——《红楼梦》散论之四
《红楼梦》中有许多放在次要地位来描写的人物,虽然着墨无多,但同样显得血肉饱满,富有内在的形象意义。
鸳鸯,便是这样的人物之一。
她是封建家族“太君”——贾母身边的贴身丫鬟。正像大人物所使用的普通物件也会变得无限珍贵一样,由于主子的地位至尊,鸳鸯在丫鬟中的地位也显得最高。不仅一般奴仆皆刮目相看,“见是她来,便站立待她过去”;就是贾府的爷儿奶奶们也对她优容相待,有时甚至还赔着笑脸求她哩!
如有一次,贾琏因筹措不出贾府的浩大开支,便赶着她叫“好姐姐”,自称“兄弟还有一事相求”。原来他想求鸳鸯把贾母房里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
不但贾琏,即使是凤姐在这个丫鬟的面前,也好像收起了她那火辣辣的威势,不分尊卑地和她随便调笑;而鸳鸯也敢拿话怄她。如那一次贾府在藕香榭摆下螃蟹宴,凤姐先在贾母席边“胡乱应了个景儿”,又走到廊下丫鬟们的席上来吃——
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
丫鬟说“好没脸”,主子说“饶我这一遭儿”;这样的口吻,也许在有些人看来很不合乎主婢的身份和阶级分析吧?然而曹雪芹在这里却写得很有艺术情趣而又合乎生活的真实。他好像告诉人们:复杂的生活现象,并不是凭简单的概念所能机械地理解的。
的确,鸳鸯看上去似乎显得有些特殊。一方面,她对与自己处于同一奴婢地位的人怀着深厚的同情;如司棋和情人在园中幽会被她撞见了,吓得“恹恹成病”,而她“反过意不去”,连忙安慰司棋,决不会去“献勤儿”;又向司棋起誓:“我若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可是,另一方面,鸳鸯又无限忠于贾母,尽心把这个封建家族的“老祖宗”服侍得妥妥帖帖的,唯恐有半点差失。曹雪芹就是这样向我们展示出人物的复杂性、生活的复杂性、阶级关系的复杂性。
然而,正像《红楼梦》中的许多少女最后都走向一个悲剧的结局一样,鸳鸯也不例外。当贾母一死,她便“殉主登太虚”——悬梁自尽了!这一情节,虽写在后四十回中;但它却是前八十回所提供的情节必然走向的结果。应当说,它写得合乎生活逻辑,而且富有思想意义。
鸳鸯之死,深刻地表明:吃人的社会制度总是蒙盖着各色好看的外衣,在真正杀人者手上常常看不见有一丝血迹;甚至被害者去赴死好像是出于心甘情愿,是献身于他们所标榜的“大义”!
无怪,在旧时代里,曾有人盛赞这个丫鬟的“殉主”是“返于正而特以义闻”[1];又说“当随(贾)母入贾氏之祠”[2]。这些腐见,自然不值一论;但不可忽视的是,它在那一时代却起着为杀人者涤去血痕的作用,并为吃人的社会制度添上一圈道德的光晕。
其实,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鸳鸯并不是死于“义”,而是死于封建统治者的淫。
她的死,早在司棋、晴雯之前就已经铸成了。当司棋向她哭诉“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时,其实鸳鸯自己也需要“超生”,只是还没有意识到而已。因为在这以前,“胡子苍白”的贾赦已经动了要逼她为妾的淫念,而且闹出了一场风波;这事表面上虽然平息,可是在鸳鸯的生活道路上却已预伏下一场难以逃脱的悲剧命运。
《红楼梦》在表现这一悲剧过程时,并没有花很多笔墨,然而却写得层层深入,一笔比一笔更见分明地刻画出鸳鸯作为一个被压迫者的真正性格。原来,在复杂迷离的生活现象面前,曹雪芹并没有忘记这一人物所处的地位和命运;只是他没有去作简单的、肤浅的处理。
封建统治者迫害鸳鸯的第一步,是贾赦派邢夫人到她面前去说合。妻子为满足丈夫的淫欲而奔走,这本身已很丑恶可笑;但更丑恶可笑的是邢夫人并不认为这是加害于人,而且还把它看成是一种赐福。她对鸳鸯这样说道:
开了脸,就封你作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叫老爷看中了!你如今这一来,可遂了你素日心高志大的愿了。
邢夫人以为这一说,鸳鸯还有甚么不答应的,盼还盼不到这样的福分哩,因此立刻“拉了她的手就要走”。
谁知大出这个蠢女人意外的是,鸳鸯的表现很特别——“只低头不动身。”
邢夫人感到惶惑了。她简直无法理解天底下竟有这种“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的“傻人”,不禁替鸳鸯作急起来:
三年两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了机会,后悔就迟了!
可是,这个鸳鸯还是——“只管低头,仍是不语。”
邢夫人把这种表现看成是“怕臊”,于是又用话打动一番,最后还说:“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
可是这个鸳鸯还是——“仍不语”。
就在这个丫鬟的连续“不语”中,曹雪芹以十分简练而又富于内含的笔墨,有力地刻画出这一人物的性格。原来鸳鸯已暗暗下定决心:誓死反抗!她的“不语”,其实比千言万语更能说出压缩在她心里的愤懑;同时也更加凸现出她的沉着、坚定而又自有主张的性格。
果然,当后来平儿和袭人问起她对付贾赦的“主意”时,她回答得很干脆:“甚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
可是贾赦怎肯甘休呢?更何况她又是一个“家生女儿”[3]?平儿不能不为此感到很担忧。但是,鸳鸯同样也回答得很干脆:
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至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少女并无半点奴颜婢膝,而是有着一颗高傲的不为威武所屈的心。在这一点上,她和晴雯可以互相媲美,但她却又比心直口快的晴雯显得深沉、有心计。这一个性特点,在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中愈益明显地表现出来。
贾赦看到派邢夫人去说合不成,便吩咐鸳鸯的嫂子去逼。这个嫂子也以为是桩“天大喜事”。谁知跑到鸳鸯的面前,刚一开口,就被鸳鸯骂得满脸“没趣”,讪讪而退。
接着贾赦又吩咐鸳鸯的哥哥再去逼,自然也是碰壁而返。
贾赦一见利诱、软化都对鸳鸯无效,不禁“大怒起来”了,终于露出封建统治者的专横和凶残:
叫她细想想,凭她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她了。
“也难出我的手心”,这话确非虚声恫吓。因为站在贾赦背后的是庞大的封建势力,它像一只巨大的黑手,紧捏住鸳鸯的命运。这个卑微的丫鬟,顶多不过像石呆子的十二把扇子,只要贾府的大老爷说一声要,还不是自有人替他弄来?无怪鸳鸯的哥哥一听贾赦发狠,吓得连声称“是”,连忙跑去警告鸳鸯。
鸳鸯也很清楚难逃毒手,但她并不惊慌失措,而是在心里做好了反抗的准备。她先故意装出回心转意的样子,把嫂子骗到贾母的面前,当着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薛宝钗等许多人都在那里,突然出其不意地一把揪住嫂子,对着贾母,把一切都统统哭诉出来。这无异对贾赦、对邢夫人、也对这个封建贵族家庭,作了一次示众性的揭露和控告。
不仅如此,她还当众抽出早已藏在袖里的一把剪刀,往头发上就铰,以示绝不屈服的誓心:“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这个被封建势力步步紧逼的丫鬟,就是这样由沉默的“不语”而走向爆炸一般的抗议!
至此,鸳鸯的为人性格也很丰满地表现出来了。她不仅沉着坚定,而且还懂得在强大的黑暗势力面前如何采取最有利的反抗手段,从而表现出她的智慧与胆略。
鸳鸯所采取的反抗,果然收到了效果。贾母听了她的哭诉之后,“气得浑身打战”了。她似乎对儿子的荒淫无耻也很义愤。但红楼梦》并没有停留在这样的表面现象上,它深刻地表现出贾母的“气”,并不是因为她的儿子强逼丫鬟为妾,而是因为强逼为妾的是她身边的丫鬟。原来,鸳鸯是这个“太君”的一根活拐杖;是一个把她服侍得最“省心”以至一旦离开就要“饭也吃不下去”的女奴。无怪贾母不这样感伤地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她对邢夫人所说的一段话,更是不自觉地暴露了自己的心迹:
他要甚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是要这个丫头不能!留下她服侍我几年,就和他日夜服侍我尽了孝的一般。
正是在贾母这种不能失去活拐杖的自私心理下,鸳鸯得到了“保护”,暂时逃避了贾赦更进一步的威逼。在这里,《红楼梦》又生动地表现出:统治者之间为了各自的私欲,不可避免地要产生一些矛盾,这有时会给被压迫者带来一些“好处”;聪明的鸳鸯就是利用了这种矛盾。不过,她能利用这一点,必须付出无数尽心服侍的辛苦代价。
然而,奴隶的命运毕竟不是依靠统治者之间的矛盾就能解除;而建筑在别人自私心理上的避难所更不可靠。当鸳鸯用青春陪伴贾母度过那有限的残年,便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来抵抗贾赦的屏障了。真的,她果如贾赦所说的“难出我的手心”。现在,她只剩下一个抵抗的办法,这就是——“还有一死”!
于是,这个丫鬟便把“那年铰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毫不犹豫地走向生命的最后终点——悬梁自尽。
封建统治者不理解这个丫鬟会用死来向他们表示抗议,他们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是“殉主”。邢夫人甚至大为惊异:“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连贾政也不胜赞叹:“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场!”
是的,这种种,不过表现了封建统治者的麻木不仁。
然而,他们真的没有想到这事的前因后果么?这又何尝不是表现了他们的凶残而又狡狯?他们故装糊涂,而且顺手蘸着受害者的鲜血,在祭奠贾母的孝幔上大书着一个“义”字!
用奴隶的血来涂饰庙堂上的彩绘,把血腥气化作道德的芳香,这正是一切黑暗统治者的杀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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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朱作霖:《红楼梦文库》(载《小说月报》一九一五年第七至十二期)。
[2] 涂瀛:《红楼梦论赞》(道光二十二年养馀精舍刊本)。
[3] 所谓“家生女儿”,就是买来的奴隶在主人家所生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