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散论之五

人们读过《红楼梦》后,常在心里深印着一层“温柔富贵”、“花柳繁华”的绮丽景象。的确,蒙盖在封建家庭关系上的那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1],常使人不禁为之目眩。

然而,当我们愈是细读这部作品,就愈是感到在那一层“面纱”的背后,隐藏着虚伪、做作、冷酷。只是,曹雪芹在表现这一切时,没有流于简单化或脸谱化。他似乎懂得漫画式的丑化笔法,虽然容易收到某种效果,但也容易失之浅露,有时甚至使人化为一笑。作为一部广阔地反映封建社会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应当表现出生活的复杂多样及其迷人的外貌,同时又不失其本质;这样才能显示出作品的深刻性和丰富性。

《红楼梦》正是出色地完成了这一创作艺术,而使作品具有一个很大的特色——深沉含蓄。但它含蓄并不含糊,那一层“面纱”并没有掩盖了事物的本相,倒正是在那种彬彬有礼或融融笑语声中,更见深刻地表现出在这个贵族家庭里充满了猜忌、算计和倾轧;不仅为了谋取家私会使出恶毒的“魇魔法”,即使在家常取乐中也不忘通过说笑话来暗放冷箭。因此,那种表面的亲热,只不过更加反衬出内在的冷漠;而富贵荣华则愈是助长了彼此的仇视和争夺。难怪探春这样说:“咱们倒是一家亲骨肉呢,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如果说,资本主义“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2],那么封建主义则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专制的坐垫。所有的人都按等级编进那个庞大的封建结构,组成了一座社会的金字塔。至于那些处在最低层的人民群众,只有忍受那加在身上的层层压力。

这种压力,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其中最常见的要算是打。

正像在封建社会的公堂上,没有大板就无法问案一样;“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也是离了板子就无法“驭下”。对那些不合主子心意的奴婢,照例都是——“在角门外打四十板子”。凤姐说得很干脆:“把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

打,虽然在贾府里已成家常,但不一定都用板子。王夫人把金钏儿打得跳井自杀,便是用手照她脸上“打了一个嘴巴子”。

凤姐则比王夫人精明,她嫌自己打了“折手”,叫奴仆自己打自己。那一次,为贾琏在外偷娶尤二姐,怪兴儿没有报告,便是喝令这个家童跪在地上,“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

打,原是贾府世代相传的“老祖宗的规矩”。它不仅用来对付奴婢,有时也用来对付自己内部的“不肖”。最为人所熟知的,莫如那一次贾宝玉在外和名艺人蒋玉函结交,被贾政视为“流荡优伶”,因而喝令小厮将他“按在凳上”,打得“一片皆是血渍”。

对反封建的贾宝玉,固然少不了“打”;但封建统治者对那些顺着自己的忠臣孝子或亲信帮凶,有时也免不了要打。例如,贾赦想要石呆子珍藏的十二把扇子,贾琏马上遵令去办,可是想了好多法子总是弄不到手;而贾雨村略施小计便立刻把扇子取来了。为此,贾赦责怪贾琏“没有能为”。谁知这个风流恶少一气之下倒也说出了这样的话:“为这点小事,弄得人家倾家败产,也不算甚么能为。”这是“拿话堵老爷”,贾赦顿时大怒,连拿板子都嫌慢,顺手抓起东西就照贾琏的脸上“混打了一顿”。

由此可见,对专横的统治者光是尽忠尽孝还不行,还要有“能为”,特别是不能“堵”,否则照样挨打。历史上许多“忠而获咎”的悲剧,也许就是常常这样来的吧?

当然,经常挨打的还是贾府里的那些奴婢们。他们犯了“法”固然挨打,不犯“法”也是挨打。别的丫头不用说,即使是那个颇有点体面的“通房大丫头”——平儿,也还是不免平白无故地挨打。譬如那一次贾琏和鲍二家的通奸,这事本与平儿无关,但凤姐怒不可遏,便用打她的办法来出气,直打得她“有冤无处诉,只是气得干哭”,以至“找刀子要寻死”!但当后来凤姐的气平了,向她表示抚慰时,她却连忙说道:“也没打着。”

被打了还说“没打着”,这更表现出奴婢的痛苦。无怪有一次尤氏对平儿说:“难为你在这里熬。”一语便说得平儿的“眼圈一红”,又“拿别的话岔开去”。

总之,同是打,《红楼梦》却写得各有特色;不但符合各个人物的身份和个性,而且显示着不同的内含。至于书中打人打得最有“气派”的,还是那个与贾府“连络有亲”的薛公子。这个“呆霸王”打死人“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着家眷走他的路。至于“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兄弟奴仆在此料理”。

除“打”以外,封建统治者常用的压迫手段还有“捆”、“关”、戳”。

焦大酒后大骂,便是把他“揪翻捆倒”,关到马圈里去“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又如两个不听使唤的老婆子,也是捆起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至于说到“戳”,最长于此道的莫如凤姐。那一次贾琏要干见不得人的丑事,命令一个小丫头在门外守风,被她拿住了,于是她一扬手先把这个丫头打得身子“一栽”和两腮紫胀起来”,接着便“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

“捆”、“关”、“戳”虽然都比“打”进了一步,但还不是贾府的奴婢们最怕的处罚。他们最怕的是“撵”。

“撵”,就是赶出去。表面看来,那些用银子买来的奴婢,既被撵出去,不是正好获得人身自由,有如开恩赦放吗?

然而,复杂的生活现象往往不能这样简单地理解。试看,贾府里大大小小的奴婢们,一听到“撵”,几乎没有不吓得魂不附体的。金钏儿所以跳井自杀,就是因为王夫人“打了她一个嘴巴子”后,还立即叫人来把她撵出去。她一看要受这样的处分,竟好像比打嘴巴子还难受,连忙跪下哭道:

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

丫鬟春燕的娘也是一听到要被撵出去,便“吓得泪流满面”,这样央求道:

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没有坏心,一心在里头服侍姑娘们。我这一去,不知苦到甚么地步!

可见,“撵”这一着是多么令人畏惧!

再看,当荣国府的衰象日深,不得不想出些紧缩开支的办法,于是便把十二个当玩具买来的唱戏女孩子“赏了出去”;还给她们几两银子盘缠,“令其自便”。看来,这好像是把她们自由释放了。谁知那些女孩子蒙了这样的“恩典”,非但毫无喜色,反而“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后来,因芳官留在怡红院里不合王夫人的意,硬要把她“赏了出去”,她的干娘来回王夫人道:

芳官自前日蒙太太恩典,赏了出去,她就疯了似的,茶饭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

从这里又可看出,贾府的奴婢们不怕骂不怕打,就是怕“撵”,甚至还为此“闹”起来!

为什么这些女孩子甘当奴婢,连自由都不要了呢?曹雪芹如果把芳官等写成闹着要出去,不是更有“斗争性”么?然而,《红楼梦》之所以写得深刻和引人深思,往往就在这种地方。

原来,贾府的那两扇“兽头大门”,虽然吞噬着那些丫鬟婢女的青春和生命,但她们还是宁愿待在这里挨骂、挨打、挨捆、挨戳,这并不是因为她们的觉悟太低,而是因为出了贾府这个“牢坑”(龄官语),必然还要陷入另一个牢坑。

在当时,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牢坑。它黑暗无边,凶险莫测;相形之下,“花柳繁华”的荣国府就显得是一个好一点的“牢坑”了,想进来还不容易哩!

无怪,那些奴婢们都怕被“赏了出去”,因为“赏”给她们的并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沦落天涯,不知还要遇到多少磨难的悲惨命运。

在别无生路可走的时代里,奴隶们只能在“牢坑”之间选择,而且常因遇到一个聊以栖身的“牢坑”而感到“幸福”。

于是建牢者笑了。他们觉得自己是在为人造福。贾府的政老不是这样说吗,“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只有恩多威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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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共产党宣言》中语。

[2] 《共产党宣言》中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