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羿为火神祝融之后

好些民族的神话传说中,多有一种半神的英雄。这种英雄多是很勇敢,有智谋;不畏艰难,不怕冒险。他们多是自天下降,斩妖擒怪,为人类除害。从这方面看,他们是神;从别方面看,他们又是人。这种英雄都没有历史的根据,不过在传说者的心中却以为是实有的人物。他们的英伟的品性,巨大的功业,长留于人们记忆之中,成为民族理想的英雄。如巴比伦神话中的吉尔加美什(Gilgamesh),日本神话中的大穴牟迟神,印度神话中的罗摩(Rama),希腊神话中的赫克利斯(Hercules;或Heracles),及我们古代神话中的后羿,都是属于这一类人物。

羿在古代的神话传说中,是一位最具备英雄性质的人物。

在古代的记载中,多称羿为“夷羿”(如《左传•襄公四年》,《楚辞•天问》,《吕览•审分览》)。又有所谓“人夷”(臣谐引《山海经》文,今本《海内西经》作“仁羿”),亦即“夷羿”。所以知者,古文“人”“夷”两字大体无别;师酉敦“卑人夷”,“人”字作“”,“夷”字作“”,可证。且“人”“夷”二字,不但形相似,声亦相近。[1]。诸书所记“夷羿”的“夷”,为古代一个方族的名称。此族出没之地,据我们的研究,大约在河济以南或其附近,而时时与殷商人在相斫中。殷商人称之为夷方,殷墟卜辞及铜器铭之中屡记“征夷方”云云[2]。羿盖为夷方的先后(《左传》记羿,称“后羿”),所以称为“夷羿”,和禹之为夏后而称夏禹一样。古又有称“夷羿”为“有穷后羿”者(《襄四年传》引《夏训》)。这大约因相传羿曾迁居于穷石之故。据《左传•襄公四年》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鉏地,《括地志》说,“故鉏城在滑州卫城县东十里”,约在今河南汲县境。穷石,《晋地记》说:“河南有穷谷,盖古有穷氏所迁也”,约在河洛之间。因“羿自鉏迁于穷石”,由河北移居河南,故传说中又别称为“有穷后羿”。这和春秋时的州公,因都于淳于,《左传•桓五年》遂称之为淳于公,战国时的魏惠王,因徙都大梁,《孟子•梁惠王》遂称之为梁惠王一样。

羿为古代夷方的先后。古所谓“后”者,在当时人的意想中,是人君,然而亦是神祇的。《商书•盤庚》说“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固然是指先王;但《山海经•海内经》及《楚辞•七谏》所言的“后土”,则明明是神灵。所以后羿,当和周之先后稷,夏之先后启一样,是先王,然而亦是神灵;换句话说,都是一种半神的人物。

古传后稷是姜嫄和上帝所生的,后启是大禹之妻涂山氏化石而生的。后羿和他们一样也是天降的人物,《天问》曾说:“帝降[3]夷羿”;由此推想后羿的降生,在古代亦必有其故事的。据《括地象》记:“羿五岁,父母与之入山,处之木下,以待蝉鸣;还欲取之,而群蝉俱鸣,遂捐而去。羿为山间所养。”(《路史》注引)这和诗所说后稷为母所弃,“寘之寒冰,鸟覆翼之”,不是性质同样的故事吗?大约《括地象》所记当为古昔相传的羿的降生故事之一种残迹。至其父为谁,母为谁?一切详情,现已不可考究了。我们根据下面的推测,仅知道他为火神“祝融之后”。《左传》曾记东周之初有一夷国(《隐公元年》),实为上古夷方的孑裔[4]。这夷国,据《世本》说姓妘。古代南方的著族所谓“祝融八姓”,妘姓实为其中一姓。《国语•郑语》记史伯答郑桓公问“南方”道:

夫黎为高辛氏(天帝)火正(火神),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解云:“祝,始也;融,明也”),其功大矣!……祝融……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己姓……董姓……彭姓……秃姓……妘姓……曹姓……斟姓……芈姓……

所以《说文》说:“妘,祝融之后也。”祝融为古代神话中的火神,同时亦即南方八姓所奉的宗神。后羿既为妘姓的夷方之先后,则与火神祝融必有一种亲属的关系;在古代,他是可能被认为“祝融之后”的。

这位火神的后裔——后羿,据《淮南》记:

至德之世……浑浑苍苍,纯朴未散……是故虽有羿之知而无所用之。(《俶真训》)

说“有羿之知而无所用之”,可见在古人的意想中,认为后羿是一最聪明而有智略的人物。《山海经》又说:

昆仑之虚……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海内西经》)

说“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可见羿又必是一极勇敢而能冒险的英雄。

相传后羿最精于射。此说遍见于古记:

后羿……恃其射也……而淫于原兽。(《左传•襄公四年》)

羿善射。(《论语•宪问》)

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孟子•告子上》)

羿蠭门者,天下之善射者也。(《荀子•正论》)

羿……者,善服射者也。(同书《王霸》)

羿工乎中微。……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庄子•庚桑楚》)

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同书《徐无鬼》)

羿有以感弓矢,故彀可得中也。(《管子•小称》)

羿,古之善射者也。调和其弓矢而坚守之。其操弓也,审其高下,有必中之道。故能多发而多中。……道者,羿之所以必中也……射者,弓弦发矢也。故曰:“羿之道非射也”。(同书《形势解》)(同书《形势》曾云:“羿之道,非射也”;此其解释也。)

射者扞乌号之弓,弯棋卫之箭,重之羿逢蒙子之巧,以要飞鸟。(《淮南•原道训》)

皇甫谧的《帝王世纪》又说:“羿学射于吉甫”[5],其臂左长,故亦以善射闻。与吴贺北游,贺使羿射雀。羿曰:“生乎?其杀之乎?”贺请左目。羿引弓射之,误中右目,抑首而愧,终身不忘。故羿之善射,至今称之。[6]羿“左臂修而善射”之说,曾见于《淮南》、《随巢子》(据《路史》注)。吴贺疑即吴回。《大戴记•帝系》说:“老童……产重黎(即祝融)及吴回”;《史记•楚世家》说:“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左传》说:“子产禳火于玄冥、回禄”(《昭公十八年》),孔氏正义谓回禄即是吴回。由上观之,可见羿在古人的意想中,不仅是智勇双全,而且为一射术最精的英雄。

《荀子•解蔽》说:

倕作弓,浮游作矢,而羿精于射。……自古及今,未尝有两而能精者也。[7]

然而古昔亦有传说:

古者羿作弓。(《墨子•非儒》)

夷羿作弓。(《吕览•审分览•勿躬》)

牟夷(牟夷,注作夷牟;《说文》、《山海》注同。牟即羿)作矢。(《世本•作篇》)

弓矢也是羿所发明的。依此说,则他不仅善射,他还是一位始作弓矢的“文化英雄”[8]。

《括地象》说羿“为山间所养”的。又说:“年二十,习于弓矢,仰天叹曰:‘我将射四方,矢至吾门止。’因捍即射,矢靡地,截草径,径至羿之门。乃随矢去。”(《路史》注引)因为他是在山中长大的,所以不识家门何处,后竟赖所射矢的引导而回到了故乡。

乙 七大功绩

《山海经》说“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大荒西经》);他是自天下凡来教人稼穑的。《天问》说“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楚辞》卷三);他是自天下凡来平治水土的。我们的后羿也是奉命下凡的,不过他却负了别种的使命。《天问》曾记: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王逸注说:“帝,天帝也。”又说:“孽,忧也。言羿弑夏家,居天子之位,荒淫田猎,变更夏道,为万民忧患。”王逸后解,未得诗人意指。案:“孽”当即“妖孽”的“孽”(《汉书•礼乐志》:“祆孽伏息”;《董仲舒传》,“而妖孽生矣”;《国语•吴语》:“以妖孽吴国”),“妖害”的意思。(《昭十年传》:“蕴利生孽”注云:“孽,妖害也。”)所谓“妖害”者,盖指“介虫之类”的物怪而言。《白虎通•灾变》说:“孽者何谓也?曰:介虫生为非常”;《汉书•五行志》说:“虫豸之类谓之孽”;《尚书大传》说:“介虫时则有之孽”,时则有“龟孽”,可为证。不过考“孽”字的本义实无“妖害”的意思,诸书“孽”的正字当作“”,《礼记•礼运》:“民无凶饥妖孽之疾”,释文云:“孽,本亦作”;《中庸》:“必有”,今本作“妖孽”;《天问》:“卒然离”,注云,“一作孽”,可为证。“”字从“虫”。《说文》云:“禽兽虫蝗之怪谓之”,是也。“革”,“更”也(王逸注),“改”也(《书•尧典》:“鸟兽希革”,传云“革,改也”),“治去”或“除去”的意思。故“革孽”,意盖谓治除妖害。“夏”即“下”;夏下古通:《僖公二年传》,“晋师灭下阳”,《公羊》《谷梁》均作“夏阳”,可为证。《诗•小雅•十月之交》曾说:“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天问》所言之“孽”,当若《诗》之所谓“下民之孽”(“革孽夏民”当读为“革夏民孽”;因以“民”与下句“嫔”为韵,故句辞倒置)。由上观之,则所谓“革孽夏民”,意乃说治除下民的妖害。这个——天帝降羿,治除下民的妖害——故事,亦见于《山海经》:

帝俊赐羿彤弓素,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海内经》)

“去恤下地之百艰”,正与“革孽夏民”之意相应。据此可知:原来我们的智勇双全的英雄,是奉了天帝(俊)之命而降生,“以扶下国”的。他“精于射”,复有天帝所赐的“彤弓素”。是以他不畏艰难,不怕冒险,“去恤下地之百艰”。

后羿的“去恤下地之百艰”的故事一定是古人所最艳称的。那故事的情节,一定是离奇而有趣的,只可惜现在已不能详究了。幸有《淮南》曾将这故事大略的记录了下来。《本经训》说:

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

《山海经》说羿是奉帝俊(帝俊即帝舜[9])之命;这里却说是在尧之时,是尧所使。这一点,我们是不必深究的。一个传说流传既久,改变必多,矛盾之处自难幸免。何况《庄子•齐物论》还曾这样的记过:“舜告尧曰:‘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依“昔者”一语之意看来,则“下地之百艰”的发生,当是在帝尧做宇宙的主宰神之时。而羿之完成“革孽夏民”的事业,则在舜辅政之后。故羿之受命,说受之于尧,或舜,均可。然传说的歧异乃由此起,而不统一。若照这样的解释,那么此处的矛盾说法,似乎便不成问题了[10]。据《淮南》所传,羿所成就的功绩计有七件。这七件功绩都是为民除害;所以成功之后,“万民皆喜”。

这七件功绩的第一件是“诛凿齿于畴华之野”。

“凿齿”,高诱注:“兽名。齿长三尺,其状如凿,下彻颔下,而持戈盾。”郭璞注《山海经•海外南经》,谓:“凿齿,亦人也,齿如凿,长五六尺,因以名。”郭说盖本《淮南•形训》。《形训》记南方有“凿齿民”;高诱注:“凿齿民吐一齿出口下,长三尺也。”所谓凿齿民之说,当是古代凿齿神话的一种变形。“畴华”,高诱注,“南方泽名”。

凿齿为一种怪兽,或半兽半人的怪物。李善注《文选•长杨赋》引服虔云,“凿齿……亦食人”。这“持戈盾”而“食人”的怪物,时为害人,天帝乃使羿诛之于畴华之野。《山海经》记:“大荒之中……有人曰凿齿,羿杀之。”(《大荒南经》)又记:“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墟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一曰戈。”(《海外南经》)便是讲这个故事的。

第二件是“杀九婴于凶水之上”。

“九婴”即《淮南•形训》的“句婴”。古“九”“句”同声,故高诱注:“句婴读为九婴”(庄逵吉云:“齐桓公‘九合’即‘纠合’,此读‘句’为‘九’之证”)。“九”,《说文》云:“象其屈曲究尽之形”;故“九”含有“曲”意。又云,“句,曲也”。“九”“句”同声同义,故古通用。“婴”,《释名•释车》说:“喉下称婴”;同书《释疾病》说:“婴,喉下也”;同书《释形体》说:“咽,所以咽物也,或曰婴,在颐下缨理之中也”(从吴志忠校)。故“婴”即是咽喉。又同书《释疾病》说:“婴,婴也,在颈”(案:婴也,疑当云婴疾也)[11]。《说文》亦云:“瘿,颈瘤也;从疒,婴声。”又《吕览•尽数篇》云:“轻水所多,秃与瘿人”,高诱注,“瘿,咽疾”。瘿在颈,咽疾即颈瘤,故婴亦可解为颈。据此,则句婴当是曲喉或曲颈的意思。又《吕览•任数篇》云:“南抚多”;“”当为“瘿”的变字;“九”有“多”意,“多瘿”亦即“九婴”。是以九婴亦可解为九喉九颈或多喉多颈。又《淮南•形训》称“句婴”为“句婴民”,《山海经•海外北经》亦记有“拘缨之国”(拘缨当是句婴之讹)。两书除“句婴民”外,尚记有许多奇怪形状的“民”(《吕览》各篇亦有类此的记载)。有修股(修,长也)民,奇肱(奇,只也)民,一臂(《山海经》言一臂,一目,一鼻孔)民,三身(《山海经》言一首而三身)民,羽(《山海经》言身生羽,能飞)民,交股民,穿胸(《山海经》言胸有窍)民,反舌民,豕喙民,凿齿民,三头(《山海经》言一身三首)民,毛(《山海经》言身生毛)民,跂踵(踵不至地,以五指行也)民,无肠民,一目民,等等,“句婴民”当是和凿齿民,穿胸民,反舌民,交股民,或和三身民,三头民,一目民,一臂民一样的东西。这种“句婴民”当为古代九婴神话的一种变形。凶水,高诱注,“北狄之地有凶水”(《山海经》、《淮南》亦言句婴民在海外之北)。

高诱又说:“九婴,水火之怪,为人害。”以凶水之意度之,九婴当为水怪。大约这种曲喉曲颈或九喉九颈的水怪,当和上面的凿齿一样,是一种半人半兽的怪物。因“为人害”,故羿“杀之于凶水之上”。

第三件是“缴大风于青丘之泽”。

“缴”,《说文》云:“生丝缕也。”段注:“谓缕系矢而以弋射也。”缕系的矢是一种短矢(《淮南》:“今缴机而在上”,高诱注:“,弋射身短矢也”),专做弋射用的(《周礼•夏官》“矢……用诸弋射”),故又称为“弋射矢”(《说文》)。发必赖缴,故“缴”(《易•遯卦》注“缴不能及”,疏:“结于矢谓之缴”)一语古常见:《史记•留侯世家》:“虽有缴”;《淮南•说山训》:“好弋者先具缴与”;班固《西都赋》:“缴相缠”。缴速而远,可以弋射高飞的鸟,故《淮南》说“以要飞鸟……矢不若缴”(《原道训》)。“大风”,高诱注:“大风,风伯也,能坏人屋舍。一曰,鸷鸟。”[12]又说,“羿于青丘之泽,缴遮使不为害也。一曰,以缴系矢射杀之”。高诱解“大风”为“风伯”,当是望文生义[13]。“缴遮”之说更不辞。《淮南》言“缴”当是“缴射”之意。而所“缴”者,必当为鸟。故所引“一曰”大风为鸷鸟之说,则正合《淮南》的本意。这个解说必有所据,且当是一个古老的传闻。

考大风当即大凤。卜辞屡记“遘大风”。“风”字均作一“凤”。而凤之古文又作鹏[14],大凤亦即大鹏。《庄子•逍遥游》所说的鹏,即凤,后人不识古文,遂别作一字。古传说凤是神鸟,其象,“鸿前后,蛇颈鱼尾,鹳颡鸳思,龙文龟背,燕颔鸡啄,五色备举”(《说文》)。这鸟,据《淮南》说:“曾逝万仞之上,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之疏圃,饮砥柱(河之隘)之湍濑,邅回(徜徉)蒙泛之渚,尚佯翼州之际,径蹑都广,入日抑节(言匡日入于抑节之地),羽翼(羽翼当为“濯羽”,旧本《北堂书钞•地部》引此正作“濯羽”,《说文•凤字下》云亦同)弱水,暮宿风穴。”《庄子•逍遥游》曾记鹏之变化,更有趣咏:“北冥(海)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尔雅》:‘扶摇谓之飚’,郭注‘暴风从下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又引“汤之问棘”(今本《列子》有《汤问篇》)说:“终发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汤问》所记,和《齐谐》所志必非个人的寓言,当属其时流行的传说。这由鲲化成的大鹏。“其背不知其几千里”,其“翼若垂天之云”。“怒而飞”,“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鹏是居于北冥,海运则徙于南冥。这鹏居北冥之说和《淮南》所传“暮宿风穴”正相呼应。“风穴”,许慎注,“风所从出”(《文选》刘孝标《辨命论》注引)。《博物志•杂篇》云:“风山之首方高三百里,风穴如电突,深三十里。”这风穴,据高诱注在北方。《风赋》注引《十洲记》,“玄洲在北海上,有风声,响如雷”。凤之所宿,鹏之所居正在一地。大风之所以为大凤,当是古人对有大风的现象之一种解释。庄子说得好:“夫大块噫气(成云,‘噫而出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其)翏翏(长风声)乎!山林之畏佳(即‘崔’,犹‘崔巍’)大木百围之窍穴……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成云,‘皆风吹树动,前后相随之声’)。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其)调调之(其)刁刁(调调,刁刁,皆动摇貌。)乎!”(《齐物篇》)这大风的形势是多么可怕!大风能坏人屋舍,能吹卷人畜。所以古人想象那大风必是一种能飞的,大而猛得不可思议的鸷鸟——凤。由此而凤为风的神话遂产生了。卜辞的“凤”,义均为“风”;而古金文亦不见“风”字。《周礼•春官•宗伯》有“飌师”,“飌”即“凤”之传讹[15]。可见古代视“风”“凤”为一物,并不是什么古假“凤”为“风”的。至于凤何以必来自北冥?必归宿北海?这个,当自有故。古传说“风有八等”(《淮南•形训》)。这八种风,当以北风之势最凶厉,亦最可怕。由此而推想风的家穴当在北方。《庄子•天运》云:“风起北方”;《秋水》托为风之言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此说亦与上引《淮南》所言的“暮宿风穴”,《逍遥游》所记的自北冥而至南冥,正相呼应。因为“风穴”在北方,而风即凤,所以风之所从起,所自出,当然也就是凤之所自来,所归宿之处。这是一个传说的分化,一经比较,便更可明了了。《淮南》说“北风曰寒风”(《形训》),高诱注云:“一曰广莫风。”“广莫”有大意[16]。故“广莫风”即是“大风”,即是“大凤”。在古代,凤鸟之被传说为“瑞鸟”,比较是晚起的。当凤鸟为“瑞鸟”的说法未起或尚未流行之前,它是被想象为一种鸷鸟[17]。《淮南•本经训》云:“天旱地坼,凤凰不下,句爪居牙,戴角出距之兽,于是鸷矣。”《左传》记郯子自言其“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昭十七年》)。相传少皞名挚,而“挚”古通“鸷”;《淮南•本经训》:“于是鸷矣”,《文选•吴都赋》注,《七命》引注并作挚。挚是郯子一族的宗神,而凤鸟则是其族古昔的图腾。在古代,族的宗神多是由于族的图腾之转化,故“凤鸟”与“挚”乃二而一,“凤鸟”即“挚”,亦即鸷鸟。凤为鸷鸟的传说之悠远,于此可得消息。

这种由大风的现象而神格化的大凤,在古人的意想中,不但大而猛,而且飞翔高速,实难以测度,如《庄子》、《淮南》之所记。所以《楚辞•哀时命》记:“鸾凤翔于苍云兮,故缴而不能加。”(《楚辞》卷十四)这种鸷鸟,能“逝万仞之上”,“绝云气,负青天”,而“翱翔四海之外”,当然人们的“缴不能加”,休想奈何它的。然而它——大风或大凤,在古人的经验或想象中,是对于人类有害而且可怕的物怪[18]。所以在传说的“英雄斩妖擒怪记”中,大风之在必斩之列,自是当然而合理的想望(大风即“广莫风”,即北风。故大凤当是北风的象征。羿缴射大风于青丘之泽,乃是古人对于那冷厉的北风所起的反抗心理之反映)。因此觉得必有如羿之智勇双全,且“精于射”——这样的英雄,加之他又有天帝所赐的“彤弓素”(素是一种“素羽之”;《吴越春秋》“吴师中军素羽之,左军朱羽之,右军鸟羽之”),才能做得到的。

青丘的地望,传说不一。《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秋田乎青丘,傍皇乎海外”。《正义》云,“青丘国在海东三百里。”郭璞云,“青丘,山名,上有田,亦有国,出九尾狐,在海外”。《吕览•求人篇》亦言“禹东至……鸟谷青丘之乡”。《山海经》《海外东经》、《大荒东经》并有青丘国。《逸周书•王会解》注:“青丘,海东地名。”皆说青丘在东海外。然《山海经•南山经》云:“青丘之山……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是青丘在南方。“缴大风于青丘之泽”这“泽”或即“即翼之泽”。如此,则羿缴射大风之处当在青丘之山的附近“即翼之泽”。

第四件是“上射十日”。

古传“天有十日”[19]。这十日是交相代出的:“一日方至,一日方出”(《山海经•大荒东经》)。“十日代出”,已经是“流金铄石”(《楚辞•招魂》),何况“并出”(《庄子•齐物论》)?由于“十日并出”,因而禾稼焦,草木杀,“民无所食”,故羿“上射十日”。高诱注说:“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天问》问:“羿焉日?乌焉解羽?”便是问这个故事。

古传日中有鸟,故羿射中九日,而“日中九鸟皆死”。日中有鸟之说,见于《山海经》,说:“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大荒东经》);《淮南》亦记:“日有踆乌”(《精神训》)。但这个传闻的来源甚悠远,《周易》有明夷初九辞曰:“明夷于飞,垂其翼。”《左传》记:“初,穆子之生也,庄叔以《周易》筮之,遇明夷之谦,以示卜楚丘,曰……明夷,日也,日之数十……日之谦当鸟,故曰‘明夷于飞’。明之未融,故曰‘垂其翼’。”(《昭公五年》)“日之数十”,与上引“天有十日”说同。日称“明夷”,是一种鸟。“明夷”为鸟,故说“明夷于飞,垂其翼”。所谓“鸟”,所谓“踆乌”,当皆“明夷”的变相[20]。

自羿“上射十日,中其九日”;从此天上只存一日,不再为人害了。

第五件是“下杀”。

“”,高诱注:“兽名,状若龙首,或曰似狸;善走,而食人。”即窫窳,《山海经•北山经》说:“少咸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是食人”;又《海内南经》说:“窫窳,龙首,居弱水中。……其状如龙首,食人”(郝懿行云:“刘逵注《吴都赋》引此经云:‘南海之外有,状如,龙首,食人。’”)又《海内西经》说:“窫窳者,蛇身人面。”这的形状,传说不一,然皆承认它是一种“食人”的物怪。这种人面而兽身的,半人半兽的怪物,有的藏在山上,有的居于水中。因为民害,故羿杀之。

第六件是“断修蛇于洞庭”。

“修蛇”,高诱注:“大蛇,吞象三年而出其骨之类。”蛇是初民最畏惧的东西。殷墟所出卜辞屡记“它”,或“无它”,以为有事或无事之别。盖“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说文》)所以各民族都有各种关于蛇的神话。《山海经》多记“怪蛇”(如《南山经》的禺稾山,《东山经》的碧山),或“长蛇”(《北山经》的大咸山)。《海外南经》说“载国……其为人黄,能操弓射蛇”。而《孟子》记“当尧之时,水逆行……蛇龙居之。……禹……驱蛇龙而放之菹”(《滕文公下》)。蛇既可怕,何况大蛇?何况可以吞象的大蛇?高诱注说,盖本于《山海经》,说:“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海内南经》),《吴都赋》注云:“屠巴蛇,出象骼”。蛇能吞象,其巨大真有点难以想象,所以《天问》要问:“灵蛇吞象,厥大何如”?

古传说又有所谓“虺”者:《诗•小雅》云:“维虺维蛇”;《国语•吴语》云:“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虺亦蛇。虺之大者称为“王虺”;《楚辞•大招》:“王虺骞只”,王逸注:“王虺,大蛇也”。《大招》的“王虺”当即《招魂》的“雄虺”。(《大招》言“魂乎无南”,先说南有“蝮蛇”,后说又有“王虺”,《招魂》言“南方不可以止此”,亦是先说“蝮蛇”,后说“雄虺”,可以比较得之。且“雄”亦有大意。)《招魂》说:“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天问》所问“雄虺九首,儵忽焉在”,便是以这故事为对象的。王逸注:“虺,蛇别名。儵忽,电光也。言有雄虺,一身九头,速及电光。”这种大蛇,乃是一种“食人”的怪物。

这种能吞巨象的修蛇,这种“九首”而“吞人以益其心”的雄虺,是多么可怕!所以斩蛇或服蛇的英雄神话,好些民族都有的。我们的英雄神——羿,自然必须斩蛇,以除民害;相传他曾斩断修蛇于南方的洞庭之泽。

第七件是“擒封豨于桑林”。

高诱注:“封豨,大豕,楚人谓豕为豨也。”所以“封豨”,即《山海经》的“封豕”(《海内经》)。相传这大豕为山精“一足夔”[21]之子;《左传》说:“夔……生伯封,实有豕心,贪惏无厌,忿类无期,谓之封豕……羿灭之。”这说法已经历史化,不及郭璞说“封豕”之说来得自然。郭璞说:“有物贪婪,号曰‘封豕’,荐食无餍,肆其残毁,羿乃饮羽,献帝效技。”(《艺文类聚》九十四卷引)郭璞所言“羿乃饮羽,献帝效技”,是说羿既以天帝所赐的弓矢射杀封豕,乃献其肉膏于天帝,以证验己之技术的高明,含有自伐之意。郭氏此说,盖本于《楚辞•天问》。《天问》曾问:

冯珧利决,封豨是射;

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

王逸注:“冯,挟也。珧,弓名也。决,射韝也。封豨,神兽也。”又注,“言羿射封豨,以其肉膏祭天帝。”“不若”者,言天帝因羿有“效技”之意,故不喜。“桑林”,高诱注,“汤所祷旱桑山之林”。《吕览•顺民篇》云:“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淮南•修务篇》引此故事,则作“桑山之林”,可见高注盖有所本。桑山之名见于《左传》:“郑大旱,使屠击、祝款、竖柎有事于桑山,斩其木,不雨。”(《昭公十六年》)是桑山在郑境。这“贪惏无厌”的,“肆其残毁”的封豕,是藏在桑山之林中。因为民害,故羿擒而杀之。

照上面看来,羿的行为,和罗摩、大穴牟迟神、赫克利斯,都有相像之处,尤其和赫克利斯。

据希腊传说,赫克利斯是宙斯(Zeus,天帝)之子,他的母亲Alemene乃火神伯尔梭司的后裔。这位英雄在婴儿时代便能用手绞死巨蛇。长大之后,身体魁梧,面貌姣美,力大无穷。他的假父聘了许多武师教他技艺。他无论用弓或用标枪来投射,从不曾失过鹄的。他在少年时代,便曾杀一巨狮。后来又率领台底此斯(Thebes)人战胜强敌。因此英名远震,台伯斯王克里安(Creon)把女儿美加拉(Megara)配给他,而诸神又各赠以宝物,以宠遇这位人间最伟大的英雄。智慧女神雅西尼(Athene)送他一件外袍,日神阿波罗(Apollo)送他一副弓箭,火神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送他一具金的胸甲,使神赫耳墨斯(Hermes)送他一把宝刀。但他自出世以后,便受了宙斯的正妻赫拉(Hera,天后)种种的暗算。那一切的不幸遂使这聪明而勇敢的少年英雄的性情有点失常。他和美加拉生了三个孩子。因被希拉咒诅,他疯狂了;他竟把自己所生的孩子投入火里,活活的烧死。等到他的本性恢复过来之后,才知道自己造下了罪恶。他便想得一个赎罪的方法,后来,他听从爱坡罗的女司祝的劝告,决定去为亚哥司(Argos)王优里斯修士(Eurystheus)效劳;经过了种种的困难,一共成就了十二件功绩。

赫克利斯的第一件大功是受命去取尼迷亚(Nemea)的狮皮。这怪物的身体是铜筋铁骨,它的巢穴是在尼迷亚的森林中。它四出袭掠,吞食人畜。赫克利斯不畏危险,潜入林中,先向狮射了一箭,他的箭是百发百中的。但狮虽中箭,却没有死,后来他擒住它,将这怪物勒死。他将这狮作为牺牲祭了宙斯,再剥下了它的皮,披在身上,回到亚哥司去报功。

第二件是奉命到赖那(Lerna)去,杀戮一条吞食人畜,潜藏在泥泽中的九头蛇(Hydra)。这蛇的许多头中有一头是永不会死的。他先用长剑砍去它的一个头,不料霎时间那流血的伤处又同时长出个新头来。后来他想出一个妙法,命同伴伊奥乐士(Iolaus)在砍头后,立刻用火棒焦烫了伤处,以防再有新头长出,才能够将这怪物弄死。他又把九头蛇的身体剖开,用它的毒血来浸涂他的箭。他知道以后如有人中了他的毒箭,是没有得救的。

第三件是捕获克里尼(Cerynea)的赤鹿。这只怪鹿,金角铜足,疾驰如飞,凡人是休想追得上的。他要生擒它,费了多少力气,把鹿赶到北方的雪中,才将这怪鹿捕获,携归献功。

第四件是生擒依里姆梭司(Erymanthus)的野豕。这只野豕潜伏于Arcadia的依里姆梭司山中,时出为患民间。这一次,他虽然设法捉住了野豕,但不幸无意中用毒箭射死了他自己的箭师。

第五件是奉命扫除异里斯(Elis)王爱其士(Angeas)御厩中的秽物。那厩既久未扫除,秽物已如山积,谁也没法使其干净。他用决堤的方法将河水逼来,在一日之内便把秽物完全冲去。这是一件非常艰难的工作。事毕,他再到克利底(Crete)去,成就了他的第六件大功。

这件大功是捕获一只疯狂的牡牛。这牛本是海神Neptune的祭物。因为克利底王米乐士(Minos)见它长得异常肥硕,遂深爱这牛,不忍牺牲它,另用他牛来代它。以此海神怒了,便使这牛发了疯,到处乱闯伤害无算。但终被勇猛的他擒住,带回献功。

第七件是杀Thrace的暴君狄奥米特士(Diomedes),获其怪马。那位暴君生性残忍,养着一群吃人的怪马,常把外来的人捉住,把他们养得肥胖胖的,而后一一驱入马厩,供那些怪马吞食。我们的勇士乘船前往,活捉了狄奥米特士,把他掷入马厩,给马吞食了。然后将那一群怪马牵归本国,以表功绩。

第八件是为亚特美狄(Admete)公主到好战狠斗的女人国去取宝带。最初女王愿意把宝带送给他,后来受了赫拉所变的国人鼓动,竟至大动干戈。经过了一场恶斗,他把女王杀死,剥下她的宝带,携归复命。

第九件是奉命到史丁泛罗司(Stymphalms)的湖上,去驱逐那些爪坚如铜的怪鸟。那些怪鸟翱翔于湖上,是不易弋获的。但他击着铜板作声,惊起群鸟;再用毒箭,很快地把怪鸟一一射落。

第十件是受命去取格里安尼(Geryones)的神牛。这牛主人是一个怪人,他的身体由三人合一而成的。牧人又是一个巨人,复有一只两头的怪狗为助,看守得异常严密。但赫克利斯并不畏难,慨然前往。他走了许多路,受日光炎铄之苦,曾愤愤的弯弓要射太阳一箭。他到了目的地,以巨棒击死怪狗,牧人,牛主三身人来攻,也被他的箭所射死。归途中,他又杀死了一个偷牛的巨人。

神牛既得,又奉命去偷希丝柏洛士(Hesperus)的女儿们的金苹果。但他不知道所要偷的金苹果是在什么地方。经过长期游行,问过多少人们,方知道这些苹果已被她们移到亚非利加去,挂在一座园内的树上,树下有一条龙日夜看守着。但没有人能告诉他这座花园是在亚非利加的哪一角。他到处访问;有人说普罗米修斯或者知道,他便到高加索去找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因为偷火,被宙斯吊在高山上。他冒险杀死了凶鹰,击碎了链条,将其救下。普罗米修斯告诉他,其兄阿特拉斯当可知道。他到阿特拉斯所居之地去,途中经过小人国,争斗逃出,好容易找着了阿特拉斯。阿特拉斯正用两肩支持着天,叫他暂代重负,以便代他去觅那苹果,他答应了。阿特拉斯杀死了那龙,取下苹果,回到原处,忽然起意,想使他做永久的替工。幸他又用智释了重负,将苹果带回,完成了第十一件的大功。

最后而最难的一件,是奉命到地府(Hades)去捉一条三头的恶狗,这狗除了三头外,还有一条龙尾,凶狞无比;它在地府,看守门户,任何人都不敢走近它的。他居然降伏了它,携到人间来。只是优里修士怕这狗凶猛,叫他仍旧送回地府,归还原主。

赫克利斯功成之后,便漫游人间,到处为人雪不平,杀横暴。可歌可道的事业甚多,这里不能一一叙述[22]。

照上面所说看来,羿有帝俊赠的彤弓素,赫克利斯亦有爱坡罗送的弓箭;赫克利斯曾杀妖狮,斩巨蛇,捕野豕,擒怪鹿,射毒鸟,降异马,缚疯牛,获神牛,而我们的英雄羿也曾诛凿齿,杀九婴,缴大风,射十日,戮,断修蛇,擒封豕——彼此的行为不是有些相像吗?可见羿和赫克利斯都是同一型式的人物,所以他们的传说,遂也多相似之处。

丙 羿与洛嫔

据希腊传说,赫克利斯曾为了一个美丽的少女而和河神爱克乐士(Achelous)竞技。那故事的大略是这样:赫克利斯闲游一处叫卡里东的,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一见钟情,想和她结婚。她叫做狄爱娜拉(Deianira),是奥里士的女儿。据说,她是人间所有少女中最美丽的。但向她求婚的人很多。尤其不幸,那河神爱克乐士也想娶她,而且她的父亲也许嫁给他了。爱克乐士是希腊最大的一条河之神,是希腊人最崇敬的大神之一。但赫克利斯自以为最配,因为本人是宙斯之子,且曾干过多少惊人的事业,而狄爱娜拉也爱恋他的。至于那爱克乐士哩,他自然不甘让步。他以为自己乃是国中最大的河神,有大功于国人的。他复以恶语讥笑那所谓“宙斯之子”,只是一位被希拉所憎仇的人儿,便作有巨大的事业,也无非是赎罪而已,并不很体面。并且,他又说,一个凡人决不能和一位大神争爱的。赫克利斯因之大怒,便约他竞技。赫克利斯是有名的力士,是一切角技游戏之神。然而河神也不示弱,挺身对付。河神的身躯巨伟异常,赫克利斯三回四次想摔倒他,总摔他不倒。但是赫克利斯不只有力,而且有智。所以终究把河神摔倒了,压在他的背上,揿住他的头。河神至此,自知竞技不是赫克利斯的敌手,便使出他的神通来,变做一条蛇,向他冲去。他想不到赫克利斯自幼是一个弄蛇的好手,将蛇紧紧的握住。河神的变蛇失败了,遂再变做一条大牛,和赫克利斯争斗。但赫克利斯又拿出手段来,按住他的头颈,折断他的锐角。河神既痛且羞,逃走了。于是赫克利斯胜利了,娶了狄爱娜拉。这个故事和我们的英雄神羿之为“妻彼雒嫔”而“射夫河伯”的情形,亦很相像的。

据《天问》问: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王逸注,在解释“射河伯”后,说“羿又梦与雒水神宓妃交接”,将一个神话分为两事,甚不当。且言羿梦与雒嫔交接,亦是传会之辞。这“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一问和下文“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一问,句法相同,均问一事。王逸注后一问,解为一事,而此句则解为两事,盖已不知羿“射河伯”与“妻雒嫔”二者之为一事,故生此曲解。

河伯是河水(即黄河)之神[23]。河水是古中国最大的一条河。传说河伯名叫冯夷(或冰夷,无夷)。《山海经》说他所居之处,在“从极之渊,深三百仞”。《楚辞•九歌》的《河伯》将河神的性情和生活,描写得很神气。这河神所居的宫室,是“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这河神的出游是: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河神的生活是舒畅的,而性情是浪漫的。他是一位多欲的大神,所以古代有“河伯娶妇”的传说。《史记》载:“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长老曰:苦为河伯娶妇……巫行视人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聘取。洗沐之……粉饰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数十里乃没……所从来久远矣。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滑稽列传》褚先生补)古之巫觋最熟知神话,彼等事神多以饮食男女之道,务视神之所欲。巫觋之以“女好者”奉河神,当是熟知神的性情而迎其所好的;从而可知河神在古代的神话传说中必是一多恋而纵情的脚色。所以《河伯》歌中曾说:

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相别)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邻邻兮媵(送)予。

“女”,“子”,均指河伯。巫觋在此祭神时所唱的歌里,说与河神“乘白”而“逐文鱼”,同游于“河之渚”,后来河神别而“东行”,“送美人”于南浦;歌者自己哩,只有滔滔的波来迎,邻邻的鱼来送而已,那“美人”大约当是河神的情人罢!

雒神传说是雒水的女神[24],王逸谓即虑妃。《楚辞•离骚》说“虑妃”是一极美丽的女郎;她的天性好清洁,“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

这位美丽的女神,英雄羿钟情于她,而河伯也想娶她。争斗之事自属不免。古传说:“河伯化为白龙,游于水旁,羿见射之,眇其左目。河伯上诉天帝,曰:‘为我杀羿’。”(《天问》王逸注引)这河伯化为白龙,和那希腊神话中的河神变为水蛇,有点相像,大约河伯之被射,当是为了争娶雒嫔。结果河伯是失败了,羿是胜利了。雒嫔嫁给羿,所以《离骚》说虑妃“朝濯发乎洧盘”,但“夕归次于穷石”;穷石在传说中正是羿所居之地,《左传》记“羿自鉏迁于穷石”(《襄四年》),可以为证。

丁 羿求不死之药

关于羿,还有一个传说,据《天问》:

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藏)?

王逸引《列仙传》说是崔文子的故事,这是错的。大约诗人此问,是对羿之得药失药那个故事而问。《淮南》记:

譬若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何则,不知不死之药所由生也?(《览冥训》)

据高诱注,“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窃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然秦汉以前的传说,无以姮娥为羿妻者;高诱所云当是后汉时的一种说法。又如“得仙”云云,亦是神仙家的口吻,不可信为较古的传闻。至于“羿请不死之药”的故事,《天问》怀疑它,《淮南》用来做譬喻,可知必为当时甚流行的神话;其产生的年代当更在前,其为较古的传说无疑。

后世神仙家以为神仙是“长生不老客”。不过我们的先民传说下来的神灵却非长生不老,一样的有疾病伤亡。因为要老,会死,神灵们和我们人类一样,自然也是希望能够不死,不老的。以此遂有“求不死之药”的神话发生。据《山海经•海内西经》说,“不死之药”是神巫所操的,因为神巫是药医之神。照理,羿应请“不死之药”于神巫,这里却说是请于西王母。大约古亦传说这位“司天之厉(厉当读疠)及五残”(《山海经•西山经》)的疠神也操“不死之药”罢。羿得到这“良药”而“不能固藏”,遂被天帝之后,众月之母姮娥(即常羲)所窃(姮娥窃“不死之药”而奔月,所以后来遂产生了“托生于月”或“化为蟾蜍”之说)。

这种“求不死之药”的神话,好些民族都有的。例如条顿民族的神话中亦有“不死之药”,说是藏在月中,狼精因此当追月以求之。最说得和我们的神话相像是印度的。据印度神话传说,群神曾聚议欲搅海以求“不死之灵液”。海被搅后,水变为乳,有天医手执玉色之器出现,器中满盛不死之灵液。诸神争饮灵液;有一Rahu亦窃饮尚未咽下,为日月所见。Rahu被杀,其巨头以咽尝灵液之故遂不死,深恨日月,常追逐日月而欲饮吞之。这个“求药”以及“窃药”的说法,不是与前面所述的有些相像吗?

赫克利斯受希拉天后的暗算,固然是不幸的。可是我们的英雄羿,也受姮娥天后的暗算,而失去不死的良药。这不是又相像吗?大约在古人的想象中,大英雄总常受他人的畏忌而多不如意的呀!

戊 羿的佚游与死

据希腊传说,赫克利斯之为人,多情,好胜,尚意气,喜漫游,这是大英雄的本色。他曾组织过远征军,自为统帅,攻打特洛伊城;又曾到弗里格拉(Phlegra),加入诸神的一方,和巨人们决战;又曾进军攻下辟洛斯城,在一场大战中,还杀伤许多帮助敌人的天神。后来,他因为失手误伤一人,遂自动的流放出国。他和狄爱娜拉同去。在途中,因为半马人尼梭士想诈取他的妻,被他用毒箭射死。他们迁居于特拉克斯。在这个时代,他又曾征服了狄洛卜人。最后,因远征优里托士,引起其妻之疑[25];其妻将半马人尼梭士遗留下的血袍送给他穿,以为依此可以增加对她的爱情。他穿上了血袍,全身紧箍,如被蛇咬,痛苦难堪,他想脱去,因为这件血袍上有魔力,已和肢体黏合为一,无法褪下。他终为半马人巧诈的魔术弄死。像他这样的英雄,巨怪,大妖,甚至天神都奈何他不得,然而敌不过那种可怕的魔术,他死了。据说,他已到了天上,成为天上的大神了。从前爱坡罗的女司祝告诉他:“如果能作完十二大功,你便可以成为天神。”这个预言是应验了。

后羿的性情,行动,以及他的死,也和赫克利斯有些相像。据《左传》记:

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襄公四年》)

又《楚辞•离骚》云: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虙妃之所在。

……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

说后羿迁居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和其妻宓妃“日自康乐以游戏”(王逸注文)。他和妻的情爱甚浓,所以生活异常的安愉。

《天问》曾问:

阻穷西征,岩何越焉?(《楚辞》卷三)

阻与徂古通,往也。穷,即是穷石。“阻穷”当是指“自鉏迁于穷石”一事而言。“西征”乃在“往穷”之后。越岩的故事见于《山海经》,《海内西经》云:

昆仑之虚……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

此问所问的本事,当言后羿曾离穷石而西征,途中曾度昆仑墟的高岩。这冈岩,相传为百神息游之处,高不可度,不是羿,凡人是休想爬得上的。至于“西征”的详情,现已不得而知,猜想必不亚于周穆王西征之离奇而有趣罢。

《左传》又记:

后羿 …… 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弃武罗、伯因、熊髠、尨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谗子弟也。伯明后寒弃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为己相。浞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树之诈慝,以取其国家,外内咸服,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亨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死于穷门……浞因羿室,生浇及豷 ……(《襄公四年》)

在帝羿夷,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同书引《虞人之箴》)

《天问》曾以此故事为问:“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王逸注:“浞,羿相也……言浞娶于纯狐氏女,眩惑爱之,遂与浞谋杀羿也。”又云:“吞,灭也。……言羿好射猎,不恤政事法度,浞交接国中,布恩施德而吞灭之也。”《离骚》亦说: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楚辞》卷一)

总上所引言之,可分三事:一、羿的佚畋;二、浞的诈谋;三、羿的死。羿和赫克利斯一样,自以武技出众,射术无敌,多少怪物都死在他的手里,不信会有敢谋害他的人。他“淫于原兽”,“不修民事”。虽在《夏训》、《虞箴》的作者,以及《左传》时代的人看来,这是要不得的,但在较古的传说者之心中,“淫游于佚田”却是可歌可述的,动人心灵,起人兴趣的故事。猜想古代的故事传说者,讲到羿之射封狐,逐麀牡,勇敢而机警,神奇而怪异,必最为听者所爱闻,所深慕的。大英雄的性格是自信而正直的,故容易为小人的诈慝所欺。赫克利斯如此,羿亦如此。赫克利斯的死,因为穿了血袍。那件血袍是半马人尼梭士的。尼梭士是一种半人半马的怪物,深通魔术[26]。他想诈取赫克利斯美丽的妻,故为赫克利斯射杀。当他将死时,低语道:“我便死了,也要报此仇。”他脱下了他的外袍,浸入他流的血中,将血袍送给赫克利斯的妻,说:“我要死了,但我再赠你一件纪念品。你取了这件血袍去,将来如果你的丈夫对你的爱情衰灭了时,可把这衣给他穿,他便将炽起如初次的待你的爱情来的。”后来终以此袍报复了自己的仇恨。羿之死,虽由于家众,但中实藏一大阴谋的。《离骚》说羿好射“封狐”。大约狐欲报仇,遂结交羿相寒浞。“浞娶纯狐”,“眩惑爱之”,同时浞又爱慕羿妻之美,遂听从“纯狐”的话,“谋杀羿”。浞先“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性直的羿,是不知防备的。一日,“羿田将归,浞使家臣逢蒙射而杀之”(用王逸注《离骚》语。逢蒙杀羿的故事见于《孟子•离娄下》;古传,逢蒙为羿的门徒,曾从羿学射。又《荀子》之《王霸》、《正论》引“逢蒙”作“蠭门”)。羿被家众所杀,于是狐之仇恨复报,浞的目的也达到了。浞取羿妻,妻之,生浇及殪[27]。

后羿之“不得其死”(《论语》意同),和赫克利斯同其命运。不过,羿之被杀,决非凡人之力所能够的。王逸注说“浞使家臣逢蒙射而杀之”,不知何所本。《孟子》仅说逢蒙杀羿,《左传》仅说“家众杀而亨之”,均未提到“射而杀之”。其实羿亦和赫克利斯一样,是死于魔术的。据《淮南》记:

羿死于桃棓。(《诠言训》)

羿死桃部不给射。(《说山训》)

庄逵吉云:桃部即“桃棓”。高诱注:“棓,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诠言训》注)又注:“羿……为弟子逢蒙所杀,不及摄己而射。”(《说山训》注)可见羿是被桃杖所击杀的。古代的巫觋多利用桃木以行使其魔术;或以杀人,或以治鬼。《礼记•檀弓》记:“君临臣丧,以巫祝桃茢执戈,恶之也”,即此意。羿有擒妖捉怪的能为,岂是平常的箭或棒所能杀害?故他的死是不平常的,他是被魔术所厌杀的。

因为后羿做过许多惊天动地、为国为民的事业,所以古人把他看做和禹和稷一样有恩于人类的神人。《淮南》记:

禹劳天下而死为社,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羿除天下之害而死为宗布。(《泛论训》)

“宗布”,疑即《周礼•党正》之祭禜,《族师》之祭酺;郑注:“禜谓雩禜,水旱之神”,“酺者,为人物灾害之神也”。“禜”、“宗”,“酺”、“布”,声近字通。《礼记•祭法》“雩禜”,“禜”亦作“宗”。禜、酺并禳除灾害之祭(《淮南鸿烈集解》引孙诒让说)。《史记•封禅书》记有“诸布祠”;高诱注,谓今人室中所祀有宗布。羿曾“除天下之害”,故死后遂成为宗布神——成了为人类除治妖害之神,故如禹之平治水土而后世以为主司水土的社神,稷之始作稼穑而后世以为主司稼穑的稷神一样。宗布神是如社神、稷神一样的神祇,故国家祭他,人民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