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在较早的传说中,是一位“司天之厉及五残”的天神。《山海经•西山经》说: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庄子•大宗师》篇释文说西王母引此经作“狗尾”)虎齿而善啸,蓬发(蓬头乱发)戴胜(胜,玉胜也。郭云:“玉胜者,盖以玉为华胜也。”《后汉书•舆服志》云,“簪以瑇瑁为擿……端为华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厉”即厉鬼,及五残,谓“主知灾厉五刑残杀之气”。可见西王母是主管天上灾厉及刑罚的。在古代神话中,他和那“司天之九德”的神长乘(《西山经》),“司天之九部”的神陆吾(同上),“执钺”的“天之刑神”(《国语•晋语》)蓐收,大约都是属于一类的天神。

较后出的《海内北经》,亦说:

西王母梯(梯谓冯也)几而戴胜(杖)(《汉书》司马相如《大人赋》引此经无“杖”字),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言有三青鸟主给使)。在昆仑虚北。

《西山经》说西王母是居于玉山;玉山在昆仑之西。这里是“在昆仑虚北”,相差还不远。此外,多一三鸟取食之说。据《西山经》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郭璞注:“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者,别自栖息于此山也。”(案三危之山在玉山之西。)又《史记正义》引《括地图》云,有三足鸟为王母取食。可见这个故事流传得很久的。

到了《大荒西经》,说法便有点不同了。那书说: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辙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昆仑为天帝的下都,百神所游之处,有神陆吾司之。《西山经》说神陆吾“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这里所说的神,大约便是陆吾。这里的西王母,形貌虽然未改,但是变为“穴居”“昆仑之丘”的神人。这一变,最可注意。后来之说西王母者,莫不视西王母为昆仑的主人,大约便是伏源于此。《河图玉版》说:“西王母居昆仑之山”,郭璞《山海经图赞》说:“青鸟……往来昆仑,王母是隶”,大约都是依从这个说法的。

相传西王母操有不死之药,《楚辞•天问》说:

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

诗人此问,是对英雄羿之得药失药那个故事而问的。《淮南》曾记: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览冥训》)

可见这位“司天之厉及五残”的天神,又操有不死之药。汉以后的神仙家之所以推尊西王母,大约便是因为相传他操有不死之药罢。

《汉书》司马相如《大人赋》说:

西望昆仑之轧沕荒忽兮,

直径驰乎三危。……

低徊阴山(在昆仑西)翔以纡曲兮,

吾乃今日睹西王母:

皓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

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

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

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这说法,和上面所引述者仍相近。可见在古代的神话中,西王母始终是一半人半兽的可怕神怪;戴胜,善啸,穴居,有神鸟为其主给使。他是天帝的使者,“司天之厉及五残”的;他虽操有不死之药,然仅是群神之一,不是什么神仙的领袖。所以司马相如在《大人赋》中,畅言“大人之仙”,则鄙视西王母,以为“不足羡慕”。

西王母在古代的传说中,有种种的变化。有《穆天子传》者,晋时与《竹书纪年》同出于汲冢,大概是战国末期的作品。其书记载周穆王西游之事。周穆王西游之说的兴起盖由于西征。《国语•周语》记:

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

犬戎,据王静安先生考证,即宗周之季的猃狁,商周间的鬼方,昆夷,獯鬻。此部落乃我民曾屡受其威胁之强梁的外族。“其族西自汧陇,环中国而北,东及太行常山间。中间或分或合,时入侵暴中国。”(《鬼方昆夷狁考》)宗周一代三百余年中,与此游牧之族也不知相斫了几多次数。后来宗周王朝的崩覆那一场悲剧便是在此族之手中演成的。所以前此穆王征伐此族而大胜,遂为古人所最艳称,最能激动民族的心灵而起人兴奋之一大事件。此大事件,中间屡经传说者的增饰,而传奇式的《穆天子传》遂因此而产生。

在《穆天子传》,西王母已非纯粹神话中的天神,盖已成为一种传奇式的人物。据说:

……天子西征,鹜行至于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河伯号(呼)之帝曰,“……穆满,示女舂(《山海经》作‘钟’)山之,诏女昆仑□(此处原文为方框)舍四平泉七十(疑皆说昆仑山上事物),乃至于昆仑之丘,以观舂山之”……天子受命,南向再拜……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丰(封)丰隆之葬……北升于舂山之上,以望四野,曰:“舂山是唯天下之高山也……舂山之泽,清水出泉,温和无风,飞鸟百兽之所饮食,先王所谓县圃。”天子于是得玉荣枝斯之英(英,玉之精华也)……乃为铭迹于县圃之上……西征,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此处原文为方框)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徒歌曰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西王母又为天子吟曰:“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翱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郭璞注《山海经•西山经》引《穆天子传》有此一段。)天子遂驱升于弇山(郭璞注《西山经》引此书作奄山,即崦嵫山,日所入处)。乃纪兀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说穆王西征,遇见了河神无夷。《山海经》记河神冰夷(即无夷),“人面,乘两龙”,住在“从极之渊,深三百仞”(《海内北经》)。又记“阳汙之山,河出其中”(同上)。阳汙即阳纡。阳纡之山与从极之渊相近。所以这里说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大约穆王遇见了河神无夷,欣赏了许多珍宝,引起了游昆仑之丘的兴趣。穆王到了昆仑,“观黄帝之宫”,封丰隆之葬;又北登舂山,铭悬圃。昆仑是天帝的下都,据《庄子》说:“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至乐》)昆仑之丘有“黄帝之宫”,当是古代一甚流行的传说。至于舂山,即《山海经》的钟山,在不周之山的西北“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西山经》)。钟山之出美玉,也是古代著名的故事。《楚辞•哀时》篇说:“采钟山之玉英”;《淮南•俶真训》说:“钟山之玉,炊以炉炭,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相传钟山之玉是黄帝种的,《山海经》记:“峚山……丹水出焉……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西山经》)《山海经》说钟山在昆仑之丘的东北;这里说“北升”,和《山海经》的说法还相近。但这里说,“舂山是唯天下之高山”;又说“舂山之泽……先王所谓悬圃”。《山海经》中似无此种说法。仅《西山经》说:“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郭璞注:“即玄圃也”(玄、县声同,古通用)。然槐江之山在钟山西,非一山,亦非“天下之高山”。悬圃见于《楚辞•天问》:“昆仑县圃,其居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据《淮南子》说,“昆仑虚……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悬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饮之不死……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或上倍之,是谓悬圃……或上倍之,乃维上天。”(《形训》)所说和这里亦不完全相同(严忌《哀时命》说,“愿至昆仑之悬圃,采钟山之玉英”,大约是调和众说而成的一种讲法)。穆王“铭迹于悬圃之上”后,乃西“至于西王母之邦”,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直至崦嵫之山,观日之所入处。

从上面所引的那一段话里,可以知道《穆天子传》的作者很熟识古代或当时流行的神话的。其间不同,或系当时本有这种差异的说法,或是经过作者的改变。在那段话里,故事的根据大致一如往昔。只是西王母已非半人半兽的天神,而似变成为一国的人王;献璧,宴乐,终而徒歌相和,好像古代两君的相见,不说他戴胜而善啸了。不过西王母之所居处,仍然是“爰居其野,虎豹为群,鸟鹊与处”,还没有脱去那“穴居”的古老野朴的说法。又据郭璞所引的《穆天子传》文,西王母自称为“帝女”,所以他在《图赞》里说:“天帝之女,蓬头虎颜,穆王执贽,赋诗交欢。”我疑西王母之成为“帝女”,乃是后起的,因为所有较古的传闻都没有这种说法。郭璞所引的《穆天子传》文,恐怕是曾经后人修改过,也许便是郭璞改变的。今本《穆天子传》引“世民作忧,以吟曰……嘉命不迁,我惟帝”,不言“帝女”,可以为证。

《穆天子传》没有把古代神话的痕迹洗净。到了《列子》,所描写的便不同了。《列子•周穆王篇》记:

周穆王……命驾八骏之乘,右服(古骅字)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主车则造父为御,离(即泰丙,古之善御者)为右;次车之乘,右服渠而左逾轮,左骖盗骊而右山子,柏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戎为右。驰驱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国。

巨蒐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具牛马之湩(乳)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

别日升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之,以诒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乃观日之所入。

《列子》虽是后人伪作,然而这个故事是古老的,不过描写得更自然而合理,像是千真万确的史实了。《史记•赵世家》记造父“盗骊、骅骝、绿耳,献之缪王,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大约当是本于此说罢。

古人所传的上古史迹大多出自诗歌与传奇,而脱胎于神话。西王母传说的变化正是一例,神祇一经脱去“神秘之质”遂成为常人;而旧日相传的行事遂成为常人的史实。复经史官的整理,系以年日,遂成为历史。与《穆天子传》同时出土的《纪年》,盖亦战国末期魏之史记,其所记载,便已发展到此种的阶段。这书记:

十三年西征,至于青鸟之所憩。(《山海经•西山经》注引作“至于青鸟所解”)

十七年王西征至昆仑丘,见西王母……

西王母来朝,宾于昭宫。……(《古本竹书纪年辑校》)

西王母在此处,已完完全全是一古之人君了。穆王不但西见西王母,而且西王母还曾东来,且“宾于昭宫”哩。

《穆天子传》说穆王“至于西王母之邦”,“乃纪兀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山海经》的《大荒西经》亦记,“有西王母之山”。传说中既有“西王母之邦”,亦有“西王母之山”,自然会渐渐的说成为“西王母邦”,为“西王母山”的(《太平御览》九二八卷引《大荒西经》作“西王母山”,可以为证)。大约西王母之变成了一个国名,当是由如此演变的罢。

传说的演变,循依一定的路径。大约由于西王母是居于西部一山的天神罢,当他由“神”而变为“人”时,成了西土的人王,西羌的贤人;当“西王母之邦”变为西王母邦时,自然是西荒的一国了。《世本•帝系》记:

舜时,西王母献白环及玦。

《大戴礼记•少闲》篇更说得详细:

昔虞舜以天德嗣尧……布功散德,制礼朔方,幽都来报,南抚交趾,出入日月,莫不率俾,西王母来献其白琯。

幽都是古代神话中冥土的变形,交趾是交胫国的异相,西王母便是西王母邦的简称。《淮南•形训》记:

西王母在流沙之濒。

《尔雅•释地》记:

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

西王母不但是在“西土”,并且被肯定为“西土”的“荒”了。又,依照《帝系》和《少间篇》的说法,西王母不但是一个国,而且还是一个古国哩。

汉时言地理者多相信有此一国。据《史记•大宛列传》说:

安息长老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

此言“传闻”,“而未尝见”。又《后汉书•西域传》说:

桓帝,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或云,其国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处,几于日所入也。

则已确定其所在。其实哩,所谓“弱水”,所谓“几于日所入”,正和《山海经》的西王母的住处,正和《穆天子传》里的“西王母之邦”的所在,相吻合。可见西王母本从古代的神话传说脱化而出,不可以究诘的。无论是“传闻”,是“或云”,都属附会(根据当时实际的西部地理知识来附合古代传说),而非出于目睹。亦如“古图书,名河所出曰昆仑”(见《史记•大宛列传》),是一无从寻觅的地方!

战国诸子多好托古以入说。在末期,那位好为寓言的庄周,有一次谈到西王母。他说: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 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老……堪坏(《淮南》作“钦负”)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司马云“穴名”;崔云“山名”)。

庄子主张道是无所不在的,神鬼神帝均得之于道,故能各有其神通。庄子论道最好寓言。其所寓言,多刺取古代或当时流传的神话,而加以改饰。这里所说的堪坏,冯夷,肩吾,黄帝,颛瑞,禺强,都是古代神话中的神怪。堪坏是“人面兽形”的怪物,冯夷是河神,肩吾(即陆吾)是昆仑山神,禺强是海神,黄帝颛顼是天帝,都是我们所熟知的。那“司天之厉及五残”的西王母本是一位使人可怕的天神,在这里便追随那些神帝成为得“道”的“古之真人”了。

庄周说西王母是一位“古之真人”,不过说法尚未尽弃神话的原有面目。到了那“不语怪”的,尊学重礼的儒家嘴里,西王母便不是什么神怪了。据荀卿说,西王母是一位古之贤人。他说:

礼之生,为贤人以下至庶民也,非为成圣也;然而亦所以成圣也,不学不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荀子•大略》)

此说又见于《新序》记子夏对哀公曰:

黄帝学乎大真,颛顼学乎绿图,帝喾学乎赤松子,尧学乎尹寿,舜学乎务成跗,禹学乎西王国。

君寿即尹寿,务成昭即务成跗。君寿,务成昭,传说都是所谓古之贤人(君寿未详。《汉书•艺文志•小说家》有《务成子》十一篇;《尸子》曾引“务成昭之教”)。禹所从学的西王国,注家或以为“西羌之贤人”。大约西王国当即西王母,“国”乃“母”之讹字。荀卿为说最重学,以为圣人非生而具,乃学而成立者。尧舜如此,禹亦如此。所以西王母在这里,便成为儒家理想中的一位古之贤人了。

汉以后,西王母又神仙化。神仙之说起始于战国末,勃兴于秦始而盛行于汉武之时。《汉书•郊祀志》记:

宋毋忌、正伯侨、元尚、羡门高……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威、宣、燕昭使人入海……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终莫能至云……及秦始皇至海上……使人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武帝初……少君曰……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之……则不死……栾大……多方略,而敢为大言……曰:“臣常往来海中,见安期、羡门之属……用臣……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上因东上泰山……宿留海上,与方士传车,及间使求神仙人以千数。

自经统治者的推崇,方士们的神仙之说在民间便取得甚大的势力。这种方士们理想的仙人,和古代神话传说的神灵有点不同。后者是初民的遗传,他们是初民理想的人,理想的英雄。这种神灵虽有比人们伟大的权力,然而性情欲念以及生活则一如常人的。至于前者乃方士们的造说,他们是不老而长生客。这种仙人是炼丹,辟谷,却老,终而尸解成道;他们是可学而致的。自从出现了这种讲神仙的方士,“案往旧造说”,“甚僻违而无类”(《荀子•非十二子》),所有神话传说中重要角色大约都神仙化了。黄帝鼎湖仙去的奇诞之谭,便是一例。然而最可注意的却是西王母。西王母在古代神话传奇中并不是怎样重要的角色,何以后世方士特别看中他呢?想来,大约是因为“不死之药”罢。“不死之药”本是一个古老的传闻。据《山海经》说,神巫多操有“不死之药”,能使死者复活。《淮南》亦说羿曾“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可见西王母亦操有“不死之药”。或说,《淮南》所传怕是方士所造。据我看,这故事又见于《天问》,必为一古老的传说无疑。因为相传这西王母有“不死之药”,而方士们正欲拿“不死之药”来欺骗人主以求利禄,自然不能不推重这位天神,而使其神仙化,甚至于抬他出来做那群仙的领袖。

古有画壁之习,凡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多图画山川神灵及古贤圣怪物行事。此习至汉犹盛,例如孝堂山祠及武梁祠的石刻。孝堂山祠及武梁祠所刻画像,已受到后起的传说影响,和古代所传者颇多不同。武梁祠石刻中有一图,上刻画西王母接见穆王之景:西王母坐画楼重栉中,雕栏镂柱,屋瓦鳞次,楼有四阿,左右有罘,各雕刻石人相承为柱。两柱左右,夹辅相望,阁道相属。顶立凤凰,饲于翼兽;柱蟠龙蛇,震骇游人。左现熊猿,右伸螭首。禽鸟纷纷,充实隙际。奇兽怪物之中,现穆王像,坐楼下帐幕内,身躯魁梧,宛似王者。侍立数人,有掌扇者,有执笏者,有进食碟者,有执笏而立于其后者。西王母则冠五梁冠,端坐楼上。旁有侍女数人,或持杯,或持镜,或持扇……而立于王母背后。楼旁有院落。院中植合欢树,交枝结纠若连理。树下置穆王脱骖之车,二猎狗蹲其旁。树上枝叶繁茂,众鸟翔集。一人立楼角弯弓射之。虽其旁有劝止者,弗顾也(戴岳译《中国美术》十六页)。这石刻和《穆天子传》所述显然不很相似。《穆天子传》说西王母“穴居”,“虎豹为群,于鹊与处”;这里说是“坐画楼重栉中”,“旁有侍女,或持杯,或持镜,或持扇”。而且不“蓬发戴胜”,是“冠五梁冠”了。郭璞注《山海经》引《穆天子传》,说西王母是天帝之女;这里的,也是作妇人状(我疑西王母的女性化,当在汉武以后,大约是后人的一种“望文生义”的造说)。这个西王母,不是神怪,不是人王,居然是一位仙人了。

最稀奇的,还有一石刻,刻东王公与西王母会见之景。东王公坐中央,左右肩生翼,与汉时铜镜背后所刻之像而题为东王公者酷相似。其夫人居右,亦有翼,冠五梁冠。观其翼肩蛇身之侍者手执一三珠树枝,可知其为西王母也。其所乘云,末端皆作鸟喙形。云中车马皆生翼,可谓奇绝(同前书)。这石刻所作西王母状,略如前石刻。所奇者左右肩生翼。肩生翼的神人,《山海经》里也有的,不过没有武梁祠石刻中那样的多。这大约是东汉时人特殊的想象。因此这“冠五梁冠”的西王母也左右肩生翼了。在石刻中,西王母不但成了妇人,而且有了配偶了。

东王公不见于《山海经》各书,当是后人根据“西王母”三字造成的。有一部伪托汉东方朔所作的《神异经》(服虔注《左传》已引此书,大约这书是东汉人集录当时流行的神话传说而变成的)曾记:

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长一丈,头发皓白人形鸟面,而虎尾,戴一黑熊,左右顾望。恒与一玉女投壶,每投千二百矫。设有入不出者,天为之嘘(叹也);矫出而脱误不接者,天为之笑。(《东荒经》)

这一段话显然是摹仿《山海经》的。《山海经》说西王母“穴居”于西方的昆仑(《大荒西经》),这里说东王公居于东荒山的大石室中;《山海经》又说“其人如人,豹尾,虎齿”而“戴胜”(《西山经》),这里也说他“人形,鸟面,虎尾”而“戴一黑熊”。还有司马相如《大人赋》说西王母是“皓然白首”,这里也说东王公的“头发皓白”。《神异经》又记:

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中荒经》)

大约西王母变成为妇人之后,说者乃造一东王公做她的配偶。《神异经》的说法发生的时代,大约在武梁石刻之前。不过已经和武梁石刻一样,都渲染有神仙之说的色彩了。

传说中的西王母,自从渐渐的神仙化后,竟由一恶神变成为一福神。可以《易林》为证。《易林》相传是汉焦延寿所作,这自然是伪托。顾宁人在《日知录》中说,“此书疑是东汉以后人撰”。据《易林》的说法,西王母是一位福神。一位“司天之厉及五残”的恶神,会变成人人崇敬的福神,这真出乎意料。《易林》将这位福神描写得十分详细:

弱水之西,有西王母,生不知老,与天相保……戴尧扶禹,松乔彭祖,西遇王母,道路夷易,无敢难者。

稷为尧使,西见王母,拜请百福,赐我善子。

驾龙骑虎,周遍天下,为神人使,西见王母,不忧危殆。

患解忧除,王母相予,与喜俱来,使我安居。引髯牵须,虽惧无忧,王母善祷,祸不成灾。

中田高黍,以享王母,受福千亿,所求大得。穿鼻系珠,为虎所拘,王母祝福,祸不成灾,突然自来。

西王母成了西方的王母,成了一“生不知老,与天相保”的仙人,成了一赐福、救灾、添寿、送子的福神。照《易林》的说法,西王母或王母竟像那民间所传的“观音娘娘”了。

《荀子》里曾说禹曾学于西王母,秦汉间出现的《世本•帝系》里曾说“舜时,西王母(这个西王母,也可以解为人名)献白环及玦”;在《易林》里,竟大谈“稷为尧使,西见王母”,“戴尧扶禹,西见王母”。那尧,那禹,已成了求仙请药的秦始汉武了!

《易林》亦提到东王公,说:

过时不行,妄逐王公,老女无夫,不安其居。

《易林》称西王母为“王母”,则所谓“王公”大约便是东王公。武梁石刻的东王公是一鬚髯如戟的老翁,所以《易林》说“老女无夫”,“妄逐王公”。这王公和那“送子”的王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呵。

汉武求仙请药一事,最为方士所乐道。因此而有汉武会西王母的故事产生。有一部《汉武故事》,曾记此事。《汉武故事》相传班固所作。然所言和《博物志》所记相近,大约是魏晋以前人所作的。这书也称西王母为王母,大约也是将西王母解做西方的王母的。那书记:

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日正午,忽见有青鸟从西方来。……是夜漏七刻;空中无云,隐如雷声,竟天紫气。有顷,王母至,乘紫车,玉女夹馭;戴七胜;青气如云;有三青鸟,夹侍母旁。下车,上迎拜,延母坐,请不死之药。母曰:“帝滞情不遣,愁心尚多,不死之药,未可致也。”因出桃七枚,母自瞰二枚,与帝二枚。帝留核箸前,王母问曰:“用此何为?”上曰:“此桃美,欲种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留至五更,谈语世事而不肯言鬼神,肃然便去。[1]

这王母所戴的“胜”,所使的青鸟,都是古旧的传说。又照此书的语气看,大约“王母”是一位老妇人(所以说“延母坐”或称“母曰”)。因此汉武请“不死之药”,而母曰“帝滞情不遣,愁心尚多,不死之药未可致”,一种老气横秋的神气活跃纸上。汉武没有得着“不死之药”,只了仙桃二枚。后来这位老妇人“留至五更”,“肃然而去”。

《博物志》里所记的,情节有点不同了。那书说:

西王母遣使乘白鹿告帝“当来”。乃供帐九华殿以待之。七月七日夜漏七刻,王母乘紫云车而至于殿西,南面东向。头上太华髻,青气郁郁如云。有三青鸟,如乌大,立侍母旁。时设九微灯,帝东面西向。王母索七桃,大如弹丸。以五枚与帝,母食二枚。帝食桃,辄以核著膝前。母曰:“取此核将何为?”帝曰:“此桃甘美,欲种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实。”唯帝与母对坐,其从者皆不得进。

《汉武故事》说汉武曾向王母请“不死之药”,这一点最可注意。西王母之所以神仙化,便是因为操有“不死之药”。所以方士所胡诌的故事,“请不死之药”当然成为重要的一节。不过因为汉武“滞情不遣,愁心尚多”,所以“不死之药,未可致也”。但是王母并没有叫汉武失望,送给他二枚甘美的仙桃。大约《汉武故事》所记,乃是一种较早的传说。《博物志》记录较晚,传说者已不提到“药”,只谈那“出桃”的故事了。

《山海经》所记奇草异果中没有桃。桃之成为神品,似乎是后起的。想是因为西王母有了桃罢,所以东王公便有了梨。《西京杂记》有“东王梨”,疑即指东王公的梨。《神异经》记:“东方有树焉,高百丈,敷张自辅,叶长一丈,广六七尺,名梨……食之为地仙,衣服不败,辟谷可以入水火。”(《东荒经》)这大约便是“东王梨”。西王母的桃,想也是属这一类的神品。所以王母说:“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关于桃,是西王母神仙化后一种主要的增饰,后世之言西王母者莫不想到这桃的。

还有一部更晚出的《汉武帝内传》,据胡应麟说:“详其文体,是六朝人作,盖齐梁间好事者为之。”(《四部正讹》)书中所描写的西王母更是妙不可言:

帝闲居承华殿……忽见一女子著青衣,美丽非常。帝愕然问之,女对曰:“我墉宫玉女……乃为王母所使,从昆仑山来。……子……从今日清斋,不闲人事,至七月七日,王母暂来也。”……言讫,玉女忽然不知所在……到七月七日,乃修除宫掖,设坐大殿,以紫罗荐地,燔百和之香,张云锦之帏,然九光之灯,列玉门之枣,酌蒲萄之醴,宫监香果,为天宫之馔。帝乃盛服立于阶下,敕端门之内不得有妄窥者;内外寂谧,以候云驾。到夜二更之后,忽见西南如白云起,郁然直来,迳趋宫庭。须臾转近,闻云中箫鼓之声,人马之响。半食顷,王母至也,悬投殿前,有似鸟集;或驾龙虎,或乘白麟,或乘白鹤,或乘轩车,或乘天马。群仙数千,光耀庭宇。既至,从官不复知所在,唯见王母乘紫云之辇,驾九色斑龙,别有五十天仙,侧近鸾舆,皆长丈余,同执彩旄之节,佩金刚灵玺,戴天真之冠,咸住殿下!……王母上殿东向坐,着黄锦袷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玄璚凤文之舄。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下车登床,帝跪拜问寒暄毕,立;因呼帝共坐,帝面南。王母自设天厨,真妙非常,丰珍上果,芳华百味,紫芝萎蕤,芬芳填樏,清香之酒,非地上所有,香气殊绝,帝不能名也。又命侍女更索桃果。须臾,以玉盘盛仙桃七颗,大如鸭卵,形圆青色,以呈王母。母以四颗与帝,三颗自食。桃味甘美,口有盈味,帝食辄收其核。王母问帝。帝曰:“欲种之。”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实,中夏地薄,种之不生。”帝乃止。于坐上酒觞数遍,王母乃命诸侍女王子登弹八琅之墩,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石公子击昆庭之金,许飞琼鼓震灵之簧,婉凌华拊五灵之石,范成君击湘阴之磬,段安香作九天之钧,于是众声彻朗,灵音骇空,又命法婴歌玄灵之曲……毕,啸命灵官,使驾龙严车欲去。帝……请留……乃止。

这王母,不戴“胜”不冠五梁冠了;不以青鸟为给使了。她不是“母”,而是一“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的美人。“不死之药”固然已不谈,但也不住地请汉武饮“不能名”的仙酒,吃“大如鸭卵,形圆青色”的仙桃,已可成仙了。聚谈甚久,王母要去,“帝请留”“乃止”。

在《内传》里,王母不仅是女仙,而且“别有五十天仙侧近鸾舆”又有许多仙女为侍,已成为群仙的领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