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圣伯夫

在1807年的春天德国法兰克幅(Frankfort)有一位漂亮的小姐,年纪十九岁,身材很小,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光景。她叫做白蒂娜·白让特罗(Retina Brentano),父亲是意大利人,在法兰克福落了籍,结了婚。这个家庭是很古怪的,全家人都以怪癖和幻想著名。法兰克福城里有一句流行的口语说:“在旁人是极顶的疯狂,在白让特罗家还只是初步的疯狂母。”白蒂娜小姐并不把这句话当作侮辱。她说:“旁人所认为荒唐的在我是可以领会的,而且是我所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心领神会。”在她的性格中有的是魔鬼性、妖精性、仙女性,这在世间和她所深恶痛恨的中流社会的品格是最相反的。她一方面保存着意大利人的着色的放光芒的奇异的想象,同时又具有日耳曼人的幻想和热情,有时甚至达到“白昼见鬼”的程度。她说,“我身中有一个魔鬼,和现实一切都不相容。”诗是她的本乡本土。她感受艺术和自然,恰如意大利人们一样;但是这种情感,起始虽是意大利的气派,常常流为迷茫的烟雾,呈现遍天上虹霓的五光十彩。总之,白蒂娜小姐除着许多把她渲染成一件奇珍的稀有的特质,也并不缺乏一般人叫得很干脆的“法兰西的慧解”,这和其他特质量似不相容。她的家庭由意大利迁到德国,似乎没有经过法国,是经过提洛尔(Tyrol),和一群快活的波希米的流浪人结伴去的。我所指出的几种毛病在年纪大的人的身上也许很刺眼,但是在一位十九岁的年轻姑娘的身上,它们却是一种锦上花,一种美点。

这样随便地谈白蒂娜,我几乎应该道一声歉,因为这位小姐后来嫁了一位德国著名的诗人亚林先生(Achim d'Araim),丈夫死后,她现在居在柏林,和她往还的是一些顶有声望的人们,大家都很尊敬她,不仅因为她有卓越的智慧,也因为她的心地和品格都显出很高尚的美德。这位仙女在当年过了许久放荡不羁的生活,据说现在已变成一位最忠心的妇人。但是在歌德死后两年——1835年——发表这部书信集的也就是她。这部书信集使我们能完全认识她,而且容许我们,逼得我们,这样地随便无所忌讳地谈论她。这部书现在已由一位有才具的女子,用亚尔宾cSebastion Albin)做笔名的,翻译成法文。我们要透懂法德两民族的精神不同,这部书是最有趣而又最恰当的路径了。著者在序文里劈头一句话就是:“这部书是给好人不是给坏人看的。”这仿佛说“朝坏处想的人们丢丑!”(译者注:这是法文中一句谚语,法国有一幅名画,画的是女人脱衣在路上小便,上面就题着这句话。)

就是这位十九岁的小姐,白蒂娜,有一天猛然想起要用一种纯爱去爱她所未曾谋面的大诗人歌德。有一天清晨,坐在一个芬芳而幽静的园子里,她在幻梦她的孤寂,歌德浮上她的心头来了,她知道他,只是从他的声名,他的著作,甚至于从她所听到的关于他的冷淡性格的坏话。她突然间异想天开,马上找着她崇拜的对象。

歌德当时已经是五十八岁了;在幼年时代,他对于白蒂娜的母亲曾经怀过几分爱慕的意思。这许多年来,他住在魏玛(Wi—mar),混迹于查理奥古斯特的小朝庭里,在那位君主的恩宠,或者说得好一点,友爱,的庇荫之下,清清静静地做多方面的普遍的学问,不断地驾轻就熟地从事于丰富的创作;论幸福,论天才,论荣誉,他都正在他的鼎盛时代。歌德的母亲仍旧住在法兰克福,白蒂娜就巴结上了她,想在这位卓越的母亲,这位值得和她的儿子相辉映的母亲身上,托附她对于歌德的敬爱,同时,研究揣摩出他的性格。

这位歌德的老母亲,像一般人所称呼的,“歌德的顾问太夫人”,所具的性格是那样高贵,那样庄严,发过那么多的名言隽语,再欢喜不过听人谈她的儿子了。人家谈到她的儿子时,她的一双大眼睛睁着像小孩子的一般,一直向你注视着,其中闪烁着无上的欢乐。

她把白蒂娜看成一个亲信人。这位小姐一走进门来就坐在她的脚边一个小凳上,东拉西扯地闲谈,把周围的严肃的空气打破,毫无忌惮,她知道她永不会得罪的。可尊敬的歌德太夫人有的是现实观感和聪明见解,起初就明白这位小姐对于她儿子的爱情不会有什么下文,明白这一点烈焰,这一点“枪火”是不会烧坏人的。她拿这位小姐的幻梦来开玩笑,而且白蒂娜自己向她谈道这种幻梦,本来也带着谑浪笑傲的意味。虽是开玩笑,歌德的太夫人却从中得利不少,因为这位快活的母亲在她的寂静中没有一天不想到她的儿子。“这些想念对于我,”她说,“就是黄金。”但在谁的面前,她可以谈她的儿子,称量她的黄金,称量本来不是为流俗人用的黄金,除非是当着白蒂娜的面前呢!所以当这位佻皮的小姐不在面前时,当她沿着莱茵河岸散步时(这是常有的事),当她像逃学似的游览古堡和山崖时,她的亲爱的“顾问太夫人”

总是惦念着她,写信给她说:

快点回来啊!今年我觉得大不如去年;有时我念你念得发昏;我常常接连几点钟都在想我的浮而凡(Wolfang,歌德的乳名)。想到他做孩子时在我的脚边滚来滚去,那时他真会和他的弟弟约翰玩耍,和他说故事!我现在绝对地要一个人在身边可以听我谈这些,没有一个人像你那样会听我谈。我真想你在这里,靠近我。

白蒂娜于是就回到她所敬爱的人的母亲的身边;她们滔滔不绝地谈歌德的童年,谈他很小时所露的头角,谈他出世时的情况,谈他的祖父为纪念这个好日子所栽的梨树长得那么茂盛,谈他的母亲向他讲许多使他惊奇的故事时所坐的綵椅,谈他智慧初开时的种种预兆和萌芽。就是神人的儿子,在童年时也没有比歌德受到更仔细更虔敬的观察和记录了。有一次他和许多小孩一阵走过街衙,他的母亲和一位朋友站在窗台旁望见他走路“带着满副的庄严气派”,就告诉他说:他那种昂然直立的样子,显得他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不同。他回答说:“现在我在这一点上开始胜过旁人,将来我在各方面都要胜过旁人哩!”谈到这里,他的母亲加上一个附注说:“这果然是实现了。”白蒂娜对于这些早年的一举一动比歌德自己知道还更清楚。后来歌德想把它们记在他的回忆录里时,就是向她采访。她告诉他的话是有道理的!“至于我哩,我的生平有什么可说的,除非它是映着你的生平的一面深澈的镜子!”

有一天,歌德已经是一位美少年,在和他同年的中间是最美丽一个。他酷好溜冰,请他的母亲去参观他溜的成绩。那时冬日正清朗。歌德的母亲素来讲究排场,这一天,她披上一件长尾带金钮扣的大红细软的毛披风带些朋友乘着马车去了。她记这回事说:

“走到梅因河,我们看见我的儿子正在溜冰。他像一枝飞箭似的在溜冰的人群中驰来驰去;他的面腮在冷空中显得非常红润,栗色的头发所敷的粉已完全落去。他一瞟见我的大红披风,马上就跑到车旁,望着我,很文雅地向我微笑。我问他:‘好呀!你要什么,孩子?’‘妈,你在车厢里不冷,把你的毛披风给我。’‘你不要穿这个吧?’‘自然,我要穿它。’我马上就脱下我的温暖的披风,他接着就披上,把尾放在胳膊上,在冰上一溜就走了,‘活像一个神人的儿子。’啊,白蒂娜,要是你看见他!世间没有更漂亮的了!我喜不自胜,只得拍掌叫好!我一生都记得着他那一次的神情,从一个桥孔里溜出去,从另一个桥孔里溜回来,披风的尾拖在他的背后,随着风飘动。”

她还说,白蒂娜的母亲也在河岸上,那天她儿子就想向她(白蒂娜的母亲)献殷勤。在这段简单的叙述中,你不觉得有勒托(译者注:Latona,希腊神话中文艺神阿波罗的母亲)的骄傲么?“这是一个神人的儿子啊!”你不相信这里说话的人,不是一位法兰克福城的中产阶级的妇人,而是一位罗马的元老夫人,或皇后,或考来里(译者注:Cornolie,罗马的贵妇,两个儿子都是有名的民众领袖。一位太太拿珠宝向她夸示,请她也把她的珠宝拿出来赏鉴赏鉴,她把两个儿子牵出来说:“这就是我的珠宝。”)么?

当时这位母亲所感觉的,后来全德国人都感觉到:歌德,他就是德意志。

读这些书信时,我们不禁与白蒂娜有同感,也惊讶研究歌德可以从他的母亲入手;在这些书信里,我们发见歌德更伟大,至少是更单纯,更自然,超出礼仪细节,处处流露德意志民族的高度的诚恳。我们所稍引以为惋惜的,是歌德在他的天禀中没有稍多回味他母亲的名言:“世间没有比人与人的同情交感更伟大的东西。”一般人说:歌德不很爱母亲,待她很冷淡,在许多年中,母子相隔虽只有两百里路左右,儿子向来不曾回去看望母亲。关于这一点,大家都怪歌德自私,冷淡。我想,大家也未免说得过火一点。在说歌德缺乏某种特性以前,我们应该看得仔细一点,因为歌德所给人的第一个印象通常是一种冷静的样子,但是这种冷静之下常隐藏着一种较深较原始的特性。一个母亲不会直到临死都在敬爱一个儿子,而且敬爱到那么高的程度,如果那儿子对于母亲实在有很对不起的地方。歌德的母亲并不觉得她的儿子对她不起,我们也就不必比她更苛求。歌德也自有他的做儿子的方式,一种母子相得的方式,虽然这种方式不一定是好模范,负恩负义的字眼也决不能加在他头上。他写信给白蒂娜说:“拿热的心肠待我的母亲,你对于她的照顾,我知道诚心诚意地报答。一阵冷风常从她那里吹到我身边来。现在我知道你靠近她,我放心了,我觉得暖和了。”不过“这一阵冷风”不会叫人微笑;丰丹纳尔(译者注: Fontenelle,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家,以提倡近代科学著名)也不会把这句话说得更好。我有时想,我们如果用我们法国的办法下歌德的定义,可以说他是“一位穿上诗的衣裳的丰丹纳尔”。当他丁母忧时,白蒂娜写信给他,提到一般人觉得他所特有的冷静而厌恶悲痛的脾气,曾经说过,“人家都说你遇到悲痛的不可免的事就转过头不看,但是对于你母亲临死的情况,你可不要也转过头不看;你应该知道她一直到死都是仁慈贤慧,她的性格中最大的部分是诗”。提到这最后的一方面性格,白蒂娜知道很清楚,是最能感动歌德的。歌德回她的信满篇是感激的话,感激她的母亲在暮年所得到的白蒂娜的侍奉,并且流露许多“回春”(译者注:指冷下去的情感重新热起来,如草木再发青一般)的话。但是,从这时候起,白蒂娜和歌德的重要的联络线已不存在,这种损失不久就影响到他们中间的关系。

我说过,白蒂娜曾钟情于歌德,她的爱情究竟有什么记号可以让人看得出呢?啊!那并不是一种流俗的爱,也并不是一种自然的爱,像狄多(译者注: Dido,曾钟情于罗马英雄伊尼阿斯,被他遗弃之后,痛而自杀,见维吉尔Virgil的名著Aeneid)、朱丽叶(译者注:Juliet,罗米欧的爱人,见莎士比亚的悲剧)或薇吉妮(译者注: Virginie, Bernardin de Saint-Pierre的名著Paulet Virginic中的女主角。这部小说所写的是自然环境中的自然恋爱)诸人的爱,在心中热烈地燃烧,一直到欲望满足。那是一种理想的爱,超过头脑的爱而却又不完全是心膈的爱。我实在不很知道怎么解释这种爱,白蒂娜自己也很有些茫然。事实是这样:白蒂娜生来就有一种活跃生动的想象,精锐的诗的感觉,和本诸自然的热烈情绪,她把她幼年所有的爱好,所有的灵感都附托在歌德的身上,她倾山倒海地爱着他,把他看作她的一切幻想的结晶。这种爱对于她也并不是一种苦楚,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幸福。她说。“我知道一件秘密,如果两个人互相契合,同时有神明呵护他们,人间的幸福到此就算达到可能的最大限度了。”她常觉得这种契合只是理想的,精神方面的,也就很够了。至于歌德方面哩,他是饱尝人生况味的,肉感和灵感他是一样地明白,他对于白蒂娜的爱情也毫无疑惧,从开头就给它一个地位,不过不让它靠得太近。神仙的特权据说是长生不老,永远是年少。虽然已经到了五十八岁,歌德还不是一个有把握的老年人,可以让白蒂娜天天亲近他,天真烂漫地周旋他而没有危险。不过白蒂娜离他很远地住着,给他写的信生气蓬勃,闪耀着种种感觉,颜色,声音,以至无奇不有的花样,很能提起他的兴致,使他很愉快地感觉到自己回到少年似的。她是一个崭新而秀雅的人物,来到他的诗人和自然学家的眼前,供他观察,呈现给他一部得诸意外的书,里面有的是可爱的意象和动人的情景。就歌德说,他谈这部书(译者注:指白蒂娜所给他看的性格),也正如他谈任何另一部书一样,但是这部书尤其别饶风趣,因为他自己的名字在每页里面都嵌在金光赤耀的晕轮里。他替白蒂娜的书起了一个名字:“自然之福音”。他向她说:“继续宣扬自然之福音啊!”他觉得上帝使这个福音化成了人身。她把他的过去生平的印痕和新鲜气象——这在他的不甚自然的生活里已丢掉了,——再提醒起来,这对于他的艺术天才是很有功用的。他写信告诉她说:“凡是你向我所说的我在年轻时代都经验过,这令人猛然很清楚地回想起过了很远忘了很久的事。”他对于她抱着一种不即不离的态度,不太奉承她,也不太疏虞她,给她的回答总是恰好不让她糟心,使她继续下去。

她第一次见他的情景是一幕离奇的戏。从她自己所谈出来的看,我们很明白她不是在法国,不要和恶意的嘲笑者打交涉。那是1807年的4月底,她跟着她的姐姐和姐夫一阵走,他们俩是到柏林的,约定回来时走魏玛(译者注:歌德所在的地方),他们要穿过驻扎在当地的军队。她穿着男子装旅行,爬上车的高座以便望得远一点,每到一个驿站时,她下来帮着解马系马,早晨向树林里放枪,有时爬上树看看,像松鼠似的。我们可以趁便说一句,松鼠壁虎的轻活也是她的特性之一(歌德常把她叫做“小鼠”),到任何地方,只要她能爬,无论是树,岩石或者是哥特式教堂的顶,她总要爬上去坐着玩玩。有一天,她的一阵傻气发作,在日落时爬到科隆(Cologno)大教寺的哥特式雕像上面去,高起兴来写信给歌德的母亲说:“顾问太夫人,你如果看到我在莱茵河中央,坐在一个哥特式教寺的玫瑰上(译者注:哥特式教寺门顶上通常雕着一朵大玫瑰),你一定会怕啊!”在别的地方她又说:“就我的爱好说,与其走,不如跳;与其跳,不如飞。”

白蒂娜跑着,玩着,跳着,这一次她是到魏玛去。在未到以前,她在车子里歇许多夜没有睡觉。一到魏玛,她马上跑到维兰德(译者注:Wieland,当时一位有名的诗人)家,得到一封介绍见歌德的信,就跑进歌德的家,门房通报了,等了一些工夫,门开了,歌德走了出来:

他站在我面前,庄重的,严肃的,注视着我。我想是我先伸手给他的,我觉得像要晕倒似的。歌德把我抱到他的心窝上说:“可怜的孩子,我吓了你么?”这是他开口向我说的第一句话,它渗透到我的深心里。他引我到他的房里,叫我坐在他对面的躺椅上。我们俩都静默无言,最后,他先打破沉寂说:“你或许在报上见到,我们在几天以前遭了一个重大的损失,公爵太夫人亚米尼死了。”“呀!”我回答:“我不看报。”“真的!我以为从魏玛来的消息都使你很关心哩?”“你以外我什么也不关心,我没有耐性去翻报纸。”“你是一个可爱的燕子。”长久的静默。我老是被放逐在那个厄运的躺椅上,身上发抖,心里忐忑不安。你知道,要我像一个斯文人坐着不动,是不可能的,哎!妈(她这信是写给歌德的母亲的),一个人能像我那样做吧!我叫道:“我不能歇在这个躺椅上!”我突然地站了起来。“好罢,你爱怎样就怎样罢!”他说。我马上就跳去拖住他的颈项,他把我摆在膝上,紧紧地抱着我抵着他的心窝。

我们须记得这是在德国,不用大惊小怪。她躺在那里睡着,时间也算是够长了,因为她接连几夜都在旅途中过去,疲倦得要死。醒过来以后,她才开始谈一点话。歌德摘了一片爬上窗台的葡萄叶,向她说:“这片叶子和你的面颊一样新鲜,一样盖着嫩毛茸。”你也许以为这幕戏景完全是带着儿童气的,但是不久歌德就向她谈他的深心中一些最严重的事,他向她谈到刚死去两年的席勒。白蒂娜阻止他,说她不很爱席勒。歌德就向他解释这位诗人的性格,和他自己虽有那么大的悬殊,却仍不失其为伟大、宽宏,他自己对于席勒也曾经有大量去了解他和敬爱他。歌德谈席勒的一番话颇有一往情深之慨。

那一天或是第二天晚上,白蒂娜在维兰德家里又看见歌德,他手里拿着一个紫罗兰花圈,她心里很猜忌,怕是一位女子送给他的,他就把花扔给她说:“我把它送给你,你还不高兴吗?”这些在魏玛初会的情景是一种稀奇的混合,一半是稚气的,一半也是神秘的,但自始至终是生动活跃的;可是这种情景是不宜于天天复演的。几个月以后,他们在瓦特布(Wartbourg)唯一的再会中,白蒂娜没有语言表现她的心事,歌德把手放在她的唇上说:“用眼睛说罢,我都懂得。”他看到这位动人的小姐,这位棕色的怯懦的小姐的眼睛满填着眼泪,便用手把她的眼睛闭起,告诉她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平静些!平静些!在咱们俩中间只有平静是合式的办法。”但是读到这番情节时,你不很想疑问:“伏尔泰(译者注:Voltaire,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家,以讽刺著名)对于这事该怎样说?”

对于歌德如果要有一个公平的观念,我们最好把法国人的老脾气丢开。没有人发过比歌德的更好的对于伏尔泰的议论,没有人比他更能了解伏尔泰是一个最完善的法兰西特性的类型。让我们也报答他以同样的了解,他,德意志特性的完善类型。像居维叶(Cuvier 。译者注:十九世纪法国一位伟大的自然科学家,和歌德同年——1832年—去世),歌德是最后一位看着十八世纪死去而自己仍活着的伟大人物。他的特长是广博,甚至于是全备。同时是伟大的自然科学家与诗人,他研究每个对象,都同时看出它的实在性与理想性,一方面把它看成个体去研究,同时又把它提高到,归纳到它在自然普遍秩序中的特殊位置:还不仅此,他又能在它当中吸出一切事物所隐藏在自身的诗的芬芳。歌德在一切中都抽出诗来,对于一切都感到兴趣。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种学问,他不是用一种好奇心,一种精确的精神去讨探,以求洞见周知,巨细不遗。我们应该说他对付人物都是用全副的热忱,研究完了,知识到手了,他马上就掉过头来,转到另一个对象上去。他的尊贵的住宅门楼上面写的是“皆大欢喜”的字样,他对于外来客都一律欢迎,不分上下,用他们自己的国语和他们谈话,使每个来者对于他所研究者都有所贡献,他的唯一目的在扩大自己的趣味;他的风度和平肃穆,没有苦毒,也没有妬忌。一件事物或是一个人使他不快或是不值得他长久留恋时,他就转过头来把视线移到广大宇宙中之另一方向去,这广大世界里头头是道,他可任意去取。他的态度不太淡薄,也不太执着,好奇至于鞭辟入里,却不至于流连忘返;慈祥如同一般人想象神所有的慈祥,简直可以说是“奥林波斯气派”(译者注:Olympien,古希腊人以为奥林波斯山是神仙的境界,奥林波斯气派意即谓神仙气派,希腊人所想象的神仙气派是和平、静穆、慈祥),这个形容字在德国是不会引起嘲笑的。如果一个新诗人或是具有明显的独到的作家,一个拜伦或是一个曼佐尼(Mauzoni),歌德立即兴味盎然地去研究,不带任何奇僻的私人的情感,他有的是“天才的爱”。比如他对于曼佐尼并不认识,但是曼佐尼的剧本《卡马尼奥拉》(Carmagnola)落到他的手里时,他立刻去用心研究它,在里面发现许多见解,许多美点,有一天他在《艺术与古代》里发表一篇文章,尽量地表现他的意见,于是全欧洲都因为他的介绍而认识曼佐尼。当时英国有一个杂志攻击曼佐尼,歌德竭力替他辩护,他所说的许多理由连曼佐尼自己也一定没有梦想到,后来他遇见曼佐尼朋友库辛(CoLisin),就向他仔细探问曼佐尼的为人,从品格以至于容貌,虽是极微细的特点,他都用一种无厌的好奇心去打听,一直到他把叫做“曼佐尼”的一件自然中的新产品完全明白了,才肯放手;恰如他以植物学家的身份研究一棵植物一样。对于席勒,他的殷勤照顾和忠告是可钦佩的。他初看到的席勒是一位热烈激昂的年轻人,为天才所驱遣而不知节制。他们俩中间有无数近似相反的异点隔阂着。但是歌德不惜用他的力量使席勒得到耶拿大学历史教授的位置。后来一位好机缘使他们接近,于是心心相印,异途同归,歌德以后就于无形中引导着方在寻路的席勒。他们中间的通信已经发表了,很可以见出歌德对于席勒的诱熏陶,宛如父兄之于子弟。他称赞席勒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在宇宙中一切歌德都能了解——一切,除非是两件东西或许在例外,一是基督教徒,一是英雄。这是他的性格中颇可惋惜的弱点。列奥尼达(译者注: Leonidas,古斯巴达王,以三百人死守要塞御波斯大军,因而殉难)和帕斯卡(译者注:Pascal,十七世纪法国哲学家,以著辩护基督教的《思想录》著名)——尤其是帕斯卡,在歌德的眼光里,说不定是自然体系中两个过分失常的怪物。

歌德对于牺牲和苦痛都不欢喜。他看到什么人生病、苦痛、和愁虑时,就想到他自己借写“维特”而打消自杀的念头,告诉人说:“学我的办法,把叫你苦痛的孩子生产出来,他就不再在你肚子里作怪了。”他的母亲也很知道这个秘方。当白蒂娜因她的年轻女友贡多洛德自杀而感到非常忧郁时,她写信去安慰道:“我的儿子说过,‘我们应该用工作去排遣愁闷。’他遇到一件不快意的事,就用它写一首诗。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把贡多洛德的故事写出来,寄到魏玛去,我的儿子一定要它,保留它,至少它不再会在你心头上压着。”

就一篇简短叙述所能包括的说,白蒂娜立意要爱的人大致如此;她爱他所取的方式对于他们俩都是很合宜的,这就是说,像一种温存而不燃烧的火焰。

从这次会晤以后,白蒂娜回到法兰克福,常写信给歌德谈一切事情,一切感想,有时是用颂赞祈祷的声调,有时是用开玩笑说闲话的口吻。这种披肝沥胆的通信有时也奇怪到很可笑。她说:“当我置身于自然中,你有心灵教会我懂得它的内在生命,我常把体的心灵和这种内在生命混为一事。我躺在青草地上拥抱着它。”她向他复述过不知道多少次数:“你美,你伟大、你可爱、你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较好……像太阳一样,你穿过黑夜。……”在这些时候,她向他说话,如同人们向耶和华颂祷一般。但是,同时,她的信里也有些轻佻语,新鲜思想和动人的文字。可以标题为“在菩提树下”的那一封信(因为里面描写一棵空心的菩提树)全篇生气蓬勃,充满着鸟语和在日光中飞动的蜜蜂的嗡嗡声。在这些时候,她自己埋怨歌德爱她不如她爱歌德的酸辛话是很有道理的:“我不像蜜蜂一样飞来飞去,从每个花心里采得蜜来供养你么?”但是歌德像卢梭,像一切诗人,他也能钟情,但所钟情的是他的作品或幻梦中的女主角。卢梭决不会拿他所创造的朱丽(译者注:Julie,卢梭的名著《新爱洛绮丝》中的女主角)去换杜德妥夫人(译者注: Madame d'lloudetot,卢梭的情妇)。白蒂娜有时也很聪明,在热情之下也颇能感觉到她和歌德的交易不公平面抱怨。她向歌德说:“别对不起我,别造出一个雕像来崇拜,当你可以在我们俩中间造出一种顶好的精神上的关联来的时候。”但是她所梦想的完全是精神上的哲理的关联,这种悬在空中的关联,我们可以问她一句:可以成为真正的关联么?

歌德与卢梭不同,他对于他所敬而远之的女子仍然是可爱的。他的冷淡,无论是实在的或表面的,只要有一句漂亮的有诗意的话就赔偿起来了,一声微笑就掩盖起来的。这位年轻可爱的姑娘,使他回想到当初他比较好,真正比较幸运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没有把他的比较微妙的朴素的内心移转到,而且一半牺牲在,静观默玩和对于外物界的反省。他承认自己精神上的“返老还童”和心灵生活的回转都是她的力量。他常写信给她说自己的感想,用有节奏的语言,有时还用十四行诗的形式“再见,我的可爱的姑娘,早点写信给我,让我有点什么可翻成新花样!”她供给他诗料,他加以剪裁点化。我们常觉得这种点化的结果常使天然的花变成一朵人为的花,比原来更明艳,更光润,但是也比较冷,失去原来的芬芳。歌德自己似乎也看出白蒂娜的性格的优越,丰富,变化无常,每次所呈现的花样总是惊人的新鲜的。他向她说:“我的年轻的跳舞家,你每一个动作都叫人高兴,你常突如其来的扔给我们一个宝冠。”

她也是一样地能了解他,知道怎样赞美他。从她的信札中我们不仅能见一个理想的歌德,还可以见出一个实际的歌德,活泼,仍然很漂亮,魁梧,虽然他已初跨进老年期了,他的和平静穆的头额下面常是露着笑容的,“两只大黑眼睛,微微地睁开”,在注视她时,里面全充满着和蔼的神情。她很能从他的性格中感觉到“伟大心灵所流露的尊严。”“我初次见你时,你的性格中使我觉得很可注意的,而且立刻就引起我的深厚的敬爱的,是你整个的人表现出大卫(David)所说的关于人的一句话:‘每个人应该是自己的君主。’”歌德的这种尊严无论是在才具方面或是在仪表方面,都很合适地和秀美混在一起,这种秀美不是柔和的或简朴的,而是严肃的,微带有反省自觉的。她带热情告诉他说:“朋友,我有些妬忌美神们(Graces),她们是女性,永远是走在你前面;你到什么地方,和谐大圣都是和你在一起。”他的天才表现在许多不同的形式,她是一律地能瞭解他,无论是像《维特》所表现的飘忽的狂风暴雨的气概,或是晚年沉着静穆而超然物表的气概。“啊,伟大的奔流,从前你是怎样地倾山倒海似的冲过青春流域,现在你是怎样地变成一条波平浪静的河水,在草原中慢慢地流到前面去!”斯塔尔夫人(译者注:Madame de Stael,法国著名女作家,被拿破仑放逐,在德国住过很久,和歌德及当代许多文人都有交谊)原先期望看见一位像“维特”的歌德,后来发现他不像那样,非常失望,好像以为这就可以减低他的声价。白蒂娜对于她这种看法很瞧不起,同时也不免带有几分醋意,讥笑她说:“斯塔尔夫人有两种错误,第一种是她所期望于歌德的,第二种是她见歌德所存的意见。”

但是这位年轻活泼的姑娘,这位流动的带着几分麦布(Mab)和提坦尼亚(Titania)诸仙后的飘渺性的魔女,像《威廉·迈斯特》(Wilhelm Melster,歌德的游记体小说)中的迷娘(Mig-non)一样,仍然摆脱不了她的意大利血源,她竭力学德国人,但是究竟不容易,“美感的纯洁的”敬仰不能满足自然的要求,也就不能完全使她心满意足。有些时候,她自己莫明其妙地希望多一点,她希望和她的尊严的朋友在一块整整地度一个春天。她愿意在心灵上把她自己整个地赠送给人,但是也希望人也照样把他自己整个地报答给她。她自己问得很好:“一个人可以接受一个赠品而不把他自己当作一个赠品酬报么?不把自己完全地永远地交付过去,那算得一个赠品么?”但是歌德只拿自己给人看,不。把自己当作赠品。他给她写些简短的信,有时还请书记代笔,她就不免发点脾气,表示不高兴。她所要求的些少,但是这所谓些少至少就是整个的歌德,“在我的信里你接到的是我,在你的信里我接到你么?”歌德的母亲死后,白蒂娜可抱怨的更日渐其多,因为这位慈祥的老人知道她的儿子,常向这位小姐解释诗人是怎样用轻描淡写的笔墨表现情感,在一般人以为很冷淡的在诗人心中仍是很深切。“我很知道他,他写这信时心里是充满着深情的。”自从没有这样的远见的解释者安定白蒂娜的心以后,她就不免常起疑虑。不过在这些心花乱进和闪耀的烟火中愁苦之音究竟不常见,我们读她的书信时,很可以复述歌德自己的话,说那些都是一些可爱的幻想。“谁能够相信世间有许多的爱呢?我们最好把这一切当作一场梦看待。”……

译后语这篇文章译自圣伯夫的名著《星期一谈话》(1800年7月29日发表的)。那时候歌德和白蒂娜的《通信》刚译成法文,圣伯夫就趁写这部《通信》的书评的机会,讨论两个通信人的关系。他所见到的《通信》是经过白蒂娜修改润色过的,原来的通信近来已在德国发现,和白蒂娜所发表的微有不同。

圣伯夫是被一般学者推为近代第一位大批评家的,他原来学医学,后来转到文学,所以他研究文学的方法是自然科学的方法。他以为研究作品须先研究作者,而研究一个作者正如研究一棵植物一样,要分析他的个性,要研究他的个性的成因如家庭环境、教育、交游等等。因此,他特别着重传记的研究。近代研究传记文学的风气可以说是由他开出来的。他的批评论文后来搜集成二十八册的《星期一谈话》,里面大部分是短篇传记,如这篇译文所代表的。

圣伯夫写传记的方法是很可注意的。他写的文章都要在报章上发表,不能过长,所以每次只抓住作者生命中某一片段而津津道之。他用谈故事的口吻,不怕老太婆式的唠叨琐屑。他永远不用记账的方法,也不用律师写供状的方法,态度始终很客观,很家常,不轻易下断语,偶而在轻描淡写之中微露讥讽,却非常深刻隽永,耐人寻味。我们可以说,圣伯夫的许多“画像”(liartraits)是短篇传记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