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叶芝

玛克儿·摩郎在1794年左右出世,家靠近都伯林市的黑辟支,在自由区的斐德儿巷里。出世后两周,他病成一个精光瞎,也就变成他爹娘的摇钱树,他们后来叫他到街角上和里非河桥上卖唱讨口。若是他们有儿女全像他,他们倒也应该高兴。没有视觉的搅扰,他那颗心成为一个绝妙的回声室,日间每一个动态,人情每一个变迁,在这里面轻声一迥荡,就化为歌曲或隽语。到了成年,他是全自由区说书卖唱人公认的首领。许多人都拜摩郎的门,奉他为他们全行的头脑。别看他是瞎子,他找一个女人毫不困难,并且还可以任意挑选。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天才,正是女人所心爱的;女人都欢喜奇怪的蹩扭的捉摸不住的男人,许是因为她们自己完全循规蹈矩。也别看他穿破衣,许多讲究的东西他并不缺少,据说他爱吃香花酱油,有一次饭桌上没有摆它,他气得把盘里羊腿肉提起来向老婆扔。他的外貌却真是不扬,穿一身粗布外套,嵌上小坎肩,和海螺壳模样的镶边,一件破旧的粗棉裤,一双笨大的生皮鞋,提一根粗壮的棍棒,棒头安着好让手心握紧的皮条。他会叫说书人麦康格林(过去爱尔兰的有名的说书人,比摩郎阔绰)吃一大惊,若是那位帝王们的朋友能够在他所尝站着的高克柱石上。在“递天眼”中看见了他。但是短衫革囊(以往爱尔兰说书人的衣钵)虽然是过去了,摩郎究竟是一个道地的说书人,合诗人、笑话家和民众的报人为一体。早上他吃过早饭,他的老婆或是邻家就念报纸给他听,直念到他打住说:“够了,让我想一想”;想了一阵,那一天的笑话和书词就都有了。此外,整部中世纪故事他记得烂熟,好像都在那粗布外套里面,一呼就应。

他并不像麦康格林那样厌恶教会和牧师,当他没有把新书词想好时,或是当群众点一段比较郑重的书时,他就唱一段书,说教圣,殉道士或《圣经》中的一些奇遇。他在街角上站着,有一群人围来了,他就这样开起场来(我根据一位知道他的人的记载):“站在我身边来,孩子们,站在我身边来。我不是站在泥塘里吧?地方湿不湿?”于是几个孩子嚷着:“没有,你没有,你站在一块怪好的干地方。”“唱圣马利亚吧,唱摩西吧。”——每人点他爱听的书。于是摩郎像猜疑什么似的把身子一扭,把破衣一捏,就喊起来:“我的知心朋友都暗地变成仇人了”;再来一句“如果你们同我开玩笑,那我就不客气,拉几个告状去。”警告那些孩子之后,他就开始说他的书,或是仍然停着问一声:“我的身边有没有人在听?有没有坏蛋在旁边?”他的最有名的故事是《埃及的圣马利亚》,一首非常严肃的长诗,从一位柯尔主教的一篇更长的作品节选出来的。这是说一个不正当的埃及女人,叫做马利亚,随一群香客到耶路撒冷,带着不大好的目的,后来因为一种神异的力量不让她进庙,她就忏悔起来,逃到沙漠里,一个人虔修苦行了却余生。最后她临死时,上帝差遣神父饶西玛司去替她超度,并且借一个狮子的帮助——狮子也是上帝差遣的——替她掘墓。这首诗是用十八世纪那种不高明的节奏写成的,但是极受欢迎,听众常点它。摩郎因此有饶西玛司的绰号,于今人还因为这绰号记得他。他还有一首自制的书词,叫做《摩西》,有一点像诗却也不太像诗。但是他耐不住严肃的气派,没有好久,就戏拟他自己的书词,像下面那种叫花子“唱莲花落”的样子:

话说埃及有条尼罗河,埃及皇帝叫法老,法老的公主她真豪阔,走到河边去洗澡。洗了澡,沿岸跑,晾她的皮晾她的毛,碰着一茎芦苇,她跌了一大跤。事情真凑巧,她看见草窝里一个孩儿向她笑。她把他捂起来,轻轻地向宫女们说道:“嘿嘿嘿,小姐们,你们那一位生了这个儿宝宝?”

他的滑稽的书词大半是嘲笑当时人的。比如说,有一个鞋匠是著名的充阔佬,样子却肮脏,摩郎编了一首书词笑他的卑贱出身。这书词只有头一段传了下来:

在肮脏街上肮脏的一头,住着一个肮脏的鞋匠,叫做麦克奴。在老皇帝的朝代,他的老婆又丑又粗。“好柑子啊,一个铜板六个!”在伊赛桥上她喊破她的歌喉。但是他穿起一身新衣,挺着腰,充绅士,走在街上大摇大摆,口里唱着“叩哑嗬嘻”,他的老婆跟在后面,活像一只老母鸡。

他遇到的麻烦事可不少,而且要应付许多侵犯权利者,要降服他们。有一次,一位多事的巡官把他当作无业游民逮捕起来了,但是摩郎向法官提到荷马的成例,很顺利地就把那巡官打输了。他说,荷马也是一个诗人,瞎子,乞丐。他的声名越大,要应付的困难也就越严重。到处都有冒充他的人。有一位戏子在台上模仿摩郎说书唱歌的姿态,赚的银元与摩郎赚的银元一样多。有一晚,这戏子和一班朋友吃晚饭,大家议论到他的模仿是否过火。他们打赌让听众去裁判,谁输了谁就做东道到一个有名的馆子里去请吃十先令的晚饭。那戏子就跑到摩郎的老地方伊赛桥上站起,不多一会儿就有一小群人围着来。他还没有唱完“话说埃及有条尼罗河,”摩郎自己就走上来,后面也跟着一群人。两群人碰头都高兴大笑。冒充的人就喊:“诸位大普人,这小子这样和瞎子开玩笑,有这个道理么?”

摩郎接着叫:“那是哪一个娘养的,他是冒充汉!”

“滚,你这忘八蛋!你才是冒充汉,你这样和瞎子开玩笑,不怕瞎眼睛?”

“天啦,没有法子,有这种事么?你是一个最没有良心的地痞,想夺我这一碗饭吃!”可怜的摩郎回答说。

“你,忘八蛋,你不让我说这段顶有趣的书?大善人们,你们能不能做一点好事把他赶走?他看见我是瞎子,来欺负我。”

那冒充的人看见自己站在胜的一边,向群众道谢同情和保护之后,就继续说他的书。摩郎听了一阵,有些迷惑。过了一会儿,他再抗议;“你们都不认识我?这是我,我是另一个人,难道诸位看不出?”

冒充的人抢着向听众说:“请诸位先生赏几个钱,我再接着说些有趣的故事。”“你这没有心肝的,不怕天诛地灭?”摩郎喊道,这最后的一个损害行为使他气得发昏。“你骗人罢了,还抢苦人的钱,天下有这样昧良心的事?”

冒充的人说:“谁是真瞎子,诸位心里明白,用不着我说,赏我几个钱,别让这王八蛋欺负我。”说过后,他收了一些铜元。在这时候,摩郎唱起他的《埃及的马利亚》,但是听众发怒,把他的棍棒抢去,正要动手打他,忽然间又停住手,重新惊讶他真像他自己。那冒充的人叫他们引他抓住那坏蛋,“好给他一顿教训,究竟谁在冒充!”他们把他牵到摩郎身边,但是他不但不打,而且塞几个铜元在摩郎手里,转过身子向听众说明他不过来扮演的,他打一赌,现在赢了。在大家兴高采烈之中,他走开去吃赢来的晚餐。

在1846年4月间,有人报信牧师说,摩郎病得要去世了,牧师在派屈里街十五号(现在是十四号半)看见他躺在一个草床上,屋里挤满着来送终的破破烂烂的说书卖唱的人。他死过后,这些人又带了胡琴和其他乐器来替他守灵,每人贡献他最拿手的把戏,说书,唱曲子,唱道情,讲故事或是诌打油诗。他当初走过时运,临死做了他的祷告,说了他的忏悔,为什么现在他们不好生替他送丧呢!第二天就出殡,佩服他的人和他的朋友一大堆人都挤上装棺材的丧车。因为阴雨天,没走多远,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开口说:“怪冷的,是不是?”“嗯!”另一个人答,“到了坟边,我们要和死尸一般僵硬。”“他真倒霉。”第三人说,“他再活一个月,等天气好一点,岂不是好!”一个叫卡罗的就拖出半斤老酒,每人喝了几口,替死去的灵魂祝福。事情不巧,丧车载得太重,没有到坟园,车横板裂断了,酒瓶也打得稀烂。

也许当他的朋友喝酒的辰光,摩郎会感觉到他正走进的那新国度有些异样而不自在。我们希望有一个非人间非天上的中界国土容他进去,那里他可以用新鲜而较和谐的形式唱他的:

靠拢来,诸位听众。靠拢来,说书给你们听,老妻还没有送茶饭来,我来一段好听的给你我消闷。

去招邀一些不修边幅的仙人们,而且同仙童仙女们卖弄他的滑稽诙谐。尽管他是那个穷叫化子样子,他也许可以寻到而且采着“崇高真理的白莲和远见纯美的玫瑰”,为了缺少这两件宝贝的许多爱尔兰作家,有名的和无名的,都在枉费精神,像扑上海岸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