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中记薛蟠从江南带来两个大箱,其中一箱是给宝钗带的,书中说:

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金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

有人理解“自行人”与“酒令儿”是两回事,认为酒令儿是饮酒时的一种游戏,这里是指专为行酒令用的牙筹、纸牌之类的玩具(见人民文学出版社本《红楼梦》注)。但俞平伯先生《八十回校本红楼梦》却将“自行人酒令儿”连在一起,意思是视为一个东西。

按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十七、十八回就在描写刘姥姥误触穿衣镜机括之前,有一段小注说:

皆系人意想不到、目所未见之文。若云拟编虚想出来,焉能如此?一段极清极细,后文鸳鸯瓶、紫玛瑙碟、西洋酒令、自行船等文,不必细表。

这里所谓“西洋”似即代书中的“自行人”的,那么“酒令儿”与“自行人”可见是一个东西,而不能分裂为二才是。俞氏主张,似即本此。

清顾禄《桐桥倚櫂录》卷十载:

自走洋人,机轴如自鸣钟,不过一发条为关键。其店俱在山塘。腹中铜轴皆附近乡人为之,转售于店者。有寿星骑鹿、三换面、老驼少、僧尼会、昭君出塞、刘海洒金钱、长亭分别、麒麟送子、骑马鞑子之属。其眼舌盘旋时皆能自动。其直走者,祗肖京师之后车,一人坐车中,一人跨辕,不过数步即止,不耐久行也。又有童子拜观音、嫦娥游月宫、絮阁、闹海诸戏名。外饰方匣,中施沙斗,能使艳女击钵,善才折腰,玉兔捣药,工巧绝伦。翟继昌《自走洋人》诗云:“盘旋直走一般同,机轴天然制造工。便到中华遵法度,饶伊疾小亦寰中。”

这里所述“自走洋人”盖即《红楼梦》中的“自行人”,从这段记载体会,它说有“寿星骑鹿、三换面、老驼少、僧尼会、昭君出塞、刘海洒金钱、长亭分别、麒麟送子、骑马鞑子”这些名色,虽名为“自走洋人”,却并没有什么“洋人”,可见所谓“洋人”,大概是指“机括”这个概念,由于这些玩意儿都是有“机括”的,于是就给加上“洋人”这个称号。

不过,话又说回来,从脂批来说,以“西洋”代替“洋人”而冠于“酒令”二字之上,是讲得通的,可是如果照《红楼梦》上把“自行人”冠于“酒令儿”三字之上,实在是讲不通,难道它像《桐桥倚櫂录》上所说“能使艳女击钵、善才折腰、玉兔捣药”一样玩意儿吗?所以脂批把“自行人酒令儿”说成是“西洋酒令”,是值得怀疑的。

据《桐桥倚櫂录》卷十一还有一条:

牙筹,即酒筹也,亦有以骨为之者,可以乱真。摘《西厢》词句镌于上,有张生访莺莺之戏,又有三藏取经,许宣寻妇等名色。筹置筒中,团作分掣,照筹上所刻仪注而行。乃饮中济胜之具。有以天、地、人、和为筹,长短不齐,俗呼“筹码”,此为博局济胜负之物。竹牌出于北寺骆驼桥,虎丘人加琢磨之功而后售于人,其值遂昂,谓之“水磨牌”。今塘岸山街有十余店,兼售卖各色骨簪、骨牙饰及消息耳挖、骨牙杖、骨牙骰、骨牙牌、竹煤筒之属。蒋赓壎《酒筹》诗云:“谁见《西厢》识面来?取经、访妇更疑猜。酒人灯下团栾坐,笑当花枝斗几回。”朱棆《牌戏》诗云:“角逐文场念已休,群居终日竹林游。用心无所原堪惜,博局消磨到白头。”

原来“酒筹”也是虎丘的特产,所谓“酒筹”,当然也可以叫作“酒令儿”,那么显然“自行人”和“酒令儿”是两件东西。

如果这样,把它们连在一起就不对了,而脂批称之为“西洋酒令”大概中间或有落字的缘故?

《桐桥倚櫂录》卷十一还载有一些与《红楼梦》这段有关的资料,可供参考,现在一并录之如下:

虎丘耍货,虽俱为孩童玩物,然纸泥竹木,治之皆成形质。盖手艺之巧,有迁地不能为良者。外省州县,多贩鬻于是。又游人来虎丘者,亦必买之,归悦儿曹,谓之“土宜”,真名其宝矣。头等泥货在山门以内,其法始于宋时袁遇昌,耑作泥美人、泥婴孩及人物故事,以十六出为一堂,高只三方寸,彩画鲜妍,备居人供神攒盆之用,即顾竹峤诗所云“明知不是真脂粉,也费游山荡子钱”是也。他如泥神、泥佛、泥仙、泥鬼、泥花、泥树、泥果、泥禽、泥兽、泥虫、泥鳞、泥介、皮老虎、堆罗汉、荡秋千、游水童,精粗不等。纸货则有不倒、跟斗童子、拖鼓童、纺纱女、倒沙孩儿、坐车孩儿、牧牛童、摸鱼翁、猫捉老鼠、壁猫、痴官撮戏、法猢狲、撮把戏、凤阳婆、化缘和尚、琵琶罨子、三星、钟馗、葫芦酒仙、再来花甲、聚宝盆、象生百果及颠头、马、虎、狮、象、麒麟、豹、鹿、牛、狗之属。出彩则有一本万利、双鱼吉庆、平升三级,皆取吉祥语。竹木之玩则有腰篮、响鱼、花筒、马桶、脚盆,缩至径寸。又有摇鼗鼓、马鞭子、转盘锤、花棒锤、宝塔、木鱼、琵琶、胡琴、洋琴、弦子、笙、笛、皮鼓,诸般兵器,皆具体而微。有以两铜皮制为钹形者,圆如眼镜,大小儿自击为戏,俗呼“津津谷”,盖有声无词也。无名氏《耍货》诗云:“红红白白摆玲珑,打鼓孩儿放牧童。拣得几丛思底事,梦回阿妾索熏笼。”又华鼎《泥美人》诗云:“绰约何曾解笑颦,一般工饰粉脂匀。若为抟作康成婢,屈膝泥中认后身。”

这里所说“十六出为一堂”,也正是《红楼梦》中所说“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俗“谓之‘土宜’”,也正是颦卿所见引起思故里的“土仪”。

《桐桥倚櫂录》这卷里还有:

塑真,俗呼捏相。其法创于唐时杨惠之。前明王氏竹林亦工于塑作。今虎丘习此艺者不止一家,而山门内项春江称能手。虎丘有一处泥土最滋润,俗称“滋泥”,凡为上细泥人、大小绢人,塑头必此处之泥,谓之“虎丘头”。塑真尤必用此泥。然工之劣者,亦如传神之拙手,不能颊上添毫也。肢体以香樟木为之,手足皆活动,谓之“落膝骱”。冬夏衣服,可以随时更换。位置之区。谓之“相堂”,多以红木、紫檀,镶嵌玻璃。其中或添设家人婢子,或美婢侍童,其榻椅几杌,以及杯箸陈设,大小悉称。韩葑有《赠捏相项春江》诗云:“傅岩访梦弼,麟阁图勋臣。顾张不可作,阿堵半失真。我本山泽癯,颊角撑嶙峋。几经画工手,动觉非其人。因思绘画事,不敌塑作能。绘祗一面取,塑乃全体亲。百骸与九窍,一一赅而存。顾惟七尺躯,肮脏羞倚门。生前忽作俑,母乃儿曹惊。所宜就收束,无取夸彭亨。何妨竿木场,著此傀儡身。虎丘有项伯,家与生公邻。世传惠之术,巧思等绝伦。熟视若无睹,谈笑忘所管。岂知掌握中,云梦八九吞。取材片填足,妙用两指生。始焉胚胎立,继配骨肉匀。按捺增损间,不使差毫分。秾纤彩色傅,上下须眉承。五官既毕具,最后点其睛。呼之遂欲动,对镜笑不胜。自怜饭颗瘦,忽讶瓜皮青。周旋我与我,何者为神形?乃谋置几榻,且复携儿孙。居然壶公壶,盎如一家春。伟哉造物者,本以大块称。我亦块中块,万物土生成。今以块还块,总不离本根。他年归宿处,仍此藏精魂。固宜相印和,不假炉锤烦。情知唱幻质,撒手鸿毛轻。要念此天授,惟圣乃践形。奈何逐物化,周蜨空纷纭。且宝径寸珠,任转万劫轮。”又《清溪风雨录》载歌妓双姬《虎丘竹枝词》云:“技艺山塘妙莫过,香泥捏像肖偏多。一身自恨同瘤赘,添个愁人做甚么?”

体会诗意,知书中所说“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之语,是的确话,就是虎丘的“塑真”,也许还是项春江所做呢。

清袁学澜《虎阜杂事诗》(《适园丛书》本)亦有诗咏及自行人和泥人儿:

抟粉娇娥态逼真,洋人自走转铜轮。吴民尽擅偃师巧,无怪东施解效颦。

诗下并有小注云:

虎丘市人,专工塑像,泥孩美女,并拟诸生。自走洋人,铜轮暗转,远方之人,咤为奇绝。

又诗:

耍货堆床坐粉儿,传神塑像肖容姿。抟人妙手吴姬擅,惯捏香泥不络丝。

诗下亦有小注:

虎丘项天成塑真,意态如生,是传神妙手。虎丘人家,专造泥孩纸虎,以供儿童玩具,名“耍货”,即妇女亦擅此技。

《虎丘杂事诗》所载与《桐桥倚櫂录》所载,都可与《红楼梦》相印证,但《虎丘杂事诗》只载有“洋人自走”却没有“酒令儿”,更足证明“自行人”与“酒令儿”不能相连为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