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词上
明体第一
词为诗余，但词之与诗，截然不同，此不能求之迹象，应在韻味神气间，玩索得之。昔阅《儒林外史》小说，中载一事云:杜慎卿阅季某诗稿，见有句云:桃花何苦红如此。杜谓此句上添一问字，便是一句好词云云。极为叹服。盖此句置之诗中，并非佳联，添一字入词，便成隽语。此真教人为词之金针也。明乎此理，乃知词与诗之所以不同矣。词之发源，万红友《词律》，以为始于巴渝之《竹枝》，与唐初风行之《柳枝》。余案《竹枝词》，只是七绝二句，因其字简而声短，故每句四字一歇，三字一歇，而众声和之。如巴渝词之“竹枝”、“女儿”，《采莲子》之“举棹”、“年少”，皆是也。下里之音，流传最广，沿至今日，犹有《莲花落》词，一人首唱，众人曼声和之，殆其遗音欤？《柳枝》之作，始于温飞卿之《咏柳》，只是七言绝句。就是以观，则红友之推《竹枝》为词始，殆非确论。盖里巷讴吟，由来已久，《击壤》之歌，乃为初祖。凡此所作，与词何涉？且采巴渝《竹枝》，何不上攀《阳春白雪》乎？至于《柳枝》，尤为非伦。飞卿《杨柳枝》八首，但以七绝咏柳耳。案《苕溪渔隐丛话》云:“唐初歌舞，多是五七言诗，后渐变为长短句。”此说最明。唐代诗人，多谙音律，诗成便付管色。若“渭城朝雨”“黄河远上”诸作，皆是也。此外若无名氏之《小秦王》，皇甫松之《采莲子》、《浪淘沙》诸作，并是七言绝句。盖唐人七绝诗之能歌者，不必即为词，无庸强为拉合也。但词之与诗，分途之始，既不易辨析，而今之称词者，亦率日长短句，曷若即用《渔隐丛话》之说，由诗变而为长短句，以为词之开始，较为有据也。案唐人长短句，最先传诵者，为李白之《菩萨蛮》《忆秦娥》。(有疑《菩萨蛮》词，非太白作者。今不具论。)若字数最简者，为《十六字令》体，又名《苍梧谣》，盖一、七、三、五成章也。以字数计，应始《十六字令》；以时代论，应先《菩萨蛮》《忆秦娥》。此余见之不同于万氏者也。词之分体，短者为令，长者为慢。唐与五代，但有令体；北宋以降，衍为慢词。《草堂诗余》，及《诗余图谱》，乃强析为小令、中调、长调，殊为无据，而举世盲从，鲜明其误。此亦不可不辨者。词调之数，愈近愈增。宋崇宁间，命周美成等，讨论古音，比律切调。于时有十二律，六十家，八十四调。至柳耆卿遂增至二百余调。逮清万氏《词律》，乃收至六百六十调，千一百八十余体。厥后涂诚庵作《词律拾遗》，则又增一百六十五调，三百一十六体。然万氏所计之数，殊不可信，盖误收古诗者有之，一调异名而两收者有之。以余所计，调至今日，亦决不止八百二十五之数。(合《词律》与《补遗》言之)凡解音律，即能自制词。如成容若词之《玉连环影》，即为自制曲。其他名家，不少概见。三百年来，又添若干调。今人殊无此统计也。古人制调命名，亦无定轨，大致不外因事因物，或采取词中一语。如《暗香疏影》、《红情绿意》，本只一调，咏梅则曰“暗香疏影”，咏荷则曰“红情绿意”。又如《解连环》《望梅》，亦是一调，清真作此调，有“信妙手能解连环”句，因名“解连环”；又有“望寄我江南梅尊”句，因名“望梅”。此类甚多，不可枚举。乃皆非红友所解，殊可怪也。(万氏承明代词学中表之后，而作《词律》，不为无功。特见书不多，又好武断，其贻误来学，亦不少。故先辦之。)大抵初学为词，祗宜先取唐五代之小令观之，匪特观览，必须曼声长吟，玩其音节，记熟几十首名人小令，无事或闲闷时，随意歌唱，(胜于皮黄及流行之桃花江多多矣。)久而自得其中滋味。然后起手学作，令人见之，不疑是诗，亦不是曲，便算有成。然后再谈慢词，此一定程序也。
谐声第二
词以入乐，则声为最重，然宫调之失传久矣。忆余童而喜为词，七八岁时，甫知属对，调平仄。秋夜风雨，忽得句云:“篱外芭蕉，窗前竹叶，一般风雨，两样作秋声。”于是有“两声词人”之目，然于音律茫然也。弱冠北宦京师，于时王半塘、况夔笙、朱疆村诸词流皆在，扣以宫调，亦皆不能言之。于时有郑叔问(文庫)，号为精此道，然不克请教。得见闽侯陈薛道昭夫人，(绎如同年之室)夫人盖能审音者，谓余曰:“君能琴乎？”曰:“不能。”又问:“能箫笛乎？”曰:“不能。”夫人哂曰:“若然君姑求之弹与吹，然后始可与言。”退而习焉，不能成声，愤而弃去，而词兴阑珊矣。乃刊所为《啸庵词稿》六卷，谓将作一结束，不更谈此。近十余年，退隐旧京，乃复时时寄兴。生平得力，在宋沈伯时之《乐府指迷》，其敢于放胆为词，则在其言腔律一段，特备录之，以明宫调之难学，非但晚近，在南宋已然，不明宫调，未为不可填词也。《指迷》中云:“腔律岂必人人皆能按箫填谱，但看句中用去声字，最为紧要。然后更将古知音人曲，一腔两三只参订，如都用去声，亦必用去声。其次如平声，却用得入声字替。上声，最不可用去声字替。不可上去入，尽道是仄声，便用得，更须停调参订用之。古曲亦有拗者，盖被句法中字面所拘牵，今歌者亦以为核”云云。以上之说，可以指寻声者之迷，而壮学词者之胆。吾不畏大声以告曰:近代号称词家，并无人能解宫调，即不佞亦其一也。忆得十年前，归金陵，见老友之始学为词者，以宋名家词一首，逐字录其四声，置玻璃板下，依声填词，为之甚苦，词成，乃至不可卒读。怪而问之，曰:“此疆村所告也。”时疆村居沪，为词坛老宿泰斗。(名孝臧，号古微。清遣老。助王半塘刻《四印斋丛书》，自刻《词学丛书》。)过沪，诣而询曰:“公尝以此法召来学乎？教人盲从，伤辞害意，贻误多矣。”疆村力矢不承。余见其窘，徐释曰:“此亦无法之法，所谓夯干也。吾辈既皆不解宫调，无以塞问者之望，姑以此法，令其练习；久而手熟渐，告以入声分配三声，及专严去声之法，亦可以无大过矣。”疆村抚手谓然。凡此之说，盖为习作慢词(今称长调)者说法也。若初学为令体，并此亦不必计，只须多唱唐五代名家令词，依仿为之。既成之后，自己调声曼吟，觉得响亮谐恩，能达胸所欲言，便为成矣。至于词韵。不是诗韵，亦不是曲韵。案词始于唐，唐时别无词韵之书。宋朱希真尝拟应制《词韵》，其书久佚。宋绍兴二年，刊《某斐轩词林要韵》，阮芸台家藏，而秦敦夫重刊之。其跋语谓疑是元、明谬托，又疑此书专为北曲而设。观所分十九韵，且无入声，信为曲韵无疑。清初沈谦著《韵略》，同时赵钥、曹亮武亦撰《词韵》，皆未该括，李渔撰《词韵》四卷，以乡音分析，多为不伦。先辈填词，多遵学宋斋词韵，但亦不能无误。自戈顺卿之《词林正韵》出，始得其正，学者多应遵之。盖戈韵之长处，参用中州韵，不以吴中乡音为准。其尤要者，则入声本体不废，其分配三声，亦各有界限，非入声字，三声皆可配也。此虽渐近细处，然自来填词家，最忌落腔，丁仙现谓之落韵。姜白石云:“十二宫住字，不容相犯。”张玉田《词源》，论结声正讹，不可转入别腔。住字、结声，即押韵。每调起毕，皆有定字。词之谐不谐，恃乎韵之合不合。此不可不察也。吾之此说，近于过高，然宫调既已失传，词学将成绝响，故指出数书，令人易解易学。为慢词，有沈伯时《乐府指迷》中之简易法。填词觅韵，用戈顺卿之《词林正韵》，可无大过。至于初为小令，则熟读唐五代之名词，自然音节遒亮。选声之道，以此为梯阶可也。
设色第三
吾言设色，乃合命意、遣词为一谈。盖词之源出于《骚》，《骚》之源出于《诗》。《诗三百篇》，不外感兴比赋之旨，而《骚》之美人香草出焉。词为《骚》之流裔，触物兴感，因事寄怀，所谓意内而言外者是也。是故词之美者，有三长:曰声律调协，日清空灵警，曰璀璨美丽。声律之说，上章言之。若清空灵警者，意也；璀璨美丽者，色也。意有余而色不足者，可以成佳作，如画家之白描然；色虽具而意不足者，难以为美词。此昔人所以讥梦窗词如“七宝楼台，拆下不成片段”者是也。(梦窗词实不然，凡有丽词必含精意。此特就其应酬庆祝诸作言耳。)今为初学定选词之法。若小令词语，别录拙作近和温飞卿《菩萨蛮》十四首，以见一斑。倘为慢词，(今、慢之词，并无分别，但以体强析之。)必须有佳对、有隽语，方成好词。姑就平日所爱诵者，略具一二，俾阅者知所择焉。
佳对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美成)虚阁笼云。小帘通日。(白石)小雨分山。断云笼月。(田不伐)落叶霞飘。败窗风咽。(梦窗)珠蹙花舆。翠翻莲额。(梦窗)种石生云。移花带月。(翁处静)断浦沈云。空山挂雨。(梅溪)画里移舟。诗边就梦。(梅溪)疏绮笼寒。浅云栖月。(丁宏)调雨为酥。催冰做水。(王清爱)罗袖分香。翠绡封泪。(陈同甫)做冷欺花。将烟困柳。(梅溪)紫曲迷香。绿窗梦月。(李簧房)霜杵敲寒。风灯摇梦。(梦窗)问月赊情。凭春买夜。(丁湖南)暗雨敲花。柔风过柳。(李簧房)断碧分山。空帘剩月。(乐笑翁)接叶巢莺。平波卷絮。(乐笑翁)
隽语
花影吹笙。满地淡黄月。(石湖)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同)波底夕阳红湿。(赵彦)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辛稼轩)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徐山民)千树压西湖寒碧。波心荡冷月无声。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冷香飞上诗句(均白石)一般离思两消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刘小山)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为春瘦了怕春知(均梅溪)春在卖花声里(王贵英)试花霏雨湿春晴(韩萧闲)薄幸东风薄情游子薄命佳人(周萧斋)怪别来胭脂慵傅被东风伦在杏梢(赵霞山)不成又是教人恨待倩杨花去问。(石湖)寄相思偏仗柳枝待折向尊前唱。东风吹作絮飞。(陈西麓)梦魂欲度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草窗)怕是断魂江上柳越春深越瘦(王碧山)雁风吟裂云痕小楼一缕斜阳影(丁仲基)带天香吹动一身秋。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净洗花香不了(均乐笑翁)
宋元名家，佳联隽语，盖不胜收。以上所列，姑就元陆辅之《词旨》中所载，择选言之。以见词家造语之妙。又词中惯用之虚字，纯与诗文不同，概录如下：
任看正待乍怕总问奈爱似但料想更算况怅早快尽嗟凭叹方将未已应若莫念甚
以上诸字，盖以领句，或作转语，犹俗所谓行话也。
谈词下
半年以来教诸生读《花间词》，颇有能作名家隽语者。顷更拟教作慢词，亦先言其大概如下：
辨格第四
词之为体，只是令、慢而已。短者曰令，长者日慢。自顾从敬编《草堂词》，始分为小调、中调、长调，但以字数分之，初无据也。按词之发源，起于唐之五、七言绝句。若李太白之《忆秦娥》，温飞卿之《菩萨蛮》，皆是也。《竹枝》《柳枝》，更无论矣。后更加减其字为长短句，号为令体，而其体始繁。在唐五代之词，皆为令体。质言之，即用五、七言诗变演而为长短句而已。迨及宋初，提倡燕乐，设大晟府，审音之士毕集，始由长短句之令体，衍而为慢词。譬如《阳关三奏》，原来只是七言诗一首，必三叠句而后成曲，此叠出之句，后皆以字句实之，此即令、慢之所以分也。今以曲为例。古曲本简单，自魏良辅之水磨腔出，一字一句，曼声长吟，多作曲折，故板拍遂多。更举一近例，如二黄调，在先辈若长庚诸伶，虽实大声宏，而转折处甚简；自谭叫天起，始一字作多数波折，遂成啴缓缠绵之腔调。同一理也。是故所谓慢词者，即由令体之散声，填入字句而已。此说实发于朱子。欲征吾说，试观词调中之《浪淘沙令》，为五十二字，《浪淘沙慢》，即为百三十三字之慢词；《浣溪沙》为四十二字，《浣溪沙慢》，即为九十三字之慢体。此类甚多，举一可以反三。故吾教人为词，先令读《花间》，学为令体。能为令体，未有不能为慢词者矣。
趋向第五
慢词始于北宋，五代以前无有也。至南宋而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若姜尧章氏，最为杰出。(语本朱竹坨)北宋词人，多用令体。录北宋词，必首晏殊。试观《珠玉词》集中，其近于慢词者，仅三、四阅，可知其时之风气犹未开也。淮海信为英杰，东坡究非内家，以坡老仙才，非声律所能缚束也。自柳耆卿(永)周清真(邦彦)始张而大之。盖二人皆大晟之官，以审音名世，又有温婉丽密之词，宜为千古推崇。迨及南宋，人才辈出，闳词丽制，足以名世。殆其时风气使然欤？鄱阳姜夔，乃臻其极。盖白石之词，无一语拾人牙慧，亦无一字带世间烟火气。若自制诸曲，阅其旁谱，可信其音律之娴熟。然前人论词，犹有以白石为生涩者，殆所谓下士闻道而大笑者矣。吾论学为词，北宋宜取清真，南宋宜取白石。此词家之正轨也。此外读淮海、东坡词，以挹取其灵气；读子野(张先)、耆卿词，以揣摩其隽语；读碧山(王沂孙)、东山(賀铸)词，以增益其雅思；读梦窗(吴文英)、玉田(张叔夏)词，摭拾其词采，而不学其堆垛；读稼轩(辛弃疾)、改之(刘过)词，推扩其气势，而不染其粗豪；读梅溪(史邦卿)、竹屋(高观国)词，摹拟其蕴藉风流，而戒其软媚。合取诸家，泛观遍览，固可启发心思；任取一家，简练揣摩，亦足自成格调。至若山谷(黄庭坚)之艳词俳体，最宜切戒。盖涪翁才气太高，游戏三昧，无所不可。当时法秀道人，已有作艳词当堕犁舌地狱之讥。至于俳语，所用多宋代谚语，或江西方言，施之今时，皆不合，亦不可解。词为雅音，讵宜出此？(山谷其他词，工力亦深。此但举其艳词俳体为戒耳。)欲学慢词，先定趋向。宋词若毛氏之《六十家词》，朱氏之《疆村丛书》，已集大成，学者皆应泛览。但浩如烟海，日力不给，故先举其应法应戒者，为之标准。
作法第六
或问作慢词与作令体有异乎？曰:无以异也。慢体特就令体衍成，既如第一节所述矣。然亦有不同者，小令无须布局，慢词则须先定局势。令拟数法。一日开门见山法，亦曰探骊得珠法，此注重起句法也。慢词起句，或为单句，或为对句。今专述白石词作法。如《齐天乐·夜堂闻蟋蟀》云:“庾郎先自吟愁赋。”《侧犯·咏芍药》云:“恨春易去，甚春却向扬州住。”此单句起也。《法曲献仙音·咏张彦功官舍》云:“虚阁笼寒，小帘通月。”《玲珑四犯·岁暮闻箫鼓》云:“叠鼓夜寒，垂灯春浅。”此对句起也。诸词一起已将全题精神笼住，次计如何接下，有推襟送抱法。如《齐天乐·蟋蟀》云:“露湿铜阶，苔侵石井。”由阶井而转入蟋蟀矣。如《玲珑四犯》云:“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已递入感怀矣。其次应计上半阕如何住法，有瑟希铿尔法。如《齐天乐》云:“夜凉独自甚情绪。”虽住未住，余音袅然，开下面许多意思也。继作下半阕，须计算如何过脉，有轻舟暗渡法。如《齐天乐》云:“西窗又吹暗雨。”《疏影·咏梅》云:“犹记深宫旧事”云云。凡此皆引起下面许多文章，而于上半阕血脉，仍自联贯。再次须计如何推广法，作词最忌死抱一题，毫无发展。又有登高远览法。如《齐天乐》云:“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便已递入因物兴感之意。于是更计如何杀尾，有湘灵鼓瑟法，须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妙。如《平调满江红》云:“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念奴娇·谢友人惠竹榻》云:“为君听尽秋雨。”《法曲献仙音》云:“怕生平幽恨，化作沙边烟雨。”凡此皆词尽而意未尽也。此特略举白石数词数例，要知诸名家词，无不然也。
审音第七
宫调之学，失传久矣。余少而喜为词，求宫调之师，久不得，几欲愤而舍弃词学。既而读沈与义《乐府指迷》曰:“宫调不必人人俱解，不解宫调，未必不可为词家。”乃知宋元以来，兹事久成绝学，不必陈义过高矣。清代有名词家，只是留意去声字，或上去声相连之字。盖取古名家词之同调者数阕，将其四声比对，如其上去声字皆相同者，加以圈出，认为必须遵从之音；如不尽同者，加以点，认为可以出入之字。此亦无法之法也。余十年前，得江南老友寄来词稿，率多用名家著称之调，而四声并和者，心甚疑之。既而南归，见诸老友之为词，率以名家旧词，旁注四声，按字寻求填写，其事甚苦。甚以为怪。(据云来薩村先生所告。然询之藩村，绝不承认。)夫宋人之号称审音者，不只周、柳、晁、姜数家，然此数家之词，刊刻流传，各本往往不同。即如清真词(周邦彦)，宋版犹有三种，而三版之中，往往歧异。(其详见余所作《读清真词偶记》，兹不具录。)俗刊流传，更无论矣。孰为正本而遵从之，是一疑问。倘盲从误本，而致伤词害意，岂非宽乎？又名家词中之入声字，多以分配平上去者，若必觅入声字以从之，尤宪之冤也。余召诸生为词，只是先将平仄声分别清楚，已算大致不差；然后更将此调之诸名家词中去声字，加以比较，数家相同，必须遵守，有不同者，可以随便。如此，在今日之填词家中，已算精致者矣。至于宫调之法，余今看来，亦非甚难，但须先从乐工，学吹学弹；能吹能弹，再将方培成之《词麈》(在《铁画楼丛书》中)细细研究。彼于宫调原理，发挥殆尽，且能罕匹而喻。余老矣，更无此种精力与兴趣，甚愿青年精进者，努力求之，阐扬绝学，亦一大事业也。至于填词，与讲宫调，可以分作两事。有清一代，词客如林，而号称能解宫调者，已不过数人，今日更说不到矣。
附录第八
行文须试难题，填词须试难调，如秋霁露华绛都春绕佛阁氐洲第一各调，难不胜举。要须目声悉合腔板，方称完璧。
去上叠拍，词中最多。盖去声劲而纵，上声柔而和，交济方有节奏。其至多者，《扫花游》调中凡六见，《一枝春》调中凡八见，《花犯》调中凡十二见。必须依句照填，缺漏不得，宁严勿疏。
四字对法，如《齐天乐》之“逼冷慈云”，“催圆宝月”，宜两仄两平，对两平两仄。《望海潮》之“孤柱驾鳌”，“神铃怖鸽”，“驾”字换平不得。且必须去声方响。《惜余春》之“猗环荫坐，(上声)戛玉敲帘”，“煎茶置鼎，剛筍携钮”，“荫坐”“置鼎”，宜用去上方叶。《法曲献仙音》之“飞鹤浮天”，“画鸾翻雪”，第四、五句云“柱角风涛，镜中弦索”，须于两联中，藏四入声字，方是此调消息。如美成之“蝉咽凉柯，燕飞尘幕。倦脱纶巾，困便湘竹。”梦窗之“落叶霞翻，败窗风咽。瘦不关秋，泪缘生别。”皆确守此例也。
句中有藏一短韵者。《木兰花慢》之第二十六字，《兰陵王》之第三十字，《征招过变》之第二字是也。若《凤凰台上忆吹萧过变》之第二字，《沁园春过变》之第二字，或嵌或否，可不拘矣。熟调误填者，如《齐天乐》之第五句“荡得诗魂无据”，“诗”“无”二字，每误作仄声；第七、八句、“倩几折萝屏，半空留住”，“半”“留”二字，仄平恒误更换。《摸鱼儿》起云“跑阑干绿阴如许”，“绿”“如”二字，平仄互换；第四句云:“落落是何年少”，“是”“年”二字，平仄互换。《过变》云“临流坐消得花迟月早清愁平子都归”，将“花”“月”二字，平仄互换，而“清”字辄误作仄，皆大谬。《金缕曲》第二、三句“看层层虬珠外吐，蜡花中茁”，“虬”“中”二字万不能用仄，“外”“蜡”二字万不能用平；第五、六句云“未了云烟浩劫，更防着仙心焦烈”，“浩”字万不能用平，“云”“仙”“焦”万不能用仄。乃向来沿讹袭谬，相沿已久。不知一字改移，关乎全阀，或正旁偏侧，凌犯他宫，即非复本调音节矣。
清代词人，自朱、厉而降，知音盖希。辨体辨声，万《律》严于萧《律》，然亦尚有见不到处，有见到而注律未详处。凡句法之属上属下，字法之宜去宜上，最须辨认清晰。其辨认之法无他，则多读古人之名作，以比较参详，久自得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