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石头和尚[1]嗣吉州思和尚[2],在南岳[3],师讳希迁,姓陈,端州高要[4]人也。
六祖迁化后,便去清凉山靖居行思和尚处礼拜侍立[5],和尚便问:“从什么处来?”
对曰:“从曹溪来。”
和尚拈起和痒子[6]曰:“彼中还有这个也无?”
对曰:“非但彼中,西天亦无。”
和尚曰:“你应到西天也无?”
对曰:“若到即有也。”[7]
和尚曰:“未在更道。”[8]
对曰:“和尚也须道取一半,为什么独考专甲?”
和尚曰:“不辞向你道,恐已后无人承当[9]。”
思和尚问:“你已是受戒了也,还听律也无?”[10]
对曰:“不用听律。”
思曰:“还念戒也无?”
对曰:“亦不用念戒。”[11]
师初至南台,师僧去看,转来向让和尚[12]说:“昨来到和尚处问佛法轻忽[13]底后生来东石头上坐。”
让曰:“实也无?”
对曰:“实也。”
让便唤侍者曰:“你去东边仔细看石头上坐底僧,若是昨来底后生,便唤他,若有应,你便道:‘石上憉悙[14]子,堪移此处栽。’”侍者持此偈举似师,师答曰:“任你哭声哀,终不过山来。”
侍者却来举似让和尚,和尚云:“这阿师,他后子孙噤却天下人口去。”
又教侍者问法,侍者去彼,问:“如何是解脱?”
师曰:“阿谁缚汝?”
“如何是净土?”
师曰:“阿谁诟汝?”
“如何是涅槃?”
师曰:“谁将生死与汝?”[15]
侍者却来举似和尚,和尚便合掌顶戴。
注释
[1]石头和尚:即石头希迁禅师,生于武周久视元年(公元七〇〇年),卒于唐德宗贞元六年(公元七九〇年)。他是青原行思(本书作“靖居和尚”)的弟子,与马祖道一禅师同为南宗禅惠能之后第三代最重要的代表人物,马祖道一在江西创“洪州宗”,他在湖南开另一宗派,在唐代禅宗史上有很重要的地位。
但他在当时远没有马祖道一名声显赫,甚至圭峰宗密的《禅门师资承袭图》中也没有论及他,直到唐武宗会昌(公元八四一—八四六年)以后,他的后人创曹洞、云门、法眼三宗,这一系才开始引人注目,到宋代《景德传灯录》,便把青原、石头一系与南岳、马祖一系相提并论。
从禅风上看,石头希迁与马祖道一大体相近,但似乎也略有差别,他的思辩色彩较浓,不像马祖一派那么简捷方便,他受华严思想与中国本土的阴阳思想影响较多,虽然他也称“即心即佛”,但也强调“事理”“有无”“明暗”等理论的辨析,从石头希迁的语录和他所著的《参同契》等可以看到这一点,而这一点又影响了他门下的曹洞宗。他的弟子有天皇道悟、药山惟俨、丹霞天然、大颠宝通等,他死后,唐僖宗追赐“无际大师”谥号。
[2]吉州思和尚:即靖居行思禅师(又称青原行思),详见本书《靖居和尚》节。
[3]石头希迁于唐玄宗天宝初年(约公元七四二年)到湖南衡山南寺,结庵于寺东大石头台上,所以这里说“在南岳”,而他被称“石头”也缘于此。
[4]端州高要:即今广东高要。
[5]据《祖堂集》记载,石头希迁先曾参拜六祖惠能,在惠能临终前曾询问:“百年后某甲依什么人?”惠能说:“寻思去。”于是六祖去世后他便到行思禅师处参拜。清凉山疑当作“青原山”,行思禅师在江西青原山建静居寺,似未曾住过清凉山。
[6]和痒子:又叫“痒和子”,即如意。但《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均作“拂子”,即禅僧用来掸灰驱蚊的拂尘,又名“白拂”,禅师常以拂子为开启众人悟性的道具,如六祖惠能见僧,竖起拂子,云:“还见么?”对云:“见。”祖师拖向背后,云:“还见么?”对云:“见。”师云:“身前见身后见?”对云:“见时不说前后。”师云:“如是如是,此是妙空三昧。”(《祖堂集》卷二)
[7]这里暗含了一个机锋,“这个”不是“那个”,和痒子虽处处皆有,但这个只是这个而不是别个。正如人“自心”个个皆有,但“我心”只是我心,别处虽有“心”,却并非“我”之“心”。所以石头希迁说不但曹溪那里没有,连西天佛祖处也没有,若是“我”到了西天,西天就应该有“我”。和痒子只是一个象征物。
[8]未在更道:是对答案不满意,让答者重新回答。
[9]承当:指回答自己的领悟与体会。
[10]石头希迁于开元十六年(公元七二八年)在罗浮山受具足戒。《祖堂集》说他曾“略探律部”。
[11]禅宗南宗认为,自心是佛,佛性本具人自心之中,只要顿悟自心清净即可成佛,外在的戒、律都只是束缚。《楞伽经》卷三说:“若有缚者,应有缚是缚因故”,又说,人之所以不得涅槃境界是因为他的妄想“如蚕作茧,以妄想丝自缠缠他”。因此正如《佛说圣法印经》所说,只要“无心无欲心则休息,自然清净而得解脱”,这从迷到悟的大转变,关键在于“自心”的悟与不悟,而不在于用外在的戒律来抑制心灵。
石头希迁早年受戒读律,但很快就悟到了“自性清净谓之戒体,诸佛无作何有生也”的道理,于是“不拘小节,不立文字”(《祖堂集》),他自称自己的法门就是“不论禅定、精进,唯达佛之知见,即心即佛;心佛众生,菩提烦恼,名异体一”(《景德传灯录》卷十四),所以这里说“不用听律”“不用念戒”。
[12]让和尚:即南岳怀让禅师,详见本书《怀让和尚》节,石头希迁于天宝初年(约公元七四二年)到南岳衡山时曾见怀让,《宋高僧传》卷九记载当时南岳山中除怀让外还有固、瓒二禅师,都是惠能门下,也对石头十分器重。他们的门人也都十分孺慕石头希迁。
[13]问佛法轻忽:指石头第一次受行思之命到南岳时与怀让的一段对话,《景德传灯录》等均不载,唯见于《祖堂集》。原文如下:“问:‘不慕诸圣,不重己灵时如何?’让和尚曰:‘子问太高生,向后人成阐提去。’师对曰:‘宁可永劫沉沦,终不求诸圣出离。’”
[14]憉悙:即膨脝,气胀腹大的样子。
[15]这三问三答极为著名,《宋高僧传》卷九称其“答对简速”,的确十分简明地显示了石头希迁的禅观。在禅宗看来,自心本来清净,所谓“解脱”即是自心了悟,所谓“不解脱”也即是自心不悟,此外并无什么外在的绳索束缚。
《六祖坛经》云:“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意思就是说所谓“缚”是自心执着于幻空之相,如自心不曾迷执,就没有什么能束缚住人的,依惠能的说法即“自性迷即众生,自性觉即是佛”(《坛经·疑问品》)。所以,《大珠慧海禅师语录》卷下也说:“本自无缚,不用求解。”既然无缚,自然也不须问“如何是解脱”了。
同样,“随其心净,即佛土净”(《维摩诘经》卷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坛经·行由品》),所以“净土”“涅槃”,也只是自心之事,不曾有什么外在的“垢”(污染)与“生死”,一切只需返身向内在自心中寻觅出路,正如《坛经·般若品》所说:“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若识自性,一悟而至佛地”。
译文
石头和尚是吉州行思禅师的弟子,在南岳衡山,法名希迁,本姓陈,是端州高要人。
六祖惠能圆寂后,希迁到清凉山靖居行思禅师门下参拜学习,行思问:“你从哪里来?”
希迁说:“从曹溪来。”
行思拿起抓痒的如意来问道:“那里有这个吗?”
希迁说:“别说曹溪,连西天也没有。”
行思说:“那么说你好像到过西天了?”
希迁回答说:“要是到过,西天就会有这东西了。”
行思说:“回答不对,再说一次。”
希迁则说:“那么和尚你也该说一半,为什么单单考我?”
行思说:“不能向你说啊!说破了以后怕没有人能承担。”
行思禅师问希迁:“你已经受过具足戒了,你还听宣讲戒律吗?”
希迁说:“不听。”
行思又问:“那么你还念戒条吗?”
希迁说:“也不念。”
后来希迁禅师到衡山南寺东边石头台上时,有和尚去看了后回来报告南岳怀让,说:“昨天曾到大师这里问佛法很随便的那个年轻人,现在到东边大石头上去坐着了。”
怀让说:“真的吗?”
回答说:“真的。”
怀让就叫侍者,说:“你去东面仔细看看石头上坐的僧人,如果真的是昨天那个年轻人你就喊他,如果他答应,你就说:‘石头上的胖小子,可以移到这边来。’”侍者果真去喊希迁,希迁回答道:“无论你哭得多悲哀,我都不过那山来。”
侍者回来把这话告诉怀让,怀让说:“这个禅师,他将来的徒子徒孙会使天下人闭口。”
于是又叫侍者去请问禅法,侍者到那里便问:“怎样才是解脱?”
希迁说:“谁绑住你了?”
侍者又问:“怎样才能得净土?”
希迁说:“有谁弄污你了?”
侍者再问:“怎样才是涅槃?”
希迁说:“谁让你流转生死了?”
侍者回来把这些话告诉了怀让,怀让就双手合十作礼,表示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