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赵州和尚[1]嗣南泉,在北地[2],师讳全谂,青社缁丘[3]人也。少于本州龙兴寺出家,嵩山琉璃坛受戒。不味经律,遍参藂林,一造南泉,更无他往。

师问:“如何是道?”

南泉云:“平常心是道。”[4]

师云:“还可趣向[5]否?”

南泉云:“拟则乖。”[6]

师云:“不拟时如何知是道?”

南泉云:“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也真达不拟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是非?”[7]

师于是顿领玄机,心如朗月,自尔随缘任性,笑傲浮生,拥毳携筇[8],周游烟水矣。

问:“学人拟作佛去时如何?”

师云:“费心力。”

僧云:“不费心力时如何?”

师云:“作佛去。”[9]

问:“如何是本分事?”

师指学人云:“是你本分事。”

僧云:“如何是和尚本分事?”

师云:“是我本分事[10]。”

问:“如何是佛向上事?”

师云:“我在你脚底。”

僧云:“师为什么在学人脚底?”

师云:“为你不知有佛向上事。”[11]

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

师云:“有。”

僧云:“几时成佛?”

师云:“待虚空落地。”

僧云:“虚空几时落地?”

师云:“待柏树子成佛。”[12]

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云:“亭前柏树子。”

僧云:“和尚莫将境示人。”

师云:“我不将境示人。”[13]

僧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云:“亭前柏树子。”

镇州大王[14]请师上堂,师升座便念经,有人问:“请和尚上堂,因什么念经?”

师云:“佛弟子念经不得么?”

又别时上堂,师念《心经》[15],有人云:“念经作什么?”

师云:“赖得阇梨道念经,老僧洎忘却。”

师问僧:“还曾到这里么?”

云:“曾到这里。”

师云:“吃茶去。”

师云:“还曾到这里么?”

对云:“不曾到这里。”

师云:“吃茶去。”

又问僧:“还曾到这里么?”

对云:“和尚问作什么?”

师云:“吃茶去。”[16]

注释

[1]赵州和尚:即赵州全谂禅师(《景德传灯录》《宋高僧传》《五灯会元》均作“从谂”),生于唐代宗大历十三年(公元七七八年),卒于唐昭宗乾宁四年(公元八九七年),南泉普愿弟子。他是唐代极负盛名的禅师,后世流传他的语录甚多,如“狗子有佛性也无”“庭前柏树子”,但他的门下却没有出色的弟子,因而他的宗风在禅宗史上反而不如其他禅师兴盛。

[2]北地:泛指今河北一带,赵州从谂主要是在赵州(今河北赵县)传授禅法,《宋高僧传》卷十一说他:“于赵郡开物化迷,大行禅道。”

[3]青社缁丘:《宋高僧传》卷十一作“青州临淄”,在今山东淄博;《景德传灯录》卷十、《五灯会元》卷四说赵州从谂是“曹州郝乡人”,则在今山东曹县。

[4]平常心是道:是南泉普愿禅师提出的一个极有意义的命题,意思是不思善恶,不论是非,吃饭吃茶,平常坦然,这种恬和自然之心便是“道”的境界。在马祖门下的诸禅师非常强调依顺自然,像大珠慧海所说的“饥来吃饭,困来即眠”,长沙景岑所说的“热即取凉,寒即向火”。后来发展起来的临济、沩仰二宗更大力提倡一种自然随意的宗风,如《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中就说:“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穿衣吃饭,困来即卧。”《沩山灵祐禅师语录》也说:“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唤他作道人,亦名无事人。”这就凸现了洪州禅“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的随心适意的特点。

[5]趣向:是指说明意向,赵州希望南泉把“平常心是道”说得明白些,所以问他是否可以进一步说明意向何在。

[6]“拟”在禅话中也是比喻说明的意思,禅宗认为,最深奥精微的禅意是不可以用语言文字表达的,《景德传灯录》卷五记南岳怀让初参六祖时,六祖问:“什么物恁么来?”怀让说:“说似一物即不中。”和这句“拟则乖”的意思相似。

[7]这几句讲“道”超越知识,不可思议,就像“太虚”一样既是“空”又是“有”,不能用是非来评判说解。

[8]毳指用鸟毛织成的僧服;筇指竹杖。

[9]这段话的意思是有意做佛者费心费力,恰恰违背了“本性清净,自心是佛”的禅家旨意,而不去费心费力追求做佛者,却因为他恰合“平常心是道”的禅家宗风,反而可以成佛作祖。

[10]本分事即应做的分内事。问话者一心以为参禅悟道者另有“本分事”,所以有此一问,赵州从谂则相信自然适意即为自家分内事,所以说你有你本分事,我有我本分事。

[11]佛向上事即一心修持、参禅悟道等佛家争取解脱之事。问话者不能悟到赵州的话中之意,所以又一次追问“本分事”,并干脆点明问的乃是“佛向上事”。赵州恪守“平常心是道”,认定“佛是烦恼,烦恼是佛”(参见《五灯会元》卷四),并不认为在人自然本心之外别有什么“佛向上事”。

所以当问话者说到“佛向上事”时,干脆以“我在你脚底”五字来讽刺一心“向上”却不知随顺自然本心的人,仿佛揠苗助长一样,以为在“向上”却恰恰不知“佛向上事”就在自家心头。一说“不知佛向上事”乃是纯朴自然境界,不曾受到污染,所以赵州从谂认为自己都在他脚底下。

[12]赵州“柏树子”是一则很著名的公案,但大多是指下一则“亭前柏树子”,而这一则却在各种灯录中都没有。这则问答的主旨是谈“佛性”,佛教中尤其是天台宗湛然一系认为,万事万物,即使是土木瓦石也有“佛性”,所以说,“真如是万法”“万法是真如”(见《金刚錍》)。

但赵州从谂的意思却略有不同,他先承认柏树子也有“佛性”,但又以绝不可能的“虚空落地”说明柏树子不能成佛,也许还包括了强调人的自然本性与自觉意识的内涵。比起湛然的说法来更具有积极意义,赵州从谂还有一则公案也可以用来参证他的“佛性”思想,《五灯会元》卷四:“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师曰:‘无。’曰:‘上至诸佛,下至蝼蚁,皆有佛性,狗子为甚么却无?’师曰:‘为伊有业识在。’”无论说柏树子“有”佛性,还是说狗子“无”佛性,赵州的意旨都不在佛性有无,而在于暗示自然心性之外的自觉意识的有无,狗子有业识则无佛性,柏树子无人的自觉意识而不能成佛,意思完全一样。

[13]将境示人是指以语言描述具体境、像来向人表达旨意。佛教认为深奥玄妙的意蕴如“祖师西来意”是不可以用具体境、像或语言表达的,所以问话者说“和尚莫将境示人”。但赵州的“亭前柏树子”却不是表达“祖师西来意”的境、像或语言,只是表现自己目前所见的寻常话语,所以赵州说他并未“将境示人”。

[14]镇州大王:似指镇州留后王镕,王镕曾封赵王,传见《旧唐书》卷一四二,镇州在今河北正定,距赵州很近,据《景德传灯录》卷十、《五灯会元》卷四,这里所说的“镇州大王”乃“真(正)定帅王公”。《宋高僧传》卷十一记载“以真定帅王氏阻兵,封疆多梗,朝廷患之,王氏抗拒过制,而偏归心于(从)谂”,则此处“镇州大王”似即镇州藩帅王镕,参见《新唐书》卷二一一。

[15]《心经》:即《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唐玄奘译,一卷。

[16]赵州“吃茶去”也是一则有名的公案,《五灯会元》卷七记人问雪峰义存:“古人道,路逢达道人,不将语默对,未审将甚么对?”雪峰云:“吃茶去。”又宋黄龙慧南有“赵州吃茶”一偈说:“相逢相问知来历,不拣亲疏便与茶。翻忆憧憧往来者,忙忙谁辩满瓯花。”又清湛愚老人《心灯录》云:“赵州‘吃茶去’三字,真直截,真痛快。”但这则公案意思是什么,却不太清楚,大概是叫人依从“平常心”,遇茶吃茶,莫作奇特想,不必东走西撞,觅佛觅祖。

译文

赵州和尚是南泉普愿禅师的弟子,在河北一带,法名全谂,是青州淄博人。他少年时在本州龙兴寺出家,在嵩山琉璃坛受具足戒。他不沉湎于对经典戒律的研习,而是到处游学访问,但自从到了南泉门下后,就不再离开了。

全谂问:“什么是‘道’?”

南泉普愿禅师说:“平常心就是‘道’。”

全谂问:“能不能进一步说明它?”

南泉说:“再说明就不对了。”

全谂追问:“如果不说明,又怎么知道它是不是‘道’?”

南泉答:“‘道’不属于理智上的知或不知,‘知’实际上是虚妄的知觉,‘不知’则是非善非恶的无记性,如果真能达到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道’的境界,这境界就好比太虚,空廓无垠,这境界又怎能以是非知觉来比拟?”

全谂于是顿悟禅机,心灵豁然透亮,从此逍遥飘洒,自然适意,常常穿僧衣持拄杖,周游于四方。

有僧问:“我等若想成佛时会怎么样?”

全谂说:“费心力。”

僧又问:“若不费心力又会怎么样呢?”

全谂说:“成佛了。”

僧人问:“什么是我分内的事?”

全谂指着他说:“是你分内的事。”

僧人问:“那什么是和尚你分内的事?”

全谂说:“是我分内的事。”

又问:“那么什么是佛陀向上的途径?”

全谂说:“我在你脚底下。”

这僧人大惑不解地又问:“大师,你为什么在我的脚底下?”

全谂说:“因为你不知道有佛陀向上的途径。”

僧人问:“柏树子有没有佛性?”

全谂说:“有。”

僧人便问:“那么它什么时候成佛?”

全谂答:“等虚空落地时。”

僧人又问:“虚空又几时才落地呢?”

全谂说:“等柏树子成佛。”

有僧人问:“什么是祖师西来意?”

全谂答道:“亭前柏树子。”

僧人说:“和尚你不要用言说譬喻来回答。”

全谂道:“我不用言说譬喻来回答。”

于是僧人又问:“什么是祖师西来意?”

全谂还是说:“亭前柏树子。”

镇州藩帅王镕请全谂上禅堂,全谂一登上禅榻就开始念经,有人问:“请和尚上禅堂,和尚为什么念经?”

全谂反问:“佛家弟子难道念不得经吗?”

又一次,全谂上禅堂念《心经》,有人说:“念经做什么?”

全谂说:“亏得你说是在念经,不然,我早就忘了这些话是经文。”

一次全谂问一个僧人:“你曾到过这里吗?”

答道:“到过。”

全谂说:“吃茶去。”

他又问一个僧人:“你曾到过这里吗?”

答道:“没有。”

全谂又说:“吃茶去。”

他再问一个僧人:“你曾到过这里吗?”

这个僧人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全谂仍然说:“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