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仰山和尚[1]嗣沩山，在怀化[2]，师讳慧寂，俗姓叶，韶州怀化[3]人也。
每日上堂，谓众云：“汝等诸人，各自回光返顾[4]，莫记吾语。吾愍汝无始旷劫[5]来背明投暗，逐妄根深，卒难顿拔，所以假设方便[6]，夺汝诸人尘劫来粗识[7]，如将黄叶止啼[8]，亦如人将百种货物，杂浑金宝，一铺货卖，只拟轻重来机。所以道：石头是真金铺，我者里是杂货铺，有人来觅杂货铺，则我亦拈他与，来觅真金，我亦与他。[9]”
时有人问：“杂货铺则不问，请和尚真金。”
师云：“啮镞拟开口[10]，驴年[11]亦不会。”僧无对。
又云：“索唤则有，交易则无。[12]所以我若说禅宗旨，身边觅一人相伴亦无，说甚么五百七百[13]。我若东说西说，则竞头向前采拾，如将空拳诱诳小儿[14]，都无实处。我今分明向汝说圣边事，且莫将心凑泊，但向身前义海如实而修[15]，不要三明六通，此是圣末边事[16]。如今且要识心达本，但得其本，不愁其末，他时后日自具足去在。若未得其本，纵饶将情学他亦不得。汝何不见沩山和尚云：‘凡圣情尽，体露真心，常住理事不二，即是如如佛矣。’[17]珍重！”
注释
[1]仰山和尚：即仰山慧寂，生于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八〇七年），卒于唐僖宗中和三年（公元八八三年），沩山灵祐弟子，沩仰宗开创人之一，善以各种手势圆相启悟学者，世称“仰山门风”。
[2]仰山曾住王莽山、东平、仰山等地，其中最主要的应是袁州仰山（今江西宜春），这里说“怀化”，疑有误。
[3]韶州怀化：在今广东番禺东南，《祖堂集》《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均说仰山慧寂是韶州怀化人，但《宋高僧传》卷十二说他是“韶州浈昌人”，浈昌在今广东南雄西南。
[4]回光返顾：指返身向内，在自心寻觅，所以仰山要学参禅者不要记他所说的话。这是许多禅师都说过的，如《景德传灯录》卷十六记雪峰义存说：“吾若东道西道，汝则寻句逐句，吾若羚羊挂角，汝向什么处扪摸？”《五灯会元》卷十五记云门文偃说：“一般掠虚汉，食人涎唾，记得一堆一担骨董，到处驰骋。”这些都是“不立文字”的意思。
[5]无始旷劫：指生死流转时间久远，佛教认为人在生死中不断循环辗转，无有止境。仰山慧寂这里的意思是人与生俱来就具有无明，不识佛法，贪着嗜欲，所以是背离光明，投向暗昧，追逐虚妄，根深蒂固，很难顿悟佛法，超越苦海。
[6]方便：系梵文Upāya的意译，指权宜使用的灵活变通方法。仰山慧寂这里是说，禅宗旨意本来不可言说，只能返归本心领悟，但你们从出生以来一直背明投暗，妄心坚固，所以我这里采用了灵活变通的方法为大众言说。
[7]尘劫来粗识：即人与生俱来的无明，仰山用“夺”一字表示要为大众之心涤去污垢，扫除尘埃。
[8]黄叶止啼：出自《涅槃经》卷二十，说婴儿哭时父母用杨树黄叶哄他说是钱，婴儿以为是金钱便止啼不哭。这个故事本指佛陀以天上乐果劝阻人间众恶，在这里仰山慧寂用来比喻“假设方便”乃权宜之计，真正境界尚须自心自悟。《从容庵录》第七则颂“黄叶止啼”时有两句诗：“痴儿刻意止啼钱，良驷追风顾影鞭”，正是这一意思。
[9]这段用“杂货铺”比喻仰山说禅，以“真金铺”比喻石头希迁一派说禅。“真金铺”中处处是金宝，买者不问要否，卖者一律给以真金，这是说石头一派把禅意佛法说得透彻，毫无保留，全交与学者。“杂货铺”则金宝与杂物兼有，须买者识货才能买得真金，这是说仰山这里学禅者莫要指望铺主指点，轻松便宜，须要参究自心，否则可能买了杂货，丢掉真金。
[10]一面咬着箭镞，一面又要开口，咬着箭镞则不能开口，开口就不能咬着箭镞。仰山用这个两难境地讽刺开口问和尚真金的人，意思是真正禅法不能伸手向外人讨，不能开口向和尚要，若是如此，永远也不能领悟禅的真谛。
[11]驴年：意思是不可能、无限期，因为以十二属称年之中，有龙、蛇、兔、马、牛等等，却没有驴年。
[12]这两句在《景德传灯录》卷十一、《五灯会元》卷九中，均作“索唤则有交易，不索唤则无我”，意思不太显明，其实此话是说到铺中直截了当开口索取，能直取真金，若只是来求购其物，则得不到真金。比喻领悟禅旨须单刀直入，不可言来语去。
[13]这句话是说，若仰山真的讲禅，则无一人领会，更不用提起这五七百众。
[14]“空拳”语出自《宝积经》卷九十：“如以空拳诱小儿，示言有物令欢喜。开手拳空无所见，小儿于此复号啼。”《智度论》卷二十也有“空拳诳小儿，以度于一切”。意思与前面“黄叶”相似，所以禅宗常有“空拳黄叶为止小儿啼”的话，用来比喻方便权宜的说法度人，因此《宝积经》说：“了知法性无所有，假名安立示世间。”
[15]圣边事是指接近真谛的义理言说事实；凑泊是凝聚、结团之意；义海，《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均作“性海”。这句意思是劝诫听众不要因为自己所讲而凝心钻研这些话语，而应当如实修证自己的心灵，使自己的心灵摆脱语言义理的束缚，与实际人生打成一片。
[16]三明六通，指宿命明、天眼明、漏尽明，以及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观无量寿经》说这是阿罗汉所具备的禀赋。据《智度论》卷二说，“通”是直知过去宿命、直知死此生彼、直尽结使不知更生不生的直觉领悟力；“明”是知过去因缘行业、知行因缘际会不失、知漏尽更不复生的思索理解力。但是仰山却认为这只是次等的、不重要的“圣末边事”。
[17]《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中集荷泽神会语，也有“凡圣无异，境智无二，理事俱融，染净一如，如理真照，无非是道”的话，这是从菩提达磨《二入四行论》“无自无他，凡圣等一”等思想中发展起来的。“凡圣情尽”“理事不二”都是指在内心中消除了“凡俗”“圣洁”的分别和“理”与“事”的对立，达到了圆融无差别境界。“体露真心”指消泯了对峙和分别之后，自我本心的凸现。仰山引述沩山的这段话，无非要说明“自心即佛”的旨意。
译文
仰山和尚是沩山灵祐禅师的弟子，在怀化，法名慧寂，本姓叶，是韶州怀化人。
仰山慧寂每日上禅堂，都对大众说：“你们大家，各自眼睛向内，返观心灵，不要总是记诵我的话。我是怜悯你们有生以来一直沉沦在黑暗之中，心里的妄念贪欲根深蒂固，一时难以彻底解脱，所以用了些权宜的办法设了些方便的门路，清除你们与生俱来的错谬想法，这就好像用黄叶当铜钱哄小孩不要哭一样；又好比人开了家杂货铺，把各种货物，真金宝贝杂乱物事在一齐出售，只看你来买什么。所以说，石头那里是只卖真金的铺子，我这里是方便的杂货铺子，有人来买杂货，我卖给他，有人来买真金，我也卖给他。”
当时有人问道：“我不问这是什么杂货铺不杂货铺，只请和尚把真金卖与我。”
慧寂讽刺道：“口咬着箭镞来说话，你到驴年也不能领会真谛！”这僧人哑口无言。
慧寂又说：“直截索取则这铺中有真金，啰唆贸易则这铺中只有杂物。我如果真的解说禅宗宗旨，身边怕找一个陪伴的人也找不到，更别说这五七百人了。可我如果东说西说杂说，则一个个都伸了脖子来这里东寻西找乱摸。其实这就像捏了个空拳头哄小孩一样，里边什么也没有。我如今明白地给你们说一说要紧的事吧，你们不要用心灵来体会我的言语，而要用心灵去领悟自身的安身立命处，这才是修到了实处，不要追求什么三明六通，那只是次要的事情。如今你们应当识心灵，知根本，只要抓住了根本，就一切不愁，今后自然会一切具足。如果没有抓住根本，即使用尽心机去学也没有用。你们听听看沩山大师的话：‘对世俗、圣贤执着的情识放下后，显露出你自然质朴的真性，常处于事与理融汇一片的境界，便是如实自在的佛啊！’望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