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记碧鸡关

敌人几次大轰炸昆明,我的住所和所在的学校都被轰炸以后,我才迁移到碧鸡关的。这里,在两山的夹缝之中,有着一个小小的残破村落,叫着鸡街。后来,大概是被火烧了,又才在半山建筑了一些简单的住屋,自成一条街市,这便是新街了,也就是门户牌上所俨然地写着的“碧鸡新村”,即现在的我们的住所。

新街的住屋,完全建筑在岩石上,据这里的住民说,当老村被火烧了,于是由村人共同决议,每家出一人来开辟这片山地。“岩石也终于被我们挖平了!”他们直到现在,也还常常地这样骄傲着说。山地挖平以后,即接着砍伐本山的树林,架起屋梁,筑上墙壁,渐渐地,一个新村落的规模,终于完成了。

但新村落完成以后,老村的人多半不能自住。因为债贷和还账的关系,都将这些新屋租出去或典出去了。也有屋架盖起以后,无力装修屋顶和门板,而自己仍然住在老村的破屋或茅棚里的。

我们所租的两间,是村子里的尽头,紧靠着山隘,也是地势最高的两间。开开前门,就是到迤西去的石头路的大道。远处,可以看到隐隐约约的昆明的城市,和烟波连成一片的滇池。后门外则是一带连绵的大山,和紧靠碧鸡关后面山上的一座碉堡。据说,这是红军过路,建筑起来预备抵抗的。因为这是这里最高的处所,所以无事时,或者朋友们来玩,我们总是爬到这里来眺游。这时不单可以看见左右起伏的重叠的山峦,和蜃市一样的昆明城市,和滇池的浩渺的碧波,如神秘的巨灵一样的静静地躺着。且也可以看到去安宁的大道,在崇山峻岭和无限拥挤杂沓的梯田和丘陵之中,蜿蜒曲折,渐远渐远的缩小了,如带如线,以至于消失在天边。附近也可以见着抗战以后新建筑起来的滇缅公路,和火车站。火车和汽车每天在这里的山下来回地急驰着,但似乎并不注意隐伏在这山隘里的历史上的古迹,和这小小村落里面的人们的命运。

饥饿、贫穷和过度的劳苦,都似使这里的人未老先衰,还在中年,额角上即刻上了多少深绉的条纹。半赤裸着身体的孩子们,亦很少五官周正而健全的。老年的妇人,脖颈上且多硕大的颈袋,如同食火鸡一样,一有点小小事故,如后山的树被人偷着砍伐了,田里的庄稼被牛马践踏了,或所豢养的小鸡瘟死,或被偷窃了,即坐在门坎上,咯咯地咒骂不停。

这里的山灵,也似乎和这里的人们,分享了所有的人间的灾难和不幸,譬如街头小山上的一所碧鸡寺,不仅是房屋都已倒塌得不堪,而寺里的神像,如后殿的观音、灵官、火神之类。也都是肢体断残,如哪里逃来的无助的难民一样,在沉默中,似乎只有从旧瓦和漏屋中透进来的星光和月光,才看到了他们的苦难和不平。惟一进门的一个骑着似孔雀,似乎又是凤凰的童子的神像,即村人所谓的“碧鸡太子”者,却巍然地立着,且笑容可掬,并不管从头顶上淋下来的风雨,但也终于折断了一只右臂,右膀角也透露着许多的杂草和泥土的了。

所以,我每到了这里,虽知道这里有着多少的美丽的神话和故事,譬如在远古的时候,一只凤凰飞到这里的山上来了,但村人不知道这是凤凰,惊呼着这是碧鸡,所以后来这里的山,就叫做碧鸡山了。又譬如说,也是在远古的时候,阿育王的三个太子因为追赶一匹神骏,一个到了金马山,一个到了碧鸡山,后来都各各成为两山之神了。在中国的史籍上,也流传着汉时的皇帝遣王褒求致碧鸡之神的故事。所以,到了明朝,流放到云南来的杨升庵,也就在这附近太华寺山麓的山石下,摹刻了据说是出于王褒的手笔的碧鸡颂。从升庵的诗文集里和就在碧鸡关下面升庵祠里的碑刻,也知道这正是升庵及其同时的诸友眺游吟咏的地方。只是很可惜,我居住在此,究竟是少有杨升庵那样闲逸潇洒的游览的豪兴,和思古的幽情的了。我只是从关上关下石头路上,从山石上深约二三寸的马蹄痕,读出了古代战争和山国里艰辛的交通所遗留到现在的令人黯然的历史,也从这里的连绵的雨季,当大山和海都沉酣地熟睡了,夜埋葬了大地,山洪咆啸,雷电交织,夜雨如倾泻一样不停地下着,好像要将我们的住屋也冲走了。这时,我谛听着窗外的万山的风雨,不知它们是愤怒还是咆啸。但直到深夜以后,雨似乎渐渐地小了,屋外的天,还是如同墨一样漆黑。这时的雨,越下越小了,如同流泪呜咽的人一样的在窗外默默地低诉。我已听惯了这低诉的声音。这声音,比它的咆啸和愤怒,还告诉了我更多的,这地方和地方的人们的生活故事。每一滴的雨点,就好像每一滴的泪写的字,一点一画地投到了我的心上,也是刻画在我的心上。雨季的黑夜的雨,总是下不完,因此,这地方的人们的生活的故事,也总是说不完了。

第二节 赶街子

碧鸡村,如前面所说,恰在滇池西岸碧鸡山的山腰上。当天刚破晓,山头上和湖面上,还迷蒙着南国特有的浓重的雾霭,寂静的这个小村落的人们,早已漫山遍野地在工作了。主要的工作则是打柴草,送到附近的瓦窑上去。但也有例外。譬如在街子天的时候,则忙着将屋里的破床凳、窗板、门扇之类,摆放出来,成为两列的摊子。不久,就见许多男女的村人们,如同蚂蚁一样,或背着装满了各色菜蔬的菜篓,或挑着各种杂货的担子,慢慢地向这里爬来。随着城里的小贩子,卖膏药的,甚至于算命的瞎子,和附近居住在防空洞里的乞丐,都集中来了。这时,灼热的太阳,已渐渐的升在天顶。强烈的阳光,照着汗流浃背,喘息熙攘的人们。街中心的摊子上,不单是陈列了各色的货品,且有的已经支上临时的布棚子或芦席了。最后,则是山背后卖柴炭,卖米麦杂粮的农人或夷族的男妇,背着,驮着他们一年辛苦的收获,如潮水一样的涌来。街上拥挤得水泄不通,并沸腾着人声的涛浪。这是所谓“日中”,街子上最热闹,也是贸易和争嚷最激烈的时候了。这时生活和生活的可怕的故事,或者自古也就这样,在性质上永久雷同,在形式上又似永不一样地,在杂乱地扮演着。

狡狯的城里来的米贩子,在半威胁半欺骗的叫嚷中收买米麦和杂粮。带着银镯子的粗大的手臂,握着一捆一捆的钞票。喘嘘的农人男女,刚将背上的沉重的麻袋歇下,他们就如同鹰雕见了腐肉一样的拥上去。“卖给我!多少都要,价钱好说!”随即将米麦之类,一面装在他们自己的大麻袋里,一面点数着钞票。农人们将钞票接到了手里:“不够呀!大老板!”“怎么?市价嘛!好!添上一点!”农人们直着脖子,瞪着黑大的两眼。“怎么?还不行么!不知好歹?滚!”说着扭转头,又依样做着和别人的交易去了。

夷族或农人的妇女们,站在布摊子前面,看了又看,又自己商量着。然后生怯地将布片之类理起来向着自己的身上量了又量,又向头上比了又比。那大约是要作包头巾用的。但当听到了三十元一尺,或四十几元一尺的时候,她们往往伸伸舌头,发了怔,偷偷地将布匹放下走开了。这时,所得到的,则是操着山东口音或四川口音的布贩子的嗔怒的嘲骂:“不买就别看!”“小样子,土头土脑地!”但也有态度和蔼一点的:“老大嫂!这是标准的上海布哪!”“大姐,这是顶摩登,顶时兴的!”“亏本卖,你到处打听,多赚一文我敢赌咒!”于是包扎得很紧的纸包,终于很轻易地被解开来了。

也有贩子与贩子为争地铺或摊子而互相殴打,扭作一团。货物之类,倾翻得满地,看热闹的人都拥上来了。年老的人们,则叹着气:“都是逃生活的人,何苦来!”“是勒嘛,这个年头,大家对付着还活不了,瞎有什么打尝!”终于互相殴打的人,又各自起来,松了手,带着满脸抓破的血痕,和一口的沫子,与一身的泥土,又忙着在地上清捡自己的东西。旁观的人,这时也快快地散去。但茶馆那里,又吵起来了。或者为要账,或者为一文钱的争执,于是凶狠的脸面,比手画脚地,投掷着刻毒的恶骂。“人娘的,杂种!”那已经是平常的了。最狠恶的是“千刀万剐,豹子吃的!”或者“入你的九祖!”“人你的万世万代!”还有最新颖的:“汽车翻不死的!”“炸弹轰炸剩的!”但一转身,互相对骂的人,似乎又同在地摊子上喝酒,吃晌午了,吃得醉醺醺,也有时拉着手连连赔不是。也有一面还在骂,一面又哭泣,又喝酒的。有时吃高兴了,卖物的钱,不够还地摊老板的吃账,于是将扁担背箩之类押在附近的小铺里,各各怀着失望和苦恼的心情,踉踉跄跄地拖着疲乏的脚,从山道上归去。

街上似乎稍稍平静一会,但突然在人丛中又发生了一阵阵的骚动或痉挛。大家如雷震一样的惊愕慌乱得张着大嘴!这是大约听到有警报。但经问明,乃是公安局的警士在打小偷,或卖柴的彝族的老人被挤掉了钱,才各人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与自己无关,各人又忙碌着照顾自己的生意,还价、讲价、攘夺、吵嘴。街上的人声,汹汹的叫嚷着如同被割去巢穴的蜂群一样。

至于算命瞎子之类,则多是蹲坐在比较冷静的街头,说不清楚在瞌睡,还是在沉思。但两耳却敏感地听着渐渐走近来的人声,如同张网的蜘蛛一样,在默默地渴切期待着自投到网里来的食物。食物终于投来了,或者一个老太婆,或者一个病瘦的妇人,也间有着破烂衣服的男子,或问病,或者问儿子出征的消息,或者多咱发财,可交好运,财星可以照临?他紧闭着没有了眼珠的眼窝,为这些饥饿可怜的皈依者一一解释。直到这些皈依者半信半疑地满足的归去,瞎子身边的破旧的提篮里,这时已装上了几块豆腐,或一两个卖剩的猪肉的骨头了。但也有时,篮子里仍空空地张着大口,他也终于连胡琴也是这样的失意和哑默,静静地被遗忘在山坡上的寂寞的夕阳里。

这时黄昏已经逼近,街子也快散了。街头上小庙前面腾涌着敬神还愿者燃烧香纸的火烟。这回轮到乞丐之类的人们出场了。赤腿的,烂眼的,没有了手脚,用裸体在街上滚过去的,脑门上割开来,舌头上插着刀子的,各式各样的哭喊求乞,各式各样的乞讨的方式。直到赶街的人们完全散去,一切静悄悄地,他们才相率着如同幽灵一样,在陡峻的山坡,在山坡上的迂回的小道上,消失了他们的黯淡的影子。

就这样,每次街子发生的事件,在下一次的街子也终于要发生。不论风雨阴晴,不论春夏秋冬,睢恣而苦辛,计算和欺骗,使他们一代代的生育,衰老,和死亡。而他们仍然顽强,并且永不疲惫,永不懈怠地,扮演着这样的生活的悲剧和喜剧。

现在,静夜正临到了人间。静夜正笼罩了昆明,笼罩了西山和滇池。大地上的一切,都已熟睡了,碧鸡山山半的这小小的村落,也已熟睡。祝福广大而慈爱的夜!因为它使焦灼,疲劳,而苦辛的这小小的残破的村落,在它的永恒的宁静和和平里,得到了暂时的一夜的安息!

第三节 死在路边的战士

报纸上记载的消息,大约是敌人得了南洋以后,又要进攻缅甸了。这时我们的武装战士,便如同钢铁的河流一样,不断的从湖边的公路上流来,又爬着碧鸡关的山道,通过了安宁到迤西大路去。

步兵、炮兵、工兵都有。也有时还有骑兵。肥壮的大马,践踏着山上的石道,发出刚健而谐美的声音。只是没有噪杂的人声。马上的战士,都一律的严肃,一律的沉默,好像都知道怎样去完成他们的庄严的使命,怎样去走完了他们的迢遥的战争的前途!

村里的老少男女,都在路旁静悄悄地看着这些战士们的通过。他们的表情,既无恐惧,也无惋惜,所以我知道他们的心里,如同马上的战士一样的和平。

也有时军队刚通过,天黑下来了。于是临时即住在村子里,埋锅造饭,购草购料,这里那里的觅宿处。当初村里的人,还有些戒备,但后来也就很习惯了。“军士”,“排长”,“连长”,“老板娘”,“大嫂子”,任意地,活泼地呼唤着,如同家里很熟悉的人_样。这时,听他们的口音,我知道他们之中,北方人也有,两广、湖南人最多,其次也不少四川、贵州、云南人。吃完饭,坐在路边或屋檐下,有时被询问,也无拘束地说着他们在家乡时的职业,或家里的情形。有的是农人,有的是筑路的,有的是工厂里的小职员,或小商人。家里多半都有父母妻子。只是都不知生死祸福和消息。“鬼子造反,有什么法子想呢?命不该死,终究会打了胜仗归回来的!”这又是他们大部分人的共同的意见和确信。到了第二天,天一亮,山上还在充塞着雾气,他们又忙着,听着喇叭的吹奏,急急地吃饭,整队,开走了。

最后也有时见部队里掺杂着十分幼年的学兵。穿着不称身的宽大的军服,也背负着小小的背包。走着,走着,一面似很吃力地爬着山道,一面连连挥手抹着额角上如水一样的汗滴。几个在路旁看热闹的村子里的妇女们都感动得哭起来了。“我家的小柱子,不是才这么大么?天哪!怎么还要他背背包呢?”她们互相低低地慨叹着。但这时正在前进的幼小的战士们,似乎没有听见,也不愿听见。也仍然迈着短短的小腿,走着,走着,一面似很吃力地爬着山道,一面连连挥手,抹着额角上的如水一样的汗滴!

最后则是病兵。很少被担架抬着,大部分是面色雪白如纸,或焦黄如枯叶。一面喘吁,一面爬坡,一面咳嗽。或者也就有倒在路边,全身肌肉抽搐着,口吐着白沫子,不久也就不动弹了。后面督队的军士们走来,用脚踢着:“喂!同志,怎么就完事了?”说着,两个人将死了的尸体,拖到后山上去了。但有时因为还要忙着赶路,或追赶前面的部队,也就埋葬得并不深。此后即接着几夜总是碧鸡关山前山后饥狼的号叫,如同哀哭一样。

碧鸡关本来就是多狼的。山后的猫猫箐和密朗,都是大森林的冲子,所以特别的多狼。每到冬荒时候,太阳一落山,饥狼就成群的出来了。村人们都互相告语着,彼此警惕。因此,我在晚间,也总是睡不着的了。听着寒风吹着遍山的草木的簌簌的声响,和饥狼的哀哭一样号叫,令我想到了死掉了即埋葬在路边的战士,生前当也是农工或贫寒人家的子弟的吧?不难想像出来一幅硗瘠的黄土色一样生活的历史:童年时赤腿褴楼,在乡间牧猎放牛,到了成年,继续着死了的祖或父。耕田种地,吃着十分粗粝的饮食。后来又离开田亩,被雇用去修公路,或进工厂了。或者为建筑公司挑土方,也建筑讲究的公馆、洋房或大花园,或者建筑一生一世也想不到于自己有什么用处的巍峨的官署、学校和医院。最后则又被征人伍,受训当兵,并且远征了。永久顽强而麻木,如同木头雕刻的活人_样,恭顺地受着历史和社会所给与的命运的鞭挞和驱使,直到最后的一滴的血汗和努力,都已用尽,仍了无嫌怨地,埋葬在没有亲人,没有哭泣的异乡的路边或山上。并不需要中华民国的一尺一寸的棺材板,也不要求享受了中华民国的半粒米的荣耀,名位和幸福!只是让异乡的山国里的饥狼来作了自己的最亲爱的伴侣,和最忠诚的孝子!

然而历史终于有一天会认识且教育,且重视了这些支持,并创造,且正在创造中华民国的永久沉默的英雄,和彻底牺牲的战士们的吧!

第四节 幼小的牺牲者

在我父亲由安宁到碧鸡关来和我们过了中秋节,看了碧鸡关的冷肃而高旷的晴空,大而明澈的圆月,和清澄朗静的深秋时候的滇池。不久,妻也就进医院生孩子了。

先一晚上,是阳历十月九日,晚间侍父亲坐着闲谈,差不多夜深才睡。但不久,妻说肚子痛了,于是和一个女佣,牵扶着伊,到车家壁的医院里去。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孩子,恐父亲照拂不下,所以赶着回来了,惟将女佣留下,照料病人。

第二天双十节的大清早,女佣赶着回来了,说是妻已在天刚黎明的时候,生了一个男孩,大人小孩都很平安。父亲和我自然听了很高兴。这时,即使是乡下,也都插遍了国旗,庆祝国庆。世界充满了新的生意和喜气。在午间,父亲说是要到医院看看媳妇,和新生的小孙。我随侍父亲,从摇篮里看了新生的孩子,在襁褓中的红红的圆脸,刚睁眼呢,黑大的眼睛,似乎畏光,又闭下去了。父亲看了,满是白须的嘴角,微微地笑起来了。我和妻都知道父亲很喜欢这孩子,果然,不几天,病人出院,父亲总说着这孩子的生相如何如何。在我只不过觉得这孩子还肥硕结实,粗手笨脚,大眉大眼,如是而已。后来妻看了孩子的右耳边上,还有着一颗小小的红痣,伊因为听说我自己的妹妹,耳边上也是有着这样的记号,遂以为这是家里的孩子遗传上的特征。我也以为孩子的生肖与妻恰是一样。且妻生于阴历五月五日,这孩子则生于阳历十月十日。一切都偶合得很巧。所以请父亲为孩子取了一个“小双”的乳名。

孩子一天一天的长大了,小脸如同苹果一样,小腿小手亦肥白得如同新生的藕节。父亲看了,总是很高兴。银白的满嘴的胡须,似乎更美丽了。

是的啊,美丽的老人的银色的白须!也一样美丽的花苞一样的新生的小生命!

但谁知道呢?这样美丽的小生命,也终于和碧鸡关的不幸的人们,分享了随时袭来的可怕的灾害,和不祥的命运,并且就在这样的命运中,结束了珠落露碎的短逝的小小的生命!

碧鸡关这里的山势,虽不算高峻,但因为是两山的隘口,南边是太华山,东北边是进耳山,且屏立在滇池的西北,所以春冬之季,西北风特别的大。也正是志书上所记载的最为有名的“高蛲风”。滇池沿岸的居民,正是藉着这种风向驶船。在这期间,无论昆明、晋宁、昆阳各县的沿岸,码头,都显得十分的有活气,商业和工业使附近的这些城市,顿时繁荣起来。但在高高的山上,这却是对于人们的莫大的灾害。西北风成天的怒吼着,刮屋拔木,似乎全山都震动了。瓦屋或茅屋更簌簌地被摇撼得发抖。上山的人们都紧闭着气,伛偻着腰肢走路,但有时,还会被吹倒呢。所以,这里便特别的多疫病,和火灾。老村之被烧得几乎片瓦不存,正是这种风的祸祟。不久以前,附近的瓦窑,也失了火,大家都束手无策,眼看着风猛火烈,一排屋子,都在绕旋飞腾的火焰中烧得精光。至于疫病,受患的,大多数是小孩子。风太大,气温的变化不正常,所以痳、痧、痘、疹、感冒、咳嗽,一生病,就不容易治疗。所以,这里的小孩颇以不育著名。这里全村都流行招赘的风气,也正是人口稀少,婚配不易的一种象征。但所生的孩子仍是不容易领大。村人们有什么办法呢?求菩萨,求娘娘保佑,或者举行庙会,办清蘸。不两月又由保长来每家摊钱,凑米,说是哪里或哪家又发生了怪病了。于是杀鸡,烧香纸,在街头用白白的炭灰,洒成了两道避瘟的界线,或者每家门上临时贴上了黄纸的神符。但也终于无效,一阵暴厉的冷风吹过,如古埃及的黑衣天使的过路一样,大人感到寒凛,头痛。小人们当然是闹病了。于是半条街的孩子,年年在这个时候,总是患咳嗽。以后则又转成百日咳。这次,我们的两个孩子都被传染了。于是忙着打针,和医生商量着用最新的科学方法医治。结果大的孩子治愈,小的“小双”,终于作了可怕的病魔的牺牲者了。

老人心中的难过,当然是可想而知的。好在这时间并不久,因为数月以后,我父亲也就在安宁,以病逝世了。在我,则并不比我看了这村子里可惊的孩子死亡率之大,还要更使我疚心和伤痛的了。

差不多每隔两三天,听说那家的孩子闹病,两三天以后,又听说死了。村人们辛苦,麻木,而无知。孩子死了,就好像死了一只小猫或小鸡一样,当天捏着鼻涕即到田地里或山头上工作去了。十分哀伤,哭泣的心情和余力和时间,都没有了,更何能谈得上对于疫病的防治,和孩子们的合理的保育。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这些问题。自有历史以来,也似乎无人代他们想到这些问题。

他们只是愚拙而虔谨地,也是无可奈何地听着自然所给与的命运,和一切人为的灾害的不情的践踏、蹂躏,就如同车轮下面被辗转压碎了的破抹布一样,没有反抗,也似乎没有苦痛,更没有呻吟。

第五节 没有树林和鸟鸣的春天

住在昆明的人,从城里的高处,远远地向西边望去,就可以看见平静的滇池的水面,横着一带巍峨的连山,如同一个仰面躺下的人形,头、脑、腹各部俱极完全,故普通人又将这叫做睡佛山。睡佛山的脚背低凹的地方,便是碧鸡关的所在地。当我初到了这里的时候,在两山夹峙之中,还显得林木蓊蔚,翠柏参天,掩映着这座古老的残破的小小村落,如同一匹隐避着的满是创痕的小鹿,它似乎不愿被人发现,也不愿被人惊动,静静地躺着,生怯地休息着,已不知有多少年了。

但抗战终于扰乱了它的和平,使它不能不振奋着在新的环境,和新的命运的鞭策之下,无助的挣扎和奋斗。过去生活的挣扎和奋斗,使它永久艰难地爬行着自然的险峻的碧鸡关,现在生活的挣扎和奋斗,则使它爬行着更是难以逾越的历史的碧鸡关,和社会的碧鸡关了!

过去的生活,还有着蓊蔚茂密的原始的森林,和参天的翠柏,给它以和平的抚爱,给它以宁静的休息。现在的生活,则如拔去了头发的罪人,如烧煎了皮肤的干瘪的贫女。因为自抗战发生以后,不单是征兵征粮的重负,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紧接着又是公路和铁路的加紧修筑,和军队的频繁的通过和驻扎,即使这里村前村后所有的树木,差不多不到一年,都已被砍伐得精光,成为一带的荒旷的童山和空地了。

所以现在,无论从街头望到街尾,或从山上望到山下,总是赭黄色的一片,中间有着一连串的暗灰色的破烂的房子,没有青葱的颜色,也很少听到了清脆的鸟声。只不过晚间常有成群的乌鸦从山头上飞过,如是而已。

即使到了春天的季节,南国的阳光,温熙得使人微醉,如同喝了醇烈的美酒,昆明池的水波,荡漾着恬静的微笑,附近竹林庄的松林,苍翠欲滴,太华寺的茶花,亦鲜红得如同一团团的火焰,但碧鸡关所有的,仍只是没有树林的春天,在街中心上下一望,仍只是光秃秃的童山,和严肃的孤立在山头的碉堡,和荒旷寂寞的山坡和田野。

因此,我在这里,回想到孩童时候所经验过的山花如醉,鸟鸣如欢歌,丛树都在暄和的日光下面吐露着浓郁的芬芳的香气的南国的明丽的春天,好像离我很遥远的了。也想到了青年时候在北方旅行,一年住在曲阜孔庙的旁边,那里看着春天的澄碧的晴空,苍碧翠绿的成千的柏林,如巨人的新沐的蓬松的头发,晚来成群的白鹤,缓缓地飞来,歇在树梢,高昂着在夕阳光中闪烁着的长颈和红顶的头,亦如同巨人头发上的银色的簪笄。至于我所住在的院子里更美丽了,一株繁茂的垂丝海棠,满开着红白色的花朵,就如同粉屑堆成的一样,使整个的院落里成为芬香的海洋。到了午间,无数的蜜蜂,如潮涌一样的飞来,围绕着在骄阳下面喘息,在阳光中沸腾着芬馨的满树的花朵飞舞。一面且嗡嗡的低语着,闹嚷嚷的歌唱着,不知它们是祈求呢,还是在赞美?这些可爱的蜜蜂,终于更热烈了,越歌唱,声音越洪亮了。但海棠花仍是在温和的阳光,在微微的春风中,不住地微颤和摇头。它大约是怀着少女的美丽和尊严拒绝了蜜蜂们的祈求,也骄傲着蜜蜂们所给与的这多的赞美和歌颂的了。但也究竟为蜜蜂们的甜蜜的言语和诉说所沉醉,所以满树的花朵,更显得如少女的靥颊一样的通红。这时这里的春天,是如何的美丽,纯洁,且尊严而崇高!但为什么,现在在碧鸡关,却丝毫看不见了它的踪影?眺望着眼前的无比荒漠的童山,所引致出来一种难言的十分寥落的心情,令我怀疑到是否我自己也和这里的硗瘠的碧鸡关,和憔悴、辛劳、贫困交迫的碧鸡关的人民,都一样可悲的失去了自然的春天,也失去生命的春天了呢?

所以每清早起来,春天的昆明池上的天空,虽仍是蔚蓝得媚人;朵朵的白云,亦如新装的仙女,但碧鸡关前后的童山和破屋,和黄土,和这里村人们的没有了春天和微笑的生命,总是使我沉默着,觉得山隘里吹来的春风,也是这样的峭寒,枯燥,如同冬日。

我就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两年有余的少有生机和生趣的冬日!虽然也有时上课回来,走了二三十里的路,并爬着这里的山坡,回到家里,已是疲惫不堪了;午后或晚间,便常常携着孩子到山坡僻静的处所盘桓或休息。这时便随处可以看见在山凹阴凉的地方,仍然葱绿的长着一片的青草或这里那里的错落地开放着的瘦瘠而惨红的山杜鹃花。这时拍手欢笑,且跳跃着呼叫的,最先总是我的孩子。我自己也好像真的看见了春天的仍然活着的消息!于是忙着采摘了满把的青草和山杜鹃花归回来了。回来以后,将这些青草和山杜鹃花,供在我住屋的窗台下面用陶土烧成的小花钵里,每天看着——尤其是在课余或工作休息的时候,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和安慰,也同时有着说不出的兴奋和自勉,因为它使我知道了这里的不幸而辛苦的人民,这里的受难的农村的母亲,这里的离别了这么多的年月,又大家生活在一起的我的故乡的同胞,在他们的无限痛苦和忧患的荒地上,终究会有不避马蹄践踏,不惧山风吹折的倔强而高贵的生命,在为他们而放着这样的新艳的山杜鹃花,新铺了这样葱绿的青草,为他们作见证,为他们说明,冬时的人间,春天并没有完全死灭,希望和未来,仍然艰苦的为他们而生活着!

一九三九年

原载《新地文丛》第一期(1943.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