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棕树营
只有你,
啊,我的故乡哟,
乃是一顶荆棘的冠冕!
——Z.欧特瓦士
棕树营,是我抗战归来以后,在其中生活过的第二个农村。这里距昆明省会的城垣,不到半公里。所以只要在这里村前村后的田边屋角,放目一看,就可以看见东面五华山的苍翠的柏林,和耸出云霄的嘹望塔,前面则是大观马路一带新建的洋房,一直延长到海边,可以看见西山,甚至于还可以隐约看见华亭寺以及碧鸡关的碉堡。由此往北,向西边回抱过来,则是普坪村、马街子一带的青葱的石山,和黄土坡的赭黄色的山峦。附近则前后左右,一碧的农田。由几条小路,又可通行到六合村,和土屯。自然环境的开阔优美,几乎可以说是无比的。但在这中心的棕树营这个村子,以及村子里面的人们生活,则破烂残缺,灾害和不幸,好像在剧变的火山和黑狱中煎熬着一样,与四周围风景的谐美,和平,而宁静,似乎正是一种强烈的对比。
我之到这里,那是因为一个朋友在这里租下了两间屋子,所以寄住了一个短短的时期。在三十三年的五月十三日起至八月三日止,为时不过八十二日。在这期间,总算和这村子里面的人们分享了在他们是经常如此,成年如此,一生如此,在我却是偶然的,是暂时的一种难堪生活的苦难或命运。由风霜雷雨的威胁,以至于疾病瘟疫,以及人兽的粪秽,牛马鸡犬的同居,蝇蚊跳蚤虱乃至鼠虫的侵扰,每天在苦恼之中,也每天在争斗之中。而田杂各税,以及抗战及不良社会机构所给与村子里的人们的负累和苛扰逼勒,还不在内。所以我们一到了此地就病了。生理的,也是心理的。当初是妻的大病,后来我也小病。至于两个孩子,则八十二天以内就几乎没有一天是健康的。这很难怪,因为我们所住的屋子,在楼上是宽不容膝,在楼下,则又阴暗潮湿,且到处是牛屎马粪。一吃饭,则蝇子总是黑压压的一片,盖满了桌子上的菜碗或饭碗,甚至于孩子的两眼及嘴鼻,总是蝇子成群地攒聚着,表示了他们对于孩子的“热爱”和“甜吻”。一切蝇拍蝇纸,纱罩纱窗之类,在这里似乎都是无效和无用的了。而夜里蚊鼠跳蚤之多:也似难以想像的。而我们所住的这所住屋,据说,还是这村子里面的最讲究的。结构高朗,且房料结实,事实上也真是如此。这只有怪我们抵抗力的薄弱,所以后来,终于搬开了。但仍不时的想到这地方和这地方的人们的生活。觉得中国的农村,是中国民族的受难的母亲,而我们却是她的不肖的儿女。我们固可以暂时离开了这里的灾害和不幸,但她们却命定的要在此地挣扎下去,受尽了一切的磨折,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一滴汗,一滴泪,割剥完了最后的一条肌肉,然后才如同不能再站立起来的牛马牲口一样,从不呻吟,也毫无痛苦的倒地死去。所以,我虽逃脱了她们,但却怀念着她们。虽然,也为她们而生长着一种无名的憎恨和痛苦。至于说到要解救了她们的苦难,则中国不知还要流着多少人的血。但在我总算是她的一个不肖的儿女。既脆弱到不能和她一起平分了时代和命运所给与她不幸的一切,也无助于她的无底和无止的灾祸。但既在她的怀中生活过,也吮吸过了她的干瘪的乳房,似乎,她的憔悴的面容,及苦患的生活,是我最所熟悉的,也是最不应该忘记了的。所以怀着感恩和赎罪的心情,伴着秋夜的星光和虫鸣,听着屋子里的疲惫得熟睡了的妻的鼾声,写下了这几篇棕树营,一个小小农村的受难的母亲的速写或回忆的杂文。
第二节 土地的固执
父锄垄上田,子劚山下荒。
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
——唐诗
在云南边远的县份,农民对于土地的关系,不知道怎样。在棕树营,总算是省城附郊的乡村了,但土地对于农民,似乎已不是幸福的。农民辛勤耕植,披星戴月,甚至于老弱动员,手口并用,但所收获到的,并不是黄金的谷粒,和工作的欢喜。相反的,那反是他们的一种负累,增加了他们的饥寒,负债和不幸。据我疏略的调查和口头上的探问,这村子里大约有五十家住户,当初大约每家生活都很丰裕的吧,单看这里一所寺庙涌莲庵的规模和里面泥像之多,即可约略知道过去这村子里面的经济的情形。但在现在,庙子已多残破,无力修补。这说明了这里住户已渐渐地走到了没落的苦境。据说现在五十户中有田者不过二十户,其余三十户则纯为佃农和雇农。而有田的二十户中,田至多者不过十工,少者仅一两工。说不上这是地主,只不过是所谓的自耕农而已。这些自耕农之中,以栽秧下种时的借贷,收获时候的征实征购,很少能维持一家人最低限度的生活的。换句话说,栽秧时候的借贷(且是最高利的),收获时候高利的偿还。征实征购的应付,又得借贷,然后又是高利的偿还。这样的轮回借贷,债台越筑越高,最后则土地抵押或出卖,而仍然从典主或买主获得租耕权,这便是自耕农转变为负债自耕农,又转变为佃农的过程。这种转变尤以抗战以后的最近两三年,最为急剧。所以在现在即使棕树营的前后仍是一碧无际的稻田,也仍然村民们时时忙迫着在田里劳作,但细问起来,耕者未有其田,反之,有其田者却多是城里的资本家,和商人和官僚。他们正拿着村民们的血汗,或者经营商业,或者扩大生产,或者存放银行,让资本一天一天的累积,又准备来收买了他们的土地,收买了他们的血汗,最后则是收买了他们的生命。一个朋友告诉我,最近在碧鸡关,一个姓杜的被卖出去的约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命的代价,不过两万元的国币。在女孩子,则价值比此更低,最多不过是—工田地价的四分之一,或一匹阴丹布价的三分之一而已。
所以,我每天出入,行走在田边,常常这样的想着,也是这样的疑问着:究竟土地给与农民的好处是什么呢?他在其中种下去的是资本,是血汗,是无结果的希望和徒然的欢喜,而收获到的却是饥寒,负债,以及各式各样的捐税或剥削。土地已成为农民的桎梏或枷锁,甚至于是他们的一切灾祸和不幸的源泉。但即使这样,他们对于土地,仍是很固执的。几乎是本能一样的固执。吃不饱,穿不暖,住的处所,如猪狗畜牲一样,但对于土地,仍是无有丝毫的怨言,并且仍是这样的亲切,这样爱护着土地,仍是用心的拔掘着稻田里的每一匹的莠草,用力地挖下去每一锄的犁头!
这是农民生活的可怕的悲剧!由于农民的无知,头脑和心思的不灵活,也由于社会的必然的日愈加深的剥削关系,这悲剧,在农村中,愈益普遍,也愈益深刻了。
譬如,据我的调查,在这里一个有十工田的自耕农,春天栽秧下种时,买水,以至雇牛犁田,以至雇工栽秧,一切的费用,至少得要二万五千元至三万元。但他们既无积蓄,只好忍痛借贷,所谓“拉秋谷”,或“拉秋利”者即是。其利率之高至有倍于本银或两倍本银以上者。而夏天的拔草抽水,秋天的割谷、打谷、碾米,还不在内。到了年底,以现时十工田的产量,如水旱无忧,不过可得米约七公石左右。以四成应征实征购,实剩余约四公石,合市价最多不过三万元。开春投下去的资本经了一年的时间,并没有半文钱的生长。且白白赔上了终年全家的开销,以及全家老弱大小的操心和劳力。还是农民愚蠢的悲剧(因聪明一点的人宁可作小负贩卖纸烟或经商了),虽然这是得历史和社会来负这个责任的。
但过重的苦痛也会使顽石有着觉悟和觉醒的一天的。在外县不是听说过已经有全村子的人,将田契张贴在门头上,全家或全村的人都离开本能一样固执着的土地,到山里或社会的另一个角隅去了么?农民失去了土地,如同饥狼之离开了山林或巢窟。这是社会不安或变乱的根源,也是暴风雨就要袭来的征兆。
第三节 农村副业
许多人耕田、种地,却得到秕糠的酬偿!
——惠特曼
但棕树营这里的情形,还不至于严重到农人们集体地放弃了世业的土地。事实上也还很少听说村人们有鬻妻子,和卖儿女的。这不是说这里的人们,特别的顽钝而固执,也:不是说他们忍耐力特别的坚强。这乃是这里有着特出的一种农民的副业,拯救了这里的农民,也和缓了这种严重的情形了。这种副业不是别的,正是村人们普遍经营着的一种麦粑粑!
到过昆明的人即使没有吃过,大约也都见过这种麦粑粑的吧,那是比山东的锅饼较小一点的食品,用本地较粗的麦面做成,在平底锅里用松毛火烤过,便是焦黄干脆的一个,可以背负到街子上出卖了。因为价廉易饱,且携带和食用俱极便利,所以这便如同蒙古人的糇粮一样,颇为负贩、车夫、苦工以及一切的贫民或下力人所欢迎。所以它的畅销地,当初还只是小西门,抗战以后,则远及小东门各地,最近则鼎新街大光明电影院前后也畅销这种东西。当初这麦粑粑的经营只是一季,现时则成年都有生意,且有供不应求之势。每天,天刚亮,穿梭一样来这里抢购麦粑粑的人总是嚷嚷着说:“不够卖,再多些都要!”这告诉了我,城里不举火的人_天一天的加多了,所以麦粑粑的销路越广越多。在抗战初年,还只是一枚铜元一个,以后逐渐涨价,到现在已是十元或二十元一个了。二十元一个的有七两,人们吃一个即可饱肚。所以比起别的饭食仍极便宜。只是可惜这村子里的产量有限,磨面需要马磨,村子里有马磨的人,不过两三家。所以做麦粑粑的人甚至有的向别的村子购买面粉,这比较自己有马磨的人当然成本要贵了。但因为销路好,也究竟还是勉强可以维持。总计全村每天出产麦粑粑约一千至二千个(我们住屋的房东则每天出产三百个至四百个),约值—万至二万元,可得净利约五千至一万元。而麦麸之类也可剩下来养猪养鸡,而孩子们的零食,也可以顺便解决了。这便是因为有着这种副业的调剂,所以村子里面的人,比较别的村子,衣服之类,还不过分的褴楼,孩子们也较少有莱色,虽然没有裤子穿,没有帽子戴,仍是极平常的。
所以麦粑粑的副业,解救了这个村子里的危难,也调和了人们的窘困了。但这代价也并不是廉贱的啊。村人们白天在田地里工作,下晚时又忙着买麦、淘麦、磨面。临睡时又要发面、和面。天不亮时,就得起床做粑粑,烧粑粑。老少动员,成天劳忙,几乎没有看见他们有着喘息或休息的时候。虽说村子里有井,米麦市场也就在小西门,一切较便,便仍然免不了村子里老少男女,都如旋子一样的忙着,转着,除了半夜有着短时间的睡眠,没有一个时候停止了匆遽和劳忙!
第四节 蚊蝇跳蚤虫鼠之类
九九八十一,农人受罪毕;
才得放脚眠,蚊虫跳蚤出。
——古歌
但即使在半夜短时间内的睡眠也常是很恶劣的。家里因为养鸡或者养猪,乃至有两三家人可以养牛养马,并且厕所和稻田就在门外,所以白天是苍蝇的天下,晚间却是蚊子的天下了。又因为米、谷、麦子之类可以繁殖耗子,所以跳蚤之类,也是很难肃清的。每天晚间,村子里的人,家家烧苦蒿,于是烟雾迷漫,如同失火一样。我们大人孩子也都薰得流眼泪,鼻涕满脸,甚至于连连打喷嚏。朋友晚间来玩的,自然也享受了这种优待了。这是村子里面人们的薰蚊子。他们既很少有蚊帐,自也买不起蚊烟香,所以应用了这种原始的野蛮的驱逐蚊子的方法了。当时虽然蚊虫绝迹,但等到烟雾散去,蚊子四处飞起来,如雷鸣一样的向人复仇和示威。但这时,已将近于鸡叫天明,即使被蚊子饱吸食了一顿血液,也终于起来,又忙着磨面、烤麦粑,或下田工作,已不在意或忘记了身上或皮肤上的发痒和苦痛了。
至于耗子之多,几乎如同村人们豢养着的一样。晚间咬啮东西,吵闹不停。白天也公然出行,了不避人。村人们也有养猫的,如过去我的住屋的朋友即在这里养了两个猫,但据说不久都因为吃饱了耗子,胀死了。所以捕捉耗子有时也成为狗的职业。一见耗子,就扑上去,咬死了,玩弄—下,即丢在门前或天井里。但随即被孩子们捉去,用绳子之类,拴着后腿,作为玩具,这里那里的提着,互相赏识。后来我的孩子,也和他们在一道玩了。有时也将死耗子提到家里面来,甚至于摆在饭桌的前面。这真是令人苦笑不得的事。所以连着有几天,我们一家动员,用火钳将耗子夹着投掷在粪坑里,或者教村子里的孩子们将死耗子埋掉。现在,搬开了,还不时的想念着也是担心着他们是否仍然将死耗子提在手里作为珍贵的玩具一样的满街的游玩。昆明城里现在正闹着肃清死鼠扑灭蚊蝇的运动,但附近的乡村或农民,总是被遗弃,被忘记了。保甲长的职务,也只是摊派米谷或催收什么之类,最为严厉。对于这些事,是从不注意的。虽也有疏散来此的一个学校,也似乎并不看见这样的事实。虽然,课堂里也贴着如何清洁卫生之类的标语。所以村子里面人们的生活,也似乎命定的要向蚊蝇跳蚤和虫鼠,付出一笔为他们所不知,为人们所不注意的很大的血滴的捐税。在我看来,这笔捐税,对于他们的损害,并不减于任何暴政或苛政的捐税。因为他们的疾病和死亡之大,这是有着最直接,也最不易避免的原因的!
第五节 村子里的疾病和瘟疫
落在人类种族上,
是灾荒,苦役,疾病,创伤,
与无形的死亡。
——雪莱
我住在棕树营的时间,因为很短,幸没有遭遇到什么瘟疫。对于过去曾否发生过瘟疫的情形,也不大清楚。但于疾病之多,则是早就觉到了的。村人们喝凉水,最易患的疾病,是所谓的痧症。突然发烧,肚子绞痛,重者甚至于呕吐,出冷汗,满地打滚。他们的治法,则是用小铜钱,在脖子或肩背上刮。或用针戳手肘弯处的青筋,从那里放出紫血来。救治不及,也有因此丧命的。间亦服用十滴水,痧药,圣灵水之类的药品,但已是极少数人才有的享受了。此外,疟疾亦最普通。又肠胃病,以孩子们患的最多,单看满街满巷小孩子的粪便即知。此外,麻疹之类的流行病,一发生,总是大半村的小孩子都被传染了。天花则以离城较近,亦知种痘,所以还比较少。至于感冒伤寒等烧热病,则几乎随时而有。病重不治,则用稻草扎五个小人,用五色旗帜之类,烧香,浇水饭,送之桥头,或路边。也有用鸡蛋叫魂的。疾病再加重或死亡,则又盛行走阴,或关魂。
这里有一家男巫,即专门职掌着这种职业。我曾到那里去参观过。他住在一进棕树营紧靠路堤左边一间新盖的茅屋里。屋壁上张贴着几幅巨大的神像,有的骑着白马,有的骑着麒麟。也有执着弓矢的,那大约是所谓的张仙了。男巫则是黄面皮,有两撇八字胡的五十多岁的老头。问病或关魂的来了,多是妇女或老太婆,也有的执着香烛或纸钱的。她们坐下来,说出了病人或死者的生辰八字。然后男巫即焚香,烧纸,叩头,念了-一些咒语或祷告,随即闭目坐在椅子上,一手执着团扇一样的羊皮鼓,一手执着小竹棍,敲击羊皮鼓,咚咚作响。不一会,这个老人抖擞起来了,鼓声也敲击得最紧,于是口中念念有词,大声地唱起来了。这是所请的神,业已降临,并附着男巫在说话了。于是与问病或关魂者,一问一答。男巫不断地唱着:
“差官哪,……你慢慢地找,你慢慢地寻!”
这样寻找的结果,病者或死者的亡魂寻到了,或者是“瓜子脸”,或者穿着“七件衣”,于是通过了男巫的口,说出了自己的死因或病情。也有时颇能引起了问病的妇女们或老太婆不住地哭泣或流泪。最后,则是“差官”索烟茶钱,随即男巫如同飞鸟展翅一样,突然跳起来,打了一个手势,抖擞终止,也收拾了羊皮鼓和竹棍。于是跳神完结,问病或关魂者付出了香钱(普通关魂一次至少是三百六十元,听说现在已涨到六百六十元一次了),将信将疑的怀着满意的心情归去。
这便是距离昆明,这个现代的都市,也是西南文化的中心,不到一公里路,村人们最原始的治病或诊病的方法。这种方法当然不会有效的。但村人们的贫乏的荷包,却以此不能不增加了一笔意外的付出。现在,听说各县都有卫生所的设立了。何时这间男巫的住屋,能变成了一间崭新的诊所或医院呢?我从这里归来,不禁在心中这样怅惘的想着,也是徒然地希望着。
第六节 村民们的路
在勇者的面前,
荆棘也可走成大路!
——鲁迅
如果说村民们没有可走的路,这是很难令人相信的。或者可以说他们的路,是狭窄的,污秽的,在下雨天,则是烂泥的,溜滑的。
譬如在棕树营,一条通到大观楼、民家地一带的灌溉用的小河的堤岸,便自然地成为通到城里的牛马或人行的大道了。路面既不十分宽广,如有牛马迎面而来,便须远远地招呼着相让,或者渡过石桥,走到河的对岸去,也常有行人或小孩,在这里被马踏倒或撞翻了的。到了下雨天,则泥湿路滑,一不小心,且有跌到河沟里去的危险。但村子里的人们,似乎颇走惯了这样难行的路了。一到雨天,即将裤管卷到大腿以上。或者赤脚,或穿草鞋,大步而行,如走马路,了无难色。但在城里的人或小孩子们便不同了,一步一滑,有时且连连跌跤,成为泥人。
除了这河堤的两岸所自然作成的大路而外,则稻田里的界堤,即所谓“河埂”也者,也自然成为交通的小径。上面绿草如茵,履之软软,如行青毡。且四面稻香草香,清气沁人心脾。我在这里,颇喜欢走着这样的小径,或者在田边闲眺,或者即走到六合村或大观楼去,作为我在村子里的最高的消遣或享受。但仍以堤面不宽,或不盈尺,所以有时只能横步,且一不注意,就要倾跌,或失足落在稻田里,溅得满身泥水。一次一个朋友偕着夫人来此,果然一进屋来,夫人的袜子却变成了一双泥脚。也有时路边或堤上,多有人畜的粪便则行路似乎更艰难,也更尴尬了。所以,我说这是村民们的路,狭窄的,污秽的。下雨天,则又是烂泥的,溜滑的。虽他们已几千年来习惯于走着这样的路,但不是命定的,永久的,要走着这样的路。更不是他们一部分的捐税,只是用来装饰了都市,或建造石板或柏油的大道,一直接到阔人或富人们的大门!
农人们,几千年来都毫无嗔怨地走着这样的路,但在现在,似乎该有着可走的,并不是烂泥的,狭窄的新路了吧?
第七节 所谓“门户钱”
美人梳洗时,满头间珠翠;
岂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
——唐·郑云叟
在棕树营,大约是属于昆明市府,是云南的所谓首善之区的缘故,所谓门户钱的摊派,似乎是最少最少的。
在我过去所生活过的另一个乡村里,那里门户钱的摊派,数目无定额,摊派无定时,名目之多,尤细如牛毛。且来摊派时也没有一定的收据或条文,只保甲长一个口头上的命令,或区公所派来一个穿便衣的类似法警又类似工友一样的人物,说是抽壮丁捐了,每家得出几百元。或者壮丁的训练,又大家要凑伙食费,凑草鞋钱。这时或者是一升半升的米,由保甲长根据于每家田地的多少,房屋的有无而派定。但更重要的,乃是看家中有没有做事的人。乡人畏势,只要家中有做事的人,哪怕是在村子里当保卫队,在城里当什么机关的小职员,一切摊派,都可以被优待而例外地减少了。因此,所谓摊派,自然是不能公平的了。所以每一次摊派之后,总发生妇女或老太婆之类在村子里大声地号哭,或沿街咒骂。或者保甲长将违抗命令的人,送到区公所。或者又是保甲长自己躲藏起来。所以,在村子里,门户摊派的问题,总是随时都闹得鸡犬不宁。而摊派名目之多,亦的确近于巧立名目的逼勒或苛派。譬如据我所知,除了上述的几种以外,门上钉门牌,也要钱。贴一张条子之类,也要钱。取身份证,即村人们所谓“护身符”也者,在城里是三角,在村子里则非出三元至五元不可了。又赶街子有所谓地皮捐,一份是房主人收,一份则是区公所征收。据说是用来办地方公益事业。又肩挑负贩的人过路,又有所谓“过街税”。如卖柴的,抽几根柴,卖炭的抽几块炭,甚至卖松毛的也抽几股松毛。所以,肩挑负贩的乡人们过街时,除了肩挑背负而外,也常常手里拿着一捆一把的东西,即是应付过街税,免得将挑子歇下来,费时费事。
但因为摊派无定时,且又不能拖延或赊欠,所以这给与村人们的窘迫,是可想而知的了。摊派一发生,就是村人们拿着升子,这家那家的借米或借钱,当然,即使是很高的利率,也得忍受着的了。
所以,我到了离开这村子的时候,许多相熟识的村子里的人都来看,并羡慕着说搬到别的地方去,门户钱可以减轻一些了吧。事实上,也就真有一些村子里的人,为逃避门户钱而搬走了的。尤奇特的是,我们的住屋退回给房东,房东不愿接受,说是住了这屋子,又要多出一份门户钱,结果由一家玉溪人,烧砖瓦的,几乎是白住一样的搬来,接替着我们住下去了。
但这样的事,在棕树营都没有了。我在此八十二日之中,据我和村人们的接谈,今年一月起直到八月,都还没有摊派什么“门户钱”。只是除了一次保甲长来钉门户牌,每家出了十元钱,又一次城里的机关来钉门户牌,每家出了二十五元,其次则是我来此以后的一种劳役捐。我们的房东,一个老孀居的村妇,出一千五百元,我们则出七百元。她被派为丁等户头,我被派为戊等户头。这是怎么根据,怎么计算的,也不知道。
但比之于我所在过的另一个乡村,尤其比之于我出生地的故乡,据同乡人们的述说,地方上的什么人如县长、书记长之类,每一出巡,也要递“滑竿费”,一些什么委员的来临,要出“招待费”;军队的过境,又要出马乾及草料;而借米借用具之有借无还,犹其余事。所以棕树营的人们,究竟是很幸运的了。
第八节 妇女与老人
青天化作一张纸,
海水化作墨水瓶,
妇人们的痛苦说不尽!
——西班牙民歌
在棕树营,有一种使我很注意的现象,就是很少看见老人和老太婆。到处都是筋强力壮,操劳工作的男人和妇女。此外就是很多的小孩。这不知是什么原因?我想,或者是生活的劳苦,使人不易活到耄老或高龄。要不然,就是疾病或医药的缺乏,使较有年龄或抵抗力薄弱的人,不易存活,以至未到天年,即早已逝世了。所以,看了丰子恺的漫画,一个棉衣大袄,抄着两手的乡下老人,领着小孙孙和小猫小狗在屋外向太阳的恬和平静的情景,这好像只是诗人心中的想像,在现实的人间,尤其棕树营,已经很少看到这样的场面的了。
至于妇女们,则大约与云南其他乡村的妇女所遭到的命运是一样:种地、栽秧、生育小孩和操劳家务,如命定的奴隶,或人形的牛马一样,永远没有休息的时候。愚蠢而恣睢,一受到委曲,则十分野蛮地哭喊和咒骂。乡村妇女所特有的素朴而健壮的美,似乎也已逃匿了她们了。又这五十户人家的女主人,大部分是再嫁或招赘或孀居,这说明了社会如何的不安和波动,也说明了家庭的不健全,与妇女们如何的不幸了。即如我的房东的一个女儿,她的母亲决定替她招赘。听说年底就要成婚。丈夫是一个勤务兵。经人介绍,交了聘金,就算定婚了。当事人的两方面,都没有见过面。最近还听说这个勤务兵,因与长官家里的婢女发生关系,被发觉,畏罪潜逃,现在还不知下落。所以我们这个房东的女儿,这未来的新妇。现在是在朦胧的黑雾中生活,将来也将在朦胧的黑雾中生活。一切不由自己决定,也不知自己决定。我常常看着她的活泼而天真的样子,想像着她的未来或前途,大约也只是随着命运的摆弄;如同她的祖或母或同伴一样凄惨地度过一生而已。
除了婚姻不明智不自由而外,则生育给与妇女们的痛苦也当是很大的。妇女们都多育。未生时怀着孩子操作,下地,挑水。生产时,当然是很少进医院,甚至于也很少请稳婆,只是由同伴或家里的有经验的人,用极原始的野蛮方法接生。譬如说用牙齿或碎磁碗将胎儿的脐带咬断或割断,胎衣未下,则焚烧一种破碎的油纸伞。胎儿幸而无恙。但小衣服之类,也是少有预备的。只不过将大人的破衣服或败絮之类,将婴儿捆扎成一团,就算是一个新生者到了人间最初所得到的享受了。社会上产妇所谓的“坐月子”,在这里,也不时兴。这是由于生活的忙迫,即使是产妇,两三天以后,也得背负着孩子工作了。所以,因此而引起的妇女的疾病,是可想而知的。前面所说的很少见到高龄的妇女,这多育,和得不到应得的休息和保养,也当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只是如动物一样的生活,如动物一样的挣扎和吃苦。世界上所谓妇女解放,所谓妇女的权利和幸福,不知距离她们还有几世纪啊!
除了家庭劳作和生育儿女,则丈夫的无知,残暴,甚至于抽鸦片,也似乎是妇女们的生活的最不幸的源泉。夫妇的斗殴,吵架,和恶骂,几乎是每家的家常便饭。打小孩子也是一种生活上的不平和怨恨的发泄。而丈夫抽鸦片烟,要妻子供养,甚至将妻子所有的私蓄或破旧衣服偷去当卖,引起家庭的不和和夫妇争吵,成为全村的笑谈的事,也是很平常的。我们搬来不久以前,隔壁的一个村人死了,我们搬来以后,还见妻子头上扎着白绳。但一提及死了丈夫,总唠叨地咒骂着那个没有良心的“死鬼”。事实上,据村人们的传说,她丈夫死了以后,她到减少了许多负累,自己挣得的工钱,不再被强迫着拿去买鸦片烟了。因此可以留下作私蓄,或做小生意。所以,丈夫死了以后,她到没有了菜色,也减少戚容,并且也可以穿着不十分破烂的衣裳了。
所以,如果说次殖民地国家的中国农村的男子,以重重的压迫和剥削,使他们的生活丑恶污脏得如同蚂蛭,而这蚂蛭却又紧紧地吸在妇女的身上,这样过完了他们所谓的“冤家对头”、“孽债纠缠”的一生!
第九节 救救孩子
但愿每个农民的孩子,
有书读,有草鞋穿!
——孙中山
中国“救救孩子”的口号,由鲁迅先生喊出来,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这事实的表现怎么样呢?在都市里,据我所知,读书的青年,或者流亡,或者被杀头,或者走到升官发财腐败堕落的路子。其情形都一样的可悲。到现在,似乎读书也成问题了。今年重庆投考大学的学生,据《大公报》的记载,约有三万余人。而被摈不能人学的,至少有两万多人。在中小学,则情形的严重,当亦类此。幸而有可以读书的青年,读什么书?读到什么时候?学膳费与书籍各费的来源?亦都成为问题。而一方面我们又在嚷着抗战复兴和建设新中国。这真令人难于想像这建设新中国的主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
在乡村里,中国小主人的命运,似乎更悲惨了。首先是营养问题。村人们衣食不足,自然很难照顾到孩子们的健康了。谁没有看见过呢?在云南各地的乡村里,只须狗一叫,就有孩子们成群地跑出来。或者肚子大得如同葫芦一样,或者脖颈细瘦如同棍子,或者一头一脸的癞疮,或者多患眼病。很少有红活结实,粗强健壮的孩子了。个个都显着黄瘦而呆笨,如同病瓜一样。即如有时见到被拉来的壮丁,也似乎很少像我幼年时候所见到的乡下的汉子。这都是营养不足的现象。在棕树营,如前面所说,因为还有着很像样的农村副业——卖麦粑粑,所以粗粝之食,究竟还可以饱肚,不感到饥饿的了。因此这里的孩子,还不十分显得有着营养不足的样子。但不良的生活习惯,也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至于教育,似乎更谈不上了。据我的访问。这村子里大小约有百多个孩子,但村子里面,没有学校。昆明发生空袭以后,一个私立的小学,疏散到这里来了。而孩子们有力量入学读书的,仍是很少。第一,每学期不易缴纳几百元以上的学费,更不能购备书籍或衣服。有的则远到一两里路以外的市立大观小学(白马庙),或省立昆师的附小(潘家湾),为的是公立学校,一切费用可以比较地节省。但合计读书的孩子,仍不过二十人。除了经济的原因,更重要的,乃是求生不易,孩子们也得在家中帮助着大人做半成人的职业或工作,如看门,养鸡,喂猪,或放马,有时也到田里拾野菜,或到河边,到野外剥取树皮或树叶,或拾柴草。有时也上街买物,或为喝酒抽烟的父亲买酒,买香油,或油条。剩下的时间,则孩子聚拢来打架,吵闹。每个人都比赛着投掷了刻毒的丑话或恶骂。大人们由于生活的劳忙,自然无力照顾到他们,而他们的无知,也不想干涉到他们,只是让他们自然粗野地生长。甚至于孩子患病发烧,也只好将他们丢在家里或门外,自己下田工作去。也有时夏秋水发,几个较大的孩子,相约着到河沟里捉鱼,因此也有偶尔失足,被水淹死了的。所以我初搬到这里时,我的曾经住过这里的朋友,总警告了我,不要放孩子到河边去。也有的孩子,在田地里工作,或游玩,在今年的春天,则我住屋隔壁的一个姓车的女孩,忽又被那里大白天放枪的流弹打死了。听说曾经报到市府去,也究竟没有下文。孩子们,如同小猫一样地被埋掉了。又我临时雇用的一个村里的女孩,来时眼角上一个大疤,经询问,据说小时被马踏,几乎眼瞎,也几乎送命。所以,孩子们意外的灾害,实在是不胜防备,也不胜述说。也有时成群的孩子,在河边的树枝上摘取干柴,他们如同猴子一样的粘贴在几丈高的树枝上,嘴里叫嚷着,手脚还不住地攀折高枝上的枯干或干柴。我看见了几次,真令人捏一把汗,比看了马戏班里的孩子们的表演还要惊心动魄。因此我回来对妻说了,也感叹着。在马戏班里,孩子们被人为地教会作惊险的表演,在村子里,则生活的逼迫,使他们自然地过着最惊险的生活了。可惜我还没有世人们的这深的修养,不会欣赏了这种表演,并以此为人类最开心的消遣或娱乐。所以,我之对于此感到恐怖和憎恶,也正如我之看了马戏班里的孩子们一样。只是在马戏班里,我所憎恶的对象,乃是马戏班子的主人,因他玩弄或出卖了孩子们的惊险,以博取世人的欢喜,或从最大的侮辱中骗取了最少数的金钱。在这里,则我所憎恨的,却是广大不仁的社会,因它敢于这样的虐待或折磨着中国的新的历史的小主人!
所以,营养不足,不良的生活习惯,与半成人的工作或疲劳,还有无教育,与意外的灾害和惊险的生活,这些都如炼狱里浓黑的岩块一样的重压在乡村孩子们的身上了。这是中国教育工作者的耻辱,也是中国教育工作者的痛苦。为减轻了这种耻辱和这种痛苦,所以我愿意再叫喊一声这鲁迅先生曾经在聋聩而麻木的社会一再叫喊了的:
“救救孩子!”
一九四一年
原载《云南日报》(1944年9月3.10.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