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开拓者的祖先和开拓者的子孙

美国的大诗人惠特曼,在一八六五年,曾写下了一篇美丽而热情的诗歌,“开拓者啊!开拓者哟!”(Pioneers!O,Pioneers!)赞美和歌颂一个新民族开拓新大陆或新国土的故事。在路南阿细和撒尼民族的许多传说和汉夷文字所写下的宗谱碑记里,似乎这个民族在很早很早的古代,就以他们的饱满的生活力和创作力,写下了强力而美丽的开拓者的现实的诗歌了。如在尾则,便有一块李氏宗谱碑记,一边是汉文,一边是夷文,即倮倮文,亦即丁文江氏编著《爨文丛刊》所谓的爨文。汉文的记载,全文是这样的:

李姓本族,原居于云南迤西大理。次迁居云南大板桥。继后又移住龙落凹。由此逃到尾则,于雨胜村交界鲁拉字山顶搭住几年。此时有弟兄三人,带黄铜锅一口,铜刀一把,金鞍镫等物。在鲁拉字山顶时,养育一只大黄狗,分别时,不肯分给那个,乃打死埋于此山顶上。弟兄三人,由三方分离,一位下邱北,一去北方,有一位不知去何处。其中一个,望见雨胜村,有大山,森林繁茂,乃叹日,不去别处,即在此地砍林耕种度日。乃住雨胜村。所以最先住雨胜村者,即我李姓也。今我之本宗,有迁居于尾则村,有住于宜政村者也。李姓之祖宗最先者名称,自思、努高、要生三人。现在不能孝就宗党,支房云云,今将我本宗秩序略列于左。

下面即接着是宗谱世系,有夷汉两种文字。最后则为夷文的序文,内容当即如前面的汉字所述。但只汉字序文看来,虽文字并不高明,甚至于有几处还不可以句读,但内容却极其素朴真实,真是一篇最美的诗歌的题材,或最美的诗歌的故事。一口铜锅,一把钢刀,不正是开拓者的祖先最光荣的资产,和最宝贵的工具么?这比汉族家谱之一来就是什么帝王贵胄,或什么世家大族之类的云云,都更质直,也更高贵。在碑头上,且有四个始祖的人像,各负荷着“锄”、“斧”、“刀”、“镰”等四种不同的工具。且又以汉字注上了各人的乳名:一是捌扫、二是树达、三是扫走、四是子马宜。所以这不单是开拓者的最美的故事,也是开拓者的最美的图画。我坐在这碑前,神往了很久。对于“砍林耕种度日”这自始即以劳动生产为生活者的天才的前辈和开拓者的祖先,不禁涌出了无限的崇敬和这多的遐想。

我想,这里的阿细和撒尼民族,虽都是倮倮民族的支系,但与现在大小凉山一带的倮倮民族的慓悍好杀,在性质上似有绝大的不同。不知是否因阿细与撒尼民族,很早就进入了农牧状态,所以在性质上也有了农牧民族的温驯和纯良,不像独立倮倮之与外族文化隔绝,还停留在近于原始生活和原始蛮性的状态。又撒尼民族、阿细民族,与独立倮倮和别的倮夷,虽同为倮倮民族,在语言上也同属于藏缅语系的倮倮一系,但在文字或文化则以撒尼民族使用倮倮文,且文化程度也似较他族为高。所以我疑心这不会不是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由李氏宗谱碑记及在糯黑所见到的另一块王氏宗谱碑记及其他载籍所记,皆言他们的祖先,原在西部,或在大理,然后移到东部省城附近,又移到东南山地。这与民族学者的研究,称倮倮民族,原居康藏边境金沙江_带地方,渐渐南下,东向移殖的主张,正相符合。但他们既曾经在大理或大理附近生活了一个时期,是否创造下了新的历史,或发展了较高度的文化呢?关于南诏建国,中外学者的主张,以为是摆夷,或倮倮,或白子,到现在亦迄无定论。但南诏父子连名,与爨族习俗正合。或者南诏民族,即倮倮民族,惟不知当时是否已有爨文或倮文之发明或应用。在南诏全盛时期中,除汉文外,迄无倮文碑记,或其他文献之发现。或者当时尚无倮文之发明,亦未可知。(据南诏野史及滇系诸书的记载,谓汉时纳垢酋阿丁创夷文,然尚是一种传说,似无其他确证。)但由现在撒尼之有文字,与倮夷巫师“毕谟”所保存经典与传说之丰富看来,这个民族,即使还不能完全断定曾经创造了南诏大国,但过去必有过光荣的历史,是可推想而知的。只是,以民族斗争的激烈和蒙古汉民族之挟着更大的武力,与高度的文化侵略到云南来,他们的历史和文化,遂被破坏和消灭,他们的民族也被驱逐到西南高地和山谷地区去了。所以到现在,这个民族仍然过的是半农耕,半畜牧的生活,但仍保存了开拓者的祖先的浓厚的血液,有着强韧的劳动力和勇敢的冒险心。

所以,在现在路南的阿细和撒尼,除了和前面所说的在石窝山罅里种植了杂粮而外,也有大部分人兼事畜牧。在尾则及附近村落所有的羊仔,据说约在千头以上。在冬天十月以后,庄稼收齐,且亦水冷草枯,这时,他们即随着羊群离家远行,到南方去了。甚至到开远,蒙自一带,气候温暖,水草丰富的山地。到了翌年开春二月以后,然后又赶着羊仔回来。这时羊肥乳多,夷人大量制造乳饼,卖给汉人。也就在这个时候,也有不放羊的,到了冬季,则出行打猎,由陆良、泸西,循滇桂边境,有远到贵州境内的。所以,这真是开拓的祖先的开拓的子孙,随畜转徙,也随意创建了新的住居,或新的村落。最近,以征实征购及其他力不能负担的供应或抽壮丁的骚扰,他们中多有离家远行,出不复归,以致于我们所到的村子,多有空屋或破败的石碾石磨,堆置路旁,处处显着凋零破敝的样子。我们一面凭吊了这些遗迹,一面想着这些生产的主人们,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或者仍是一口铜锅,一把钢刀,或者也有几头山羊,或一只狗,又到了更深更深的山林或溪谷里去,又建立了住宅和村落。但我总担心着虽暂时逃脱了地租或压迫,待汽车路或公路之类的更发展和完成,摊派和捕拿的铁手,不是又要伸到头上来么?

唉,永远逃避,也永远为灾害所迫袭的民族啊!我想总有这样的一天,中国的社会,会使你们从山林里重新走出来,抹去了你们心上的陌生和怀疑的心情,并看到了欢迎你们的衷心的微笑,和张开了的两手的吧?

第二节 记路南邓神父

为着一种隐藏在心中,或者不易为世人所知,也似不与世人相同的理由,我于到尾则后的第二日,即敬谒了邓神父的茔墓。

墓在尾则天主堂后面,草树蓊蔚,没人行径。墓,白石为之,上面除了有四个夷文的刻字和邓神父的法文的原名(Paul Visl)外,全是汉文所刻的邓神父生平的事迹。碑式如下:

两旁刻字,全文如下:

公讳明德,大法人也。生平喜沉静,乐善好施,真乃仁人君子。先于西历一千八百八十年间,自法赴滇,为传天主教,遂委任漾壁,开教五年后,委饬路南路美邑。初立教堂于一千八百九十二年,被匪抢劫,公受重伤十四痕,求医无效,只得回国调治。旋得痊愈。公不弃原职,仍然赴滇,建修各属教堂。又新创村落,名日保禄村。此法大恩人之功也。兼之博学多能,诲人不倦,著书传经,创造法夷字典,特得大法士院优给奖励。迄今奉教者日多。又广为学校,大兴文化,升举司铎,则群贤毕至,少长成集。非公之功,非公之德欤?

由碑观之不文不白,且多别字,正说明了在邓神父的影响下,所有教民的最高的文化程度。因此,这似乎是一个很大的悲剧。尤其在我略略调查了邓神父的事迹和作为之后,我似乎更理解了这悲剧的内容了。所以,赞美他是一个虔敬的大宗教实行家,或《法夷字典》和《夷文圣经》故事之编纂者,都似不足以说明了邓神父之所以为邓神父。至于怀着狭隘的民族主义,或浅薄的无神论思想,而毁谤他,似乎更不足取了。在我,我肯定地说他是一个献身于倮夷民族,尤其是倮夷民族中的撒尼民族的解放运动的大恩人,或救主,当不是过分的。虽然,他也说服且教育了很多的倮夷,尤其是撒尼民族,信奉了天主教,是否是一种真正的民族解放运动,尚是一个疑问。但他对于倮夷,尤其对于撒尼民族,如同对于赤子一样的爱心,总是无可否认的。

他之出入国境几次,也来回港粤几次,都是为路南的倮夷民族,尤其是撒尼民族,建教堂,编字典,印《圣经》。并兴办水利,教夷民以比较进步的耕种方法,从实际上来解决了夷民的生产的困难问题,和生活的困难问题。并几次的受到威胁,为匪抢劫,出死人生,而仍锲而不舍,鞠躬尽瘁,为夷民服务。直到已近古稀的高龄,在路美邑逝世,遗嘱仍愿埋葬在撒尼人最多或纯是撒尼人的村子,让他的死后的灵魂,仍可与撒尼人永久亲近。所以,他的遗体由路美邑被移葬到此地了。我曾看过留在他一手抚育,且派送出国读书归来的他的学生曾神父那里的一张照片,也是撒尼人的装束,且貌像清癯,有者稀疏的胡须,不像我从画片上所看见过的别的法国人,如雨果,如巴尔扎克,如罗丹,如米勒诸人的方面大耳,满脸胡须,如同雄狮一样的样子,却是如同罗曼·罗兰型,两眼静穆和平而有着神奕的目光。看到了这目光,令我想到他的清刚正直的用心,和无比的爱心,也更景仰了他的正义和人道的叛逆者和革命家的精神,完全保存了最优良的法国人的最高贵的传统。

但这却不是现在的撒尼人或天主教徒所知,或者也是他们所不愿向我述说了的。但我却从和我怀着不同心情,或异样思想的路南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前辈知道了这故事了。据说在几十年前,这里的汉人,几乎全是征服者或地主,而夷人则全为被征服者或佃户。佃户除了奉纳很高的地租而外,对于地主还要有家庭出入及婚丧嫁娶的各种的劳役,以及临时的水果瓜豆,布麻牛羊之类的供应。这叫做地租以外的“生派”,和“死派”。所以我们现在军政各方面对于老百姓的摊派,在路南,佃户对于地主,夷人对于汉人,早就加倍的尽着这项中华民国的国民沉重地枷锁在肩上的义务了。但佃户的供应有限,地主的欲壑难填。因此,在路南,夷汉冲突的事,也就层见叠出。只要翻开关于路南这方面的记载,和地方志,就知道在路南夷汉冲突的事件,差不多和路南的历史一起开始的。最大的叛乱,则是咸丰七年时,路南城一再被陷,夷汉相杀的残酷情形,现在的老辈子们都还多有道及。我在路南,考察了路南县的城垣,其砖石的痕迹,显然可分四个时期,因此也说明已有四次的增修。而每次的增修,既不是为防水患,当然都是夷汉的冲突,斗争激烈,所以城防加紧,城垣也不能不增高了。所以,研究了路南的历史和社会,甚至考察了民族迁徙转移的地理,随处都可以分明地看到了这长期复杂的激烈的民族斗争的事实的曾经存在。即现在也还隐隐约约的存在。在邓神父被重创回国就医,再度来到路南传教的时候,正是咸同之役,云南迤西的回变,迤南的蛮变已平。他生活在被征服,被压迫的一群,怎能无视于夷人的被迫害,和痛苦呢?所以即在光绪十余年与二十余年时,都曾为夷汉纠纷事件,两度入狱,尤以最后一次,在黄玉芳为路南知州的时候,事情闹得特别的大。后来且成为国际问题,由法国外交官向中国政府交涉,将他保释出狱。听说县政府里都还保存着关于这些事件的档案。要正确而深切的了解了邓神父,似乎这些档案都是最可宝贵的资料之一。可惜我没有机会检阅这些档案,也不能看到邓神父是否有着法文的著述,和他在路南传教时所留下的手迹,因此不能判断这么爱好撒尼民族,和他们一起生活,教育他们,解放他们,尽瘁一生,死而后已,是否仅仅是一种单纯的宗教家的心情或人道主义者的用心。英国的摆伦不正是为敬仰了希腊古代的历史与爱好这个美丽的民族而鼓舞而参加了希腊的独立战争,而终于以他的生命殉了他的崇高的理想了么?如果说邓神父对于撒尼民族也有着这个同样的理想和心情,(这还不是因为摆伦也有着一张希腊装束的画像,使我有着这种想法,)则无疑的撒尼民族并没有像希腊民族那样影响于全人类文化的辉煌美丽的过去的历史,而是这个民族的温驯纯良,爱劳动,重生产,富于饱满健壮的生活力和创造力的缘故。

尤其在我到了路南以后,听过了撒尼青年男女们的嘹亮的山歌或歌唱,也知道了他们的比较自由的爱情和结婚,也看过了他们如同被谪的仙女一样在山头上牧羊,如同永不疲惫的巨人,样在荒草的石田上种植荞麦苞米,我心里想着这是牧歌时代的民族啊,但却遗弃在近代文化的圈子以外,而邓神父却想点化了他们,使他们进入到天堂。但事实上,邓神父是失败了。因他们却更深的陷到人间的地狱,受着重重民族的压迫和社会的歧视和剥削,而逃避到更深邃高旷的溪谷和山岳里去了。

第三节 记圭山小学

由路南东行四十里,经过了嶙峋的乱石山和几个夷人的村落,便到尾则了。这里也是乱山起伏,包围着一个小小的夷人的村落。前面是文笔山,后面是独石山。独石山上,巨岩壁立,乱峰插云。山后更突起的一座大山,则是林木蓊翳,窅冥深邃,下临长湖。湖水清洌,澄碧如镜,将周围的树木和东西两面的独石山,和王帽山,都倒映在湖水里面了。这好像是一个静宁肃穆,远隔尘世的仙境。所以,这里一切都是以风景之美著名的。但在我,则超过这些风景之美,更使我留恋和怀念的,则是圭山小学。

圭山小学建筑在村子之后,即独石山麓的南面。校舍素朴而整洁,且地势高朗。站在这里门外的操场上,差不多全村的风景,都可以收入眼底。门外白灰墙上“省立圭山小学校”几个楷书的大字,尤极新鲜得耀人眼目。在这荒僻的山村里,能有这样的一座小学,总令人不能不感到了异样的欢喜,尤其知道在这学校里受学的,乃是这么温驯朴实,富于创作力和生活力,而生活条件却这么困难艰苦的,被遗忘了的中华民族的最美、最健壮的幼小的孩子们。所以,为他们,写下了这篇文字,不单是我的责任,也似乎是我的一种骄傲。

他们几乎全是撒尼民族,与阿细民族,同为倮夷民族的一支系。其分布的范围,在圭山区则是撒尼民族,在凤凰山一带,则多为阿细民族。也有少数的戈帕、黑夷、沙人、白夷、苗人,据说共占路南全县人口(约十万人)的十分之四。尾则及其附近的村落,几乎全是撒尼民族。所以,圭山小学的学生,便自然都是撒尼民族的子女了。全校学生约三百人,初级一至四级合为两班,高级五六年级各为一班。外简师两班,共六班。学生年岁最大者,二十岁,幼者六岁。女生约六七人。从服装和外表上看去,似乎和汉人很少有区别。高年级的学生,已多能说国语。看着他们光着上身和赤脚如飞的在操场上打篮球,叫嚷着,且拍手欢笑,其活泼可爱的样子,令人如何的兴奋啊。只是,略略的调查了他们的生活和环境,不禁令人想到我们的教育和社会,对于他们,实在有这多的歉疚。

他们中除了少数人是尾则村子里的,大部分都来自附近的村落,有的距离十里二十里,最远有到四五十里的。他们既全是种山地的人,终年在山窝石罅里种上荞麦和苞米,花了很大的劳力,却得到极微小的收获。再加上征实征购的负担,所以很少不是赤贫的了。据教务主任李春荣君的报告,学生家庭年终有余粮者,不过十分之一。其余皆劳碌终岁,不得一饱,须靠卖柴,绩麻,或临时佣工补助家用。因此学生们的寒苦情形,是可想而知的了。我到了他们的住处一看,所谓铺垫,大多只是一床席子和一片毡条,有棉絮的不过是极少数的几个人。住所或在学校寝舍,或在附近的天主教堂或民间住宅。住民间的住宅,多以利用星期天或放假日期为房主锄地耕种,代替了缴纳房钱。过多的劳苦,似乎成了他们的习惯。所以他们的操作,也和他们打球一样,说着笑着,似乎没有什么疲劳和不快。

至于饮食,因为缴不起伙食费,大多食杂粮。且全是自理。学生们星期六放假回到几十里路外的家里,背来足够一周食用的粮食和蔬菜,如养面、苞米、咸菜、瓜豆之类。每天早晚下课总是三四人或五六人一伙,有的劈柴,有的架火,有的用小木盘很灵巧的掺水和养麦面,和搓面条。有的提水洗菜。一时黝黑湫隘的小屋里,往往支了四五个小锅灶。在天主教堂旁边的一间平房,甚至有十一个小锅灶。所以,一到了做饭的时候,即人手嘈杂,烟雾薰蒸,几乎看不见人。但锅里的水吱吱的叫着,小灶里亦火焰熊熊,且有些孩子们三三两两的蹲在灶前,迎着这火光,喃喃地念读课本,或演数学问题。因为,我们到尾则的这几天,正是他们忙着学期考试的时候。所以,粗粝之食,并没有减低了他们生活和工作的能力。我看了他们,出来也看了天主教堂屋顶上的十字架,和屋后邓神父的茔墓,我想,如果天上真有着上帝,和所谓的天堂,则银羽白衣的天使,驾驶着金辇玉辂来迎接了的,不正是我眼前的这些褴褛赤脚,紫黑如铁的孩子们么?所以,我算第一次在这里用我欢喜的眼泪,也是悲痛的眼泪,虔心的祷告。祷告这些被虐待的纯良的孩子们,应得到他们应有的待遇和合理的重视。虽然,我祷告的对象,不是无知的神,而是社会最近未来的日子!

所以,以后,接连着一两天总是与校长曾飞戾神父谈论如何减轻学生生活负担,让学生生活得更好一点的问题。据说,学杂费总算减免的了,图书馆也多少从外面捐了一点书籍。想办生产或农艺来贴补学生的伙食,则限于经费,不易着手。且学生在本校毕业后,即无力升学,多数回家种地。所学尽弃。最大的出路,只有当个国民学校的教员。但这已是难能而不易得的优差了。所以,不单是学生的负担问题,即学生的出路问题,也影响了家庭对于学校的信仰,阻碍了学校前途的发展。惟一的补救办法,似只有增加经费,多设公费生,并派优良学生到省城或外地升学。这样毕业后学生的出路宽,学校招生也较容易。但这似乎不是校长一人所能为力的事了。看到诚朴且有能力的曾校长,一面谈,一面显得发愁的样子,似乎一层浓重的暗雾遮蒙了尾则的山水之美,也遮蒙了这一群孩子们这一线光明的前途了。

我想,我们新社会的教育,将光明与温暖投射到这样的学校,这日子当不会太遥远了吧?我愿流我的最后的一滴汗,期待着这样的日子!

第四节 记长城埂

由路南东北行,经过了重重叠叠的乱石山,都一样的是石灰岩构成的石林。嶙峋嵯峨,异形怪状。人马行乱石罅中,曲折迂回,上下起伏,渐渐地看见前面树林茂密,地形略见开朗,即在一漏斗形的坡塘附近,有几十家住屋的聚落,这便是所谓的水塘铺了。

我们初到村子时,村里的人们正惊惶地聚拢来说是有过路的兵,在砍伐他们的树林。并且连未成熟的果子也摘光了。村里的汉子们,都回避着不敢露面,因为恐怕被抓去当兵。而村子中心的一棵大柿子树下面,也正蹲着一个妇人,在伤心地哭泣,说是家里的木器杂粮之类,都被抢光了。在这样乱山包围着的林木蓊翳,和平宁静,如同仙境也似的村子里,却到处笼罩着忧郁和恐怖,以至于村子里褴褛污秽的老人妇女和小孩,见到了我们,都站得远远的,后来还是我们觅到了一个在村学里教书的教员,向他说明了来意,我们才被接待,并派了两个人,领我们到附近的长城埂去。

这是路南有名的古迹之一,虽然也是难以说明的古迹之一。用乱石堆成的城垣模样的堤埂,北起于陆良县南境的天生关,中经路南东部,直南尽于弥勒县界。高度约三尺。缘乱石脊起伏,俨如一条巨龙一样。有几处且被野草和小灌木丛埋没,很不容易看到经过的痕迹。这比起我在北方所见过的万里长城,其工程的艰巨,与气象的庄严,虽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原始社会或游牧社会,也究竟是一种难能的大工程。记载和传说,虽都叫做长城,其实没有城垣的规模,也似看不出有所谓城垣的用处。且没有一块砖头,没有一处可避风雨及守望的地方。只是一望看不见两端的乱石堆成的索链,锁着了从北到南一带的山头。而问题也就在此了。

据县志的记载,说这是蛮酋相争,建筑起来的,正确的时代既不知道,建筑的人物,也无从考证。并且,这究竟是用作守卫用呢?还是分界用呢?也不大清楚。我们在此处徘徊眺望,从附近没有人家,没有人迹的荒山,从石罅中长满了野草和小灌木林的土地上,也得不到一个可靠的解答。后来,还是同行的殷君,以为在原始游牧时代,水草对于人畜的需要是最宝贵。而在这一带地方,即全是山地,仅有少数的水源,所以它便成为相争的对象了。后来则是垒石为界。不同的部落,各在自己的界内牧畜,不相逾越,如同蒙古人的所谓的旗,或盟之类。而这正是旗盟之类的界石。我想这个假设,大体是可能的。路南西南的河西县,有所谓盟石,其来源和作用,也正与此是一样性质。至于长城埂垒筑的时代,则以这一带地方,原为黑爨落蒙所据。据《激江府志》,谓爨蛮本为东西黑白四种。西汉末白爨据曲州、靖州、安宁等处,黑爨据昆阳、新兴、宁州、威楚等处。不知是否像长城埂这类垒石的遗迹,即为当时不同种族,不同部落争战或决斗以后所垒筑起来的公界。但至少不会是现在路南一带的倮夷民族,如撒尼,如阿细之类所建筑的。虽他们也是爨蛮的一种,但据志书及所能得到的倮文家谱碑记的记载,他们大都是清初时,从云南迤西,移殖来的。这时,种族斗争的对象,主要的是汉族和夷族,水田与山地之争,而不是夷族与夷族,山地与山地之争了。所以这时自不需要,也不会有这样的封界。看了长城埂的破烂苍茫,凋残,荒凉的样子,和建筑技术的粗陋拙劣,也说明了他们不是较近时代的遗物。

我们既得到了这个假想的解答,大家似乎很满意地,坐在这乱石堆成的埂堤上面,想像着古代野牧部落的生活和斗争。也同时眺望着东面巍然耸立的陆良境内的龙海山,和路南境内的哑巴山。在这两山之间,则是澄碧而明澈的巨大的山凹里的湖泊,即长约十五里,宽约十里即俗所谓的大塘子。周围没有一棵树。乱山的倒影,却成为湖面上的卓绝奇丽的点缀。这似乎是隔绝了人寰的自然的异境。但湖心的水,却泊泊地流着,冲开了曲折的山峡和石缝,西南汇为七角塘,为白龙湖,为大叠水。再奔腾汹涌的流下去,便为人间所知名的巴盘江。以下便为大赤江,顺滇越路,人于南海。

所以我们在此处游览了长城埂,也见到了一条漫长汹涌的河流的清澄静宁而幽美的源泉!

第五节 记石林

由路南东北,远接陆良,以至于南面的弥勒,方广数百里以内,都全是石灰岩层。石灰岩层,是以易于风化著名的。因此受了千年风雨的侵蚀剥落,或者是魄岩嵯峨,或者是嶙峋崎呕,或者是剑拔弩张,或者是透辟玲珑,幻成各种畸形异状,惊心骇目,成为天造地设的自然的一种奇迹,也是古今来岩石的一种大观。这即是驰名远近的所谓路南的石林。

路南石林,虽范围至广,随地而有,但据我所知,以地形和山势的不同,似乎可以很显然地分为三区。一即石黄牛一带地方。由路南东行,远至所各邑,地势既比较的平坦,所以石林的分布,遂觉得满山遍野,一望无际。这好像千万只的牛羊,被冻结在地上。或者半身埋藏土中。或者成群成队,低头吃草。或者奔跑突怒,两两角逐。或者仰首向天,似在诉说宇宙的永久也说不完的秘密。也有几个较高的石笋,三五丛聚,俨如放牧的巨人,对立而语,或低头下视着满山牧群。所以,当地的人叫这个地方为石黄牛,不是不有原因的了。只是石质不作黄色,都一色的青碧。远远望去,又如千千万万只的田螺,被簇嵌在大地的胸脯上。强烈的太阳光照着,且闪灿地发射着银光呢。这真是自然的杰作,和大地的奇丽玮伟的装饰。这是第一区。

其次,由水塘铺到长城埂,又西南,到白龙潭一带的地方。山形既陡峻钻簇,所有的石林,自显得崎峭深邃,险绝而雄奇了。到了这里面,恍然如同到了八阵图里,到处是刀枪剑戟,到处是奔禽骇兽,到处是有路无路,到处使你迷失了路途,也到处是深溪和绝壑,即俗所谓的“落水洞”。据说土人们惩处罪犯或淫奔男女,即多投掷于这无底或深不可测的“落水洞”,任其在窅深黑暗,或怪石嵯峨的洞府,粉骨碎身或自生自灭。恐怖的故事和险绝的峭岩石林,更使行走在这里的人,感觉到毛骨悚然的了。并且散置路旁的碎石和岩块,亦多狞狰突兀,如魔鬼攫拿。或者白石硙硙,或者瘦骨鳞峋,俨如大战凶年,满坑满谷的骷髅枯骨,或如死神兀立,永远沉默地在计算死去了时间和死去了的生命,也永远沉默地在期待着就要死去了的时间和就要死去了的生命。这好像是死神之家,是不祥的所在。我到了这里,忽然想起了我在俄国诗歌所读过死蛇之谷的叙事诗,觉得这是现实的恐怖的绝地。果然,黑夜逼近了,我们几个人也在此迷失了路途。后来虽是藉着星光和一个当地土人的引路,总算走出了幽谷。但这一带石林所给与的森严和恐怖的印象和心境,到现在仍是很深切而分明,就好像在记忆里仍然可以摸触到这些怪石和山谷的角棱一样。这是第二区。

第三区,即远近知名,且独得石林之名的李子箐一带地方了。这里地势略坡陀下陷,因之美石钻聚,或者奇秀峭拔,或者突怒峥嵘。或者偃仰多姿,或者蹲伏取势。嵌结玲珑,穷妍尽态,可谓极尽岩石之大观。并且石林罅隙之中,有曲折小径,有轩朗台地。有剑峰壁立,飞瀑下奔。有绿潭清映,秀石摩云。千变万化,随地构成异境。因此,在较早的时候,即已引人注意,游人亦多。人工的点缀,也随之而增加了。在石林中有小亭,入门处有精舍。石林的内外有花木。所以我在这里的石林中,徘徊观赏,俯仰眺望,苍天上的白云,和四山的清风,也似来回舒卷,依依眷恋,都和我一样地在观赏了自然造物的奇伟和庄严,但同时也就颇惋惜于岩石上如同疥疮一样的,这里那里的所谓名人的诗歌和题字。不知道是对于自然的赞美,还是对于自然的嘲弄。我想石涛千年万古,蚁蝼一样的人命,想因石留名,除了破损了自然的庄严和完整而外,这是多么可笑的事呢。所以我在这里,似乎也领会了天地的心,这是与宇宙共其始终的大而悠久的心。也读出了自然的无声的言语,人间的最美最完整的言语。因此,那是多么丑恶和拙劣的啊,题字于自然的脸面上的人们的心情!和多么邈小的人间的文字和言语!

就这样,我享有了石林,而并不私有了石林,我满意的,没有留下一个字,甚至于也愿意抹去了我曾经走过的足迹。我欢欣的归回来了!

第六节 记芝云洞、天生桥和大叠水

由于前面所说的同一的原因,路南多石灰岩层,易受风化的作用,所以特有自然的胜境。除了随处可见到的石林而外,最著名的,如芝云洞,如天生桥,如大叠水。这些都使路南成为昆明附近,也是云南重要的游览名区了。

最奇幻玮丽的则是距城北约十里路的天生桥。那是架空的一段石梁,由于下面河水的冲激侵蚀,于是在河底上形成了各式各样人形的石笋,如立,如坐,如磕头跣足,如披襟当风,如临流濯足,如趺坐凝想。并有清水一泓,曲折蜿流,潺漫有声。所以游天生桥的人,大都是徘徊桥下,或兀坐水边,欣赏了这地下的仙境。同时也可以仰看石梁上的垂乳悬石,或翔或走,各如鸟兽形。亦或如鳌,或如飞龙。在石梁前面且有藤葛蔓生,衬以石色水迹,斑驳陆离,自成为天然的伟大的画壁。所以天生桥的奇秀而俊美,固不在桥的本身,而在于桥下的水石山色。虽然,在我看来,桥上车马和肩担背负的劳动人民与少数民族的来往过路,似乎这桥也庄严地支持着他们。所以这不但是一座天生的美丽的桥,也是一座天生的坚固的桥了。

离天生桥不远的地方,约三四里路,则是芝云洞。这是一座空心的山,里面倒悬了无数的钟乳石笋,地下亦多结晶或凝结了的冰柱或小山。有时上面石笋,与地下石笋相接,又成为天然的白玉色的廊柱了。苏东坡游记所记的石钟山,也正与此是一类。这在西南各省,尤其是云南各地,差不多是随处而有。我幼小时候在故乡山野地方所看过的,这类的山洞,似乎就有四五处。惟比较起此处的芝云洞,似芝云洞,洞深而大,且多曲折,这是一个特点。其次洞底无水,且有小道,可以行人,这是第二个特点。有了这两个特点,且地近省会,交通便利,故游人独多,亦特享盛名。这令我想起我的故乡的那些深邃奇峭的大石洞来,不禁有着多少的惘然的怀念之感了。

除了天生桥,芝云洞之外,在不同的方向,则是离城西南约三十里的大叠水。这里由龙海山发源的巴盘江从北流来,经过了路南盆地,然后又曲折南下,流于两山夹缝之中。山道险森,陡然岩石下陷,遂叠为伟大瀑布。霆击雷鸣,震动了全部的山岳。差不多在十里以外,就约约隐隐地可听见瀑布的声音了。循声前进,渐渐水花激起;如白色雾霭。绕山道而下,经乱石堆,遂可看见瀑布的全幅。高约三十余丈,广约三丈,纯然如同天上降下来的银涛雪浪一样。不知道是愤怒呢,还是欢喜,总是永远吼叫着,和跳跃着,倾泻而下。好像对着游人傲慢而骄横地示威似的。甚至于也将水飞溅在我们的身上了。但我们也并不怯懦,我们也仍然脱光了衣服,即在这里的水塘里洗澡。然后披着衣服,坐在山麓,面对着这雄伟奇丽的瀑布。这时我似乎懂得了这瀑布的欢喜,也懂得了这瀑布的愤怒了。流过了被束缚着的山峡,用力冲开了石岩,下降到人间。现在可以高声的吼叫,也可以放肆地流着了。这怎么能不狂欢,怎能不跳跃呢?但人间也寂寞,因为全部的勇敢和强力,只是让山林里鸟雀震惊,和野兽骇怪,并觅不到一个可以为人间服役,或为人类尽力的机会或地方。这或者也就是这瀑布之所以难免于暴怒或悲鸣的原因的了。

因此,我与同行的人谈论着这似乎可以设置一个大电站或水闸,使这附近陡然可以增加了无数的田亩,和无数大工厂使人们都有了欢笑和幸福。在我游览了这大瀑布归来,我更梦想到这样的社会了。

第七节 记倮夷李姓与王姓宗谱碑记

在路南看见了两碑倮文与汉文的家谱碑记。一是李姓的,地点在尾则。一是王姓的,地点在糯黑。两碑皆有汉文小序,其后则是谱表。碑式相同,惟前者碑头并有四个人形的浮雕,各执刀、镰、锄、斧等物。并有四个祖先的名字。后者除了倮、汉文字并列外,几乎全是汉人碑式了。因为我不懂倮文,只能就汉文方面。略作解说。

一、两碑记皆有一段相类似的神话,这大约是倮夷民族,至少是倮夷中的撒尼民族所共同有的关于祖先的传说。

此时有弟兄三人,带黄铜锅一口,铜刀一把,金鞍镫等物。在鲁拉字山顶时,养育一只大黄狗,分别时,不肯分给那个。乃打死埋于此山顶上。弟兄三人,由三方分离。

——李碑

后又移居路南区童母箐,埋狗山脚,当时有昆弟三人,从此折家。(“折”疑“拆”或“析”——记者附注)

——王碑

在原始时代,或渔猎社会或游牧社会,狗和人的关系,是最密切,也是最重要的。所以,在元秘史,曾有狗为蒙古人的祖先的传说。在《华阳国志》里,记盘觚氏的祖先,也一样。不过,越到近代,人智发达,文化进步,关于狗的传说,才渐渐合理化,或人情化了。在这两块碑记里所记载的关于狗的传说,正是这样的一个例子。但狗与人的关系,尤其是与祖先的关系,仍然可以看得出来,那是极密切,也是极重要的。

二、两碑皆说到了原先的祖先,居于云南西部,然后东移,南下,到了路南。

李氏本族,原居于云南迤西大理,次迁居云南大板桥,继后又移住龙落凹,由此逃到维则,(今尾则,路南东四十里,——记者附注),与雨胜村交界鲁拉字山顶。

——李碑

王氏鼻祖,原籍大理,移居云南府东门外,其后移居宜良宝宏寺,继移居路南阿梓龙,后移居盘西东区大寨,后又移居南区童母箐。

——王碑

这与人种学上的研究,倮夷民族原居川康交界的金沙江边,其后渐渐南下,东移,散居云南边地的看法,正相符合。在汉唐以后的云南历史,云南东部爨蛮,即倮夷民族所居。在云南各少数民族中,似文化较高,且有自己的文字,也有深远的历史传统。由丁文江所编《爨文丛刊》,及现在路南倮夷民族的倮文记载,与毕谟所保存的经典看起来,似乎正是一个最重要的说明,所以,这是云南的一个重要,最值得注意的民族。

但因此,也就联想到了南诏民族的问题。在隋唐时代,南诏为滇西大国,文化制度,都颇为可观。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南诏自己的文字所留下的碑记或记载。所留传下来的《滇载记》和《南诏野史》,据说是根据于爨文白古通写下来的。而南诏德化碑,尤纯然是汉人所作的汉字碑。因此,南诏民族遂有各种的推断了。有说是摆夷的,一部分西人多如此主张。在以前我也相信此说。有说是白子的,友人方国瑜即主此说。有说是爨蛮的,凌纯声氏,即主此说,重要证据之一,即爨蛮父子连名,南诏亦父子连名。在我,则又以爨蛮的较高的文化,与悠久的历史传说,相信了当时的南诏即爨蛮所建,亦即现在倮夷民族的祖先。故两块碑记都一再记述了始祖原居于大理。因大理建国,正是爨族势力最兴盛的时候,所以以大理为发祥之地了。并且,在这两块碑记里虽有一两代以后,姓氏名字,都已汉化,但父子连名的痕迹,在最初的几代,仍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三、父子连名与姓氏名字的汉化,在两块碑记里,都表示了同一的倾向,即越到近代,姓氏名字越完全汉化。父子连名的传统习惯,也越彻底消灭。虽然,在姓氏名字刚刚汉化的一两代,仍然是保存着这习惯的。后来当然是受了汉人的影响,所以渐渐的不严格,乃至于纯然如汉人一样的父子同姓而完全异名。如李氏碑(见80页):

又如王氏碑(见81页):

李氏碑:

前者如:

顺抖一顺安一李山安。

而李山安以下,即完全汉化。

后者如:

王何一何占科,何占科以后,亦完全汉化,并且全族人都姓何了。假使不是碑首的“王氏宗谱记”五字的标明,我们还无从知道是王氏之后代呢。又两碑皆不过六七代人,大约只是从后迁至路南的祖先算起,约当于清初的时代。这时,刚刚削平三藩,滇中兵连祸结,所以少数民族,大量的逃到东南山地来了。又小糯黑村一块新建围墙碑记,亦大约述及这里的人“道光十八年,由大糯黑迁来”。可知倮夷民族之迁到了路南,时间并不是很长久的。但汉人大量地到了路南,尤其是咸同回乱以后,他们又迁到东南山地去了。近以征实、征购、征兵的逼迫,他们又迁到滇黔边境,无人知道的处所。这可尊贵民族的不幸的遭遇,不正是说明了汉民族的民族政策的错误和可耻么?

第八节 记赵秃耳朵

在路南汉民族与倮夷民族中最流行的故事之一,便是赵秃耳朵的故事。但在我,我并不如同所有的人_样,将赵秃耳朵看作是一个英雄,这正如回教民族中的马如龙一样,双手沾着自己的同胞,自己的族类的血腥,无论后来怎样的功业彪炳,怎样的成为有名的人物,在我,我即使不感到怎样的憎恶,但也究竟难免于多少的寂寞和悲楚。因为,我的同情和赞美,乃在另外的一方面。譬如说与马如龙走着不同的路子,为被压迫民族和被虐待的工农的解放运动而牺牲了的杜文秀,和被赵秃耳朵杀戮了作为自己晋升的礼品或投降归顺的可悲的抵押的两个夷族的领袖,一个是哑吧山的姓高的,一个是所各邑的领袖,连姓名也被忘记了的,这才真的是民族英雄,是人间的崇高而宝贵的品性和人物。但历史却给人以难堪的嘲弄,杜文秀与高某诸人的故事,或者被忌讳,被遗忘了。而马如龙与赵秃耳朵的故事,却普遍的被流传着。但即使流传着,在我看来,也并不是光荣的,至少如同神龙变蛇,乌鸦装上了孔雀羽毛的故事一样,使人很短气的。

据说,赵秃耳朵在年轻的时候,本也是倮夷民族中孔武有力,顽强不驯,且富于正义感,爱打抱不平。但这时候在路南一带,倮夷民族最受汉人的虐待和压迫。连到城市里买卖都常常遇到无比的欺骗和侮辱。这如我在另一篇文字里所记述的现在在海邑各地倮夷民族的情形一样,如果要有正义,还有比伸张自己民族的正义大过的事么?如果要打抱不平,也再没有比整个民族被虐待被歧视还不平的事了。但以赵秃耳朵的无识,无知,当然不会有什么伟大的计划。结果,到处与汉人打架,犯法。他时时被抓到监狱里去,上镣铐,带枷锁,最后一次则以屡犯不悛,大约说是不会听话的原因,所以两只耳朵被州官割去了。这就是赵秃耳朵之所以得名,而自己的真姓名赵发,反无人知道了。但这不平且不义的法律的惩处,他如同杜文秀的控诉所得到的判决一样,并不使他心服。当然,也更不会在自己的民族中失去了光荣。反之,赵秃耳朵且成为被人尊敬和信仰一个难得的记号和目标了。于是,渐渐地在倮夷民族中造成了一个领袖的地位。果然,滇西杜文秀起事,派人(《志书》上的记载,语焉不详,据我所知,大约是马正荣)联络,于是赵秃耳朵,率夷族响应,几次攻陷了路南。多年积愤,一旦得到了报复的机会,于是对汉人大肆杀戮,并且创为酷刑,如滚水煮活人两脚,从肛门将活人的大肠理出来,倒挂在树上之类。至今路南的汉人谈及此事,也还有谈虎色变,想刑生畏的神情。但这在一个无知顽强,仇恨而报复的异民族的心里,却不见得不是不可以理解的。可惜,这事虽口口流传,传说颇多,而《县志》里所记载的,不过短短的几行。如:

夷人赵发者,幼无赖,住州之东海子。(咸丰八年)十二月十日,勾串蠹役聂升弟兄,为内应,梯城而入,围知州蒋维镛于内室,大肆屠戮。遂杀举人徐彦等,并男妇二千余人。深沟高垒,为久踞之势。十年四月,岑毓英进兵。至七月至城,贼却走,民渐次归业。(《路南县志》卷九,兵志附录)

所以当时民族斗争,杀戮之惨,是可知的。以后似乎也还攻破了几次路南县城。最后,则向东败退,至今尾则的独石山上,还有当时据守的营垒。友人吴辰伯游览及此,还在山头上题了一首诗,开始两句云:“独石山头树将旗,将军雄略妇孺知”。这是真的,当时的倮夷民族,无论男女老弱,都一致为赵发后盾。听说,现在糯黑方面的石城,也正是当时夷民星夜建筑起来,为赵发后退死守之用的。但赵发却没有死守,也没有后退。他前进了,为岑毓英名利职位的诱惑收买而前进。前进到招安和投降!这给与夷人的悲哀和失望有多大啊!结果,各村领袖不服,纷纷独立,不奉赵发命令。但赵发却佯作为集议反正,召集部属会议,结果,夷民们都集拢来了。赵发却将他们一网打尽。最重要,有力有为者,则为所各邑与哑吧山两地的两个领袖。现在他们的头颅,却堆垒化成为赵发媚外求荣,与暴发升迁的梯阶了。他的最大的官职是参将。比起马如龙,自然稍有逊色。但仍然为一地方有名人物,为人所称颂,只是称颂的人,与称颂的事迹,与以前已纯然两样,所以,死了以后,墓上仍有颂德和记载所谓功业的丰碑。一个夷族的牧师告诉我说,这碑建立在舍赛,离尾则不过十里。路程并不算远,但并不能使我鼓起勇气走去一看。更不要说,也不大有这兴趣和心情了,或者也可以说我已知道了这碑的内容,更用不着去细看了。汉人官宦人家的那一套,我不是已经十分熟习到使我厌恶了么?只是后来听说他后来做了参将以后,子孙也颇为众多了。因此觅到了他的一个孙子在昆明读书的赵君,问了他关于他祖父的情形。似乎他很年幼,不大清楚。只是说了他祖父也在曲靖在贵州都做过了武官。也说到了杀哑吧山领袖的故事。但据说乃是为图报私仇,并无别意。

这是好的,望可爱的青年,与进步的子孙们。都忘记了祖先的这类的历史和故事吧!

一九四五年

原载《文讯》六卷五期(1946.5)、六期(1946.7)、九期(194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