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汝舟
我今年已是七十六岁的人了。从一九二五年开始直到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为止,我作为张学良的侍卫副官之一,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身边。他的音容笑貌,所作所为,仍历历在目。这里把我耳闻目睹有关张学良的往事写一写,表达我的怀念之情,也可作为研究历史的参考。
一、关于郭松龄反奉问题
一九二五年三、四方面军进了关,张学良住在原曹锟的公馆天津曹家花园,他的卫队骑兵连住在天津河北三义客栈。
同年十一月末,一天夜里十一点左右,总部下达了马上集合整队出发的紧急命令。
这时任卫队骑兵连的连长苏景廉和许多卫队的队员都上街游玩未归。本打算把人找齐,可是情势紧急,已经来不及到处寻人了。于是便由值星官田兆春负责,把没有外出的队员集合起来,结果才二十五个人。
由天津乘火车出发的,除了我们这二十五个人以外,还有跟随张学良的中校副官姜化南、军械处长周濂、军法处长朱光慕、秘书处长刘鹤龄。一路平安,在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就到了沈阳北站,回到了大帅府。
张作霖正为郭松龄倒戈大为恼火,当面骂了张学良:“就你交了这么一个好朋友!”
张学良在帅府休息了一天,晚上八点多钟,便急忙由沈阳北站出发,赶赴锦州西南的连山前线督战去了。
我们当时都住在火车上,跟随张学良的侍卫副官有谭海、苑凤台、吴景山、王守成、刘玉昆、崔正岩、崔成义。我当时任卫队骑兵连第三班的班长,此外还有姜化南领着的骑兵连和军事队成员,共一百多人。
到前线不久,就传来了张作相的十五师被郭松龄部队打垮的消息,听说只剩下一个外号叫吴大胡子的少校营长了。张学良当即晋升他为中校团副,令他收集残部,重整旗鼓。
郭松龄的部队来势凶猛,势不可挡,在交战中我方节节失利。于是张学良决定撤退。我们这些人,便由连山直奔葫芦岛,在葫芦岛,登上了镇海号军舰,舰长是沈鸿烈。
按照张学良的意见,主张把军舰开赴天津看一看,可是周濂等人坚决反对,认为回到天津会被郭松龄扣下,便回不来了。
坐在军舰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郭松龄的兵车,来往频繁,一列列兵车向山海关方向进发。据此判断天津早已失守。
连日奔波,早已人困马乏,周濂等人,利用张学良入睡之机,便指挥镇海号军舰,向旅顺口进发,企图由旅顺口登陆回沈阳。
到达旅顺口后,日本关东军不准携带武器的卫队登陆,几经交涉,只准张学良的所随几名军官登陆。
没办法,我们这二十五个人,便由周濂领着,又乘镇海号军舰,奔赴营口,准备由营口登陆返沈。可是到了营口岸一打听,得知留守在营口的侦察营营长宋九龄也撤走了,可见营口已落于郭松龄之手。
死逼无奈,一行人只好又乘镇海号军舰,返回旅顺。通过与大帅府联系,又与关东军交涉,最后以解除武装为条件,才准许登岸。由旅顺改乘火车,来到了沈阳南站。
这一天特别冷,下着鹅毛大雪,我们当时还穿着夹衣,加上几天的折腾,冻得实在受不了,周濂先乘汽车回帅府了,我们二十五个人跑步回到大帅府,在客厅里休息。
当时沈阳十分空虚,因为主力全在郭松龄的手里,张作霖把在沈阳的教导队和炮兵营组织起来,新编了第一旅(旅长王瑞华)和第二旅,还有一个炮兵旅,旅长叫陈琛。说是旅的建制,但实际上没有多少人。
张作霖这回破例在客厅召见了我们,对我们表示信任,答应打败了郭鬼子每个人都升官,还说:“小六子(张学良)认错了人。”随即命令被服厂的潘厂长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套新棉衣,命令庶务处栾贵田处长发给每个人一百圆奉票。还给了一天假,叫我们回家看一看。我们当时都很感激。
我们当晚便集合出发,走了一宿,拂晓前又开到连山和张学良会合上了。张学良一见到自己的卫队来了,便叫我们的车挨着他,令王以哲的卫队退到后节车厢。王以哲对此很不满。
郭松龄和张学良的部队,在新民、辽中、黑山一带展开激烈的战斗。炮兵阵地设在苍山,步兵在后流河一线。
张学良每天都骑着马,由兴龙店去苍山前线巡视督战。
在两军对峙的战斗中,一件奇怪的事儿发生了,从郭军方面打过来的炮弹落地不爆炸,没有杀伤力,这样一来就救了张学良的部队。
后来了解到,当时担任郭军炮兵司令的邹作华是不同意郭军反奉的,是他命令炮兵在发射前把引信头卸掉了,就是不卸掉也不拧紧,因而炮弹落地不爆。
另外,日本关东军以保护中长铁路为名,通令郭军不许在离路三十里内打仗,这就阻止了郭军前进。为此,郭松龄不得不派人与关东军交涉。这就给张作霖调兵遣将的机会。
张作霖在沈阳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乱转,他急电黑龙江省督军吴俊陞,命吴星夜疾驰来沈阳解围。
吴俊陞便率穆春的第七骑兵师和万福麟骑兵师,快马加鞭赶来。
郭松龄的司令部设在新民县的白旗堡。由于郭军节节胜利、势如破竹,郭松龄就有些马虎大意,认为沈阳是一座空城,占领沈阳城铲除张作霖是指日可待的事。就在这种毫无戒备的情况下,突然遭到了穆春所属外号“天下好”王永清所率领的骑兵包抄袭击。担任警卫的都是些年轻人,缺乏实战经验,一冲即垮,就这样白旗堡郭军司令部被轻而易举地拿下来了。
按郭松龄的意思,打算骑马逃脱,但他夫人韩素秀不会骑马,又不忍抛弃,便在仓促之间,弄来了一辆马车,化装潜逃。在新民县白旗堡东约二十里的农家菜窖中,他们夫妇被俘了。
依万福麟的意见,应交给军团长张学良亲自处置,可是老派的吴俊陞坚决反对,认为交上去,郭松龄一见少帅就死不了啦,所以他下令“不能留着他”。就这样,郭松龄夫妇,双手被钉在大车的车厢板上,游街示众后,被就地枪决了,后被解尸沈阳,在小河沿曝尸三日。
郭松龄系陆军大学毕业生,曾任东北讲武堂战术教官和张学良的交情很深。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指挥有方,身先士卒,九龙口战役曾使大军阀吴佩孚闻风丧胆,称郭是一个军事家。
当时我和张学良同在一列火车上,从电话里张学良得知郭松龄被处决的消息后,曾气得直跺脚说:“郭松龄无罪,不该处决。”他对郭松龄的死,表示非常惋惜,对吴俊陞很不满。
打败郭松龄后不久,张学良就进了锦州,后去天津住不几天就进北京,军团司令部设在西城光明殿,张学良本人住在西单文昌胡同。张仍任第三方面军司令,第四方面军由韩麟春接替,后换杨宇霆。
二、关于张作霖被炸
一九二八年六月初,张作霖被炸死在沈阳皇姑屯的两空桥。
张学良当时住在北京中南海,正在为奉军撤出关外事,主持召开奉军将领军事会议。
我当时已是张学良的内卫之一,我们几十人都住在中南海的万字廊一座叫潇湘馆的楼内。
为了办交接事宜,张学良把北京故宫的一大串钥匙交给了卫队长谭海,叫他把这串钥匙送到故宫保管处。
谭海离不开,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到故宫管理处,交上了钥匙,拿回了一个收条。
我回来的时候,开饭时间已过。我便向张学良的专用厨师杨凤山说:
“我去送钥匙,还没吃饭呢!”
杨凤山说:
“我把你忘了,都收拾完啦。”
想了想又说:
“少帅刚吃过,我还没有收拾呢,你就去吃点吧!”
我推门进去一看,张学良没吃多少,剩得挺多,便坐下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墙上挂着的电话急骤地响了起来,因为是张学良的专用电话,我没敢接。
不一会儿,张学良就推开会议室的门走出来接电话。我亲耳听到这是五太太寿夫人由沈阳打来的长途。电话的内容是:张作霖被炸死,叫他马上回沈阳。
张学良听到这个消息后,表情很难过,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就又回屋开会去了。
在转身要走的时候,他严肃地对我说:
“汝舟,这几句话,不许你说出去,如说出去我要你的脑袋!”
我当然不敢向外传,可是张学良却把这个情况向开会的将领说了。不过他没有照实说,而只是说张作霖被炸断一只胳膊,生命不要紧。
张学良命令第二十军军长于学忠掩护全军安全撤出关外。我们几个人保护着张学良先到滦州的横山大觉寺住了不几天,等大部队全撤出关以后,我们和张学良都化装成伙夫模样,乘卫队骑兵连的闷罐车向沈阳进发。
闷罐车的门口儿堆着行军用的锅碗瓢盆,我们都躲在里面。路经锦州、皇姑屯等车站,都有日本兵上车检查,但因已化装躲起来,未被发现。
到沈阳北站下的车,一个个像小鬼一样,徒步走到小西门,遇到一辆汽车放在那儿,由张学良亲自开车把我们拉到大帅府。
到帅府的门口,门卫一看我们这身打扮不叫进,我便说:
“你凭什么不叫进,你好好看看是谁回来了!”可是他不认识张学良,仍不放行。正在争执中,有一位中校马副官出来看见了,他当然认识张学良,这才叫我们进去。
于凤至初见张学良,看他那身穿戴活像要饭花子,吓得“妈呀”喊了一声。可见当时的狼狈相了。
张学良回来以后,召开过会议,待把部队配备停当以后,才公开宣布为张作霖发丧。
我们卫队当天都穿着素袍,表示吊孝,可是腰里都别着手枪,严密地警戒着,怕张学良出意外。在发丧的这些日子里,我们一直守在灵堂,不离张学良左右,不准回家。
三、关于枪毙杨宇霆、常荫槐
张作霖被炸是一九二八年六月初,枪毙杨、常是同年的秋天。(注:应为1929年初)
这年秋天,任东北总参议的杨宇霆,利用给他父母办双寿的机会,准备这一天对张学良下手。这一阴谋张学良有所察觉,为预防万一,张学良便命令统带刘多荃注意警戒,于是从帅府到杨公馆的几里路上,都是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地警戒起来。
卫队队长谭海也告诉我们几个内卫说:“不要离开少帅,一旦发生情况,先把杨、常收拾掉。”这是一个死命令,谁敢不遵守?杨、常那方面一看在张学良祝寿来往的大道上都站着岗,戒备森严已有所准备,所以没敢动手。这一天就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杨宇霆给父母办完祝寿活动后的第二天下午,正是我内卫值班,张学良告诉我说:
“你给杨督办(兼兵工厂督办职)、常省长(黑龙江省省长)打电话,说我邀他俩来公馆打牌,由我和太太陪着,没有外人。”
我从下午四点开始打电话,直到六点钟,几经周折,才在杨公馆找到了杨宇霆。我说:
“司令长官叫我给督办打电话,今晚邀你去打牌。”
他问:
“都有谁?”
我回答说:“没有外人,有长官和太太(于凤至),还有常省长。”
杨宇霆说:
“常省长在我这儿,一会儿我们两个人一起去。”
我把这一情况向张学良做了汇报,他说:
“那好,等他们来了,你马上通知我。”
下午七点钟左右,杨宇霆和常荫槐带着警卫,坐着轿车来了,因我是值班由我接待,让到帅府主楼南北角的客厅里。
按当时的规定,任何人都不得携带武器进帅府,外来的警卫人员不得进仪门(即二门),所以他们两个人的警卫人员就留在门外了。
杨宇霆在客厅门外,便伸出胳膊脱夹大衣,我赶忙上前左手拎着大衣领子,右手便把大衣接了过来,把大衣顺手挂在衣架上,他俩进屋去了。当我接大衣的时候,就发现他大衣兜里有武器,在挂大衣的一瞬间我便把武器掏了出来,一看是一支二号“八噜子”,顺手装到我的裤兜里。
杨、常二人进了客厅坐下以后,我便上楼报知张学良,他马上下楼会客,在下楼时悄悄地告诉我说:
“我进去以后,你得想法叫我出来。”我记住了。
我打开客厅的门,张学良进去便和杨、常二人寒暄了一番。我转身泡上茶,进去斟上,便转身要走。张学良说:
“大热天喝热茶不好,上午有客人给我送来了新疆的哈密瓜,可甜啦,你们也尝尝吧。”随后就叫我去拿来。
我一边去冰箱取哈密瓜一边寻思,少帅吩咐我得想法叫他出来。我便灵机一动,转了一圈儿向张学良说:
“谭海怕我们偷着吃,把冰箱搬到楼上去了,我到楼上一看太太正在洗澡,我就下来了。”张学良马上站起来说:
“那好,你们二位等着,我去拿。”说着便离开了客厅。
张学良出来把门带上以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用手捅了我一下,并用手指一指南边的门,又指了指客厅的门,便上楼去了。
我虽不了解怎么回事儿,但我得服从命令。于是我先把南门打开,只见马上窜出四名手持匣枪的大汉,把我吓了一跳,但定睛一看原来都是内卫的人。打头的是谭海,随后是高季义、刘多荃和苑凤台。这下子我有点明白了。接着我把客厅的门打开,二话没说,这四个人一进客厅枪就响了。只见杨宇霆站在那儿身中数弹,晃了几晃倒在地上,常荫槐还坐在沙发上,一动没动就被打死了。
打死杨、常以后,用地毯包起来,几个人扛着先送到东花园隐蔽处放了几个小时,后来我们又把尸首送到“姜公祠”前边。叫这两位和姜登选做伴去了。
这两个做恶多端的家伙就这样被枪毙了,张学良也算替张作霖报了仇。
杨宇霆的三太太打电话讯问情况,我都回答说:“八圈还没打完,才调南风。”可是后来时间太晚了,她也不信,杨家全毛了。
当天晚上全城戒严,不许任何人走动,直到第二天,才正式宣布枪毙杨、常的事。
张学良把杨宇霆的亲信,任粮秣厂厂长的葆康找来了,叫他为杨宇霆办善后,又叫被服厂厂长潘廷贵给常荫槐办善后。
这两个人一听杨、常被枪毙了,又找他俩来,不了解怎么回事,吓得直哆嗦。可是张学良却说:“杨宇霆、常荫槐的事和其他人无关,别人没有错。”他们俩才松了一口气。
〔编者按〕:本文系读者张文奇先生所投寄,嘱本刊予以转载,唯不详其原出处。据原口述者称,自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至廿五年(一九三六)任张学良侍卫副官,其所述多为其目睹,并亲与其事,颇富史料价值,兹刊出,借供读者参考。
《传记文学》第四十二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