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战犯管理所成立不久,从各方面挑选来集中的战犯,正在欢天喜地地相互庆贺待遇改变、新生有望时,突然一次首长讲话后,不少人便陷入了比过去更加痛苦的日子。因为这许多高级战俘中,有的是长期单身囚禁;有的是长期患病住在监狱医院;有的从来不看报;有的虽是从劳改单位挑选来的,也是在一天劳动之后,倒头便睡。可以说,至少有一半人是与世隔绝一样,根本不了解社会上在搞什么运动;对常用的一些成语,也很陌生。
那位首长的讲话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多人那么大的波动呢?主要是他那一口南腔北调的口音,使许多人产生了误会,憋在肚子里,很久不敢说,更不敢去问,也不敢彼此交谈、研究。因为,长期过着惊弓之鸟的生活,遇事都得三思、四思。
闻受“宫刑”战犯茶饭不思
究竟是什么话使人惊恐?原来他硬学北京人讲官话,想把“脱裤子割尾巴”的尾字读成“以”字,但学得不太像,使人听了后,错误地把“以”听成了“鸡”。平日又很少听到过这句话,如果听惯了,再讲得声音不对,也可以理解;而陡然间一听,要大家下决心,忍痛脱裤子割鸡巴,怎么会不吓出一身冷汗?而感到这种惩罚,是和太史公司马迁的遭遇一样,要受宫刑。
有些人便肯定地认为:国民党一些大官都是三妻四妾,或在外面乱玩女人,所以共产党要首先来惩戒一下,以免出去后,再胡作乱为。
我记得这位首长讲话是下午三四点,讲完后便是开晚饭,那天的晚餐特别丰盛,可是许多人端起碗吃不下去,整夜唉声叹气睡不好。刚集中,还不懂得战犯管理所的规矩,更不敢随便发牢骚。这样憋在心里有四五天,有些大胆的便议论开了。有的说:我们过去杀过那么多的人,都不要我们偿命;而玩过几个女人,就要割鸡巴来惩罚,未免太过分了。有的便自作聪明说,这是因为人民政府的司法部长是女的,她一定是站在女性的立场,对我们来报复一下。个别人气愤地嚷开了:“要割我的鸡巴,就请先割我的脑袋,否则,我宁死也不愿当太监!”
自然,这么严重的思想问题,很快就有人反映上去了。管理所的领导马上召集全所战犯讲话,进行解释。他笑嘻嘻地问:“谁说要割掉你们的鸡巴?”头一声没有人答,当他问到第二声时,有位在四川军阀统治时期当过四川宪兵司令的老头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是上星期那位首长来训话时讲的。”所领导人先纠正他:“以后首长们来讲话时,都叫做讲话或作报告,不要再叫什么训话了。”他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那天首长要你们脱裤子割尾巴。不是什么割鸡巴,这是你们听错了!”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两个人同时站起来回答:“报告所长,我们没有尾巴,不需要割!”
所长和坐在他身边的几个干部正在笑得合不拢嘴的时候,李弥兵团中一个被俘的少将高参崔崇征一下站了起来,大声报告:“我学过社会发展史,知道人的祖先是猿猴变的,本来都有尾巴,但是我一家都不是猿猴变的,是妈妈和祖母生的,一生下来都没有尾巴,我认为不要割。”他的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经过所领导人用了两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才把这个问题说清楚。
原来这是句形容词,指的是要除去反动残余思想和资产阶级坏思想这个“尾巴”,而不是真正要用刀来割。只要经过学习,提高思想认识和觉悟,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去掉这些坏思想,就算是割掉了这些尾巴了。我的天!
“个人出路漆黑一团”
这一误会刚刚解决不到一星期,又有一位什么首长来讲话,他是讲战犯们集中学习的目的,主要是加速改造,要真正改造好,就要做到“脱胎换骨”。这四个字虽然没有割鸡巴那么可怕,但不少人也背上了一个包袱,主要是认为自己不是出生于官僚资产阶级家庭,就是地主阶级家庭,先天生就了这个骄胎傲骨,怎么也找不出一条贫农和叫花子的根子来,这个胎怎么去脱,骨又怎么去换?
尽管在讲话时,那位首长怕又产生误会,还一再说明,这是比喻,就是要求彻底改造,重新做人。但大家细细一琢磨,还是认为改造太不容易,一直是个沉重的思想包袱,以为这可能是一个长期,甚至是无限期囚禁这些人的一个代名词。
虽然不敢再发牢骚,但总有“国家前途光芒万丈,个人出路漆黑一团”的感叹。包括我在内,都认为要把这些战犯们彻底改造好,那将是遥远的事情。这些人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可能这一辈子就这样改造下去。直到1959年秋,刘少奇主席颁布特赦战犯的命令,指明只要改造满十年,确已改恶从善,就可以得到特赦,这一包袱才算放了下来。彼此额手称庆时,都说:想不到要求这么低。因为一般都差不多关押十年了。“改恶从善”这样一个标准,也基本上达到了。大赦令一颁布,战犯们的心境才为之一舒。
那么多的战犯聚集在一起,又经过那么多年的改造生活,彼此都有一肚子的话可以谈。除了每天必不可少的三四个小时的学习和开会等之外,其余的时间便是自学或参加些象征性的劳动。更多的时间可说都在“摆龙门阵”,只要有几个彼此认为信得过的坐在一起,便有谈不完的话。
当时要用录音机把这些录了下来,真可以编几十本动人的故事书。我的记忆力可惜不太好,现在回忆起来,连百分之几都记不到。一开始,每个人都爱讲自己生平的得意事,从如何升官发财到怎样玩女人等等,可说是无话不谈。
这不但由于过去彼此身份地位差不多,而且,如今都成了战犯,关在一起,从前那种装腔作势的官架子早抛到九霄云外,所以,谈起来没有丝毫顾虑。不过遇到个别爱“靠拢政府”的“假积极”分子突然插进来,便会不约而同地马上改口,大谈报纸上的社论或刚发下来的文件,等到这种人一离开,又重新漫无边际地纵谈起来。这几乎是战犯们的一种最大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