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我从重庆被送到北京的第一天,便先来一个“入乡问俗”,打听好这儿的一些规定,免得犯错误。当我得知只要不出铁栅门,门以内完全可以自由活动,串门串组悉听尊便;摸到了这个底,就放心大胆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到操场去做广播体操。当时这个过去监狱的放风场,还只有我一个人在运动。等到我做转体动作时,发现身后有一个人在弯腰捡什么东西。而他捡时又不是大大方方地捡,捡了以后,迅速向一个信封里一放,赶紧把信封塞进口袋;到再捡时,还向四面先看一下。这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由于我是背着他在做操,他以为我没有看见。等他再准备去捡时,我便故意做一个弯腰运动,用头贴在膝盖上,实际上是想通过小腿的缝隙仔细看看他究竟在捡什么。这回完全看清楚了,他竟是在捡拾昨天夜晚别人在散步时丢下来的烟头,的确使我感到十分惊异!
这次各地集中到北京战犯管理所来的,都是被俘的国民党中党政军特人员职位最高的一部分。这些人被俘虏时,身上都带有不少黄金美钞。按规定,除了像四川省主席王陵基的八万两黄金,宋希濂、马励武等的几千上万两黄金,郭旭一手提箱美钞等,属于公款,应予没收外,凡带在自己身上的,即使也有些是公款,只要为数不太多,照样是归自己所有。搜出后,虽由管理单位代为保管,自己要用时,仍可请求兑换一些使用。而这些人中,又有不少是挥金如土、一掷千金绝不吝啬的,绝不会对个别不名一文的人一点不接济。重庆战犯改造所有个别因害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临逃走时,把身上的钱财和手表等全部抛弃,以免被人从这些东西上能证实自己的高贵身份,二免坏人图财害命。但到了战犯所准许犯人抽烟时,有烟帮助无烟的瘾君子互通有无者,大有其人,也不会穷到拾烟头而无人接济的地步。怎么北京战犯管理所反而出现这种现象?
1976年,在洛阳参观白马寺。(左起:郑庭笈、董益三、周嘉宾、沈醉)
我正想着想着时,他越走越近,我便急忙转过身子去一看,四只眼睛一接触,便不约而同地惊叫了一声:“是你!”原来这位是我在军统局多年的老同事、军统电讯处副处长董益三。提起此人,军统局4000多名电讯人员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也没有一个不敬佩他。
枪指下叫通福建的潜伏台
抗战胜利后,戴笠为了培植董益三接替电讯处处长魏大铭,把他送往美国去学习电讯管理工作。两年学成回国,戴笠早已死去,毛人凤不想用他,而另外提升了一个浙江同乡负责军统的电讯工作。董在美国时,认识了一个与戴笠齐名的特务头子康泽。康回国后,蒋介石不让他再搞特务,而任命为十五绥靖区司令,负责指挥襄樊地区的军事工作,他便邀请董去担任他的第二处处长,在那个地区搞军事情报。我知道他与康泽早已被俘,没想到能在北京战犯管理所和他见面。
我一看到他,刚才的疑团尽释,对北京战犯所的“太吝啬”的想法完全不存在了,因为这位老同事说得好听一点是“穷且益坚”,不好听就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过去和他在重庆军统同事时,深知此人的个性,他工作的那个处,虽是清水衙门,但他这处长却是财源茂盛。因向国外去购买电讯器材时,可以附带带一批私货,是百分之百保险的。当时军统掌握的空、陆、水等处的检查机关,是专门检查别人的东西,一看是军统局局本部买回的电讯器材,谁敢去碰一下?搬动时轻搬轻放都唯恐不周,哪还会去检查。
论搞电讯工作,魏大铭的确是一把好手。抗战前,他在上海国际无线电台任报务员,当时中国电讯技术之落后于欧美等国,实在惊人;偌大中国的国际电台中,仅仅有三个半人能与欧美先进国家的最佳报务人员媲美,魏便是三个人中的一个。
戴笠主持特务处工作后,以重金礼聘魏为其工作,从几个电讯人员发展到军统有四千多人搞电讯。从几台收发报机发展到几百部,还自己制造特工专用机。在军统电讯工作中,他确有不小的建树,而他的技术更是为人所称道。抗战期间,蒋介石命令戴笠在福建沿海地区多布置一些潜伏电台。福州沦陷后,蒋介石急于要了解日军在福建的情况,戴笠无法应命,便把魏大铭叫去问,为什么不能通报?魏认为一定可以联络上,可是经过几次呼叫,总是没有回答。戴便把魏大铭叫到重庆电讯总台,要他亲自上机与福建潜伏台联系,联系不上就要枪决他。说完,戴笠掏出手枪向桌上一拍,指着魏的鼻子说:“叫不通福建的潜伏台,它就对你不客气了。”魏亲自上机呼叫,不到一小时,居然叫通了,而且收到福建站发来的重要情报。按理,这样一个专门人才,戴笠为什么还准备撤换他,而培养不懂电讯技术的董益三来接替他呢?这里面有一小段连许多军统特务都不知道的内幕,直到今天,我也才敢泄露出来。
敢从戴笠手上夺去禁脔
戴笠在抗战末期,不但准备撤换魏大铭,而且决心要置他于死地。这中间的深仇宿怨,却只因魏不仅敢于去偷尝他的禁脔,而且公开与之结婚,还报请戴笠去批准,迫得戴笠不但准许了,并且送了一笔厚礼。
魏大铭这位上海小开,除长得一副讨女人欢喜的小白脸外,而且风流潇洒,连男人见了也不讨厌。我很佩服他有胆量,而且十分聪明,他敢于从戴笠门中去夺取嫩肉,完全是看准了戴笠自有了电影皇后胡蝶之后,已无余力再去对付几副备用的“待召”了。他于是趁机捡起一副,可谓得天时、地利与人和。
戴笠爱玩女人是尽人皆知的,但得了胡蝶这位曾经南征北战、久历沙场、更抵御过上百员猛将的常胜将军后,也感到渐渐力不从心,只能靠注射“盖世维雄”等一类东西来讨好胡蝶了。
见过胡的人都知道,她粉脸上天生小酒窝和一副媚人姿态,真是香艳透骨,比之“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玉环姐姐却更有勾魂的丰富经验。戴与胡虽不敢“春从春游”,但“春宵苦短”、“夜专夜”,却没有人去过问了。而戴在重庆的几名“听用”,都正是风华正茂之年,久不承召,不得不自求“入”路。魏大铭就在这种条件之下,轻而易举地把戴的一位宠姬揽入怀中。
虎口夺肉,毕竟是冒大险的事,可能由于色胆包天,就没有考虑后果,魏几乎为此而送掉小命。如果戴笠不死,魏在1945年被戴下手令以走私罪而囚禁后,可以肯定必死无疑。所以戴摔死的消息传到重庆时,军统特务都痛哭失声,只有魏仰天大笑。这些就不多谈了。
吸食“伸手牌”烟的人
我一向有点旧意识,怎么改造也改造不掉,所以一见到董益三这位老同事,大有万里他乡遇故知的喜悦,赶忙问长问短。他只简单地告诉我,这里集中学习的军统将官级的同事有好几位,而且连两个上校级的站长也集中到了这里。我一听就感到奇怪,这次集中的人上校级的连重庆都没有,北京为什么会有呢?经这位“老资格”(许多人都这样称呼他,因他1948年就被俘了)一说明,真是使我茅塞顿开,又学到了一点知识。原来公安部门很了解,军统局过去组织那么庞大,有近五万人,但军阶却普遍偏低,连戴笠也才是中将。在正式的编制中,少将也只有十多名。有些在外横行霸道的特务,他们的级别往往只是一些尉级。所以新中国成立后,在处理这些人的时候,大都是比照国民党其他军事机关或部队的级别提高一级。如一般称为县团级的人,是指文官县长一级或相当于县长一级的人;武官是指上校团长或相当于团长一级的人。而军统特务中,中校有时甚至是少校一级的,也可以算为团级,组长也列为县级。听他一说,真是学到老学不了。
这位老同事和我谈话时,他一看出来活动的人越来越多,就要做走的准备,我急忙问清了他住的胡同室号之后,便和别的熟人去招呼。我很遗憾,当时没有好意思问他为什么捡香烟头?所以我一回到房内,吃完早饭,利用学习前的一点时间,就把我从重庆解送北京时,在武汉买的几条“大前门”香烟拿出一条,准备去送他。过去我们都是吸惯了“三五牌”、“茄力克”以及土耳其名贵扁圆香烟的人。那时如果送人一条“大前门”,送的拿不出手,受的将会认为是侮辱、嘲笑他。今天,却完全不同了。能吸上“大前门”牌,就是一种享受。
当我兴致勃勃地夹着香烟找到他的房间,他正在收拾吃饭的桌子,我把香烟递过去,他却一个劲地摇手不要,并且连连说:买来不容易,留着自己吸吧!我需要再去找你。我以为他看我一次拿多了,别人会向他要,便取出一包递给他,没有想到他还是把我的手一推。这一意外的举动,使我感到十分难堪,脸色马上变了。他一看,才把那包香烟接过去,打开来取出一支,其余的扔还给我。
我二话不说,夹起那条烟就赶快往回走,心想,未免太不近情理了。等我离开他那个房间,还没有走出胡同,就听到后面有人追上来。我以为他赶来给我解释,便放慢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是陆军副总司令汤尧。我和他在昆明就一同坐过牢,深知他爱讲点“哥们儿义气”,也知道他爱吸烟又没有钱,因他被俘时,除了一块表和一支派克笔没有丢掉外,其余都在逃跑时丢得精光,一向是吸“伸手牌”烟的人。我立刻把那条烟递给他,他也把手轻轻一摇:“一包就行了!”“要时随时来取。”“那还用得着你说,不说我也会来喽。”
捡拾烟头拆散并重卷再吸
果然,第四天或第五天,我一人正在房内写日记,汤尧悄悄走了进来,我赶忙取出一包烟给他,他取出一支向嘴巴上一插,其余的便装入口袋。我问为什么老董宁愿去拾烟头而不要我的烟?他用轻蔑的口吻回我一句:人家是学习组长,你送烟给他,不是想拉关系吗?听了他这句话,我才想起第一天和董见面时,他就一再向我表示:“我们重新交朋友。”我开始还有点不理解,经汤这一说才恍然大悟。
汤尧一边吸着烟一边和我聊天,他说他有时也不好意思老向人伸手,瘾来了,也和老董一样拾别人丢下的烟头。他很风趣地埋怨同学们抽烟太吝啬,全不像过去,吸到还剩五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就向下一丢;现在都吸到快烧到手指了,还要狠狠地吸上一口才恋恋不舍地丢掉(那时还没有过滤嘴香烟)。所以捡起来的烟头,重拆开再卷成烟去抽时,一股焦味直刺喉咙,但要过瘾,也得吸。他和老董两人常常偷偷地捡了到室外去吸,有时利用打乒乓球时,在乒乓球台上把烟头抖散,用废纸一支支卷好,慢慢去抽。听到他这一介绍,我当时真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这些人过去的生活那么奢侈,谁会料到竟去捡香烟头。
当汤尧抽完一支烟,把熄掉了火的烟头也放入一个信封里的时候,我禁不住长叹一声:战犯所什么都发给我们,为什么香烟不发呢?还是他比我见多识广,他说过去供给制时,连士兵都发烟,现在改成薪给制,早不发烟了。
“喜战犯有从善之时”
我翻开日记,准备把他们捡烟头这些记上去时,他看到我日记本夹了一副对联一样的纸条,便要过去看。我递给他后,他边看边摇头,还用他唱京戏时的道白:“这个使不得,使不得!”我也答他一句:“何事惊慌?”他竟不先回答我,而划燃一根火柴,把那副对联烧了。
我为什么写那副对联?说来也很凑巧。我一到北京分在第二组时,发现同组的两个湖南老乡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善字,他们一个是第十军军长覃道善,一个是原湖南省财政厅厅长苏本善。后来,看到了同组中还有一个王耀武,另一组有一个马励武,我就把他们四个人的名字联起来写下:“王耀武马励武叹英雄无用武之地;覃道善苏本善喜战犯有从善之时。”他指出这“英雄无用武之地”已够给人抓辫子了,还加上一个“叹”字,不更是自找麻烦吗?我还有点不服气,说下联不是有“喜战犯有从善之时”吗?这犯什么错误?
他听到我这辩论,便告诉我以后多学习一下写写“监狱八股”诗文,少用这些成语。他举出黄维因写了“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被他从前的学习组长打了一耳光的事。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怒火上升,猛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谁敢打我一下,我就会奉还他两下。这两下,可能会像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一样,叫他脸上开花!就是可杀不可辱!他一听马上把我的嘴捂住,连忙说,现在再不会有人敢打人了,打黄维那个学习组长,被领导上狠狠批评过一顿,再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了。你这样大叫大喊,反而会引来麻烦,以后千万注意。
经他这一指点,我又学乖了一些。从那以后,我再没有送过烟给董益三,董也没有再向我要过。每天清晨,我还是看到他在放风场和胡同里去弯腰拾地上的烟头。我可没有勇气去领略他那带焦味的“自造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