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词未唱完解放军已攻进

董益三是怎样比我先走进监狱一步而成为“老资格”的,我倒很有兴趣。可是一听到他口口声声“重新交朋友”,我又怕碰钉子。倒是平时不爱说话的康兆民康泽,我后来在给他理发时,他却给我谈论不少。为了让关心董益三的旧同事们了解一下与他别后的情况,我还是把记得起来的写点出来,总不算是多余吧?

康泽

康泽一谈到与董益三被活捉的一段往事时,总是先叹一口气,才结结巴巴说上几句。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任十五绥靖区司令官以后,司令部驻在襄阳,那年他才44岁,正是大有可为之年;他本想在那个地区,能把驻扎在桐柏山等地区的解放军打个落花流水,显示一下自己的指挥才能,所以他在1948年7月1日做生日的那天,兴高采烈地接受了当地的行政专员、县长和几个旅长等文武官员为他祝寿而大摆寿宴,举行堂会。一位当地有名的女演员正卖力地高唱“万寿”献词,还只唱到一半,主管情报的董益三便匆匆忙忙走到他身边,用嘴贴在他耳朵上,轻声地说:“报告司令官,刚才接到老河口的电话,解放军的部队已向我进攻,战事极为猛烈,请司令官速派队增援。”

左起:范汉杰、沈醉、康泽、廖耀湘

这一大煞风景的消息传来,他还故作镇静,只点了点头,但什么戏都听不进去了,心里却像打鼓一样不得安宁,只好叫堂会草草收场,赶忙去部署准备迎战。他开始还有点盲目乐观,认为这是送上门的生意。不料第三天,驻防老河口的一六三旅就败下阵来,沿汉水南岸向襄阳撤退。紧接着的是解放军大部队随即向襄樊包围过来,驻守樊城的一六四旅还没有听到枪声,就放弃了防地而全旅乘船渡过汉水向襄阳驶来。他听到了这一情况,气得暴跳,立即命令该旅一定要返回樊城,同时向华中“剿总”白崇禧求援。

说来也好笑,一六四旅官兵下了船,蹑手蹑脚回到樊城后,解放军并没有来,他们又高高兴兴地开进去,但马上又都怒气冲天。原来樊城的老百姓以为国军退走了,解放军立刻会来,便箪食壶浆,杀猪宰羊来迎接。一看又是这些“中央军”回来了,便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收藏起来。康泽一听到这一情况,认为老百姓都反了,非惩罚一下不可,便借口为了固守樊城,扫清射界,命令化学炮连向北门一带民房发射黄磷弹。这种炮弹既可使建筑物着火焚烧,又能产生五氧化二磷有毒气体,可以毒害进攻的解放军。这些措施,并没有能保住樊城,两三天后樊城就无法守住,一六四旅的残部又再次撤到了襄阳。

经过康泽一再呼救,白崇禧本来答应派整编第七师去救援,但这师的行军速度说他们比乌龟都慢,那未免有点冤枉,可是却并不比乌龟快,倒是真的。因为襄阳被围还苦撑了几天,天天等他们来救。一直到了7月16日下午,解放军已攻入襄阳城内,康泽和副司令郭勋祺与董益三等都龟缩在一个碉堡中的时候,他们还在坚守,希望整编第七师能够到来。等到一个手榴弹从碉堡枪眼塞进这个临时的指挥所爆炸之后,康泽的头上幸好戴了顶钢盔,只右膀受伤;董益三因躲在一个被打死了的机关枪射手的尸体下,才安然无恙。

康泽这时是举手就擒的,没有按照他向“校长”表示的决心,“与城共存亡”,也未做到“不成功,便成仁”,而是乖乖地当了俘虏。

二龙斗一虎变作二龙戏猪

1962年,于第四批特赦时,康泽得到了特赦。我去旅馆见他,他说话也没有在战犯管理所那样结结巴巴,而是一个劲地说想不到他能得到特赦。他最担心的是他在江西进攻红军时,因为红军抓走了他的几个别动队队员,他捉到了几个红军,就把这些人的心挖出来去祭奠他的队员,所以,他老是为此而嘀咕。

他和董益三虽然同是比许多人早当俘虏的“老资格”,可并没有能当上组长,有时甚至被人指为“思想顽固”。他能得到特赦,连他自己也都没有想到。可能是刚刚够60分吧!

董组长在他们的小组内虽然得装模作样摆出一个组长的“端庄”姿态,可是一旦不在组内时,也是和我一样敢于调剂一下生活,与人开开玩笑。记得有一天,杜聿明、董益三和十七兵团司令刘嘉树与我同在缝纫室赶做棉衣,我正坐在杜、董两人中间,杜便指着我说:“今天我们是二龙斗一虎,要剥你的虎皮当垫子用。”因为我是甲寅年生的肖虎,杜、董两人都是甲辰年生的肖龙,比我大十岁。我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他们一下:“我是肖吊睛白额虎的。斗你们这两条老龙,只要使一半气力,就能把你们两条龙筋抽出来,将来出去时捆行李被子用。”

正在学习铺棉花的刘嘉树一听就笑,便很吃力地转过他那胖乎乎的身体,指着杜聿明说:“你当东北九省保安司令长官没有坐稳,被人拉下宝座;今天难道还想坐虎皮交椅来当山大王吗?”

杜聿明在和人开玩笑时,最怕别人拿他在东北和淮海战役中打败仗的事来取笑他,一听到刘嘉树这句话,便气愤地回敬几句:“你这只蠢得和猪一样的大傻瓜,少来插嘴!”刘还来不及回答,董益三便补上一句:“猪也能作人言,动物也变得聪明起来了!”“老子是肖地头蛇的,看我把你们这两只瘦皮猴子闹得现出原形,再吊起来去玩猴把戏!”

我一听就乐了,便从中插句嘴:“今天的节目,龙虎斗宣告结束。现在,请继续欣赏新排的好戏——二龙戏猪(珠)!”说得都笑起来。杜聿明正在扎棉衣的缝纫机器虽然响声很大,也没有能掩盖住我们四个人发出的欢笑声。

滚马下鞍举手投降的军长

今年春节前夕,八岁多的小外孙和几个小同学一窝蜂地跑到我的房内,兴致勃勃地来告诉我:“罗爷爷来了!”“哪个罗爷爷?”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把两只小手高高举起,作一个缴枪投降的姿态:“就是这个罗爷爷!”我一看就知道孩子们指的是这位年近80的罗老大哥,便连忙披了一件大衣,下楼去搀扶他。

为什么孩子们要做这一个动作来形容罗历戎呢?原来去年有一部叫《解放石家庄》的电影,解放军把国民党第三军打垮之后,这位曾气宇轩昂的军长在清风店被俘时,便是这样举双手就擒的。所以孩子们一看到他,都顽皮地学他这一投降时的姿势。

在北京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担任文史专员的十多位原国民党高级军政人员,差不多都在电影中和电视中露过面。有的在电影中一开始便是耀武扬威,指挥着装备精良的机械化部队,连打几个败仗之后,便一败涂地。有的是化装逃走被盘查出来,或被自己的部下认出来,有的是坐在坦克车上冲出重围后,被追兵赶上而活捉的。孩子们最感兴趣的是,有的在最后跳上一匹战马狂奔逃命时,被解放军开枪将战马击倒,于是将军滚马下鞍(不是滚鞍下马,因为马先倒地了)。至于这位高举双手投降的罗军长,更成为孩子们学打仗的游戏时常常爱学的对象。

1961年11月,第二批部分特赦人员合影。(自右至左:沈醉、董益三、陈金城、罗历戎)

这些文史专员们,现在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每星期由政协派汽车接他们来学习半天。其余时间便在家含饴弄孙,养花饲鱼。

在“爱国不分先后”的政策下,这些人都早成为全国知名的爱国人士,再也没有人背地里叫他们是特赦战犯了。

我和罗历戎是由重庆到北京之后才相识的。由于他和我有一个共同的嗜好,什么事都爱“研究研究”。不论是墙边一株草或盆内一株花,往往看了又看,有时还得提出自己的一些意见。例如庞镜塘的小图书室里,有那么几盆和我们在监狱一样、强作欢笑的草本花,可能是因阳光见得太少,开出的花朵总是懒洋洋的,我和罗历戎就不约而同地向庞不止一次提过建议。还有些小的家务事,我爱顺手弄一下,如有人把纸片丢在走廊里,或把浓痰吐在墙壁上,也是我和他去顺手拾起来并擦掉,由于这样一些情况,很快我们便成为好朋友好同学了。

罗历戎是一个很痛快的人,可能是四川人爱摆“龙门阵”(聊闲天)的关系吧,认识不多久,他就把自己被活捉的一段不光彩的经历滔滔不绝地和我讲了出来。

保证“好兔不食窝边草”

战犯们一提起了“想当年”,紧接着就会来一句:“悔不该!”罗历戎也离不开这一套公式。他告诉我,他跟随胡宗南十多年,总认为胡可以一统天下,成为校长的“接班人”。特别是抗战胜利后,胡宗南凭仗着自己在抗日期间在西北扩充起来的部队已达到30多万人,而且都是装备很好、兵员满额的。比起那些去前线和日本兵拼搏、被打得七零八落后整编起来的要强盛得多。因为他的这些部队一直是“另有重用”,专负责对付共产党所占领的陕甘宁边区,基本上没有打过什么仗。所以抗战刚一胜利,他就迫不及待地决心要“向全国进军”和“开出潼关去”!目的是扩大自己的统治区。

1945年9月,胡宗南就迫不及待地命令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李文率领第三军和十六军开赴华北,进行接收。胡自己也赶到河南去接受中原日军的投降,以便同时把势力向华北、华中发展。罗历戎统率的第三军,只有第七和第十二两个师。当时,十二师还在甘肃担任兰州的警备,罗要胡让十二师归还建制一同出发,胡则叫他带领第七师先走,为的是争取时间,害怕别的部队先去河北。

罗历戎谈到这里,曾仰天长叹一声:我当俘虏,主要是“出师不利”!我很奇怪,不知道出师河北与当俘虏有什么联系。他说,从陕西去河北要经过山西,他们10月初到了山西榆次县。这时,阎锡山早已回到太原,这位山西土皇帝对胡宗南派大部队要经山西去河北,一开始就不愿意。他怕胡宗南来一个“明去河北,暗夺山西”,所以除了积极严加戒备外,还一个劲儿地推说山西交通没有恢复,无力协助大军过境,再加上沿途各县人民均缺食少粮,更难担负大军军需粮秣供应。总之一句话,不让打从山西通过。虽然李文一再托人向阎老西去说情,并且很坦率地表示,胡的手虽然伸得很长,到处想抓一把,但保证做到“好兔不食窝边草”,绝不打山西地盘的主意,真是去河北。

阎身边的谋士们有的认为不如做个人情,让他们过去,免得得罪这位野心家,将来找麻烦。有的则认为胡的大部队到了河北之后,如果与陕西的部队一同把山西包围起来,就前后受敌,到时只好拱手让位了。后经李文一再当面向阎表示,绝不损害山西半点利益,并愿与阎共同对付共军,给他挡头阵,这样才勉强让他们通过。通过山西时,还特别规定:部队不能去任何城市休息,官兵无事也不准进城,不得与阎部的中下级军官往来。防范之严,实在大出意料。所以一离开陕西进入山西,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一直拖到10月底,李文部才到达石家庄。

刚一驻扎下来,李文又急不可待地率领三十四集团军总部直属部队与第十六军兼程赶往北平。没有料到,孙连仲的十一战区司令长官部早就空运到北平去了。李文赶到时,好的房子等都被别人捷足先登,不过他毕竟还是有一个军的兵力在手,仍然能够“五子登科”(即房子、车子、金子、票子——美国钞票、女子)。许多方面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

李文临走时,指示罗历戎要好好保住石家庄这一华北交通枢纽。而这个市当时只有20万左右人口,罗历戎感到大不满意。我便开玩笑地说:“那也可以比得上万户侯了!20万人中不一样可以五子登科!”出我意料,他竟顶我一句:“我是六子登科!”原来他得到了一个会做四川菜的厨子。

只要一提四川菜,罗历戎总要大谈如何做回锅肉,而且每一谈到回锅肉,他总是边谈边流口水,感到回味无穷。有次为了谈如何做好回锅肉,几乎闹了一场误会,差一头发丝那么点距离,就得挨一顿批了。

回锅肉误当黄色下流东西

罗历戎不但爱吃,而且能亲自下厨做几道美味川菜。有一天,我和他在操场上边晒太阳边聊天,没有聊上几句,又扯到如何才能做好回锅肉了。他一边说一边比画着:做回锅肉首先是选择不靠近骨头的地方,皮要薄,切好下锅后要一气炒成。这几句话,被与他同组的一位杂牌军军长、绰号“管得宽”的同学听到了,马上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一看到他,我们谈吃的兴趣便都一扫而空,但还猜不透他能在我们谈话中挑出什么带原则性错误的地方。他是臭名“近”扬、人人讨厌的人,不用说别的同学不管的事,甚至管理员也不管的事,他都要从鸡蛋里挑骨头一样挑出一星半点错误来,所以我们都笑他是“管天管地,管到别人拉屎放屁”!

他一开口,的确出我意料:“不谈学习心得体会,今天还谈那些庸俗、黄色、下流的东西,得好好检查一下是什么思想支配?”他这一问,真把我们问糊涂了。我便不客气地反问他一句:“你听到我们谈什么不对的地方,你指出来就是了,扣那么多帽子干吗!”他居然理直气壮地指着我们:“你们谈的我都听到了,什么‘嫂曰骨、姑曰皮、婆曰一鼓之气也’!这还不够庸俗、下流,他说这味道不错,你也认为这种‘肉’好吃!还想耍赖不成!?”

一听到他居然把做回锅肉中的骨、皮、气一下扯到“那个家伙”上去,我实在没有料到,便用开玩笑的口吻顶他一下:阁下以自己之心而度别人之腹,正好暴露出阁下时刻所想的是什么东西了!今天,我倒要把这个问题彻底弄清一下,谁在谈猪肉,谁在想别的什么“肉”?

当然,“管得宽”是从来就不服输的,他听到我这个刚从重庆来的“新同学”,竟敢包庇别人来顶撞他,立即大声训斥起我来。我正准备进行反击,忽听到我身后有人大吼一声:“‘管得宽’!你找岔子也要有根据,不能把别人的话歪曲,硬是要按照你的想法来冤枉别人,我就是听到他们在讲啷格做回锅肉嘛!”黑弯里杀出来的李逵,我不必回头,听到他一口地道的成都口音,就知道这是被别的同学把他和罗历戎叫成为“宝一对”的四十四军军长王泽浚了。

“管得宽”被他这一吼,居然马上见风转舵,只盯着我们恶狠狠地说:“一天到晚谈吃谈喝,就该挨批了。天天给你们肉吃,还在挑肥拣瘦,真是越学越退步了!”我马上讽刺他一下:“谁在挑肥拣瘦,我们是谈回锅肉,不是谈肥肉。你听都没听清,就要提意见,这符合遇事要调查研究这个原则吗?”王泽浚一看他本已转身了,听了我的话又准备转回来,便把他连推带拉地弄走了,并一再向我摇手不要再理他。这样一场意外纠纷,总算这么不了了之。犯人们吃饱了饭,也许就爱这样来混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