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历戎最怕别人抓小辫子,别人一批评他,他就面红耳赤,越急越讲不出话来。甭看这些曾经统领过几万大军、长年冲锋陷阵的老将,可是一遇到批斗和写墙报等时,便一筹莫展,常常为此而急得满头大汗。他和王泽浚被同学们叫做“宝一对”,主要就是这两位大军长不仅是四川同乡,而且干杂务又同是多面手,可就都同样怕写墙报怕批评,所以被同学们敬奉了这一雅号。

王泽浚

战犯改造有一条主要原则,就是要让这些战犯们自觉接受改造,而不是完全采用强迫方式。所谓自觉,它必须表现在学习认真上。而学习认真,除了在学习文件时能积极发言,在批评别人时能真心诚意帮助,检查错误时能挖真实思想和虚心接受别人意见并改正等之外,还有一项是要经常写墙报,以表达学习心得体会和暴露思想等。所以,每学习一篇重要文件、一篇重要社论,听了首长一次讲话,参加一次国庆观礼,甚至看过一次电影,都得写一张墙报贴到“新生园地”。既然这样重视墙报,认为这是战犯们表达自己思想感情与心得体会的最好方式,那么就得促使每个人都写;虽不硬性规定,但全组十个人有九个人都写了,逼得这一个不能不写。

罗历戎和王泽浚一遇到写墙报,就大喊“恼火”!两个人拿着组长发下的墙报纸,坐在桌子上写不出,又倒到床上去冥思苦想一阵,再伏在床上写。写了半天,往往还只是写上一个标题。如是,便有些好心人去告诉他们,不妨去看看别人写的,再综合一下,不就是一篇墙报吗?这有何难哉!但这种好意被谢绝了!理由很奇怪:“拿枪杆子出身的军人,不能剽窃别人的文章。”好像那是拿笔杆子的人所干的事,军人是不屑为的。又有人告诉他们“监狱八股”如何做,无非是这么一套:说形势时,便是“当前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读文件时便写“这是一篇重要的历史文献,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如此而已!他们也是摇摇头。等到他们费了半天气力写完贴了出去,我赶忙去看看,总以为定有特殊意见或惊人之笔,结果几乎完全与前说的两种情况一样。

提起王泽浚这位仁兄,本来可以写上一篇,由于要写的人太多,只好屈就他一下,把他和罗历戎写在一起,也是不忍心把这一对宝贝生拉活扯分开来。

没读过什么豆腐咸鱼的诗

新中国成立前,我和王就有过一次往来,那是我有事去成都,正巧遇上他的新居落成请客,我经朋友们向他提出后,他也送一张请帖给我。我因听人说过,这位四川老军阀八大将领之一的王瓒绪的公子是很好客的,便应邀去他的新居做了一次客。那次给我的一个很特别的印象,多年之后,在战犯管理所重逢时才算得到解决。

我和他在一起挑饭菜、开水和在缝纫组劳动时,我们彼此之间是可以随便谈心,而不必顾虑那些“左”得发昏的同学找岔子,因为那些口头积极分子,对劳动并不是那么感兴趣。特别是挑饭菜这种较重的劳动,他们一般都不愿争取,因为这是硬碰硬的干活。他们争着做的,大多是扫厕所、搞卫生,这种活不但比较轻,主要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可以显示出不怕脏不怕累的先进精神。所以,我们“挑”组的几个同学,每天一大早轮流去给同学们挑洗脸水时,往往在铁门前挑着空桶,在等管理人员开门领我们去厨房之前,总有相当一段时间,可以乱扯一顿。有一天,我和王泽浚两个人值班,我忽然想起,他在成都建的那一座大得有点出奇的公馆,是准备做什么用的?

我过去在军统局当总务处长时,主持修建过不少房屋,也看到过许多亲友修建的房屋,都没有像他修建的公馆那么别具一格,那么多的房间,很不易分出主次,差不多大小格式全一个模样,真有点像一座中型旅馆。我当时很不理解,由于初交不便问,现在就满不在乎地、用带着取笑他的口吻说:“你在成都的公馆修那么多房间,是不是读了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想完成杜甫不能完成的一个雄伟的愿望?”

他听了之后,一边笑,一边摇头,用四川朋友那种特有的俏皮口气回答我:“我没有读过豆腐(杜甫)、咸鱼(韩愈)、留女婿(刘禹锡)的诗,那些酸溜溜文绉绉的东西一向不爱看,也没有无产阶级思想,我啷格会去同情什么寒士!我是准备一些熟识的绅粮(绅士、地主)军政界的朋友到成都来耍的时候,招待他们临时住住,大家好热闹热闹,不是为寒士修建公寓。我根本不打算当什么春生菌(春申君)、秋生菌,养一批闲人。”

王泽浚的个性也是十分爽朗,很可爱的。我常常为他一声惊叹而大笑,杜聿明却最怕他这种惊叹声。我们在缝纫组工作时,只要王泽浚用四川口音大叫一声“哦嗬”!杜聿明组长就要为这一叫声而捏一把汗。因为,王往往在弄断了缝衣针或弄坏衣车和把衣服等弄坏了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叫声的。杜聿明不但小心谨慎,而且十分负责,生怕我们这些组员们把东西损坏,所以一听“哦嗬”!他就赶忙把手里的工作放下,去王泽浚跟前弄个明白,看是出了什么岔子。王总是一边搔头皮,一面再补上一句“格老子”!

两天之内伤亡三千多人

王泽浚和罗历戎虽然是“宝一对”,但还是有些不相同的地方。他最不爱谈他被俘的经过,我好几次问到他时,他总是把头一摇,两手一摆:“不谈这些。当军人打败仗成为俘虏,连先人的脸都丢尽了,啷格还好意思去谈它!”

罗历戎则不同,他谈到1947年10月间由石家庄率部去保定时,思想上相当麻痹,以为自己的部队战斗力很强,不怕解放军。他清楚地记得,那是1947年10月19日上午,他率部正由定县到达清风店附近的途中,一架飞机在他们头顶上做低空盘旋飞行几圈之后,便投下一个通信袋。他急忙拆开一看,里面装有一张通知:“请第三军指挥官注意,我们发现共军大批密集南来,距离你们很近,请紧急做好战斗准备。”这时,他才有点紧张,便决定在清风店附近的东南合和南北合几个村庄宿营,加紧构筑工事,做好战斗准备,并电请孙连仲、李文速运粮弹支援。不久,就看到两架运输机在第三军宿营地投下不少弹药和饼干等。

当天下午5点多钟,前方警戒部队便与解放军展开了战斗,枪声由远而近,由稀而密,到晚上10时左右,第七师的十九团驻地村庄被解放军攻破,他急令团长柯民生做收容整顿工作,并急电孙连仲调派空军前来助战,同时请李文派部队支援。没有想到,李文派出的支援部队分乘汽车南来支援迟迟没有赶到。到了21日早上6点左右,解放军已突破了军部驻地西南合村,罗历戎和副军长杨光任参谋长等从军部冲出来的时候,村内已发生巷战,情形极为混乱。

当时罗历戎自知无法挽回这一失败的局面,便跑到第七师师部与师长李用章企图向北突围。但因李的腿部负伤,突围未成。到了上午8点多钟,他和李用章已被解放军俘虏了。及至战事快结束时,才看到四架战斗机在战场作低空扫射飞行,他差一点被射伤。这使他十分懊恼,这时来扫射还有什么用呢!敌人没有打到,几乎把自己人射死,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我听了他两天工夫就全军覆没,便用开玩笑的口吻讥讽他不会打仗,活该当俘虏。早知这么快就完蛋,还不如不打便投降算了。

他对此却有点生气:“你没有看到当时的战斗是何等激烈,你以为我是不抵抗主义者吗?告诉你,两天时间,第三军的伤亡就达到3000多人,这一仗是打得够厉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