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场一年多点的劳动锻炼中,将军们虽闹过不少的笑话,却也增长了不少的知识,把小麦当成韭菜,这是一般城里人常弄不清的小笑话,但一经别人指出,不久就能分清楚了。而有些个别的人不懂装懂而且坚持自己意见的也有不少。有一次我们出工,经过一片胡萝卜地,廖耀湘便自作聪明大声赞扬:“这块地的香菜(芫荽)长得真好!”他的话音刚落,立即引来一片笑声。担任我们农业指导的一位老农民和带队的管理员马上纠正:这不是香菜,是胡萝卜。廖还坚持是香菜,而且要我证明,我们湖南的香菜就是这样。我也摇头不承认那是香菜。他有点生气了:你们湘潭的香菜不是这样,我们宝庆的香菜都是这样,一点都没有错。

为了证实这的确是胡萝卜,管理员和那位老农民便用锄头挖出一些来,他们一边分给我们每人一个,一边把胡萝卜在袖子上擦几下,将上面沾的泥土擦掉后,就放进嘴里吃了起来。我们却没有这种“劳动人民感情”,不敢学他们那种吃法,而是装进口袋带回去洗了又洗,才敢入口。

每次去地里撒肥料,特别是用人畜粪便掺和的上等有机肥,我们都是找一块破瓦片之类的东西,舀着去撒。带领我们劳动的那位科长一看就笑了,他说这样撒,既慢又不匀,应当用手抓着撒。我们听了都不做声,只是加快一点,仍旧用东西舀着撒。他却不责怪我们,而是走过来用手抓一大把,边走边向两面均匀地撒着。我们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手去抓,也只好学他一样,他立刻称赞我们一番。不过回来之后,我们都是用肥皂洗了又洗才去吃饭的。如果让我抓过干粪肥的手只拍打几下,或者在衣服上擦一擦就去抓馒头,老实说,直到今天,这种“不怕脏”的习惯,我还是没有养成。

最使我们犹豫而无法着手的事,是有一次派我们一二两队的人去农场的猪圈起猪粪肥。一走到猪圈前,因刚下过大雨不久,猪的粪便都溢了出来,那一股臭气,使许多人都把鼻子掩了起来。虽然我们也会学着劳动人民的腔调:“没有猪粪臭,怎有猪肉香。”可是身临其境时,看着那满坑的猪粪,都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带去的工具是十多个挑粪桶和几个葫芦瓜做成的瓢,怎么能把圈坑的粪水舀上来,连我们队里那位博览群书的饱学之士庞镜塘,也想不起什么书上曾说过起猪圈肥的有效方法。大家只是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一队小队长,著名的不怕脏、不怕累的邱行湘,这位洛阳警备司令官操起葫芦瓢,弯下身子,把粪水一瓢一瓢向桶里舀。我站在旁边计数,要40瓢才能装满一桶。如此下去,一天也清不完一个猪圈,这一排20多个猪圈,不是要半个月以上的时间才能清完。

正当我们自己都感到这样效果太差劲时,又是那位科长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说这样太慢,要下去用桶舀。“下去!”谁也没有响应他的号召,又是他带头脱下鞋袜、卷起裤子、毫无惧色地走下粪池,用桶侧起来一舀,便满满地装了一桶。邱行湘一看,也就二话没说,照样下去了。

我马上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脱鞋袜,我们的小队长一看,二队也出了一个不怕脏的“英雄”人物,十分高兴地帮我把鞋子提着放在另一块大石头上,等我把袜子脱下去,才把脚伸在大伙面前:“我是烂脚丫,天天流水,不能碰脏东西。”那位科长回头一看,忙说:“你可不能下来,当心感染了得破伤风,那就麻烦了。”

如是,我又把鞋袜穿上,想不到我这双“香港脚”使我避免了与猪粪肥去打交道的“光荣任务”。

拾砖比赛砌猪圈

谈到猪圈,我又想起把猪粪肥起完后,我们又去修猪圈时发生的一起“意外工伤事故”。

农场通过那次起肥发生的困难,决定把猪圈和粪池下面都彻底整修一下,主要是利用附近几座过去烧红砖留下的破窑的砖头,把猪圈全部砌成砖头的。这个任务不重不轻,正合我们去干。自认有点手艺的便担任铺砖,其余的便去拾砖,两人一个筐,拾了慢慢抬回来。我和庞镜塘抬一个筐,徐远举和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抬一个筐,我开玩笑地要和徐远举比赛,看谁抬得快、拾得多,他同意了。

工作开始前,那位科长郑重其事地宣布:只能在破窑附近拾砖,不准进到破窑里面去,以防倒塌伤人。照例,我们大声回答:“知道了!”这三个字也不知是谁发明用来回答问题,好在当时没有人挑毛病,这不和过去皇帝老子批阅公文用的三个字一样吗?有时我往往在大声回答时,常常闪过一点点“阿Q精神胜利法”。今天老子们也当一秒钟的皇帝了。

和我搭伴的庞中委,一向谨小慎微,他连破窑的附近都不敢走近,我因手快眼快脚快,一会儿就拾了大半筐抬走了。徐远举和陈长捷这一对急性子,越想快越捡不到合用的。当看到我们已送走第四筐,他们第三筐还没有拾满,这两位仁兄在管理员和科长正背对着我们、站在一丈高的猪圈墙上、指导如何砌砖时,悄悄溜进破窑,一下子就抬了一筐出来。

由于农场靠近燕山山脉,夜晚常常有狼想去偷袭猪圈里的猪。所以要在猪圈前修一道一丈左右高的墙,使狼跳不进去。徐远举抬的一筐砖比我们的完整得多,科长一看就让留在墙下作修补围墙之用,这样他们比我少走不少的路,很快就回来,便又悄悄去破窑内抽下面压着的整砖。我一看也想去拣点整砖回来,庞镜塘一下抓住我不让我进去,我只好在外面拣。

当我们正抬着走向猪圈时,忽听到“轰隆”一声,接着就听到徐远举那响亮的嗓门在窑内大叫:“砸死人了!”“快来救命!砸死人了!”这时站在墙上的科长和管理员,连忙从墙上跳了下来,急急忙忙向破窑奔去。我看到他们那一副焦急的神情,便提醒他们一句:“不要紧,砸死了还能这样大声喊叫吗?”

拔错再植,玉米苗变蔫

在农场劳动的一年当中,我们不仅能分清麦子与韭菜了,还能分清玉米苗和杂草,这可比麦苗、韭菜之分学问要大得多。开始我们到地里拔草,不说全体,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同学,把间种套种的玉米苗当杂草一样拔了出来,一看它根下连着的那颗玉米种子,才连忙又把它埋在地里。因为拔草时,管理员和那位老农早告诉过我,要特别留心不要把玉米苗当草拔掉,将一棵玉米苗拔出来和杂草一起让我们仔细看了一下。许多人都认为未免太瞧不起我们了,我们连麦子、韭菜都能弄清,这又有何难哉!实践的结果,证实了一条真理,旧的说法叫:“看事容易做事难。”如果用马列主义的新名词,便应当叫“实践出真知”,或者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吧!

别人不好意思,让我自己坦白吧!我粗枝大叶地看了一下管理员手中拿的两种不同的东西,心想谁不清楚,玉米苗比杂草长得高一点,高一点的就不拔它,这不就行了吗!我一听到开始工作的信号,就希望比那些慢手慢脚的同学多拔它一垄,便弯下腰去,两手左右开弓。刚一开始,就发现了一株杂草根部也有一粒黄白色的东西,一看,是把玉米苗拔出来了。我左右一扫射,没有人注意我,就轻轻地骂了一声:“你这棵该死的玉米苗!为什么不长高一点,让我分不出来,这不能怪我。只怪你不争气!”骂完,我赶快用土又把它埋了回去。

有了这次教训,我不再自以为是,而是小心谨慎,不敢求快,只求不拔掉玉米苗了。虽然我再小心,但在不到半垄的一段地里,该死的不争气的玉米苗,却有十多株撞到我手中,我总是很迅速地又把它埋下去,这总算是对得起它了。

收工时,管理员逐垄检查了一下,我那垄留有一些长得粗壮的杂草没有拔尽,管理员顺手拔了起来。我开始还在想,你和我一样也分不清,那样茁壮的会是杂草吗?说也奇怪,他拔出来那些我认为是玉米苗而小心保留下来的,它们的根部都没有带上一颗玉米。我不能不承认他比我高明。

那天,和我一样“没有”拔错损伤玉米苗的一大批同学,都得到了管理员口头上的表扬。有几个老实巴交的同学,把拔出的玉米苗握在手中,准备自我检讨时,管理员只说,用不着检讨,下次注意就行了,学什么都得付点学费,这就算你们付出的学费,今后还可以向那些能不拔错的同学学习学习。我的天哪!我应当怎么讲呢?

第二天还是在那块地附近继续拔草,可是一走进昨天拔过草的地方,管理员一看便愣住了,我也感到脸上有些发热。因为有几十垄的玉米苗都蔫了。不用说,和我一样拔出又埋了的苗,当时看不出,过了一夜便蔫了,好像被人用开水烫过一样。管理员边看边说:玉米苗一般不能移栽,拔出了又栽回去,肯定活不了,万不得已要移栽,也得带一大块泥土才能成活。今后拔错就拔错了,丢在杂草一起,不要栽回去。

停了一会儿,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这样看来,昨天自己承认拔错了而准备作检讨的几个人,态度是老实的!”不用说,我们这一大批拔错了又埋回去的人,就是不够老实了。

经过这次教训我才认真仔细观察,好久才算能真正分清,一看就能认出,好像玉米苗长在杂草一起,有亭亭玉立鹤立鸡群之态。看起来是一件小事,却说明这中间也是一门学问啊!

在学习农业技术的过程中,如为果树剪枝和疏花、疏果、打尖等是不能马上看到效果的,也不会和拔错玉米苗一样立刻丢人。可是杜聿明和罗历戎等学嫁接果树,就比较不同了。我过去完全不知道,又大又甜的苹果、梨子等,必须经过嫁接才能长出好的果实来。我没有那种耐心和细心,所以我没有去学接枝,因为接得不好,几天之后也和拔错的玉米苗一样会蔫下去。

通过一年多一点的农业劳动改造,不但学到一些过去不懂的知识,真正体会到,学到老、学不了与学无止境这些话的确不错外,同时还解决了我一个思想上长期存在的问题。

过去我听到不少人说,中国农民参加革命是受了马列主义的影响。我读过中国历史,中国自有文字记载的几千年历史中,那么多次农民揭竿而起,那时马克思的曾祖父都还没有诞生,怎么就会产生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呢?

冰雹打掉葡萄,心底极难过

事情还得从种葡萄开始,我从小爱吃葡萄,如果有人问我:“葡萄是怎么来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拿钱去买来的呗!”这回可懂得一粒好吃的葡萄得来可不容易,特别是在北方种葡萄,除了浇水、施肥、打尖、上架、整枝等外,一到冬天还得埋在地里,春天又得把土扒开把它请出来……一埋一扒可费力不少。稍不注意,一下就会把一大串小葡萄碰掉,再也长不出来。

那是1959年春天,我和杜聿明、王泽浚等几个人在农场一片葡萄地里给刚出土的葡萄搭架的时候,发现有一株葡萄长得特别茂盛。杜聿明提议给这株葡萄搭一个方形架,让它向四面发展,因一般都是搭一排一面朝阳的单架或双架,还没有搭四面架的。管理员看到我们兴趣那么高,也同意让我们去搭。

这株葡萄我们对它特别精心照料,不但浇水时多浇,施肥时也特多。它也没有给我们丢脸,不但越长越茁壮而且一到入夏就果实累累、几乎四面架子上都布满了大串大串的挂在那里,谁见了谁都爱。眼看快要成熟了,我们都提议单独给它计算产量,一株究竟最高能产多少。每次出工和收工,我们宁愿多走点路,也要绕道去看看它。

杜聿明(左)、宋希濂(中)、王耀武

快到收获的时候了,有天夜晚忽然狂风暴雨,接着又是一阵豆子大小的冰雹打了下来。我睡在床上,听到冰雹打在窗子上的时候就好像是打自己身上一样难受。如果没有夜晚不能出去的规定,我真想把自己床上的被单拿给那株葡萄蒙上,免它遭受冰雹和风雨的侵袭。虽然到半夜风停雨止,但我惦念那株经过自己汗水浇过的葡萄,却一直没有睡好。

第二天起床吃过早饭后,我迫不及待地希望早点出工,好去看那株葡萄,杜聿明、王泽浚等也几乎和我心情一样,都盼着去看它,昨夜被风雨雹子摧残成了什么样子?

好不容易盼到集合出工了,我们几个便争先恐后地跑到那片葡萄地里,远远就看到那繁茂的枝叶被打得东倒西歪,一串串葡萄都看不见了。等到近前一看,都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呀,怎么都被打掉了!”眼看快成熟的果实,被打得遍地皆是,心头对老天爷的痛恨真无法形容。如果它是一个人,我保准会扑过去揪住他,狠命揍他一顿!我真恨这风雨冰雹,它竟这么无情地把自己辛劳的果实糟蹋成这个样子!我们正在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带队的科长也带着一副怜惜的神情走了过来,轻声地安慰着我们:“这是不可抗拒的天灾,不必难过了,把打落的葡萄都捡回去,分给大家吃吧!”

谁也没有心思去捡那些半熟半生的东西,还是科长弯下腰去把他附近一些被打落的葡萄拾起来,丢在放工具的筐子里。

我们几个却在扶起被打倒了的几根支架后,还想把它再整理好。虽然留在葡萄蔓上的小串葡萄已经是稀稀拉拉,但我们还希望能让它恢复原来它那繁盛的生命。

我过去认为中国农民是一家一户的小生产者,几乎大都是想“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除了自己一家人好好地过活外,别的事是不愿管的。许多人以一辈子不见官、不上衙门为最快乐、光荣的事。什么力量会使他们去冒生命危险而搞什么革命斗争呢?

经过这株自己费尽心力培养的葡萄被风雨摧毁后,自己当时所产生的那种仇恨老天爷的心情,总算得到了一个还不完善的答案:凡是经过自己劳动创造出来的果实,一旦被别人夺走,便会不顾一切豁出性命来保护它,夺回它。

我那次产生痛恨老天爷的心情,只是自己培育的葡萄;如果我损失的是我赖以活命的粮食之类的东西,我是会加倍痛恨的。这就是一种反抗力量吧!

接着我所想到的是,如果我过去不是大地主家庭中的大少爷,而是一个靠种田过活的普通农民,当自己的收获物被地主夺走而影响到自己活不下去时,我肯定会不顾一切铤而走险和他们去拼命,那我当然就可以成为参加革命的农民,而不会当成今天这种战争罪犯了!

我想,这应该是参加农业劳动的一个重要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