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行湘在战犯管理所所有的战犯中,劳动态度是较突出的一个。而娄福生却是另一种典型。邱行湘靠拼命卖力而得到管理员们的称赞,娄福生则是靠他的“智慧”同样经常受到表扬。

既然是“思想改造与劳动锻炼相结合”,光凭嘴巴讲得如何好,墙报与思想总结写得如何好,这只是一个方面,劳动的表现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劳动要出力气,如果既不出力或不出大力而又能受到表扬,这就不是一般低能儿或不太聪明的人所能办得到的了。

娄福生的窍门是在形似出力而实不出力,甚至和武艺高手或柔道专家一样,借别人之力以取胜。这就得有几种功夫:一是脸皮要厚,可以取别人劳动成果为己有或分别人一半为己有;二是外表装得比任何人都卖劲,实则出力甚少,而喊得最响;三是有管理员在场是真卖力,遇到没有管理员在场就借机会少干或不干。没有这三个条件,就钻不到这种空子。而娄福生则三种均运用自如。所以,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不易或不会被人拆穿(当然,最后还是被拆穿了)。空口无凭,试举数例以为证。

轻而易举得到表扬

我刚从重庆到北京,在战犯当中称得上年龄较轻、身体较壮的一个,为了让新的领导对我有一个好的印象,学习方面虽然自知不能比别人好,劳动方面自信还可以争得一点好表现,所以,许多用力气的地方总是抢着去干,而且尽力做好。娄福生可说是独具慧眼,一下就看出了我的心思。我们虽不同组,但在集体劳动时,他总爱找我和他搭配。第一次是在洗涤被套时,他发现我臂力大,揉搓得很快,便主动表示和我合作,我自然表示欢迎。

战犯们盖的被子是用一个白色的棉布套套在棉胎上,不分被里被面都可以盖。卸时也方便,一头把带子解开,就取下来了。装也容易,只要把棉胎向里面一塞,系上带子就行了,但洗起来却相当费劲。因为是两层,又两面都用过,战犯们一星期洗一次热水澡(冷水不限制,每天都可以洗),要两个月才洗一次被套,所以相当脏,两头都几乎是黑得和抹布差不多,要洗干净,并不容易。先用热水将碱化开,掺好适量冷水,将被套一个个浸泡半小时到一小时后,才开始用搓板搓洗。一床被套洗下来,力气小点的可以累到满身大汗,甚至腰酸臂痛的。

我和娄福生合作时,总是我用力搓洗干净后,他和我两人一起拧干,拧时他握一头,我便用力扭绞,他只是抓紧不放就行。等洗完用清水过两次再拧干,由他拿去交给验收的小组长。每次都是认为洗得干净,总要表扬他几句。有些人一次洗不干净再去洗的不少,因为实在不易洗得合要求。我第一次不知道,第二次他又主动找我合作时,我已发觉他是在搞“智力竞赛”。但我还是答应与他合作,而且口头约定“长期合作”。

阎锡山的“丑闻”

我为什么这么爱与他在一起,因为我发觉他原来是阎锡山的老部下,从排连长晋升到师长而被俘的。我对国民党许多上层领导人的情况多半知道一些,而对盘踞山西多年的阎老西的情况知道得太少,我仅仅知道他是山西的土皇帝,他修的铁路都比一般铁路要窄一些,怕别人把火车开到山西去。其他一些有关这位土皇帝的有趣传说,只断断续续地听过一点。当我一发现这位同学是阎的老部下,估计他知道的情况不少,由于不是同组,那就只好利用集体劳动时两人在一起聊天了。

第二次我和他合作洗涤被套时,在短短的休息时间内,他就趁别人不在时,满足了我一点点好奇心。

他告诉我,阎锡山这个人天生爱精打细算,遇事总要力求方便,处处都要省时、省事,更要省钱。阎的身体很健壮,男人身体好的总是有寡人好色之疾,阎也不例外。他连玩女人也要符合他精打细算的天性,便毫无顾忌地提出他一套“省”的乱伦谬论。他说女人“除了生我的娘老子和自己生的女娃子”不能玩之外,其他皆可随意玩玩,所以,他的堂姐妹及至侄女甚至儿媳妇,他都可以毫不在乎地和她们发生关系,因为这的确是“省时、省事、更省钱”了。

到农场去劳动,我认为娄福生再也钻不到空子了。这是要硬碰硬去干的,无巧可取。但是我这种想法却是片面的,娄还是有他的一套,不信,请看看吧!

有一天上午出工时,科长宣布:今天的劳动项目是帮助农场去杏树林采摘杏子。这一下,大家都禁不住轻轻地发出一阵欢笑声。因为这次参加收摘果子,不但可以当场饱吃一顿,而且还可以悄悄带点回来享受。

接着,科长又再三叮嘱:有些杏树相当高大,如果必须要爬上树去采摘,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能爬树的千万不要去冒险,宁可摘不干净,也不能发生工伤事故。

北京是没有梅子树的,北京人往往把青杏摘下来,制成果脯、杏干,或假称梅子制品。所以一般都是在杏子未完全成熟时就去采摘,这种杏子便带有酸甜味。

一进入杏树林,娄福生便跑过来向我表示:“老搭档再次合作。”我欣然同意。我们彼此都有想法,他利用我多用气力,我听他讲阎锡山的故事。开始,我们俩人一同用长竹竿打了一阵,很不理想,我便决定上树去摘,他在下边捡。我从小爱爬树抓鸟捕蝉,练就了一套爬树的本领。上身不要贴在树干上,凭两手的臂力用脚踩在前面树干上,便慢慢向上移动,一两丈高的树很快就爬上去了。当然,在树上摘的效果比在下面快得多,一会儿他在下面就拾了满满一篮,送到集中的地方。他回来很高兴地告诉我,他是第二个送去的,比第一个装得多,受到了表扬。我听了笑了笑,只是感到此人“真聪明”!

阎锡山反蒋秘闻

等到两小时过去了,管理员大喊“休息”时,我把装在口袋里最大最成熟的一些杏掏出来,分一些给他,便坐在树下边吃边请他讲阎老西的事。

我脑子里一向认为阎只是占有山西,称王称霸。而娄却告诉我,此人野心很大,在北伐胜利后与冯玉祥联合起来反蒋,虽不能说他想统一中国,至少也是有要与蒋、冯成为“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如意打算。

他告诉我,阎当时拥有山西、河北、察哈尔、绥远四个省和北平、天津两个市。他是第三集团军总司令兼平津卫戍总司令,所以,他后来联合冯玉祥、李宗仁共同反蒋,发动“中原大战”。在逐鹿中原这场空前的大战中,他自封为“中华民国陆海空军总司令”,冯玉祥和李宗仁担任“副总司令”,双方都动员了几十万大军。在准备决战前,国民党元老吴稚晖由南京发给冯玉祥一个电报,劝冯不要反蒋轻易动干戈,具体内容他记不得,而冯亲自拟了一个复电给吴稚晖,有几句话他一直记得。他讲过之后,我虽然回去记在日记本上,但也只记了一个大概。冯大意是说:他接到吴的电报,不觉哑然失笑。并说:假如冯某不自度量,复先生一电,文曰:“革命六十年之老少年吴稚晖先生,不言党、不言革命,亦不言是非。苍髯老贼,皓首匹夫,变节为一人之走狗,如此行为,死有何面目见先总理于地下?这岂不太好看乎?”

当然,他十分惋惜,那次蒋、阎、冯一场大战,最后结局是蒋胜利了。他说那次阎是可以转败为胜的,但太不沉着。事隔多年后,从蒋军内部传出当时的情况分析,在阎、冯的部队将蒋军熊式辉部击溃后,蒋军极为震动。蒋亦认为此最后一着已失败,难再挽回垂危局势,正准备总退却时,恰好截获了石友三给张学良一份要倒阎的电报。蒋见电大喜,知道阎、冯军内部起变化,于是设法收买了石友三,加上津浦线的傅作义迟迟不进,给了蒋军一个反攻机会,由败而全胜。他认为这是阎爱耍两面派的后果,他一方面拉拢石友三,委任他为山东主席,同时又派傅存怀到山东去暗中拉帮会,准备和石友三捣乱。结果石知道了这个反复无常的人,便决心倒阎,使整个战场形势急剧变化。阎在失败后不得不逃往大连。

我正听得起劲,“开始工作”的喊声又起,这次我更卖劲,他拾得更多,送得更勤,当然又一次得到了表扬。

耍乖巧给人拆穿

等到有次我们要在杏树、桃树林修一条可通汽车、马车的小马路,以便日后运输果品方便些的时候,娄福生和一些南郭先生的正牌弟子、得意门生大都被管理我们的科长和管理员发觉了。

马路修成,铺好路面后要压严实,便向公路局借来一个大石磙。如果一齐用力拉,再大些也不费劲,可就有不少人效法南郭先生,只动嘴而不出气力。在拉上坡时,遇到石磙向下滚,有些人垫了棉背心的肩上都肿了起来。有几个没有垫东西只穿件单衣的,两肩到背上那一道道的绳子勒的痕迹,就像电影里化妆师在被鞭打的演员身上所描绘的鞭痕一样,有红有紫有青。而有些人则连汗都流得很少。

我留心看过娄福生,他在拉的时候只是不停地高喊:“拉呀!用力拉呀!”也有人和他一样大声地哼着“伏尔加船夫曲”或者和四川拉纤的船工一样,唱着拉上水船的“号子”,真是好一派拉磙大合唱。而真正用力拉的人,连汗都来不及擦,哪还顾得上叫喊。

这一次,娄的花招被同他在一起拉磙的一位管理员发现了,曾当面批评他:“叫得最起劲,拉得最不起劲,有时连绳子都没有拉直。”从那以后,他那一套投机取巧的办法便被戳穿了,再也没有受到过表扬。可是,我一有机会还是找他谈阎老西的故事。

土皇帝的唯我哲学

我从娄嘴里知道阎这个人是最大的一个“利己主义者”。他是日本留学生,与日本人一向有往来。中原大战失败后,由于得到日本人的支持又回到山西,在山西当了20多年的土皇帝。他有一套唯我哲学:“在存在中求生存”和“一切为了存在”。所以,他在抗日战争中有一条独特的路线,即:“抗日和日”(在抗战中观察形势,日败则抗日,日胜则降日)、“联共反共”(一方面和共产党讲团结抗日,另一方面强调他的独特性,随时准备反共)、“拥蒋拒蒋”(表面拥护,实际抗拒,怕蒋吃掉他的部队、地盘,所以抗战期间从不去重庆。抗战开始不久,日军向山西进犯时,蒋准备调派一部分中央军去山西援助,遭到了阎的拒绝,结果大同沦陷。为了推卸责任,而把他的部下六十一军军长李服膺枪决了)。这就是他一生奉行的“生存即真理,需要即合法”。所以,为了生存,为了需要,他是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娄福生在和我谈到阎锡山时,他认为阎的部下对阎大都很忠实。他曾不无讽刺地告诉我,中央军许多将领在解放战争中被围困时,不少人向蒋介石表示:“与城共存亡。”他说,还没看到真正有什么将军与城共过存亡,而大半当了俘虏和投诚起义或放下武器了。而阎锡山留在太原“死守待援”的一批部下,却的确做到了“与城共亡”。我还笑他吹牛皮,他便简单讲了一下。太原被解放军围困之后,阎锡山曾一再电令要他们坚守,一定会派兵解围。代理他主持山西军政事务的代主席梁敦厚的复电是:“决心与城共存亡。”梁利用阎锡山的余威,把党政军的头头们集中在几个避弹室内,同时把太原城内漂亮女人捉去不少,最好的吃喝用等都储存许多,最好的厨师、歌女、演员等也叫去为他们安排吃喝玩乐。在炮火声中,他们尽情地疯狂般地享受着。到战事紧张时,便有梁敦厚和阎锡山的五妹阎慧卿等几十人同服毒死去。阎锡山闻讯,曾大肆宣扬,这些人最后“壮烈牺牲”,真正践行了他们“与城共存亡”的诺言了。

不过这种醉生梦死一样的牺牲,同时抓了那么多漂亮女人和他们一起去殉葬,连服侍他们的人一个也不放过,手段残暴,流传下来,也并不使人感到可敬。相反地,多少年后会有不少人还要咒骂他们,历史将会做出公正的评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