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精神胜利法
进了秦城,大家相约不说怪话,头几天都强忍住了,相对无言。可是久了就又有点肆无忌惮,满不在乎起来。不过由于十年积累的经验教训,大家都懂得,正面发牢骚讲怪话招致的后果是给自己添麻烦,即使不打不骂,一次又一次的检讨批评也是不好受的。搬到秦城这座新建的模范监狱后,都心里有数,虽不一定是专门为我们而建,但这么高墙铁门怎样有本领的人也休想逃出。古人常言:“来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何况是囚禁在别人监狱中,生杀予夺都操之于人手。既然忍受了十来年,又何不顺应一下环境呢。所以,在秦城监狱中的怪话便一下升格成了既幽默又带一点浓厚的阿Q精神胜利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苦闷与不满。
首先创造这一方式的,是我的湖南老乡刘嘉树。我前面几篇文章中已介绍过他,他是战犯中属于上级或特级一类的人物,既是黄埔一期毕业的,又是中将兵团司令。他看到第一批特赦人员中有杜聿明、宋希濂、曾扩情三位一期同学而没有排上他,已大为不满。何况还有洛阳警备司令邱行湘与十八军军长杨伯涛两个少将,就更感到不是味儿。所以,他在搬到秦城时,便公开扬言,他是“九门提督”。
大家一听都笑他是发神经病,退到了封建时代去了。因为只在有皇帝时,才把负责京畿治安卫戍的官叫九门提督。国民党时代都叫什么首都卫戍总司令或首都警察厅长一类新名称,许多人都叫他说明这个官职是谁加给他的。他不慌不忙掰着指头:“大门进来二门,二门进来大院门……”他一直数到我们住的寝室为止,刚好是九道铁门。
我一听吓了一跳,我想好大胆,居然把社会主义社会比成封建主义社会,再引申一下,不是把什么领导比成了皇帝老倌吗?我便提醒他,这种玩笑开不得。他一看到我那么焦急,又看看旁连几位“先进”的同学正在掏出本本来,也就利用我提醒他的这个机会作了一下说明,他说九道门是现实存在的东西,怎样来看待呢。就是把这九道门作为“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是犯人,并用它来“督促”自己的思想改造,所以连在一起来讲就是九道门随时在提醒和督促自己,简称之为“九门提督”,并不是想升官,更无恶意……
战场“福将”也被俘
当然,不管他怎么解释,这个怪名词还是含有许多违反思想改造之处。上午讲的话,中午就有人反映上去,管理员对这种事居然没有表示惊异不满,而且没让他作检查。刘嘉树松了一口气,我为他捏的一把汗也干了。
他在得意之余便告诉我,他过去打仗时,每打一次败仗便升一次官,在江西和红军打仗被俘又放回来,更是高升一级。也许这位自命是国民党军队中与刘峙一样的“福将”,战场上打不死,打败仗也会升官。所以,他在功德林时闹过这样一次笑话,他看到报上发表的政协委员名单中有位叫刘家树的,便肯定是他,因他也用过刘家树这个名字。他当时高兴得连觉也睡不着,同组的人说他太不自量,怎么会让他当政协委员。他还是不服气,后来管理员找他去谈话,很明确告诉他,将来政府怎样安排他的工作,现在谁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没有离开监狱之前,是不会安排的。并且管理员还说,已打电话去政协问清楚了,刘家树另有其人,不是刘嘉树,这样他才死了心。
他为什么会想到,他这位“福将”又会在被俘后能当上政协委员呢?因为他和程潜有过一段交情。1949年,程潜任湖南省主席兼长沙绥靖公署主任时,他任绥靖公署的参谋长。程潜对他很好,新中国成立后,程潜由湖南飞北京时,毛泽东曾亲自去飞机场迎接,他认为只要程潜肯替他说句话,当个政协委员是不会困难的。不过他忘记了,当程潜准备起义时找他商量,他不但不同意起义投共产党,还质问过程潜:“你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程潜的回答是肯定的:“生是国民党的人,死也是国民党的鬼!”
他只愿意想程潜为了让他离开绥靖公署而推荐他去当兵团司令,是提拔他,今天程潜既能在共产党的领导人面前讲话,也绝不会不帮他的忙。但是他一想到自己被俘后,在武汉战犯改造所时不肯剃胡子送到北京时,与黄维、庞镜塘、张淦、莫德宏四个人被人称为“五大胡子”而遭到过一场批斗,结论是“死心塌地忠于国民党”。这顶帽子虽然是同学们给扣上的,但他等于在管理员面前备了案的顽固派,程潜即使要帮他,只要有人提出他“表现一贯对抗政府”时,程潜也不便为他讲情了。所以他一看搬到秦城监狱继续改造,估计是要相当长时间的,所以自封一个九门提督来发泄一下。
自养家畜,自食其肉
刘嘉树这一变相发牢骚讲怪话的方法,在战犯改造所中是应当得到金质发明奖的。许多人埋在心底里的牢骚和不满情绪,如果用这种办法来解除一下心头烦闷,又有什么不可呢?这样,很快就形成一种自己封官的新的现象。当时由于国内粮食收成不好,加上与苏联闹翻了,苏联逼债,自己还不够吃的东西,都送到苏联人肚皮里去了,所以实行粮食定量分配。战犯们当时在报上还看不到外面的紧张情况,只是感到吃的东西不能放开肚子,肉也越来越少。改造所为了补贴战犯们的伙食,便开始让战犯们用自食其力的办法养羊、兔、鸡一类小家畜家禽,这样可以自食其肉。
首先响应这一号召的是原江阴要塞司令孔庆桂。这位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老炮兵,在国民党部队中由炮兵排、连、营、团长直当到炮兵旅长,最高当过一任江阴炮台的要塞司令,便再没有爬上去的机会而下台了。他一向以体弱多病不肯参加较重较繁的体力劳动。到秦城后,他一看也不是一下可以解决,为了表示要争取,也报名参加畜牧组。当管理员把十多只羊让他喂养时,几天内便开始发现羊掉膘、生病,不到十天竟接连死去两头羔羊。据说是天气突然变冷,他压根儿就没有养羊的劳动英雄们那种对羊羔的感情,会把自己的大衣给羊羔当棉被,所以羊羔受冻拉稀而死去。他刚刚养了十天羊便被撤换下来,他一气之下,便对刘嘉树说:“你当上了九门提督,我也做过一任十日羊倌。”我一听这倒是一副很巧的对联,便把它在日记中记了下来。既然“九门提督”没有挨批斗,“十日羊倌”就更不足道了。
我一向爱开玩笑说俏皮话,当我看到旧桂系中曾任过桂系铁路司令官的莫德宏在负责养兔子的时候,便问他:“养过羊的当上了羊倌,你养兔子该封个什么官?”我的话刚出口,正在一旁逗小兔的原陆军副总司令汤尧,一向说话尖刻,比我更会说俏皮话,便接口说:“管兔崽子的自然应当是兔儿爷了。”莫德宏一向老成持重不爱开玩笑,听到汤尧说他是“兔儿爷”,便把头一甩,一句话不说便走开了。我也感到汤尧的话太不合适,便埋怨他。他说,我还没有叫他兔崽子而尊称他为兔儿爷,已够抬举他的了,他还不乐意,真太不知足了。
养鸡长官,自得其乐
杜建时被特赦时摄
担任养殖工作的战犯们,只有一位被人称为“鸡长官”的杜建时,我认为是当之无愧。这位在中国陆军大学和美国堪萨斯陆军大学毕业的原北宁铁路护路司令兼天津直辖市市长,素以博学多才见称,蒋老先生曾要纬国先生拜他为师,他于胜利后去天津时,纬国曾偕同夫人去他家做客。他自动争取养鸡,结果500只鸡几天死掉300多。他没有灰心,便想办法,看养鸡的资料,终于给他摸索出一套养鸡的方法。以后不但没有发生死鸡的现象而且当年的小鸡便能产蛋,这对改善战犯的生活起了不小的作用。
而最使人感兴趣的,是他能指挥几百只鸡,这就非同小可了。据说他是看了巴甫洛夫的什么“条件反射论”一类的心理学的参考书,每次给鸡喂食时,他便把一个小学生上课用的破铃修好,一边喂食一边摇铃,这些鸡听惯了摇铃便是开饭,他就利用这铃声来召唤,在高墙院内觅食的鸡马上闻声而来,后来竟发展到他在前面边走边摇铃,一大群鸡便紧跟在他后面。许多人便笑他这位美国陆军大学毕业的将军,现虽没有部队可指挥,但能调动几百只鸡来前呼后拥也够威风的了。
有一天,范汉杰也跑去看他摇铃召唤鸡群进餐,很感兴趣,也拿起铃铛乱摇一顿,鸡却不走向他身边,因为他手里没有撒鸡食。他很生气,便想在杜建时身上来表达他的不满。他偏着头说:“鸡长官,你将来打算养鸡过活吗?”杜建时对京戏素有研究,看到范汉杰那副调皮样子,也把头绕一个圈之后,慢慢地说:“山人将来下山之后,便养鸡罢了。”汉杰便笑着说:“后面四个字你可得说清楚,少一个字也不行,特别是不能截头去尾,否则太不文明了。”杜建时还没有意识出来,范汉杰便溜开了。旁边有人指出,范在骂你,因为“养鸡罢了”把头尾去掉,剩下中间两个字便是很难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