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黄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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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中山在苏联十月革命的影响下,在中国共产党的积极协助下,改组了国民党,制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实行国共两党合作,建立了黄埔军官学校。这使国民党气象为之焕然一新,全国革命形势也为之大振,一时间“到黄埔去”成为全国各地热血青年的响亮口号。奔赴黄埔,犹如一股洪流,什么力量也抑制不住它。我和“庐山丸”上的百把个青年就是流入这滔滔洪流中的涓涓细流。
1926年3月“庐山丸”一到广州,我们立刻感到这里到处洋溢着强烈的革命气氛。当时广州正举行声势浩大的省港大罢工。街上到处张贴和悬挂着“打倒帝国主义”、“支援省港罢工”等红红绿绿的醒目标语。广州革命气势的磅礴、革命热情的高涨,使每一个踏上这块革命策源地的中国人都感到扬眉吐气,精神振奋。
我们在广州,先住进一家小旅馆——蓬莱旅馆,将郭汝栋的保送公文报送后,就专心等待黄埔军校第五期招生。一个月后正式入学。
黄埔军校当时正式的校名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按规定入校学员须先当六个月入伍生,入伍期满,再参加考试,升学为学生,每期学习八个月毕业。
当时,入伍生部(部长方鼎英)下设两个团:第一团团长为郭大荣;第二团团长为陈复。我被分配到入伍生部第二团第三营第十一连,驻广州白云山瘦狗岭下的沙河。从广州到沙河,要经过黄花岗。我第一次经过那里时,不由肃然起敬,缅怀七十二烈士的革命精神,默念着“黄花岗上草青青,赤血洗净中华魂”的诗句,内心无比感奋。
沙河营房,地势宽敞,视野开阔。营房门口迎面悬挂着“党纪似铁,军令如山”八个大字,使人一看便知在当时的革命队伍里是非常强调纪律的。由于筹措经费困难,校舍也很简陋。寝室和讲堂兼食堂,是用毛竹和蒲扇叶搭起的临时棚子,睡的是竹子架起的双层床,穿的是一身布军装,赤足草鞋。生活条件虽很艰苦,但满怀革命激情的我们,一跨进黄埔反觉为革命吃点苦是无比光荣的。
我进黄埔军校时,还处于国共合作时期。黄埔学生入学时,都需加入国民党。中共党员考入黄埔的,或黄埔学生参加共产党的就持有两个党证。我的前期同学代表当时两种思想和两种势力的斗争一直没有停止过。倾向共产主义的进步学生组织了“青年军联合会”,而思想保守、落后的学生组织起了“孙文主义学会”,两个组织明争暗斗常常发生纠纷。1926年5月,蒋校长颁布了“整理党务案”,反对跨党,规定任何人只能参加国共两党中的一个党。持有两个党证者,或交出共产党证保留国民党证;或保留共产党证交出国民党证。黄埔学生交国民党证的不乏其人,我所在的第十一连便有两个。也有未暴露身份的共产党员,暗中还持有共产党党证。
当时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励精图治,热情奔放,为革命不惜牺牲个人。而代表国民党右派的西山会议派老气横秋,腐败保守,自不振奋,还阻挠别人进步。两派之间,矛盾不能调和,是很自然的,问题在于如何正确处理这个矛盾,是割掉赘瘤大踏步前进呢?还是杀掉带头奔跑的马来制止马群前进?蒋校长先前还说:“自不努力而唯惧他人之蚕食,岂不痛哉?”他提出“整理党务案”,明目张胆地排斥共产党,这就只能加深矛盾,分散革命阵营的力量,使革命遭受顿挫。难道不许共产党偕同一道革命,还能制止共产党在全国范围革命吗?中国人不愿当亡国奴,则革命有的是市场。所以不管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谁代表国家、人民的利益,谁就能得到人民拥护。自己不革命,还要阻止别人革命,这样的党,这样的人,必然会遭到人民的唾弃。
1926年6月5日,国民政府任命蒋中正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7月1日发布“北伐宣言”。7月9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东较场举行隆重的北伐誓师典礼。大会由第三军军长朱培德任指挥,由总司令部副官长张治中司仪。先由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吴稚晖监誓并授印,国民政府代主席谭延闿作了简短的致词。然后由总参谋长李济深宣读誓师的誓言。蒋总司令在会上作了长篇演说。参加这次典礼的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第四期学生(兼毕业典礼);第五期学生;第一军第一师(王伯龄),第二师(刘峙);第三军军官学校,第二十师六十团(李杲)。当天下午,北伐部队即由大会会场出发,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北伐战争。实际上未誓师北伐前,第四军、第七军、第八军已在湖南战斗。所以誓师仅是蒋介石就职及正式宣布北伐的仪式。我也随黄埔五期学生参加了这次大会,目睹了这一隆重的场面。当时我非常天真地憧憬未来,满以为不久就会旭日高升,荡涤了污泥浊水,祖国大地将是一片光明。
北伐出师后,驻广东的部队减少了,对反革命残余和乡间的土匪需要军队镇慑。于是第五期入伍生,除参加北伐奔赴前线者外,均开赴石龙、东莞、虎门、太平一带驻防。我所在的第二团第三营全部驻太平,轮流以一个连去防守虎门要塞的上横档炮台。
我们到达太平住入营房,白天操课,晚上放哨,岗哨一般都放在荒芜的墓地上。当时,广东人有个风俗:凡人死了后,把棺材停放在山上,待尸体自行腐烂后,才取出骨头,放进罐子里再置于山上。因而,山上随处可见棺材和罐子,令人毛骨悚然。复哨有两个人,还可以互相壮胆;放单哨,在黑暗中,哪怕一只野狗走过,也骇得魂不附体,所以我们放单哨时总是悄悄地两人聚在一起,只等排长来查哨时,我们才分开。有时,为了壮胆,我们也以各种借口放上一枪。如果遇上下雨,那就更苦了,虽然穿着雨衣,但放完两个钟头哨,还是浑身湿透,而临时搭盖的哨所也遍地是水,无法休息。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我们逐渐习惯了这种恐惧而又艰辛的军事生活了。
黄埔军校的战斗演习
后来,我们十一连轮到守上横档炮台,条件好了一些。上横档炮台,属虎门要塞,建筑在珠江江心的一个小岛上。那时这个炮台中,正关押着吴铁城、熊克武、余际唐、喻培棣、欧阳格等人。据说,吴铁城因3月20日“中山舰事件”,蒋介石委过于他而被捕。川军总司令熊克武据说是因与陈炯明通信,阴谋颠覆广东政权而被蒋介石拘押的。我们每天轮流看守着他们,除去厕所外,不准他们任意出房门走动。
熊克武、余际唐和喻培棣被关押在三开间的房屋里,右边一间是卧室,左边一间空着,当中一间是厅堂。他们三人经常在厅堂活动,余、喻两人下围棋,熊克武则坐在餐桌头上观战。每当轮到我们四川同学看守时,熊克武总是很高兴,故意找机会跟我们搭话,“啊!你是四川人吧?你家住哪里?”“关在这里真不容易见到个老乡。噫!你多久到广州来的?”有时我们也搭讪几句。有一次被第一排排长文中孚听见了,就向我们吼起来:“你不守纪律!怎么能跟反革命谈话。”弄得熊克武非常尴尬。等文排长走远了,他怪不高兴地说:“哼!反革命?我革命的时候,还不知你在哪儿呢?”
另一次,一个四川同学问熊克武:
“你将来还可以再带兵打反革命吗?你的作战经验多,定会打些出色的仗。”
“不可能,人总是受时代支配的,一个人不能失势。时势造英雄,失了势,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干不出事业来。我已受时代淘汰了,你们正可以跟上时代干一番革命事业。”熊以坚定的语气这样回答。我不知他的话是出于真心呢,还是为了表示没有野心,以便得到早日释放。
吴铁城单独住一间房间,他官架子很大,根本瞧不起我们。他的“太太”经常给他送罐头和其他食品来。他看的书报成堆,比起熊克武等的寒酸,相去霄壤。我们入伍生间相互传说,吴是孙中山的干儿子,因此受优待些。也可能代人受过,该受优待。
我在上横档最难忘的一件事,是在退海潮时游泳堕入深水,几乎淹死,同连的同学周子劲将我救起。周是共产党员,升学后我们不在一个科,以后互不通信,也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我们入伍生无论守卫东莞,还是守卫虎门,反动派、土匪都慑于学生军的声威,不敢骚动。因而有力地保证了国民政府的后方安宁。
北伐频传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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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虎门驻防的时期,密切注视着北伐战况。报上频传捷报,十分鼓舞人心。同时,我们从私人通信中,也了解到不少北伐中的秘闻。
我们北伐军的物质条件较差,枪炮种类复杂,战斗技术不高,但革命热情高,政治工作好,士气旺盛,征途上又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所以能节节胜利,所向披靡。
据当时参战的炮兵队的同学来信说:北伐军一面包围武昌,一面渡江进攻汉口。信上谈到北伐军攻占汉口的情景时说:我们在徐家棚按规定时间开炮,炮声一响,汉口电灯陡然熄灭,一时全市枪声,爆竹声四起。驻在汉阳的吴佩孚所属刘佐龙部约万余人宣布附义,转过来炮击汉口,驻守汉口敌军大乱,吴佩孚仓皇北遁,北伐军没费多大劲就把汉口攻克了。原来我政工人员,早已混入汉口市作工人运动,策动电灯厂工人一听炮声就立即截断电源;有的政工人员还充当黄包车夫,与黄包车夫联络好,一俟电灯熄灭,就从黄包车坐板下取出鞭炮燃放,取出标语四处张贴。在一片黑暗中,吴佩孚只听炮声大作,也不知究竟,骇得魂不附体地弃城逃跑了。敌人一跑,全市马上电灯复明。从这一侧面,说明工人、农民、劳苦大众协助支持北伐军进攻,是北伐军得以进展迅速的重要原因。也证明孙中山提出的联合工农政策是无比正确的。
吴佩孚逃走了,被围困在武昌城内的陈嘉谟、刘遇春延至10月10日开城投降。我们也听到了蒋校长率军向江西进攻,三打南昌遇挫的情况。最使我们震惊的是,校长为了整饬军纪、实行革命连坐法,不得不明令枪毙擅自放弃奉新城的第一师团长、黄埔第一期学生孙元良。还发了告黄埔同学书。我们留在后方的同学,当时竟认为蒋校长大义凛然,执法如山,真是孔明挥泪斩马谡的重演。事后才知道蒋校长一面下令通告全军枪毙孙元良;一面却给路费让孙元良化装逃跑。以后还送他进日本士官学校学习。还听到一师的同学说,第一师代师长王俊确有叫孙元良遇优势之敌进攻,相机撤退的命令。后见责任重大,又不敢承担责任,就把责任一概推给孙元良。当时全师黄埔生不服,曾联名写报告给蒋校长为孙元良辩冤。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最后的捷报当然是11月6日北伐军攻克南昌。
升学和迁校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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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北伐军捷报频传声中,我们升学回到了黄埔岛,这是1926年10月桂花飘香时节。我原报考工兵科,考试结果,把我编入了第五学生队,政治科。第五期学生共编成六个学生队(即大队),第一、第二学生队的为步兵科驻本校,第三学生队为炮科驻沙角,第四学生队为工科驻××,第五学生队为政治科,第六学生队为经理科,同驻蝴蝶岗。政治大队分十三、十四、十五三个队。十三、十四队学生入校较早,8月份就升学了。我因考试成绩尚好,把我编入了十四队。政治大队大队长为沈铸东,十四队队长为张鸿儒。我们在蝴蝶岗学习了一个月,11月国民政府迁都武汉,我们工、炮、政治三个大队也奉命迁往武昌。
我们由广州坐火车到韶关,然后步行翻越骑田岭,经石峰、良田,到达郴州。途中步行3日,纪律非常严。大队长、队长都走在队伍前头,学生没有一个人乱拿人民物品。我们也颇有自觉性,休息时在民房屋檐下坐片刻就走,没有人肯进入民房。我们一翻过骑田岭的分水岭(关口),顿觉寒意袭人,眼睫毛上都结成了一颗颗小水珠。我们当时年轻,虽然走得脚肿腿酸,但一见青翠的群山,腰系薄雾的美景,竟忘了疲倦,争相评论这个山峰美好,那个峡谷幽深。一路有说有笑,不觉到达了宿营地。吃饭后,把脚一洗,倒在稻草上一觉睡去,真比什么都香甜。
到郴州后,我们改乘小木船顺耒水而入湘江北上,每船坐一班人。几百只船,放舟中流,蔽江而下,经耒阳、衡阳、湘潭、直抵长沙。耒水和湘江,江水碧绿,岸上翠竹丛生,绝佳的风景,令人心旷神怡。这简直是游山玩水,哪是旅次行军?
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开学典礼
从长沙到武昌,我们改乘火车。人稠车小,挤得连解小便都无法动弹,只好用漱口盅接尿由窗口倒出去。我见一块铁板,还没有人占据,于是上去铺上军毯,准备入睡,哪知道越睡越冷,终夜不能成眠,只得站到武昌,真上当不浅。
到武昌后,政治大队驻城内两湖书院的左侧独院内,工、炮大队驻平湖门外。我们政治大队不几天就换了大队长,据说沈铸东到汉口后,朋友请他吃饭,有妓女陪酒,被某见习官闯见,报告他有失革命军人尊严,所以被撤职,大队长职务由十四队队长张鸿儒升任。所遗十四队队长由许继慎继任,十三队队长也改为徐向前。徐和许都是黄埔第一期学生,中共党员。
在北伐战争节节胜利的情况下,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伙同张静江,企图把军事政治中心、移到南昌,而推翻迁都武汉的原决定。这就形成了南昌与武汉国民政府相对立的局面。武汉国民政府这时已对黄埔实施了改组,下令取消校长制,改以校务委员会负责校务。校务委员会由七人组成,他们是汪精卫、蒋中正、谭延闿、吴玉章、徐谦、邓演达、顾孟余。教育长先由邓演达兼,后由学兵团团长张治中调任。除第五期工、炮、政治三个大队外,还在武汉招收了第六期新生。以后蒋介石为了加强对黄埔的控制,将两个步兵大队由黄埔调到南京;经理科两个队则留黄埔。因此黄埔军校第五期就一分为三。宁汉合作后,国民党定都南京,五期步兵科两个大队就被说成为黄埔军校本校,并继续招收第六期学生,改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五期工、炮、政治三个学生队的学生,要重新登记,才算黄埔同学,武昌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反称为武汉分校。为了证实我的记忆没有错,特附上当时的毕业证书一张以作物证。
袁镜铭同学的毕业证书
这里要特别提到两件事:一是宁汉未合流前武汉国民政府招收的黄埔军校第六期学生中,有一个女生队,二百来人。专门培训女军官,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罕见的。二是我们第五期学生还有人参加了收回汉口英租界的斗争,这也是黄埔校史光荣的一页。
我们学习期间的黄埔军校,是为适应当时革命的需要造就初级干部的。因革命形势的发展快,干部需要量大,时间又短,所以我们学到的军事技术和其他军事知识,是很不够的。而我所在的政治科更是这样。好在大家接受革命理论,愿为主义而牺牲,稍学一点军事知识,就有了作为一个革命干部的基础。兼之当时连年作战,有不少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的机会,所以黄埔军校还是造就出了不少军事人才,为中国革命作出了不少贡献。
政治科是为了造就军队政工干部的,我们当时由陈群教《三民主义》,廖划平教《本党政策》(国民党),萧楚女教《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恽代英教《青年运动》、《社会进化史》,甘乃光教《农民运动》,陈启修教《政治经济学》,沈雁冰教《文艺××》。沈雁冰时常穿中国式长袍,外套西装大衣,长短很不调和,他讲课很风趣,给我印象极深。黄埔政治教官多数是共产党员。在他们的影响下,我读过李达编著的《马克思》及《独秀文存》一类的书。当时流行的共产党主办的刊物《向导》更是我们的主要读物。通过教官们的讲解和课外阅读,使我们初步懂得了一些革命的道理,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军阀统治是导致国家衰弱,社会腐败,民不聊生的根源。要使国家富强,民族独立,人民解放必须投身于革命洪流中,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统治,统一全国,实现反帝反封建的新三民主义,进而实现社会主义,才能使中国真正地振兴起来,成为一个强国屹立于世界。
黄埔军校的军事课
血花剧社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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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武汉政府准备对蒋介石采取种种措施,防止他独裁,武汉市内出现了反蒋标语和漫画时,蒋校长居然于1927年1月,在一片反蒋声浪中来到了武汉,召集黄埔军校学生代表到“血花剧社”开会。
“血花剧社”是根据“先烈之血,主义之花”而命名的,地址在汉口原大世界旧址。这天,几百名黄埔军校学生代表聚集在这里,敬听蒋校长训话。当时,蒋校长全身戎装,缓缓走向讲桌,举目扫视,静立片刻,随即把脚一顿,大声说:“我究竟是逃跑吗?还是自杀呢?”陡然之间全场听众惊讶不已。他停顿片刻继续说:“万万想不到,我在前方率领将士浴血奋战,而后方发生种种谣言中伤我。我是校长,你们不听我的话,我很伤心。作为老师、校长对待学生跟父母爱护子女是没有什么两样的。我有个老兄,他年轻时不成才,我母亲把我们两兄弟喊在一起,干脆分了家,声称分了家后再不管我哥哥了,但是却常常喊我偷偷地去看我哥哥嫂嫂,看他们有没有饭吃。以后,我留学日本回来后,老婆告诉我说:‘你留学走后,母亲一端起饭碗就念你,时常流泪’。可见当父母的人,不管儿子成不成才都是一样爱护的。可惜,一些学生丝毫不尊敬爱护自己师长,真使我感到痛心疾首。”蒋介石悲痛的声调,随之激昂起来说:“同学们须知,今天正是革命成败关头,你们要相信我,坚定不移地誓为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之实现而奋斗。”
听了蒋校长一番“苦口婆心”,慷慨激昂的讲演,一部分学生为校长“沉痛”的心情所“感动”,偷偷逃往南京追随蒋校长去了。左派学生识破了蒋介石妄图用封建感情笼络学生,网罗党羽的阴谋,仍留在武汉。
1927年宁汉冲突加剧,武汉反蒋,南京反共,双方频繁地发表讲演和文章,公开论战。宋庆龄来校讲《三大政策》,何香凝讲《廖党代表精神不死》,郭沫若发表了《请看今日之蒋介石》。而逃往南京的周佛海则发表《逃出了赤都的武汉》,攻击诽谤武汉国民政府。宁汉矛盾激化,3月23日,武汉政府在国民党左派联合共产党坚决反蒋下,明令罢免蒋氏。蒋氏就更加疯狂反共,在上海发动了反共的“四一二”事变,大肆逮捕和屠杀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分子、工农群众及青年学生。接着广州、长沙等地也发生事变,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熊雄,政治教官萧楚女都在事变中惨遭残害,黄埔学生被捕者也不计其数。回想当年,宁汉双方互相攻击的主要论点,不外是汉方抨击蒋介石独裁,破坏“总理三大政策”;任用北洋军阀政府的政客黄孚、王正廷勾结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反对共产党,反对进步势力,而宁方攻击武汉赤化过火,共产党篡夺党权,并且造谣说共产党主张共产共妻,搞什么妇女裸体游行,男女同浴等等,以蛊惑人心。不难看出,汉方所争的是政治大事,革命前途的大事,而宁方政治上无理,只好利用封建意识施展其造谣中伤之能事。他们所制造的许多危言耸听的谣言,都是对当时各地在共产党和左派领导下,所兴起的妇女解放运动和农民运动的诬蔑。当时嫌农民运动过火的人,无非是思想落后,或者自己就是封建地主,死抱着阶级偏见不肯放手。至于国民党右派说什么如果联合共产党,国民党就要亡党,这就要看你这个党代不代表人民利益,国家利益。如果国民党不代表人民利益,国家利益,则国民党要亡。如果共产党不代表人民利益,国家利益,共产党也要亡。当时,蒋介石先生搞独裁,耍阴谋,国民党内部本已酝酿倒蒋,北伐军除第一军外,几乎都反对他(我在武汉亲见第六军军长程潜坐在反蒋大会的主席台上)。那么是什么力量使蒋介石能一下夺取了党、政、军大权,使中国开倒车数十年呢?并不是什么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的主张不合国情,不得民心;也不是蒋总司令有什么杰出的天才。而是在新旧势力的斗争中,代表新思想的革命力量和代表旧势力的帝国主义、封建军阀、土豪劣绅及国民党反动集团联合起来的反革命力量相比,过于悬殊,导致了革命的失败。所以历史唯物地看问题是“时势造英雄”,蒋介石先生这个反共英雄,是历史逆流所造成的,“其谁曰不然”。
在宁汉分裂声中提前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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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4月14日,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的消息尚未在武汉群众中公开,整个城市在形势剧变中仍保持着暂时的宁静。这时,中共党员、黄埔军校校务委员吴玉章、办公室主任李合林,把我和傅秉勋叫到校务委员会办公室,要我们提前毕业,立即返回四川。
吴玉章严肃地说:“你们知道南京的消息吗?”他见我们茫然的眼神,继续说:“现在形势十分危急,蒋介石已经公开叛变,很可能进攻武汉,四川军阀杨森将会配合蒋介石进攻,你们尽快返回四川,想尽办法让郭汝栋阻止杨森出川攻打武汉。如果郭汝栋阻止无效,可让他待杨森出川后,伺机打其后方,使其崩溃。如果这也办不到,要郭汝栋无论如何不出一兵一卒帮助杨森。”
是时,二十军军长杨森兼任川鄂边防司令部司令,郭汝栋为副司令。郭驻防涪陵,拥有两师一旅兵力。
我们肩负着吴玉章、李合林给予的使命,提前毕业了。同时提前毕业,一道分到郭汝栋部工作的,还有任逖猷、赵启民、蓝鼎彝三人。任是共产党员。
离校前,军校发给每人二十元服装费,购置皮鞋,武装带,军装等。我们一天时间就按规定制备齐全,一身军官打扮,由武汉上船,溯江而上。
当时,我们只知道蒋介石已发动“四一二”事变,但对蒋疯狂屠杀共产党的具体情形毫无所知。一路上,仍以革命军人自居,而不知道驻防宜昌的部队,是忠于蒋介石的独立十四旅彭启彪部,稍不注意,就会被彭扣留。幸好轮船直航重庆,不靠岸,我们糊里糊涂地过了宜昌。来到奉节,我们还是麻痹大意不知警惕。奉节已是杨森防区,由所属第八师师长王文俊部驻防。
这天晚上,我们下船进城去找饭馆吃饭,正吃着,突然听到街上急促的脚步声和吆吼之声,原来是王八师(四川人当时这么称呼王文俊)的巡查队出巡。只见为首一人手捧木牌,上书一个“令”字,一个排长不断吼叫:“一切人立正,站起来!”我们新从黄埔毕业,对这腐朽封建的一套毫不理睬,照常吃我们的饭。这个排长一见,冲上前来吼道:“干啥的,令箭在此,为啥不站起来?”我们当中不怕事的说:“我们是黄埔的,我们不懂你们这一套。你们这一套是土办法,九州外国都没这套东西。”这排长一听,鼓起一对蛤蟆眼说:“咹,你们是黄埔大学毕业的军人,怎么还说黄话?到我们城防司令部去说。”一听这话,我不禁着急起来,他们是杨森的队伍,而杨森是反武汉的,弄不好会吃亏。所以急忙站起来,同他们赔礼道歉,说我们刚到奉节,不懂规矩,请求原谅。同时,我又自我介绍说,我是郭汝栋的堂弟,我们都是分发到他那里去做事的。这样,我们才侥幸地离开了奉节,随后再经万县到达涪陵。
从此,我结束了军校学生生活,开始了戎马倥偬的生涯。墨子有几句名言:“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我18岁投奔黄埔那时正是一个思想纯洁,毫无世故,满腔热血的青年学生,经过一年多的军校生活,正像一缕洁白的丝放进了红色的染缸,思想所受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这就决定了我的曲折的一生。历尽劫波,回头一想不禁怅然。
黄埔同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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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黄埔后,经常梦绕蝴蝶岗和两湖书院,却再也没机会旧地重游了。1932年,我到南京参观中央军校,原来以为母校不殊往昔,哪知道气氛完全不同。所有“打倒帝国主义!”、“准备流血牺牲”一类标语,全换成“礼义廉耻”、“负责任”、“守纪律””、“辨顺逆”一类东西了。我在广州和武汉,都不大知道黄埔同学会,但是南京的黄埔同学会则在1927至1932年时期声势显赫。它不特是蒋校长直接控制的封建组织,而且是一个迫害黄埔同学的特务组织。黄埔同学会规定凡是黄埔学生,都须由同学会负责登记考核,领到登记证的,才被承认是同学,有共产嫌疑的,不许登记。登记了的会员,如果失业,都可到同学会登记失业,立刻可以领到生活费,同学会还负责重新介绍工作。同学会会员必须绝对服从校长领导,不允许有其他组织活动,更不准参加共产党的活动。若参加共产党的活动一经查出,即严加惩处。同学会还鼓励同学间互相检举,谁是共产党员,被检举了的,要写悔过书,否则会坐监。在武汉毕业的五期学生,在同学录上是无名的,必须有两个同学担保才准登记,这些都说明黄埔同学会当时是结帮拥蒋,并迫害进步同学的组织。黄埔同学会的负责人主要是当时黄埔同学中的头面人物,如曾扩情、贺衷寒、刘咏尧等人。他们之下,又有一批喽罗,作威作福,为所欲为,今天说这个是共产党员,明天说那个有共产嫌疑,因此被迫害,甚至被迫害致死的同学(有的是共产党员,有的是思想左一点)不知凡几。我也是被检举有共产嫌疑的一个,但是我却因祸得福,我考陆军大学时,是用黄埔五期毕业的学历,但同学录上无名,又未登记。不知是哪位同学为我作了“好事”,他检举我与傅秉勋有共产嫌疑,陆大考试委员会审查,反而因此反证,证明我是五期学生,准我考试。从这以后我的“黄马褂”(泛指黄埔生)才算正式穿稳了。
蒋军后来戏称陆大毕业的黄埔生,为“绿头巾赏穿黄马褂”,这种人比较行时,官运亨通?只绿不黄,只黄不绿都略逊一筹。蒋军有嫡系、准嫡系和杂牌之别。全部军官从上到下,一律是黄埔师生的称为嫡系;军官约半数为黄埔生的,叫准嫡系;地方军官多的部队,则称为杂牌。所以同是蒋军,黄不黄关系重大,“天子门生”、“黄虫”的称号,不是无因的。
黄埔的海潮依旧,革命高潮退了,黄埔精神消失,黄埔历史影响犹在,我从思想到遭遇都逃不脱黄埔的影响,往事如烟,使人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