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郭汝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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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4月14日,我奉吴玉章之命,从武汉回到四川。
这时四川军阀杨森,兵力十来万人,驻防下川东。杨森自己驻万县,郭汝栋防区在涪陵、彭水、酉阳、黔江等县。
“防区”照军事术语解释,是军队驻防区域的意思,但四川的防区制,则有不同的内容。1918年熊克武以“四川督军”名义召开整军会议,扩编川军为八个师,指定各师粮饷概由驻防县局拨给。这是四川防区制的开始,以后各军阀下面又有许多小军阀,各占一块地盘,构成四川这一独立王国中又有许多更小的独立王国。这些大小军阀都是些土皇帝,他们在其防区内以军统政,以政敛财,以财扩军,成为一个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财政的独裁者。他们为所欲为,无恶不作,中央及省政府对之都鞭长莫及,督军、省长也徒有虚名。人民涂炭比全国各省都厉害得多。
1926年北伐胜利,四川各大小军阀,摇身一变,就成为国民革命军的军长,这时除二十军杨森外,占领防区的面积大的还有二十一军刘湘,二十四军刘文辉,二十八军邓锡侯,二十九军田颂尧等。当时刘湘已有兵力约十一万人,驻防重庆及其附近二十余县。刘文辉所部驻自流井、宜宾及上川南,约十万人。邓锡侯约六万人驻华阳、新都、广汉等二十余县。田颂尧约四万五千人,驻防川北绵阳等二十余县,力量雄厚的数刘湘、刘文辉和杨森。
我回四川不久,蒋介石在南京成立了国民政府,蒋汪合流,武汉共产党被挤走,我与吴玉章失去了联系。郭汝栋既与我是堂兄弟,而他的部队里又有不少中共党员,我便留在了他的部队。
我在郭汝栋部队共计三年(1927年到1930年)。我先在政治部当科员,主要负责办壁报。三个月后,转搞军事,郭汝栋认为,做军官起码要从当排长做起,才能理解士兵心理,掌握带兵的本领,因此要我当独立旅军士队的区队长(相当于排长)。军士队的队长姓刘,其他三个区队长是:余国干、李仲达、左世琳。我们四个都是黄埔军校学生,以后都升任为独立旅一团二营各连连长。二营营长傅秉勋,营副李阶平,各连的第一排排长也都是黄埔学生,一时二营被称之为“黄埔营”。当时这种黄埔学生云集在一处,在四川部队中还极为少见。以后我又升为营长,一直到1930年东渡日本。
1929年前后的四川军阀割据形势
郭汝栋原是重庆府中学堂学生,辛亥革命前夕,孙中山组织的同盟会为了在四川发动和领导民主革命,派了许多会员设法进入教育界开展革命活动。同盟会会员,革命党人张培爵进入重庆府中学堂,任该校的监督。他借教育做掩护,暗中进行革命活动,在青年学生中发展组织,壮大革命力量。1911年辛亥革命时,张培爵公开打出革命旗号,宣传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在张培爵的影响下,郭汝栋也跟着闹革命,参加了张培爵组织的“炸弹队”,成了“炸弹队”队员。
学生时期的郭汝栋,满怀革命热情,积极参加革命活动。听说他结婚的前一天,突然失踪了,新郎不在,喜事怎办?家里十分焦急,派人四处寻找,仍无踪影,直至深夜他才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原来他跑到鱼口坳(距家六十里)去给革命党人送信,走了一天一夜,脚都走肿了。
辛亥革命时,在同盟会领导下,四川人民举行了反清武装起义,并宣布独立,成立了“四川都督府”,张培爵被公推为副都督。后来张培爵到了成都,郭汝栋和许多“炸弹队”队员也随同到了成都,进了四川军官速成学堂。他在这个学堂学工兵,受业一年半,于1913年秋毕业,毕业后分在川军第二师(刘存厚任师长)工兵营当排长。郭精明强干,以后逐渐升任连长、营长。又由营长而团长、旅长、师长、军长。郭的部队驻涪陵、酉阳、秀山、黔江、彭水等地。他本人驻涪陵。涪陵鸦片烟生意很盛,且川盐销售到贵州去的,大都要经涪陵溯乌江经龚滩转运,因此烟税盐税收入丰厚,成为郭汝栋得以迅速扩军的经济基础。
早在1924年,郭汝栋当杨森的旅长时,就和孙中山有联系,孙中山委任他为第一混成旅旅长。1925年,郭被封为杨森部队第九师师长时,郭的部队打的是北洋军阀的旗号——五色国旗。这时广东方面,革命浪潮已蓬勃发展,前途光明,于是郭便派代表和学生到广东,和广东革命力量取得联系,以便为自己将来的生存和发展创造更多的条件。1926年在北伐的胜利进军中,四川军阀迫于革命形势,纷纷弃北附南,改旗易帜,这时郭又首先打出青天白日旗。1927年,我回到涪陵时,他任川鄂边防副司令。
由于郭当时是川军中比较能接受革命思想的人,我以为他是革命的,吴玉章同志对他也抱有希望。我们从武汉回四川后就对他讲明了吴玉章的三点意见。郭听后立即很认真地回答:“杨森和我感情不好,平时互相猜忌,我无法劝他。袭击他,我力量不够,不过如果杨森出兵,我一兵一卒也不帮他。”这说明他既不肯做杨森的工作,又不肯打杨森,而是站在一旁,隔岸观火。这时由于大革命还未失败,因此郭仍以左的面目出现。他与既是共产党又是国民党左派的李筱亭、杨闇公等人,在重庆莲花池积厚里建立的左派国民党四川临时党部——莲花池省党部有联系。郭汝栋部队的政治部主任尹肇周就是莲花池省党部派去的。尹肇周是同盟会会员和共产党员,负责领导军队和涪陵地方工作,与正在涪陵做革命工作的共产党员李蔚如联系很紧密。川东地下党在郭汝栋部的势力很大,政治部副主任胡陈杰,很得郭的信任,郭认为他是人才;政治部科长饶绘峰、邓济时;科员徐孔嘉、雷清尘、赵启民、任逖猷、钱杏荪、刘思南、周见非、张嘉民、赵理钧;干事陈林、陈劲;及少校团副袁镜铭、傅秉勋(以后任营长)、霍恂;连长李惠元;排长任恹先、刘恢初、芶锻璞等,都是共产党员,而且地下党组织在郭汝栋部队发展也很快。我们从武汉一同回四川的五个人中,最初只有任逖猷是共产党员,回川不久,傅秉勋、赵启民都相继加入了共产党。郭汝栋的随营学校第三期学员,许多人都加入了共产党,我是在郭的部队退到綦江,才参加的。
早在去黄埔军校学习时,我就希望祖国政治上轨道。进黄埔后,每星期一要作总理纪念周,读《总理遗嘱》,其中国民革命“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一段话,深深印入我的心版。我认为这是救国的最正确的道路,又认为当时以平等待我之民族是苏联,我们应“以俄为师”。孙先生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是实现中国自由平等这一目的的最正确手段。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我渴望知道苏联社会主义革命、共产主义是怎么一回事。在黄埔军校亲聆了恽代英、萧楚女、陈启修诸位教员讲课,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理论吸引了我,解放全人类的共产主义远大理想使我心驰神往。当时共产党人的革命品质也使我深为敬佩。我由崇拜孙中山先生的新三民主义,进而赞成共产主义。我认为共产主义更好,共产党更革命、更进步,衷心希望自己也能加入党组织,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在武昌时,我们一同到广东的袁镜铭已加入了共产党,我知道后,要求袁镜铭介绍我入党,不久袁镜铭问我愿不愿意加入“左社”?并说这是汪党代表(精卫)组织的。由于我认为共产党更进步,因此我说:“我不加入‘左社’,我要加入共产党。”由于我当时年纪轻,又是川军郭汝栋的堂弟,组织要考验我,所以没有达到我的夙愿。
回四川后,我在郭汝栋的政治部任科员时,仍坚持孙中山三大政策,写文章和发表演说时都坚决拥护武汉政府,我与共产党员们非常友好。我当连长时,有个上等兵叫邱志坚,我觉得他看上去像个知识分子,不像当兵的,猜想他可能是党派进部队来作兵运工作的同志,于是就经常和他接近,照顾他工作、生活。隔了约半年多,部队已退到綦江南川,袁镜铭有次对我讲:“你表现尚好,现在党同意吸收你。你们的党小组长就是邱志坚。”从这时起,每个星期或隔一星期,邱志坚就来召集我和共产党员司务长林受之开一次会。开会地址常在田边、地角,也没有什么仪式,内容主要是汇报思想情况和工作情况。
郭汝栋的政治部和军队内有那么多共产党员的事实,说明他当时还是拥护武汉革命政府的。蒋介石叛变革命,宁汉合作以后,他屈服于刘湘的压力,出卖共产党员李蔚如,才暴露出了他真面目。
李蔚如是四川督军熊克武的参谋长,是一个优秀的同盟会会员和共产党员。他在涪陵龙潭地区宣传革命,组织工农武装,很快搞起了约几百支枪的武装力量。刘湘一直拥护国民党右派设在重庆的省党部,他怕共产党势力扩大了危及自己的统治,把李蔚如视为心腹之患,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一面派他的师长蓝文彬到南川进逼冷水关捉李蔚如;一面暗中勾结郭汝栋要他协助。郭汝栋于是凭借自己的“左”倾面目,表面支持李蔚如,实则暗中出卖他。郭汝栋假意打电报质问刘湘,为何大兵压境,要刘维持友好,互不侵犯,并煞有介事的把电稿交给我,要我登在壁报上。这封电报实际上是登给李蔚如看的,目的在于使李蔚如造成错觉,认为郭汝栋和刘湘有矛盾,思想对立。我当时不懂其用意,就在报上登了。之后,郭汝栋又装成好人,派共产党员傅秉勋(傅当时已是郭汝栋的妹夫)和徐孔嘉对李蔚如讲:“刘湘要危害你,但不要紧,郭汝栋支持你。”并派一个团交李蔚如指挥,以加强李的防守力量。李蔚如见郭汝栋派了两名共产党员来通风报信,又派一个团交给自己指挥,于是对郭深信不疑。一天晚上,李蔚如发现自己身旁有人在活动,细看都是郭的兵,自然未加防范,岂料这团人和蓝文彬部队勾结起来,把李蔚如捉住,交蓝部带到重庆南岸黄桷垭残害了。也有人说是郭遣涪陵县县长吕心孚,去龙潭镇约李蔚如开会,在会上捉的,但不管细节如何,都是郭出卖的。出卖李蔚如事件发生后,政治部主任尹肇周极为愤慨,认为郭汝栋两面三刀,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坚决不干走了。郭汝栋矢口不认账,并任胡陈杰为政治部主任兼军部副官长,对其他共产党员也没有侵犯。共产党也利用这个机会继续开展地下工作。
亲历四川军阀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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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军阀为扩大地盘,扩充势力,经常互相混战。据不完全统计,自辛亥革命到1930年,四川大小战争达四百来次。由于连年战祸,四川人民在军阀的压榨下,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一遇天灾,树根菜头,掘食殆尽,卖妻鬻子,随处可见,真是满目凄凉,惨绝人寰。四川人民对军阀极为痛恨,编了一首讽刺诗:“四川七军长,称名遍五行,水火木金土(水指刘湘,火指刘文辉、赖心辉,木指杨森,郭汝栋,金指邓锡侯,土指田颂尧),骄贪狡诈横,害人终害己,相克不相生,都怀统一梦,谁也搞不成。”
1928年我在郭汝栋部队当连长时,就亲历了倒杨(森)倒刘(湘)的军阀混战。
1928年1月7日,南京国民党政府下令免去杨森本兼各职,二十军军长由师长郭汝栋升任。这是在刘湘阴谋操纵下,发动倒杨策划出来的。
刘湘与杨森矛盾很深,两部防地相互毗连,势均力敌,彼此都把对方视为劲敌,刘湘亟欲翦除杨森的势力,以便在上下川东称王称霸。因此,刘湘一面密请国民政府免杨森的职,一面利用郭汝栋、范绍增等与杨森的矛盾,并拉拢赖心辉一致倒杨。
赖心辉驻防江津、合江,势力较小,希冀在倒杨后占点便宜,扩大地盘,加以刘湘愿助赖心辉饷银二十万元,于是就甘愿充当刘湘的马前卒。
郭汝栋是杨森的部下,实力较大(有两师一旅),而且本人精明强悍,遭杨嫉妒。杨常想法削弱郭(如借集训为名调走机枪迫击炮),郭亦不甘受杨约束,图谋抵制,因此,矛盾日益加深。刘湘又从中挑拨,怂恿郭在倒杨中充实自己,丰满羽翼。当杨森被免去二十军军长之职而由郭汝栋升任时,杨郭矛盾就表面化了。
杨森的师长范绍增、吴行光也不愿被杨森削弱,并受刘湘等人笼络,准备和郭汝栋联成一气倒杨。范绍增当时防地绵亘长寿、垫江、大竹一带,地居万县之侧,又邻涪陵,便于相互联系,进攻万县。他们联合起来打杨森,力量还是很大的。
经过一系列酝酿、准备,1928年5月12日,郭汝栋在梁山通电就任二十军军长职,倒杨之战爆发。郭汝栋、赖心辉、范绍增三部进攻万县,企图一举占领杨森军部所在地。吴行光部则由梁山向开江、开县进攻,之后转而进攻万县。联军打到万县附近,搞得杨森措手不及。这时郭汝栋没有乘胜进攻,而是按兵不动,给杨森写了一封逼其下野的信,并限他三天之内答复。杨森有了喘息之机,于是调兵遣将,进行反击。特别是罗泽洲部在双方激战方酣时,袭击联军后方垫江、大竹、长寿,联军腹背受敌,使其首尾难顾,而全线崩溃,退回涪陵。杨森大获全胜,跟踪进攻涪陵。郭汝栋沿长江、乌江防御,兵力分散,致使杨森部队攻入涪陵城。郭汝栋反击,将杨森渡江部队全部歼灭。但杨仍准备渡江进攻,郭判断杨森不至于再在涪陵附近渡江,而将有力部队,配备于乌江上游白涛镇一带,而以战斗力较弱的独立旅第二营防守乌江口至火柴厂一段。殊杨森再度在涪陵城附近进攻,其装甲轮一艘载兵窜入乌江口,在我营左翼的第七连阵地登陆。我乃率第六连预备队一个排侧击敌人,敌人大部队直向纵深突击,我一个排无奈何向东撤退,随大部队退往南川。战后追究责任,第七连连长李仲达撤职,由排长赵启民升任连长。郭汝栋失败后,退驻刘湘防地南川綦江就食,过寄人篱下生活。
倒杨之战后,杨森急于报复,乃于1928年冬到1929年春掀起倒刘之战。杨森联合李家钰、罗泽洲、赖心辉、郭汝栋等部,以杨部为主力进攻重庆打刘湘,企图夺取刘湘的重庆防地。
此时,李家钰任四川边防军总司令,罗泽洲是邓锡侯二十三师师长,李罗两部在1925年以后,两三年之间,势力逐渐壮大,驻在四川的北道(李家钰驻遂宁、罗泽洲驻顺庆)。他们在四川大局动荡中,极欲向外扩张,如一举取得重庆,则以后的发展不可限量,因此,积极参与策划倒刘之战。
郭汝栋在倒杨森失败后,退到綦江南川,依附刘湘。他与赖心辉都怨恨刘湘,既发动倒杨,打仗时又并不积极出兵支持,故当赖心辉提出倒刘时,郭也同意倒刘。
赖心辉在军阀中力量较弱,仅两师人马,防地很小,并且在倒杨之战失败后,损兵折将,亟谋在倒刘中恢复,发展。
当时,杨森等联军在数量上占优势。杨森居于下川东,从东边打重庆;赖心辉在重庆上游江津,从白沙沱渡江由西面打重庆;郭汝栋在重庆南面,由李家沱、渔洞溪渡江打重庆;罗泽洲据有邻水,决定经江北进攻重庆。形成四面夹攻之势。郭汝栋由于参加过倒杨,与杨矛盾较深,杨联郭倒刘,只是暂时的利用。郭怕在倒刘胜利后,杨森势力大了,对他不利,不要说增加防地,恐怕生存也成问题,况且在倒杨之役丧失的涪陵防地还是一块肥肉,很想趁机夺回。于是他明与杨森联系暗又与刘湘勾结,此时刘湘也亟想拉拢郭汝栋,以削弱同盟军的力量。于是对郭讲:“你趁杨森出兵后方空虚时,去打杨森后方,占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郭汝栋即背盟参加刘湘对杨森的作战。趁杨主力在长寿附近的张关、铁山坪一带与刘湘主力王陵基激战时,突然由渔洞溪、李家沱强行军三天三夜,袭占涪陵城,又继续东下,攻占丰都、忠州、万县,把杨森的老窝端了。1929年元月,刘杨在张关、铁山决战,刘湘的王陵基师,以轮船运兵由长寿境登岸,迂回到杨森军队侧后,杨森大败,损失很大,又不能回下川东防地,只得寄食罗泽洲防地内,后来回到广安老家去了。以后刘湘遂统一下川东,顺利地占有下川东二十余县的地盘(除杨森防地外,还包括罗泽洲失掉的长寿、垫江、邻水、大竹四县),雄距沿长江出入四川的门户,采取远交近攻的手段,在短时期内,势力远驾于四川各军阀之上。
郭汝栋的防区也扩大了,占据酉阳,秀山、黔江、彭水、涪陵、忠县、丰都、石柱等八县。部队由原来的两个师增为三个师。吴行光的参谋长肖毅肃,此时弃吴投奔郭汝栋,郭认为肖是有才华的人,推心置腹地任用他,派他为先遣司令,率第一团进驻龚滩、彭水。第一团团长朱载堂,少校团副霍恂、政治干事陈劲,第一营长傅秉勋,笫二营长黄永兴,第三营营长是我。
我们驻龚滩时,遭到罗靖光的进攻,朱载堂率部占领大岩门高地防御,这高地周围四五十里仅有两条隘路可通,殊罗靖光部队由樵径偷上大岩门,朱载堂急聚集第一营退上马鞍城,集中力量趁罗部前进中混乱,举行反攻,一面调集第三营侧击敌左侧背,敌不支退走,我率第三营追至头塘坝而还。这是我第三次参加军阀混战,罗靖光是熊克武的师长,熊部在广东被蒋介石解决,罗率数千人经湘黔边境回四川,想攻占酉阳龚滩一带防地,这一战失败,他的幻想全破灭了。不久我率第三营两个连进驻龚滩以南九十里的丁家湾时,遭受在贵州失败退入四川境内的谢彬师的进攻,我寡不敌众,向后退却,谢部以“神兵”追击。“神兵”身裹红布,头挂黄钱纸,手持标枪,大呼“打不进,杀不进”以高速度冲击。我营士兵们信以为真,不敢抵抗,我立即亲自带第十连的一个排,掩护退却,排长芶锻璞射击技术良好,可以百发百中,先打倒为首追来的“神兵”,“神兵”才不敢紧迫,但一部又沿山脊对我平行追击,我还是疲于奔命,喘不过气来。退到朝天宫,才挡住了两路“神兵”的前进路,这时我手头掌握了一个多连兵力,才举行反击,将敌人击退,计程已一气跑了四十五里。我终身都记得受人平行追击的滋味。由于这次是我独立指挥吃了败仗很不好受,总想有机会打个小胜仗挽回面子。但不巧的是又叫我打一股乱窜的“神兵”,我事先进行了教育,说明没有枪弹打不进的人,出发前我在镜子上写了“败不生还”四个字。因为“神兵”行动飘忽,我老追不上,于是选四个排的精壮,急行军穷追。一天下午,我过小溪洗洗脚,就落到队尾后面了,恰恰此时,尖兵发现“神兵”,我急忙赶上前指挥,但各排排长已自动展开攻击,我手头未掌握预备队,只抓住第一线一个排,“神兵”突然对我所在排发起冲击,中士李银山非常沉着,举枪待其接近,然后射击,不料竟不发火,全排士兵一下就溃退下来,幸旁边树林里闯出一个士兵,一枪即把为首“神兵”击毙,全排高呼:“打得进”,踊跃反冲,才把“神兵”击退,并追歼殆尽。李银山背上被“神兵”戳了一刀,但伤势不重,我令他再试试枪是否打得响,才知是一粒不发弹,换几支枪都打不响。这次我受教训特别深,终身都以行军不走本队先头队,不掌握预备队为戒。
四川由于军阀频年战争的摧毁,使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农田荒芜,一片凄凉,人民衣食无着,因饥寒而死亡者不计其数,军阀混战的罪恶真是罄竹难书。“云无心以出岫”,当时郭部的共产党员和我却也参加了这罪恶活动。
随郭汝栋部队出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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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汉合作以后,郭汝栋看到革命逐渐转入低潮,于是从投机革命转到追随蒋委员长以图生存。1930年蒋冯阎大战,湖北湖南空虚,蒋介石调郭到鄂西驻防,以稳定后方。郭认为鄂西是富裕之区,即准备出川到湖北。
1930年,党内正当李立三“左”倾冒险主义路线统治时期,中央派来的四川军委书记李鸣柯同志,主要抓涪陵、江津、合川的军运。在立三路线影响下,李鸣柯搞“左”倾暴动,提出一支枪也要暴动的口号。郭汝栋部队出川之前,政治部人员绝大多数是共产党员,军事干部也有不少共产党员,有人主张趁郭汝栋都队出川时,把部队拉出去搞暴动。所以我由龚滩回到涪陵,胡陈杰立即问我们怎么办?我说:“党有命令叫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绝对服从。但我个人认为拉出去也搞不了多久,因为从兵力上看,我们只有一营人,不是军阀的敌手,并且出去后到哪里去筹措补给?一营人吃什么?拖来拖去最后只有被军阀吃掉。”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的共产党员李惠元也说:“留在郭汝栋部队较好,你(指胡)可以掩护我们,因为郭汝栋不会怀疑你,这样,我们可以大力发展自己的力量。八一南昌起义我也参加过,起义后不久就被反动派打垮了,我们要吸取这个教训,现在主要是蓄积力量,待机行事。”这时郭汝栋部的地下党组织,是由刘道盛、胡陈杰负责领导,他们最后通知我们全部随郭汝栋出川。政治部的同志们全体,先随同政治部主任胡陈杰一起乘司令部的轮船出川了。
出川时,我们第一团是由龚滩赶回涪陵的,所以最后搭轮船东下。我这一营,夜间由涪陵城外吴祀坛乘木船到荔枝园换乘轮船。集合时,十一连连长赵启民所指挥的三只木船只到了两只。赵启民本人乘坐的一只,直等到轮船要开时还未到来,我们预料他把部队带走了,只得起程走了。他一共带走了二十一支枪,二十几个人。从此我们很久不通音信。1945年,我任国民党军政部军务署副署长时住重庆,赵启民到临江门我家中看我。我问及他当时的情况,他说:“谷排长(共产党员)和我坐一条船,他不相信组织通知出川的决定,就叫我不走了,把部队拉出去。于是我们的船就往上水开,船到白鹤梁时,顺水就向下开,到了涪陵下游的珍溪,于是就在那里建立了第二路红军。之后,和川北另一支革命力量汇合起来,约有二三百人,坚持了一年之久,即被反动派搞垮了。”他不得已回到了巴县烟坡乡里,以后更名赵国平,隐藏在国民党部队。从此,他就和党失去了联系。解放后,我任川南行署交通厅长住泸州,赵启民又来见我,说在泸州地委工作,正谋恢复党籍。后来,我到南京军事学院工作去了,听说他1953年因病去世。
郭汝栋部队出川时,队伍进行了改编,带到湖北的人马,编成了三个混成旅和一个独立旅,第一混成旅旅长王靖澄;第二混成旅旅长刘公笃;第三混成旅旅长肖毅肃;独立旅旅长花茂如。共约两万多人,留下陈兰亭和廖海涛两个师,编入刘湘的队伍,陈、廖成了刘湘的师长。
郭汝栋部开到湖北以后,先驻防在宜都(宜昌)一带,蒋冯阎大战中,蒋介石把在湖北的部队都调到平汉路驻马店前线,郭汝栋部就逐渐被调东移到黄州(黄冈)、武穴(广济)一带。这时恰好桂系和张发奎部队攻下湖南岳州(岳阳),派人煽动郭汝栋反蒋,郭不肯干。肖毅肃则极力怂恿郭反蒋,并对人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可以独断专行”。郭听到后,马上写亲笔信给肖的两个团长,指示要有他(郭)的亲笔信,部队才许开动,不久张发奎退走,郭深感肖毅肃轻率,怕他误事,不久就任肖为参谋长,夺去他的兵权。
这年七八月,我所在的第一团调往平汉路花园、广水一带护路,部队分散在各个车站,袁镜铭此时已离开郭汝栋的二十军,专任地下党平汉路方面交通。我到广水,得知国民党要到汉口捉拿袁镜铭,于是先期派专人去叫他逃跑,并请他把一团党员情况介绍给红军。但不久我在广水遭红军袭击,负轻伤回汉口住院,袁来医院看我,我怪他联络不确实。他说头绪多,互相弄不清楚。他怪我不应抵抗,实际我从睡梦中警醒,各连排已纷纷逃散,根本不是有组织的抵抗(这个部队可怜得营连之间都没有电话)。听说第十连连长李惠元用白手巾联系,也被乱军打死。我住院约三周,袁常来看我,带些书籍杂志宣传品给我看,我才知《向导》已改名为《普洛尼陶尼亚》。
我出院才知道第三营损失甚大,被裁销了,我调黄州第二十军军部参谋。
我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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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郭汝栋部队当军士队区队长时,队部驻在涪陵南门外石嘴,另一个区队长李仲达,住家在一个号为“方信成”的药铺隔壁。“方信成”药铺有个姑娘,叫方学兰,她父母早亡,只有兄嫂,那时她在涪陵师范学校读书。李仲达的妹妹李季达和方学兰是同学。李仲达很为我的婚姻操心,常对我讲要给我找一个妻子,问我要什么条件,我开玩笑地回答:“只要能独立生活就行。”有次李季达约方学兰和另外几个女同学春游,路过我们部队驻地时,李季达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假借来喊她哥哥,让方学兰和我见了一面。由于彼此相距较远,她们又是几个女同学一路,我连方学兰是啥模样都没看清。可是,这事却让方学兰的哥哥知道了,认为一个大姑娘,自己出去相亲,有辱门楣,于是把方学兰关起来,不准她上学了。那时,四川一方面封建思想十分浓厚,婚姻不自由,许多人结婚时门上贴着“宁立平等地,不结自由婚”的对联。另方面,北伐时期,要求妇女解放,婚姻自主的进步思想已传入四川,方学兰是个很有个性的姑娘,她不甘受封建压迫,一个人偷偷冲出牢笼,孑然一身跑到成都读书去了。她到成都后住在亲戚毛百年家。写信回来向家里要钱,她哥嫂先不给,企图在经济上断她后路,以此胁迫她回来就范,但不寄钱她也坚决不回来,她家没奈何,只好给她寄钱去。
我对方学兰十分同情,认为是我害了她。她由于看了我一眼,就被迫离乡背井,远走他乡,于是便开始和方学兰通信。
郭汝瑰的夫人方学兰(1951年)
我父亲思想比较开明,在婚姻问题上对子女并不过多干预。我母亲封建思想却很浓,她极力反对,她认为女学生不讲三从四德,无论如何不许我和方学兰结婚。她和我曙村二伯娘(即郭汝栋的母亲)想了一个主意,给我介绍了一个姓张的姑娘。她是二伯娘的干女,取名郭汝华。张家原是信教的,我当时错认为信教的是洋奴,因此坚决不同意。二伯娘和我母亲无法,只好求助于神灵。她们写两个纸条子,一个写郭汝华,一个写女学生,揉作两团,烧起香,由我拈,拈到哪个算哪个,恰好我拈到的纸条上写的是女学生,她们才不勉强我了。
我当连长后,部队打了败仗,从涪陵到綦江。这时我要求入党不遂,思想有些消沉。“漫笑人迷我更痴,百年多是几多时。伤心看破世间事,起坐中宵读鬼诗”这首诗便是这时作的。有一天我和几个朋友喝酒醉了,跑到綦江城墙上去玩,我很忧郁地说:“人生没什么意思,跳下去结束一生算了。”别人听我这么说,以为我恋爱受挫,就要自杀。于是告诉我家里,父母听说儿子要自杀,当然作出让步。等郭汝栋部队一返涪陵,赶快找人到方家说媒去了。方家开始不答应,怕人说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名声不好,几经说媒,方家终于答应了。我们才于1930年1月19日结婚。
我们的婚礼很奇特,既是自由结婚的形式,又掺杂许多封建场面。婚礼在礼拜堂举行的,有介绍人,主婚人等一套西化仪式,在穿着打扮上也是按照西方的一套,我穿的是西装,她穿的是婚礼服。从方家到礼拜堂只有约五百步的距离,方家一定要坚持用花轿去抬,一路要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这才算是正式嫁出去,否则就是瞧不起方家,我家只得按此办理。从礼拜堂回到我家时,母亲又非要我们给她叩头不可,我们又只好穿起西装,婚礼服给她叩头。这种东西方大杂烩的婚礼,也说明了虽然当时人们的思想已逐渐解放,但封建意识还是很顽固地束缚着人们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