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三次入“双庆社”

一九一七年七八月间,我离开了桐馨社,第三次搭入“双庆社”,同社的演员有俞振庭、王凤卿、高庆奎、程继仙、姜妙香、路三宝、姚玉芙、朱桂芳、李连仲、李寿峰、李寿山、裘桂仙、李敬山、陈文启……我们在吉祥园白天演出,演了十八个月的光景,我排过两出新戏《天花散花》和《童女斩蛇》;旧戏方面,有一出吹腔戏《奇双会》,戏馆里已经很少有人贴演了,偶尔演出,也只唱《写状·三拉》。我从这时候起,重新把它加以整理,在舞台上演出,一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拿这出戏和观众见面。

有人说《奇双会》是从弋腔来的,可是北京早期的弋腔,又名高腔,根本不用管弦伴奏,有锣鼓,叫作干唱。《奇双会》名为吹腔,是离不开笛子的。后来“荣庆社”在北京唱的高腔,虽然也用笛子伴奏,可没有听见他们在唱的时候有过门。又有人说是从清宫里唱出来的,这话也不对,清宫所演的剧目,在光绪九年以前,还是以昆曲为主体。咸丰十年,一度从各大徽班挑选了三十二人进宫演奏,这里面有几位老艺人是专工皮黄的,他们看到宫里一般还是很爱昆曲,所以不久就自动告退了。清宫对于京戏的认识,大概一直到了光绪十年,在杨隆寿、杨月楼、孙菊仙、谭鑫培、时小福、王楞仙、陈德霖、汪桂芬、杨小楼……这些老先生陆续进宫演唱以后,才引起重视的。萧长华先生对我说:“《奇双会》也是徐大老板(小香)的拿手戏,他在三庆班贴演的时候,是程大老板(长庚)的李奇、胡喜禄的桂枝。这句话可早得很哪,还在同治末年光绪初年间,宫里的《奇双会》是王楞仙、乔蕙兰、陈德霖这一辈的老先生才唱开头的。还有诸茹香的父亲诸秋芬先生,他的外号叫‘诸桂枝’,就是演《奇双会》而得名的。”据名票红豆馆主(溥侗)告诉我:“《奇双会》是发源于徽班。”这是一点也不错的。

《奇双会》是由《哭监》《写状》《三拉》三折戏组成的,下面根据这三折戏,谈谈我的体会和看法。

二 《哭监》

我初期演《奇双会》,按老路子唱,头场狱神上高台,传鸮神,叫他把李奇的哭声送入内衙。第二场,鸮神站在上场门口的椅子上,手拿风旗,当李奇唱的时候,他把风旗慢慢卷起,又照着李奇的曲子重复唱一遍,同时慢慢放开旗子,象征着收音的动作。当时有些朋友说笑话,这是广播电台的祖师爷。我曾这样想:狱神、鸮神这些迷信的安排,在这出戏的矛盾冲突中是不必要的,所以我在一九三三年移家上海以后再演《奇双会》,就把狱神和鸮神取消了。

李奇哭监的时候,一向是头冲里、脚朝外,绑在三张椅子拼成的柙床上唱的。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在上海美琪大戏院演出,全部演出的都是昆曲,我和俞振飞兄合演生旦戏,如《断桥》《游园惊梦》《奇双会》……协助演出的大部分是仙霓社传字辈的昆曲演员。第一次演《奇双会》,张彭春来看戏,他已经将近十年没有看我的戏了(一九三五年赴苏联访问演出的时候,曾约他同去帮过忙)。我事先请他留心我的表演,给我们提意见,他看了之后对我说:“李奇哭监时躺在柙床上,舞台形象不好看,可以想办法改动一下。”我觉得他的建议很对,李奇躺着唱,首先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同时两只大鞋底对着观众,也不大好看,还有检场的上来撤去三张椅子,显得秩序凌乱。净化舞台,是有必要的,所以就改为一张椅子上插着吊竿,李奇双手拉住吊竿绳,站着唱,这是古典戏曲中常常用来表示犯人受刑的方法。禁卒下场时就把椅子带了下去。第二次照此演出后,大家都说舞台形象好看得多,同时唱的人也感到省力了。那次扮演李奇的是昆曲名家徐凌云先生的儿子徐子权,他是位业余演员,特地来帮忙的。

李奇唱完之后,场面上起更鼓,桂枝幕后念:“丫环掌灯!”上唱:“听谯楼打三更,耳边厢听得大放悲声!”唱毕在台上小边坐下念:“丫环,想这半夜三更,何人在外啼哭?你唤院公前去问来。”下面对白,从前是由丫环吩咐院公,院公向幕内问过以后不直接回禀夫人而是告诉丫环,由丫环回夫人,夫人再吩咐丫环,如此往返数次。这样虽然是合乎当时的社会风习,但是由院公直接回禀夫人,也不算违反习惯,尤其在舞台上,生活细节的描写,要看在戏剧结构里是否重要关键,如果没有必要,就会使观众觉得繁琐。所以后来我就改为院公和夫人直接对话。等到院公回话说:“监中有一老犯人被前任官打得棒伤疼痛,故尔啼哭。”下面桂枝的对白,老词是:“想这监中离内宅甚远,他那里啼哭,我如何听得见?其中定有冤情,我自有道理。”这几句词本来是说明鸮神传声的作用,鸮神取消,这些词也就不必要了。所以我改成:“哎呀且住,原来是一老犯人,被前任官打得棒伤疼痛,为何哭得那样伤心?其中定有冤情。”我当时取消鸮神的意思,主要是为了取消迷信部分,据我理解,当夜静风顺的时候,在一个衙门里偶尔听到监中的哭声,也是可能的。这样改过以后,演了十几年的光景。解放后我从上海搬回北京,有一天李玉贵(玉成班主田际云的学生,我们从前一起演过戏)来看我,他说:“去年从陕西回来,路过褒城县,想起了《奇双会》,我好奇地特别进城去看看,看到县城很小,以实际情况而论,监中的哭声被内宅听见是有可能的。”他又笑着说:“大堂旁边真有一口井,据说就是胡老爷跳井自杀的那口。”这可能是附会。《奇双会》的故事是否事实,本来也没有仔细考证的必要,不过根据这个情况,可以知道有些县衙门的确是很小的,所以戏里尽管取消了传声的鸮神,上面所说的那句台词不予更动也是完全讲得通的。

与李奇从监中提出来同时,桂枝先进门,坐正场椅,当李奇叩头的时候,桂枝的老词是:“罢了。哎呀且住,这一老犯人与我屈了一膝,我为何头晕起来?”还有一个站起来往右转身扶椅子背的身段,这也是迷信的成分,所以我改为:“这一老犯人,偌大年纪,与我屈了一膝,我心中有些不安。”这样改,我觉得还是合乎一深居内宅从未升堂问过案的县令夫人的心境的。同时也表现了桂枝的善良性格。

下面李奇唱到“居住马头村”,桂枝开始注意这个地名,赶紧问:“你叫什么名字?”李奇唱:“犯人名叫李奇。”桂枝一惊,站起来,忙止住李奇不要往下说,向右边一看说:“丫环看茶。”将丫环支开以后,到小边台口打背供:“哎呀且住,这一老犯人名叫李奇,李奇乃是我爹的名字呀,事有蹊跷。哎,我想天下同名者多,待我仔细地问来。”这一段道白的心情,是由一惊之后,转到怀疑,又想到可能不是她爹爹,所以还不太着慌,转身立在李奇背后右侧,还是用比较正常的口吻问:“那一老犯人,你可有妻子?”说完略探一探头,想偷看老犯人的面貌,但又不便走到李奇的面前,当然无从认出,只好站在身后,等待老犯人说出他妻子的姓氏,就可以知道真相了。李奇唱:“结发妻王氏早归阴。”桂枝又大吃一惊,要露出思想毫无准备的神情。从李奇的回答里已经说明不是偶然同名的事情了,但急于想知道,如果是她的爹爹,何以会成了犯人呢?以下李奇一面唱,桂枝一面夹白:“可有儿女?”“叫什么名字?”一句比一句紧张,神色显着慌,声音微带哽咽。李奇唱到:“保童桂枝姐弟名。”桂枝已完全明白是她爹爹,忍不住叫:“哎呀爹……”这时候的身段是双手搭袖,左手较高一点,斜身面朝外,向下略弯腰蹲身,“爹”字刚一出口,赶紧以右手掩口,在原地慢慢转身,面向上场门看去,慢慢又转回来,表现怕人家看见也怕李奇看见的神情,这是第一次到了紧张的高潮。

这一段表演,怀疑和证实以后两个阶段的动作,最明显不同的是:前者总想偷看一看李奇的面貌,后者除了悲痛以外,不再想偷看,而是时时刻刻注视李奇的背影,从上到下关心李奇受刑吃苦的身体状况。这种注视的神情,单靠眼神还不够突出,要用颈部随着眼神上下打量的动作来衬托,才能使观众看得明显。

李奇唱完“后娶杨氏狗贱人”之后,桂枝拭一拭眼泪问他:“做何生理?”下面问话的口气,关心更进了一步,想知道李奇犯罪的情由。李奇唱“上公堂先打四十板”时,“板”字的腔正落在底板上,李奇一跺脚,配合着一下小锣,桂枝在这一锣声里睁大了眼睛注视着李奇,念:“你……可曾招认?”这是第二次紧张高潮,因为桂枝知道:招认不招认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

在李奇的“哎呀,夫人哪!”哭腔唱完了以后的“小锣抽头”中,李奇跌坐地下,桂枝看到爹爹坐在地下跪起来很吃力,就从他背后轻轻地扶了一把,立刻又离开,回头向上场门一望,表现既怕人家看见,也不愿使李奇察觉出她扶了一把的意思。李奇唱完“只得划招承”,桂枝要做出张口睁目像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来的神气,“呀”的一声,面朝前台唱:“听父言,心暗惊,哎呀爹……”唱到“哎呀”时,双手翻袖,朝着李奇身后走去,到“爹”字一出口,赶紧又转过身来掩口向外,慢慢转身望到上场门,看看有没有人,又转回来掩面而泣,唱“爹爹呀”的哭腔。这一段和前面两次紧张高潮不同的地方是:前面是一层一层的追问,逐步发展为两次高潮,到了这时已经全部明了,所以不是紧张而是悲痛的高潮。唱完“不能当面说分明”,慢慢走向正场椅坐下,丫环送上茶来,桂枝极力控制着感情,不愿让丫环看出,但是接过茶来,刚把茶杯送到嘴边,这时的内心悲痛,止不住要落下泪来,已经不是借喝茶所能掩饰的了,所以把杯子放回茶盘,跟着有一个用水袖拭泪的身段。我每次演到这里,真觉得心酸,仿佛身临其境一样。演员和角色的关系就是这样,演员如果不体会剧情深入角色,就不可能被角色所感动,假使演员本身都没有受到感动,却拿什么来感动观众呢?

接着,丫环问:“夫人因何落泪?”桂枝答道:“唉!听这老犯人说得可怜,因此落下泪来。取银子一锭过来。”当丫环去取银子的时候,桂枝坐在椅子上,颈部不要显出很挺脱的样子,眼睛向前平视而不要注视任何目标,这就使观众看出她浑身无力,二目无神,像是刚刚伤感哭泣过的神情。赏过银子之后,李奇念:“多谢夫人。”桂枝念:“不要谢了,去罢。”站起来用水袖遮住脸,不让李奇认出。李奇唱完“把犯人冤屈诉一番”,转身出门向下场门走去,桂枝放下水袖,紧跟着也往前赶几步,用眼睛盯住李奇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这场戏,我初演的时候,也是老师怎么教就怎么做,身段表情是比较简单的,后来细细琢磨词句中的含义,渐渐深入,所表现的情绪也渐渐复杂,但是这里面也有曾经做过了火又加以纠正的。例如:“听父言,心暗惊,哎呀爹……”“爹”字出口之后,慢慢回头又转过身来这一段,我有一个时候曾经是把哭泣的面孔毫不隐藏地显示给观众,有个朋友提意见说:“这一点表演不太适当。”我觉得这话是有道理的,本来传统表演方法,正旦闺门旦是代表剧中所谓正派人物的,她们往往是被封建礼教束缚的女性,因此,在生活中喜怒哀乐都不能失掉“庄严”。悲痛到了极点的时候,只有掩面而泣,身上姿态所表现的悲哀也是有分寸的。这些都是人物形象所要求的,同时也是古典戏曲表演的传统规范,这样才符合舞台上的美学原则,自然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区别也就在这里。所以现在我在回头望李奇的时候,是适当地控制着面部情感,不让它过火,等到唱“爹爹呀”,才掩面而泣。

李奇下场的时候,桂枝注视着他的背影,这段表演是另一个朋友出的主意。旧的演法,只是李奇出门之后,桂枝把挡脸的袖子放下来就完了,这样演法也没有什么毛病,但深入体会父女的天性,就觉得这样还不大够。设身处地想一想,桂枝和李奇对面的时候挡住脸是不得已,心里不会不想多看她父亲两眼,所以当李奇转过身去,就立刻起立注视,是必然的事,对于表现父女天性也是非常有力的。

这一场戏,老路子是李奇回监由下场门下,桂枝唱完两句,也由下场门下去。我现在改为桂枝和丫环由上场门下。中国古典戏曲上场下场的方式,是灵活多样的,例如《四郎探母》杨延辉的出场,并不是从别处回来,而是本来就在这个宫院内。公主盗令出门,从上场门下,杨四郎送出门去,扭转身进门从下场门下,在戏情上讲,四郎并未离开自己的宫院,就看清楚他和公主走的不是一条道路。公主盗令回来,杨四郎上马走了,这是表示来和去。

关于上场下场的安排,在舞台上根据不同的剧情,有多样的结构,目的是用简练经济的手法,表现剧中环境的改变,让观众看清楚剧中人物的活动,这是中国古典戏曲的特色之一。

《哭监》这一场,表现舞台上有两个环境。当只有禁卒和李奇两个人在台上的时候,整个舞台是监狱的环境,桂枝出场后,监狱的环境移动到下场门一边,舞台中间就成为县衙里花厅的环境。当初老路子都由下场门下,也有理由,因为李奇和禁卒下场后,已经把监狱环境带走了。但我觉得双方都由下场门下,空间距离太近,也可能给观众视线上一个错觉,如果改为由上下场门分下,在舞台构图上比较好看,这种做法,传统剧目中也是有的,所以就这样改了。

三 《写状》

这场戏,内容是李桂枝为了要替父申冤,怀着沉痛的心情,向她的丈夫褒城县令赵宠诉苦求计;赵宠非常同情桂枝的不幸遭遇,答应代她设法救父。赵宠与桂枝是一对新婚夫妇,所以这场戏有时候用闺房谐谑的插曲,造成悲喜剧的效果。

《奇双会》的剧作者姓名已经湮没失传,从戏剧结构中,可以看出他沿袭了明代传奇的手法,他用的是复述体,翻来覆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连唱带问,帮着交代剧情。这出戏是从半中腰里演起的,所以必须通过复述,才能使观众对剧情逐渐了解清楚,这是古典戏曲编剧的传统方法。这个戏的思想性艺术性都有一定的水平,场子紧凑,戏剧性强,也是受到群众欢迎的原因。我觉得今天编写剧本的人还可以拿来作为参考和借鉴。

复述是极容易使得观众厌烦的。北方有句俗语叫“车轱辘话”,表示翻来覆去地讲,含有絮叨的意思。可是作者在这出戏里用各种方式来述说过去的许多情节,非但使得观众不觉其厌烦,而且感到一个高潮刚过去,另一个高潮又起来了,始终保持了紧张的气氛,这种手法是相当成功的。

《哭监》一场,李奇在被吊打时的独唱,就已经向观众述出了一部分身世和遭遇;桂枝向李奇问话,他更具体地述说了家庭状况和犯罪情由,从李奇一面唱桂枝一面夹白问话中,又重复向观众说明了剧情。

到了《写状》一场,桂枝仍然用唱词问赵宠述说家庭情况,因为桂枝是由她刘家的义父作主,许配与赵宠的,所以赵宠只知道她姓刘,并不知道她姓李,通过赵宠的问话,顺便把这点向观众交代清楚。又复述李奇的话。这一场问答的方式又变换了,是桂枝唱一段停下来,赵宠细细地问。经过头场李奇的独唱和后面几个问答,观众对桂枝一家的遭遇就完全明了了。

下面我附带讲几个其他戏里复述的例子,像《四进士》里毛朋替杨素贞所写的状子,和田伦向顾读托人情的书信,都是经过好几个剧中人反复唱念,这也是一种复述体,所不同的地方,《奇双会》是问答方式,《四进士》是一字不易地朗诵状子和书信的原文,但目的都是为了把剧中重要关键让观众明了。还有《问樵闹府》里的《问樵》一场,范仲禹和樵夫问答时,把樵夫所说的话,照样念一遍,同时又照着樵夫的身段,再做一遍,这里用的复述体,目的是为了加强舞蹈动作,突出范仲禹的急切心情,和《奇双会》《四进士》又不同了。

赵宠出场打引子念定场诗、白。这里的定场诗是四字成文:

一行作吏,两袖清风,连日忙碌,只为劝农。

这个定场诗说明了赵宠想做一个勤政爱民的清官,造句简练通俗,而不是陈词滥套。

下面赵宠念“打道回衙”,场面上吹〔六么令〕牌子,转〔工尺上〕唢呐牌子,这里包括赵宠下乡回衙,家院迎接老爷,赵宠更衣等,接着叫家院请夫人出堂。

桂枝上场,面带愁容,先作拭泪状,然后才念引子“父受含冤事,何日得报明”。这是一种干引子,是从〔长相思〕(后台通称〔哭相思〕)的牌子里脱胎而来,大半用在剧中人处于悲伤、忧郁、愁苦、落魄的环境的时候,像《宇宙锋》的《修本》中赵女出场时念的“杜鹃枝头泣,血泪暗悲啼”,《卖马》当中秦叔宝念的“好汉英雄困天堂,何日里回故乡”,都是这种性质。

(按)演全本《宇宙锋》时,这句引子改成诗来念,因为前面赵女已经打过引子了,“血泪暗悲啼”则改成“血泪暗淋漓”。

这种引子的念法,必须要在调门里。引子是干念,并没有音乐伴奏,怎么会有调门呢?这就需要演员注意听着前面赵宠更衣时场面上所奏〔工尺上〕唢呐牌子的调门,必须符合它的音阶。这种道理,当初教戏的老师并没有特别指出,是我后来自己体会出来的,因为我在后台常常听见老先生们说:“某人的引子,没有在调门里。”根据这种说法,我就琢磨这句话的含义,才找到了这种有关音阶的规律,相反的,如果不符合这个规律,就显得不调和。还有一种例子,像《霸王别姬》里虞姬出场时,场面上奏〔西皮小开门〕,虞姬在牌子进行中念引子,这个引子也要符合〔小开门〕胡琴的调门,才好听。

赵宠迎接桂枝进门说“啊夫人”,桂枝答“相公”,赵宠作揖念“夫人请坐”,桂枝万福(旧时代女子见人的普通行礼,和男子的作揖性质相同),念“相公请坐”。近年我每次演到这里,台下必定有轻轻的笑声,那意思是说夫妻之间,何必如此多礼?其实这一段揖让寒暄,是描写古代官宦家庭中夫妻相敬如宾的礼节,在今天的观众看来觉得新鲜,而五十年前这种现象是不算稀奇的。

桂枝的一声“喂呀”引起赵宠的注意,经桂枝说明了私开禁门的情形,赵宠脸上立刻现出不安的神情,就责备桂枝说:“唉!想我身居县令,所重者监库钱粮,夫人夜半三更私开禁门,倘若走脱犯人,被上司闻知,我这小小前程,岂不断送你手!”念到“小小前程”,有个弹冠的身段,是用右手三个指头轮着向纱帽的硬胎上弹,这是个老身段,但必须经过一番练习,才能弹得清脆有声,弹响了不算,还要有节奏,这一手程继仙来得非常熟练。

下面赵宠接念“这等大胆,唉!岂有此理!”用右手的袖子向桂枝一投。桂枝念“相公呀”。这场戏里的“相公呀”特别多,是在各种不同的情绪中,用抑扬顿挫、快慢松紧的声调来表达的。这句“相公呀”是在委屈的心理中,见到赵宠这种声色急遽的态度,更加重了委屈。站起来接唱:“进衙来不问个详和细,反将言语冲撞人。”唱到“冲撞人”的时候,用左手的袖子向赵宠一投,同前面赵宠投袖的身段正好是一正一反,同时也略现怒意。

桂枝回到原座,赵宠在念白里还是说她不该私开禁门影响他的前程,不过态度比较和缓了。念到“欠通之极矣”的身段是坐在椅子上右腿跷在左腿上,用右手食指在鼻子下一嗅,左手再拉着右手的袖子,用右手食指画一个圈,再从下面翻上来向右下方一指,把一个书生的惶急神气,从这个身段里给形容毕肖了。

桂枝念“相公呀”,这里念的声调带一点发颤,含着酸楚的意思,接唱:“你父若在监禁内,七品郎官做不成。”唱到“你父”的时候,站了起来,等唱“郎”字的时候,扬起右手,用食指向头上一指,然后一摊手,最后一抖袖,唱完这一句,恰好身段也做完,仍归原座。

赵宠站起来到台口唱:“听妻言,心暗惊,言语颠倒,说话不明。”接着念:“且住,方才夫人言道,你父若在监禁内,七品郎官做不成……”正要上前问,桂枝又哭起来。赵宠面上带着微笑说:“哟,我正要去问她,她又在那里啼哭;这……便怎么处?哦有了,我与她成婚未久,向前赔个笑脸,这又何妨啊!啊!夫人,夫人,夫人哪。”第一、第二两个“夫人”,一边走,一边念,第三个“夫人哪”紧走几步,每念一个字的时候,帽子上的纱帽翅上下颤动一下,正好是一个字颤一下,非常好看。程继仙曾对我讲,这个身段的劲头,完全在脖子上和脚后跟,要练到这两部分的动作成为一体,才能做得好,有武底子的比较容易些。

赵宠唱“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同儿嬉”,桂枝夹哭,按唱“还在那里哭,举案齐眉”,赵宠站的地位在台左上角,慢慢走向台中,双手做出举案的样子,随后接着举起右手平伸到右边眉梢,左手的食指竖在右手的食指下面,同时右脚向前踏步,左腿略微弯曲一点。做完了右边的身段,反过来在左边照样再做一次。左右两边都做完了,恰好唱完“眉”字。接唱“永不离”,两手做出分开的样子,往后退两步念“啊呀夫人哪”再往前走两步。唱“你心中有什么不平事”,唱到“事”字,右手搭在桂枝的左肩上,身子略向前,左手揉桂枝前胸,桂枝用手推开,赵宠再用右手拉她左手,念“来来”,把桂枝拉起来。唱“向下官说一个详和细”,唱到“说”字往前迈一步,“一个”又迈一步。“详和细”双手翻袖,抬桂枝双手,“详”字往外推,“和”字往里推,“细”字双投袖。到这里,两个人站到了台中,仍是赵宠在左,桂枝在右。这一节的身段表演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可是赵宠是主动,桂枝是被动,两个人要对照着做的。

桂枝念“哦,对相公说了,与我分忧解愁”,脸上带着一点希望的神情。“说来又恐相公你着恼呀”,脸上的神情改作有点撒娇的神气。赵宠叫她“讲”,桂枝哭“苦命的爹爹呀”,赵宠念“,恼了,恼了”,脸上的表情要做出假恼的样子,同时身子向外,双手在胸前一放,表示是恼了。桂枝念“方才说过不恼的呀”,略微带一点薄怒。赵宠转过身来带点笑容念“夫人方才说不哭,下官我就不恼”,表示有点安慰她的意思。“如今夫人哭末,下官就恼了”,又做出假恼的神气,转身朝外,向前迈一步,双手仍旧在胸前一放。下面念到“慢慢讲来”,这里又回过身来,变为和颜悦色的样子了。桂枝念到“唉,相公呀”,声调带点哽咽,表示又要哭又是强为抑制住,同上面几个“相公呀”是不同的。

“一言诉不尽心中苦”,桂枝唱完这一句,赵宠念“夫人请坐”,在过门里往里让,一同归座,接唱:“提起我的苦来,哎呀,相公啊,苦煞人。”赵宠夹念:“家住哪里?”桂枝接唱:“家住在汉中府褒城县,陵右里,居住马头村。”唱完这句停下来。有一段问答,赵宠念到“如此说来夫人你是下官的……”,桂枝念“什么”,赵宠念“子民了哇哈……”。这里赵宠的身段是右腿叠在左腿上,用右手一指桂枝,同时哈哈一笑,紧跟着念“令尊何名”。

像上面这种身段,演员要把闺房里面一双少年夫妻燕尔新婚的神情细致地刻画出来,但不能过火。

桂枝唱“爹爹名字叫李奇”,赵宠念“慢来,夫人姓刘呀,怎么姓起李来了”,桂枝念“我本姓李吓”,赵宠念“那姓刘的呢”,桂枝念“乃是我的义父”。从这段对白里面,把桂枝姓刘的原委,不着痕迹地叙了出来。正好为下面写状时候,赵宠问桂枝的名字伏下了一笔,给观众一个明确的交代。

桂枝唱“生母王氏早归阴”,赵宠夹白“可有儿女”,接唱“所生下一男和一女,保童桂枝姊弟名”,从前老词儿就是这样唱的。这里从桂枝口中已经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如果下面写状的时候,赵宠还要问她的名字,似乎有点不大合理。现在我把它改为“保童与我姊弟二人”,这样就不矛盾了。

从“奈家下……破指疯”一段唱词当中,有的地方赵宠照样有夹白,同前场桂枝问李奇的话差不多。桂枝在这里把李奇回答她的话,又向赵宠述了一遍,是用叙事体裁唱的,尺寸比较快了,逐步紧张起来,但身段方面,只是用双手指指戳戳、比划比划而已。

唱到“拷打春华”,站起来,扬左手水袖作打状;“悬梁自尽”,双手在颈旁做出悬梁的样子;“落下尸灵”,桂枝走到合中,双手先向里斜举,做落尸的样子,然后蹲身翻袖,表示放在地下。“我继母败人伦”一句,双手在脸前比划一下。唱到“她与那田”,赵宠用手掩住桂枝的嘴,同时念“禁声”,跟着往外指,桂枝点头,两人同拱手双出门,赵宠往左转,桂枝往右转,一同往上下看,再同进来。赵宠念“田什么”,桂枝在赵宠耳边唱“她与那田旺有私情”,唱这句的声音要放轻一点,表示这类下流的事情,不便高声。赵宠夹念“岂有此理”,桂枝同时做羞态。“上公堂先打四十板,哎呀爹爹呀!”唱到这里,“过河”。“相怜悯”,走半圆场。“一重恩当报九重恩”,桂枝下跪,赵宠念“夫人请起”,扶她起来。

桂枝说明了她的身世和父亲的冤枉,同前面李奇所讲的并没有什么两样,但由于李奇和桂枝的心理状态不同,舞台效果也就有了变化。李奇是一个待决死囚,在向桂枝诉说冤情时,虽然希望死里求生,可是衙门里黑暗阴森的前例,使他失去了信心,情绪是比较低沉的。桂枝和赵宠是新婚的恩爱夫妻,她父亲的冤狱只有向最亲爱的丈夫倾诉,来分担自己的焦虑。桂枝的救父心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她是那个时代里从未抛头露面的女子,她所遇到的这件事又是棘手的,根本想不出主意,她认为赵宠身居县令,对他说了也许会给自己拿出个什么主意来,她对赵宠是抱有无限希望的。因此,下面穿插了闺房调笑的场面,突出了桂枝悲喜交错的复杂感情,剧作者这样的描写使得这一对青年夫妻的休戚相关、患难与共的生活,得到了很深刻而又动人的表现。

赵宠唱“听妻言罢我心中苦,哎她……逐出了门庭”,这里的身段,投左袖,投右袖,再双投袖,表示都是被继母赶出来的。老路子在赵宠唱这一段时候,桂枝坐在椅上,背过脸去,由小生一个人唱做。我不记得是哪一次在赵宠唱到“哎她”字的底板上,我转过身来,扶着椅背和赵宠用了对脸的像,后来就保留了这个身段,但是赵宠唱做的时候,除了这个像之外,桂枝还是不宜多做戏,要等他唱到“……逐出了门庭”,才两人同时做戏,这样才不致分散观众的注意力,只有末一句是赵宠说出口的话,前几句都是心里的话,在古典戏曲中这也是背供的一种变革。

桂枝念“如此说来天生一对”,赵宠念“地成一双”,两人一同念“哎呀夫人/相公啊”,同时翻起水袖,面对面,走拢来,作把臂相抱痛哭的身段。戏演到这里,场子上悲痛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赵宠跺一下脚,同时念“”,接着唱“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这里赵宠已经为桂枝所感动,痛恨诬告陷害李奇的那些坏人,露出要营救自己岳父的决心。桂枝看出这种情形,还是哭着要求赵宠:“快快搭救爹爹性命。”

赵宠叫家院取来李奇的招详,一同回到原座。

接着,赵宠念状:“犯人一名李奇,为因奸不成,逼死使女春花,招详情实,问成死罪,着定秋后处决。”念到“处”字,顿住,做出张口结舌的神气,桂枝走到赵宠身旁问:“相公为何不往下念?”赵宠答:“念下去,夫人又要啼哭了哇。”桂枝说:“我不哭,快些念来,快些念来。”这一段桂枝的表情,要一步比一步紧迫,等赵宠告诉她“秋后就要处决”后有一个“气椅”的身段,表示在惊恐焦急之下,突然昏厥过去。

以下赵宠念:“夫人不必啼哭,想令尊大人还有可生之路。”桂枝的神情从悲痛惶急中和缓下来。赵宠代她想出到新按院那里告状的主意。桂枝故意说无人写状,赵宠回说他会写状,桂枝又佯问他:“相公还会写状么?”赵宠说:“哟,堂堂县令,一纸辩状都不会写,喏,怎能判断民词,如何升堂理事吓。”念到“判断民词”,稍一停顿,用右肘碰桂枝一下,引起她的注意,然后双手放在玉带前面说“如何升堂理事吓”,表示端拱坐堂的神气。

赵宠想出种种方法要使桂枝破涕为笑,借着写状,叫桂枝为他磨墨。在几个重复的“磨墨”、“使得”的对白里,把看状时候的紧张情绪,暂时松弛下来;桂枝因为有了希望,果然破涕为笑。

写状时,赵宠唱到“……告状人李”顿住,桂枝叫他往下写,赵宠提笔望着桂枝唱“哎,李”又顿住,问她:“……夫人方才言过本来姓李,只是这名字么,下官倒还未曾领教过。你叫甚么名字啊?”桂枝先说:“我是没有名字的。”又说:“你与我糊里糊涂写上一个就是了。”赵宠说:“哟,一纸辩状,见了按院大人,犹如虎口扳牙,死里脱生,岂是糊里糊涂写得的,到底叫什么?讲,你要与我说!”念到“到底叫什么”用手在桌上一拍,“讲”字用食指一指桂枝,“你要与我”用食指画圆圈指到状子上再指到桂枝脸上念“说”,同时右腿叠在左腿上,斜着伸到桌子边,身子也斜了点。

这出戏里许多身段都是根据昆曲的演法。从徐小香、王楞仙、程继仙、侗厚斋一直到姜妙香、俞振飞,对于昆曲都有很深的造诣,经过不断的创造加工,留下了许多优美而富有诗情画意的身段。程继仙对我讲过,像这类戏,只要功夫到家,演一百次也不会走样的。

下面桂枝在赵宠耳朵边先轻轻地说出了名字。赵宠装作没有听见,然后桂枝再大声地念了出来,赵宠学着桂枝的声音念一遍哈哈发笑,于是观众也跟着笑了,其实观众早已知道他就叫李桂枝,但还是感到津津有味,他们深深被这对新婚夫妻的爱情所吸引,这是古典戏曲表现技巧中成功之处。同时也突出了赵宠对于夫人的名字是那样感到可爱,加强了喜剧色彩。

这一段情节,在今天看来,似乎是很不合理而觉得可笑的。既成夫妇,怎么会不晓得对方的名字呢?但是在封建时代,女人的名字,用处极小,有的甚至只有乳名,并无正式的名字,等出嫁以后,也就没人提起了。譬如儿子做了官,替母亲请诰封,这该是最郑重的一件事了吧,而这张代表封建统治旨意的诰封文字上,却只有姓氏,并没有本人的名字,假使儿子姓张,娘家姓李,就写作“尔张××之母李氏”。女人的名字变得可有可无,由此也可以看出封建社会对妇女的态度。另外有些传世的妇女名字,例如南宋时民族英雄梁红玉、宋代词人李清照、元代书画家管道升等,那是很特殊的。至于一般妇女,除了喜欢文学艺术的人,偶然把名字写在作品上,才会被人知道,但这种人毕竟是少数。所以这场戏里赵宠一再追问桂枝的名字,并不违背封建时代的社会习惯。

一九五六年夏天,我参加中国访日京剧代表团到日本,在京都演出《奇双会》,朝日新闻社的剧评记者冈崎俊夫问我:“我看了《奇双会》很满意,因为我都看得懂,就有一点不能理解,为什么赵宠不知道他太太的名字,要到写状时才晓得她叫桂枝?”我笑着答道:“这个问题,不独是日本朋友不能理解,在中国也有些青年观众曾经写信来问我,其实在旧时代里,丈夫不知道妻子的名字,是不足为奇的。不必说得太远,当我幼年的时候,我的家属亲戚中如祖母、伯母、姑母的名字都是轻易没有人提起的。我到今天还没有知道我的伯母的名字。当年彼此间的称谓,都以家庭地位和长幼尊卑的身份来决定。当然夫妻之间,终究是会知道的。赵宠和桂枝是新婚夫妇,所以借写状的机会,问出她的名字,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在中国就曾经有人劝我修改这一段对白,我没有照他的意思做,我觉得通过戏剧让现在的青年知道一些古代人民的生活习惯,是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赵宠晓得她的名字之后,站起来离位,从桂枝的名字上回忆完婚时候的情况,又互相打趣一回,再坐下来写状。这是因为老坐在那里写状,显得呆板,所以加一点插曲,变换气氛。剧本是这样写的:

赵宠 呀,夫人,下官倒想起一桩心事来了。

桂枝 什么心事?

赵宠 我与夫人完婚的时节——

桂枝 八月中秋。

赵宠 八月中秋,正是秋风之际桂花香哟!香倒香,只是有些儿不贵。

桂枝 哪些儿不贵。

赵宠 夫人命犯乖张,就是这些儿不贵了。

桂枝 相公你有口说旁人,无口说自身,你可记得那年到我家投亲的时节,也是那等的光景。

赵宠 彼此,

桂枝 一样。

一九五六年夏天,我在日本京都演出《奇双会》的时候,和欧阳予倩、姜妙香两位老兄对于这出戏的台词及表演方面,经过几番商讨,做了必要的精简,删去了这一段道白。我们认为在前面的对白当中,闺房调笑的气氛,已经足够了,虽然这出戏的结尾是喜剧收场,但在这写状的紧要关口,赵宠似乎也没有再作插科的必要。因此就把它删去了。回国后,曾有人主张保留这段话白,我认为这也未尝不可。

状子写好之后,桂枝恐怕按院衙门人役众多,女流之辈挨挤不上。赵宠代她设计,扮作随侍模样,跟着赵宠,混进衙去。商定之后,桂枝手拿状纸,跟在赵宠后面走圆场,赵宠念:“一纸辩状到案前,”桂枝:“拨开云雾见青天。”赵宠:“若得大人超生命,”桂枝:“赵氏孤儿冤报冤。”这四句念完,桂枝往里已经走到下场门口,赵宠站在台口念“……啊夫人请转”,脸上带出一点调皮的神气。桂枝转身走上来问:“怎么说?”赵宠说:“方才这状纸上……”桂枝问他:“敢莫是写错了?”赵宠说:“唔,正是写错了。”这里桂枝将状纸递给赵宠说:“在哪里呀,相公看来。”赵宠接过状纸,装着看的样子,在鼻子上一嗅,念“桂枝哟”,跟着哈哈一笑。桂枝拿回状纸,两个人又走了一个小圆场,把地位互相调换一下。赵宠往下场门走,桂枝站在台口冲着观众点点头,用手指了指赵宠的背后,表示你拿我的名字开心,我也要捉弄你一下,接着说:“相公请转。”赵宠问:“夫人何事?”桂枝说:“我想这状子到底是无用的啊!”赵宠问:“状纸怎又说无用啊?”桂枝说:“想我不会告状,也是枉然。”赵宠就教给桂枝怎样去告状,这里两人的地位又换了过来,桂枝在台左,赵宠在台右。赵宠从桂枝手里接过状子说:“夫人,明日见了按院大人,将状纸顶在头上,紧行几步,你要高声喊叫:‘哎呀,爷爷冤枉啊!’”这里赵宠双手把状子举在头上,往前走几步朝着桂枝一跪,桂枝站到赵宠面前,用右手取过状子说:“来,带去收监,明日早堂听审!”接着掩口一笑,转身往下场门走。赵宠站起来念:“我倒被她捉弄了哇。哈哈哈!”桂枝又回转身来,看了看手中状子,做出啼哭的样子,然后才走了进去。最后的这个身段、表情,从前是没有的,我觉得如果以开玩笑终场,失去了桂枝救父的悲痛心情,对于剧情是有些不合的,因此我才添了这个身段。

从前的演法,桂枝进场后,赵宠哈哈一笑,马上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双手一端玉带装出一本正经的神气,再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表示出县令的尊严身份,言笑举动是不能随便的。这一个身段当年程继仙做得最有神气,谈到这里,台下都有轻松一笑。

现在的演法,赵宠见桂枝看着手里的状子又在那里哭了,就紧走几步,走到桂枝身旁,说:“夫人不要啼哭,明日就要与令尊大人申冤的了哇!哈哈哈!”同时用右手扶在桂枝肩上,一同走了进去。

解放后,我在沈阳演《奇双会》,姜妙香扮演赵宠。我第一次改变这个身段时,事先并没有告诉他,当我拿着状子哭泣时,他就下意识地做出了现在赵宠做的这个身段,观众却以为我们是排过的,可见我们当时演得很自然,正如内行人说的两个人的心气儿碰上了。

四 《三拉》

赵宠“堂参”以后(“堂参”是属吏见上司的一种礼节,要打躬参见),在辕门等候桂枝,他念“怎么我家夫人还不见到来呀”,这句道白要放低了声音念,表示按院衙门的威严。桂枝女扮男装上来,小声地对赵宠说:“我心中有些害怕,我要回去了。”这里要形容出一个女子在紧要关头又怕又羞、手足无措的样子。赵宠说:“有我在此,自管前去。”轻轻将桂枝往前一推。桂枝乘势走到辕门前跪下,同时大声念:“哎呀,爷爷!冤枉啊!”这句话是在害怕中冲口而出的,要做出惊慌失措、战战兢兢的神气。

保童念状的时候,不应当看着桂枝,应该站起来眼神对着台下观众。念“啊,桂枝二字乃是女子之名,怎么男子前来告状”时,要露出在思索桂枝是他姐姐的名字,为何告状的是个男人。这样才能把观众的视线集中到保童身上,为的是让跪在下面的桂枝,趁这个工夫,可以把两只手暗中从袖内伸出来。等到保童念到“分明是一刁棍——来,看大刑伺候”,桂枝在“哎呀”一声中,用右手把帽子往后一打,同时两臂向后一甩,转身脸朝外坐在地下,帽子和褶子一同离了身。这个身段要做得干净利落,不能叫观众看出来是有准备的,那才精彩醒目,这里桂枝的表情是浑身战抖,满腔惊恐。保童来拉她,她往后躲的时候,两条腿就好像失去了主宰,要做出哆哆嗦嗦、寸步难移的样子,同时两眼发直,她已经是受了过度的惊吓,神经有点失常了。

当年姜妙香先生演保童,在这一场里,表演得非常恰当。尤其在转移观众视线的作用上,给了桂枝很大的帮助。

赵宠闯辕门的火炽场面,又造成了一个高潮,内行有句俗话叫做戏捧人。像这出戏里面的赵宠就是容易讨俏的一个角色。许多老前辈名演员,在这个场子里都下了工夫来琢磨研究,由于各人有各人的创作和独到之处,所以留下了许多典型的身段表情供后辈们学习揣摩。这是我们传统遗产的重要部分。

我初期演《奇双会》是郭春山先生的胡老爷,后来一直是萧长华先生扮演,他们两位演这个角色,都非常对工。

萧先生曾对我讲过关于他和王楞仙先生同台合演《奇双会》的经验,他说:“王楞仙身材不高,是一个小胖子,眼大而有神。他演戏有真功夫,可是会用巧劲、不使浊劲。他的全身肌肉,都有弹性,能够伸缩自如、灵活运用。但他不是卖弄技术的,他演《群英会》的周瑜、《八大锤》的陆文龙、《拾画叫画》的柳梦梅、《打侄上坟》的陈大官,对于每一个角色的性格,刻画得非常细致深刻。可以说是装谁像谁。

“在《闯辕》一场,‘只……见其入,不……不见其出。’这两句的手势,他两手里外指的时候,劲头完全在两个手腕子上,他一边哆嗦一边指,指出一个圆花波浪纹,非常灵活好看。这种劲头,可以拿打鼓、写字来比方,在用劲的时候,要练成‘活腕子’,才能圆转如意,左右逢源。如果是死腕子,虽然也照样做出来,就显得僵硬呆板了。

“在念‘被大人一把,扯入后衙去了’时,念到‘扯’字,运用两面腮帮子的肌肉,连嘴带下颏一齐不住左右晃动。这里表现赵宠听到夫人被拉的消息,精神已经失常,口里结结巴巴连一句整话都说不上来了。

“同胡老爷问答的时候,他描摹一个初入仕途的读书人的呆气,非常恰当,但是不过火。

“赵宠要闯进辕门,胡老爷拦住他,这里有对舞的身段,如同武戏里一盖两盖的劲头一样,虽然也是文戏里常见的身段,但王楞仙做得严实圆熟,一气呵成,使观众看出赵宠的不顾一切的焦灼心情。

“最后的‘揈下’身段,赵宠面对着胡老爷倒退着跳跃着往上场门走,两个人的水袖好像四只白蝴蝶一样上下飞舞,这种手脚同时并用的动作,内行讲究上下身吻合一致,武工有根底的人,做出来格外好看。

“王楞仙的水袖功夫,非常到家,他用的水袖是分量很重的纺绸,所以挥舞起来,格外有力。

“在赵宠被拉一场,他两只手在前,身子蹲下一点,看样子好像很吃力似的,其实他浑身的肉都是松的,门子在后用手一推他,他身上就一激灵,如同触了电一样,同时不断回头望着观众,脸上的肉也不住颤动着,一副尴尬面孔,真是难画难描。”

萧先生讲到这里,他一面说一面比划给我们看,五十年前的事,历历如绘,他对于王楞仙的印象深极了。

萧先生又说:“赵宠被保童拉到后堂坐下来,王楞仙坐在那里的身段是仅仅坐着一点椅子边,用的是一种虚劲,所以浑身的肌肉都能战抖,同时张口吸气,头上纱帽翅颤动的匀整、有节奏,透出赵宠心里七上八下,怦怦直跳的惊恐神情。”

萧先生还指出王楞仙的妙处,在于双眼能够传神。

他又说:“王楞仙名字里‘楞’字的来由,是他在台上演戏时发愣的身段神气,特别精彩。”

我听萧先生讲到这里,回忆我幼年曾看过王楞仙先生这出戏,当时只觉其妙,究竟如何妙法是讲不上来的。后来我和程继仙合演《奇双会》,次数较多,印象也比较深,每演到这一场,“赵宠坐在椅子上发抖的时候,我正好从后台走出来,我们要对做身段,还要对眼神,所以背后、正面、侧面,我都看得清楚,程继仙的劲头和萧老所谈王楞仙的表演,是很相似的。同时发愣的样子,也能够传神,我在《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里曾谈到时装戏《一缕麻》当中程扮傻公子的傻样子,观众公认为演得非常真实,而不是矫揉造作、装腔作势的。程继仙是程大老板(长庚)的孙子,幼年在小荣椿坐科,原本是唱武小生的,可是喜欢听王楞仙的小生戏,像《奇双会》等的戏都下工夫看过,脑子里有深刻的印象,后来改小生后,所以对这类文戏能够演得出色。他的名字叫继仙,也含有继承王楞仙的意思。

在《团圆》一场的唱词念白中,有些果报宿命的话头,我们在一九五〇年根据原来的韵辙和平仄,作了一些小修改。

赵宠、桂枝、保童同唱的吹腔,原词“漫说世间无报应,只争来早与来迟”中的“报应”现在改成了“公道”。下面李奇接唱,老词是:

李奇 (唱)这才是苍天睁开了眼。

儿啊,看将起来有天理啊!

保童 有天理!

李奇 有报应!

赵宠 有报应!

众 (同唱)一家骨肉庆团圆。

李奇 正是:人亏天不亏,

保童 终日有轮回,

赵宠 不信抬头看,

桂枝 爹爹,苍天饶过谁。

李奇 好个苍天饶过谁。啊哈哈哈。

现在修改过的新词是:

李奇 (唱)这才是拨开云雾重见天。

儿啊,看将起来有公道哇!

保童 有公道!

李奇 有是非呀!

赵宠 有是非!

众 (同唱)一家骨肉庆团圆。

李奇 正是:人亏理不亏。

保童 今朝辨是非,

赵宠 不信抬头看,

桂枝 爹爹,红日正光辉,

李奇 好、好个红日正光辉。啊哈哈哈。

我们现在演到这里,桂枝搀着李奇下场,赵宠跟着走进来,桂枝回身对赵宠一看,用手指保童,叫他等着保童。赵宠走到保童面前说:“大人请!”保童念:“姊丈先行!”赵宠:“你我挽手而行。”二人同时一笑下场。

老的演法,念完下场诗的第四句,李奇问保童:“儿啊,你做了什么官?”保童答:“八府巡按。”又问赵宠,赵宠答:“七品县令。”又问桂枝,桂枝说:“儿也是一位夫人了。”最后问大家:“为父我呢?”三人问答:“老封君,老太爷。”李奇再重念一句:“老封君,老太爷。”露出得意的神气,接着念“随我来呀”,哈哈一笑下场。我认为这一段对白没有必要。因为老戏里的下场诗,是结束故事的性质,一般下面就没有很多对白了,并且李奇早已知道他们三个人的官职身份,在这里无需乎再行细问。我想,可能是某一个演李奇的演员临时加了这么几句念白,为的是博观众一笑,以后就相沿成习;现在去掉了,对于戏的结构是没有妨碍的。

当初我学《奇双会》的时候,是乔先生(蕙兰)教唱,陈老夫子(德霖)给我排身段,我的许多朋友都在旁边看我们排戏,对于身段、表情,参加了不少意见。他们虽然大半不是演员,而陈老夫子却能虚心听取,和我研究加工,但是身段、表情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复杂。通过多少年来的舞台实践,我体会到,这是一个故事剧,悲喜剧,应该表达出复杂的心情,才够细致,所以学会了这出戏一直到今天,还不断地加以改进。艺术是无止境的,而且是不进则退的,演员首先要喜欢自己扮演的人物,才能够深入角色,越演越好。

我初演《奇双会》是程继仙、姜妙香分饰赵宠、保童。这个时期相当长。后来俞振飞、姜妙香都扮过赵宠,在堂会里也曾和侗厚斋(红豆馆主)演过几次。

程、姜二位,当年常看王楞仙、陈德霖合演这一出,也请陈老夫子教过。有一天兵马司中街沈宅堂会(沈羹梅的父亲做寿。羹梅是译学馆的学生,和我是老朋友),大轴是侗厚斋同陈德霖的《奇双会》,侗厚斋的赵宠是王楞仙亲授的,所以步位、身段非常准确。程、姜二位都去看了这出戏,直看到夜里三点。

几位演赵宠的,各有各的特长和心得,都是继承了传统有所发展。

振飞的赵宠,唱和身段,都有独到之处。吹腔是四平调的前身,它是一种时调性质的曲调,变化不多,很容易唱到油滑庸俗一路。但振飞是运用昆曲的开、齐、撮、合的唱法,悠扬宛转,富有感情,身段也是适当地使用了昆曲的传统法则,首先是达到肌肉松弛,善于调整肢体各部分的劲头,使唱与做自然融洽,成为一体。例如“哦,下官不在衙内……”句,“哦”字一出口,猛一抬头,纱帽翅一颤,突出地表现一惊,这种身段单靠把头一抬是没有效果的,必须把脖子挺住,身体上部略往前俯,把腰上的劲,猛地送到脖梗子上去,这种劲头他本人可能并不曾预先准备如何控制,但做出来却是恰到好处。他的唱是家传,昆曲身段是昆曲名小生沈月泉教的,后来又拜程继仙为师,学习了京剧的基本功夫。他的举止神态,潇洒从容,表现出赵宠是一个诗酒风流的县令,和他本人的性格也有相似的地方。

从一九五一年起,《奇双会》成为我演出的主要剧目之一,每年都要演若干场,直到现在都是姜妙香演赵宠。许多表演和台词的变动,都是和他共同商量着试办的。他在表演方面,也是根据王、程二位前辈的传统艺术悉心揣摩的。他多少年来用心塑造出一个诚笃善良的县令,这一直使观众都很满意。

和我同场演李奇的,起头是李寿峰(李六),他擅长昆曲,所以演得很恰当。他故后由他兄弟李寿山(大李七)扮演,萧先生说过:“李七的李奇,演得悲惨沉痛,很能感动人,不下于李六。”我每次在《哭监》一场看到李七的化妆和表情,觉得他能充分表现出一个吃苦受刑的老犯人的样子。另外高庆奎、周信芳、王凤卿、雷喜福、马连良、王少亭都演过李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