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叔岩的家世
一九一九年一月(阴历戊午年腊月),姚佩兰、王毓楼组织了喜群社,约我在新明大戏院开幕演出。我介绍余三哥(叔岩)一同参加。那一时期,我和叔岩合演的戏有《梅龙镇》《打渔杀家》《三击掌》《战蒲关》《南天门》《珠帘寨》等戏;他单唱的,除了谭派戏而外,还有一些比较冷的靠把戏和做工戏,为的是避免与王凤卿先生戏码雷同,另外也含有对观众展览剧目的意思,所以在一个月内,尽量不唱翻头的戏。当时,谭鑫培先生逝世不久,观众怀念他的艺术,因为余叔岩学谭有心得,引起大家重视,从此就成了名。
内行有句话:“一嗓定乾坤。”这意思说,演员首先要有一条好嗓子,才能在舞台上成为好角。所以演员的倒仓变嗓时期是一个关口,倒不过来,往往一蹶不振,沦为配角。但如果刻苦锻炼,在艺术上达到某种高峰程度,就能够克服生理上的缺点,扭转乾坤,成为影响不小的流派。余叔岩的艺术成就,正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叔岩早年以小小余三胜的艺名,在天津成为童伶中的红角。倒仓后,由于劳累过度,嗓音受伤,经过八九年极艰苦的锻炼,才以余叔岩的本名,参加我们的喜群社,正式搭班演出,终于继承谭派,发展成为余派。我和叔岩在喜群社合作时期,虽只短短一年多,但我们互相切磋研究,在表演艺术的提高上,都有很大的收获。我想谈一谈他的家世、继承、发展、创造和学习方法,希望青年演员从这里看出他经过的艺术道路,得到启发和借鉴。
叔岩名第祺,是余三胜的孙子,余紫云的第三个儿子。余三胜是晚清咸丰、同治年间与程长庚、张二奎鼎足而立的老生。程老先生是安徽潜山人,代表徽派;余老先生是湖北罗田人,代表汉派;张老先生是北京人,代表京派,他吸取程、余二位的艺术,发展成为擅长王帽戏的“奎派”。
从戏曲历史发展来看,京戏不是北京土生土长的戏曲,它是以徽、汉为主流的两种地方戏,到北京受到欢迎,站定了脚,发展起来的。初期的京剧,不可避免地带有较浓重的乡音,以后才逐渐冲淡了。它在音韵、音乐、表演方面,为了适应北京观众的需要,竭力吸收昆曲、梆子等姊妹剧种的东西,才一天天走向了丰富成熟的阶段。京剧的特点:一、它的语言文字,虽然粗浅,但比较通俗,而表演方面具有较大的灵活性,给演员以发挥创造的机会。二、善于向各方面学习,例如,武打一门,吸收武术的不少架势,曲牌则大量采用昆曲的牌子,但都经过组织拆洗的工作,而变成自己的东西,这就不能不归功于许多前辈的旁搜博采,精心创造。
今天舞台上,老生的唱念都带有湖北音,是因为谭派(鑫培)、余派(叔岩)流行不衰。谭老先生是湖北江夏人,他的唱工做功,吸取程长庚、王九龄等各家之长,受余三胜的影响更多,晚年常演的《定军山》《卖马》《桑园寄子》《捉放曹》《托兆碰碑》《琼林宴》,就都是余老先生的拿手戏。叔岩没有看过祖父的戏,可是从继承谭派又间接继承了家学,成为新的“余派”。谭老先生的孙子谭富英同志,继承家学,又曾拜叔岩为师,多年来,谭余二家不断交流,不断发展,所以至今汉派在京剧舞台上的影响是比较大的。
(按)谭富英同志说:“先祖早年曾托外行朋友请余三胜先生教他《卖马》《桑园寄子》《捉放曹》三出戏。余老先生说:‘我不是教戏匠,叫他递门生帖子过来,我才教他。’我祖父就正式写了帖子拜门。当然,这三出之外还学了不少好东西。但先祖自己又有了发展,像《卖马》的耍锏,就是跟一位武术家回教徒张四把研究的。武术的规矩很严,每一样兵器有一定的姿势,刀花、枪花、剑花、锏花、锤花……不能随便挪动的。我祖父只是采用了一部分姿势。他在台上耍锏时有‘穿锤’的身段,按说只能在耍锤、耍刀时用,但他用在舞锏里就很好看。先祖演《翠屏山》,石秀舞的‘六合刀’也是张老先生教给他的,而他又根据舞台要求,重新组织过的。他认为练武术是为了防身、健身,台上的玩艺儿,讲究边式好看。像刀花、枪花,戏里已经有成套架势,也是分得很清楚,不能随便挪用的,而有些兵器就可以变通些。我听说,梅先生在《霸王别姬》里创造的舞剑,当时就有人讽刺他用‘锏花’,其实他也是采取太极剑的某些姿势,而大部分还是把舞台上原有的东西穿插运用,组织起来的。这和先祖的创作意图不谋而合。叔岩先生的‘耍锏’身段就和先祖不完全相同,由此可见艺术上的继承、发展、创造三个步骤,古今一律。至于如何继承、发展、创造,那就要善于体会梅先生常说的‘辨别精粗美恶’才能够琢磨出正确的、恰当的好东西来。”
戏曲画家沈蓉圃所绘的《同光十三绝》里,余紫云先生的代表作是《彩楼配》的王宝钏,其实他是打开“花衫”门路的先驱者。“花衫”这个名称是辛亥革命后才流行起来的,但戏曲班社角色分工里,并没有这种行当,它的含意就是青衣,花旦两门抱的意思。余先生是青衣,但兼演花旦,像《翠屏山》的潘巧云、《贪欢报》的李湘兰,甚至时装打扮,苏滩曲调的《荡湖船》里的张大姐……他都能演。他是我祖父巧玲公的得意学生,我祖父就是青衣、花旦同时并唱的,但他成名后侧重花旦,而余先生始终以青衣为主。
“花衫”的另一种说法,是有些角色介乎青衣、花旦两门之间。例如二本《虹霓关》,余紫云扮丫环,唱念是青衣的味儿,但穿袄子、裙子、坎肩,并且踩跷,同时采用花旦的动作。托茶盘出场时,用碎步走着小圆场,如杨柳迎风,婀娜多姿,受到当时观众的欢迎;许多唱旦角的内行,纷纷揣摩他的演技,影响不小。以后,王瑶卿先生演二本《虹霓关》的丫环,根据余紫云的扮相,穿裙袄坎肩,在唱做、化妆、服装方面,又有了新的发展(但不踩跷)。关于《虹霓关》丫环的扮相,曾经有人说,最早她是东方氏乳娘的身份,后改丫环。我觉得照现在演出的台词来看,不像乳娘的口气。以后,我整理祖父遗下来的曲本,发现有昆曲《虹霓关》总本,系光绪二年旧抄本,自瓦岗起义,秦琼“点将”起到王伯党“灭方”止,共十三出,与现在京剧所演头二本《虹霓关》的情节大致相同,可以看出是从这个昆曲本翻改过来的。而昆曲《虹霓关》里确是丫环而非乳娘。所以京剧的丫环用花旦扮相穿裙袄是有根据的。
我演这个戏是向王瑶卿先生学习的,第一次到上海,这出二刻来钟的二本《虹霓关》,曾经屡屡贴演,上座不衰。当时观众的心理,以为唱功青衣还能表现一个活泼的丫头,是觉得新鲜的。
我认为青衣的动作精神虽然讲究端庄稳重,但不妨学一两出花旦戏调剂一下。我从演过二本《虹霓关》《春香闹学》后,觉得对表演有帮助,特别是像扮演《宇宙锋》的赵女、《汾河湾》的柳迎春等角色,表达复杂多变的内心思想,无形中有所提高。这里要注意到不能过火。据老辈说:余紫云演的青衣戏,既唱得好,又能做戏,但却并不使人感到过火的。
余紫云还善于鉴别古玩,收藏旧玉古磁甚精,琉璃厂的古玩行都佩服他的眼力。
余叔岩生长在这样一个梨园世家,艺术气氛极其浓厚的环境里,幼年是个少老板,九岁时,就在家里延请教师姚增禄学《乾元山》《探庄》《蜈蚣岭》等武戏,十一岁从吴连奎学老生戏,童伶时期,就以“小小余三胜”的艺名,在天津红起来。他那时嗓音清脆,扮相漂亮,加之余三胜先生在天津享过盛名,据说天津泥人张就因为捏余三胜的戏像得名,我在叔岩家里曾看过泥人张捏的一尊余老先生扮《黄鹤楼》刘备的泥像,古貌如元代刘兰塑。
(按)梅先生认为余三胜先生没有画像传世,这尊泥像极为可贵,曾叫我打听它的下落。我以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工作室里,见到泥人张第四代张景枯先生,就向他打听关于余三胜泥像的事。张先生说:“余三胜当时在天津红得不得了,许多票友都学他的唱功做工。他额上有三道纹,别人捏的泥像都不像,我祖父张明山才十八岁,他捏的余三胜戏像,传神逼真,从此得名。我祖父捏像时,眼睛看着人,两手在袖管里捏,这是泥人张的第二代。后来我祖父被瀛贝勒约到北京府里,专为他一家捏像,甚至骡马牲口,无所不捏。他看到童仆跪托脸盆,伺候主人的样子,觉得不好受,就请假离京赴沪。祖父对家里人说:‘我不能让他一家包了。’”张先生还说:“我现在手里还保存着先祖捏的谭鑫培戏像模子,可惜余三胜《黄鹤楼》的戏像模子,前几年搞丢了,否则我可以捏一个送给你。”
(按)陈少霖同志说:“余老先生的《黄鹤楼》戏像,当叔岩师(少霖是陈德霖的儿子,叔岩的内弟,但曾从姊夫学戏)在世时,供养在祖先堂,保藏得很完整,他逝世后,家里的人不知重视,结果被小孩砸碎了。还有余老师听谭戏的笔记,以及一些亲笔校订,带有身段谱的剧本,也在灵前焚化了,这是京剧界无可补偿的损失,令人痛心的。”
由于上面这些有利条件,“小小余三胜”成为天津“下天仙”(赵广顺开的戏园)的台柱子,每月包银逐渐涨到千元左右,这个数字,在当年是很可观的。以艺术论,那就依靠天赋本钱来吸引观众。拿他早期灌过的唱片《空城计》等听,从念字、行腔的技巧来看,与叔岩后来所灌唱片比较一下,可以说毫无相同之处,判若两人。
一九二〇年,我在上海演出时,有一位老票友对我说:叔岩在“小小余三胜”时代所唱之腔,有些是为他操琴的哥哥余伯清教的,例如:《文昭关》里,“一轮明月”的“一”字,唱“十三噫”(此腔又名“满江红”,转折甚多,相传是余三胜的创造,以后,叔岩把它移用到《上天台》二黄慢板:“叫寡人怎舍得开国元勋”的“怎”字的唱腔里),以家传余派号召。叔岩倒仓后,余伯清到上海为毛韵珂操琴,民国六七年间,还教过一个徒弟艺名赛三胜,初次出台,唱《碰碑》,在报纸上又以“余派”号召,内行和票友都去领教这位青年而唱余派老调的《碰碑》,哪知唱腔既花且怪,调门高而腔又屡屡拔高,听的人只觉刺耳,认为余伯清所琢磨的“余派”唱腔是野狐禅。由此看来,叔岩早期唱腔,受他大哥的影响是不小的。
(按)张宇慈同志说:“叔岩在‘小小余三胜’时期灌过《空城计》城楼的西皮慢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两面;《打渔杀家》西皮:‘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一面;《托兆碰碑》二黄:‘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两面,共五面。在他成名后,曾打算收回早期灌的唱片,但事实上不可能,所以他后期以余叔岩的本名,重灌这几段,意在说明前后的区别。”
旧社会的大都市——租界里,华洋杂处,纸醉金迷,有人把它比做染缸、开锅。初出茅庐少年得意的演员,钱来得方便,上台有人叫好,下台到处欢迎,处在那样的环境里是很危险的。叔岩由于长期演唱重头戏,累过了头,加之生活上的不检点,倒仓时,嗓子不能很快恢复,只得辞班离津。回京后,有人约他在“广德楼”试演三天,但因嗓音低喑,结果只唱了两天,从此就结束了“小小余三胜”时代。
有一次,我和叔岩谈起少年时的舞台生活,他感慨地说:“咱们这一行,刚出门,红起来时,的确得有人看着,太自由啦,就容易出岔儿。我当年在天津下天仙搭长班,我的大哥余伯清替我拉胡琴,按说应当看着我点儿,可是每天唱完戏,他到账房拿了戏份先回家,就不管我啦。他右眼失明,大家送他个外号:‘余大瞎子’。事实上他也管不了我,因为我必须和另一女角儿对戏,对完戏就可以自由行动,现在想起来,追悔莫及。”
我说:“三哥,您说得对,少年人不但需要有可靠的人监护,同时,交友也有关系,俗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记得早年有些浮滑少年,在穿著衣饰的颜色、花样上带点‘匪气’,非常刺眼。我看见有人腿上扎着五色丝线织成的花带子,也照样买了一副绑在腿腕上。那天被吴震修看见了,你知道吴先生是很幽默的,他的眼睛盯住我腿上瞧,半开玩笑地说:‘好漂亮!你应该到大栅栏去遛弯儿,可以大出风头。’我听了这句话,大窘,脸红了,就对他说:‘我知道您瞧着不顺眼,好,我马上改。’我立刻回到卧房,换上常扎的黑色丝带。这虽是一件小事,对我的关系却不小,从此就注意服饰穿戴,以至应对周旋的如何大方端重,懂得辨别哪些是损友,哪些是益友的方法。”
我知道叔岩在倒仓后,也结交了不少外行朋友,有的是他父亲紫云先生的故交,有的是他自己的新朋友。这些人鼓励他钻研剧本文学,讲求声韵,辨别精粗美恶,注意生活作风,对叔岩此后在艺术事业上的成就,影响是不小的。
叔岩在倒仓休养时期,他的岳父陈老夫子(德霖)很关心女婿此后的出路,就把叔岩带到研究谭派声腔的陈十二爷(彦衡)家里,请他传授谭派的唱腔口法。陈十二爷与陈老夫子的交情很深,宣统初年,陈德霖随刘鸿声到天津河东奥租界的戏园里作短期演出,曾约他操琴,由于这种关系,陈彦衡就慨然答应了。
(按)陈富年同志说:“叔岩跟先父学戏是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开始的。那时他天天到西四牌楼受壁胡同我家上课。一清早就来了,先哼腔,跟着上胡琴吊嗓,足足要用三个钟头的功;然后,我母亲下一碗面给叔岩吃了才走。叔岩也教我打把子,一同练功的还有钱宝森。他第一出学的是《托兆碰碑》,第二出《琼林宴》,第三出《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先父觉得他天分极高,不但腔儿一学就会,对于出字收音,吞吐劲头都很能领会,也肯用心往深里钻,所以教得很有兴趣。当他学会了《琼林宴》以后,我父亲叫他上台试试看。叔岩因为嗓子没有把握,不敢唱。我父亲就鼓励他说:‘我给你拉胡琴,保险砸不了。’就介绍他在彦明允家堂会中首次演出《琼林宴》(《问樵闹府·打棍出箱》),先父为他操琴,那天还有谭派名票王君直的《托兆碰碑》,也是先父操琴。演出后的舆论:叔岩的嗓子虽不如王君直的清亮腴润,但唱做结合得好,《琼林宴》胜过《碰碑》。以后叔岩又陆续学了《捉放曹》《卖马》《桑园寄子》《连营寨》《八大锤》《探母回令》《武家坡》《打鼓骂曹》《定军山》《战太平》……十几出谭派戏的唱腔。”
二 我和谭、余的交往
民国初年,四川人李准(号直绳,前清时做过广东水师提督,大家都叫他李军门)家里办堂会戏。我和王蕙芳合演二本《虹霓关》《樊江关》两出;大轴是叔岩第一次唱《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黄三(润甫)的马谡,金秀山的司马懿,鲍吉祥的赵云,王长林、慈瑞泉的老军,这些都是和谭老配戏多年的老先生。那天叔岩演戏是陈彦衡介绍的,配角也是他约的,所以由他操琴。我第一次看到叔岩的戏,觉得他的举止神情,极有身份,虽然嗓音幽细,但吐字沉着,行腔大方,谭味很足,博得彩声不少。当然,许多老先生的配演衬托,大为生色,而陈先生的胡琴是帮忙更多的。那一次的演出,观众感到满意,口头的宣传,有时比报刊文字更有力量,就渐渐引起社会上爱好谭派艺术观众的注意。
当时谭老(鑫培)虽已年近古稀,但每月还有几次演出,叔岩是每场必到。从前的习惯,内行在池座听戏是犯忌的,叔岩那时参加春阳友会票房,以票友身份包桌,还约了懂戏的朋友同看,帮他记词记腔,他自己则注重身段、表情。散戏后,同吃小馆,彼此印证核对,朋友们看他如此发愤用功,都乐为帮助。
有一位满族议员恒诗峰曾对我谈起叔岩研究谭腔的故事:民国四年夏天,老谭在“天乐园”贴演《辕门斩子》,这本是刘鸿声的拿手戏之一,谭久未演此戏,大家知道此老好胜,必有可观。许多研究谭派的人如:红豆馆主(溥侗)、陈彦衡、言菊朋……都到场观摩。叔岩约了恒诗峰同看。那天,谭的唱腔、做工,异常精彩,与刘鸿声迥不相同,见宗保、见八贤王、见佘太君、见穆桂英,神情变化,层次分明,并且处处顾到杨延昭的元帅身份,大家觉得耳目一新,不暇应接。叔岩看完戏就约恒诗峰到正阳楼小吃。在吃饭时,恒诗峰看他心不在焉地嘴里哼腔,就问他琢磨什么?他说:“刚才《斩子》里那句:‘叫焦赞和孟良急忙招架。’我觉得‘和孟良’的腔很耳熟,仿佛在哪儿碰到过,但一时想不起来。”饭毕,同到余家聊天,叔岩躺在炕上,还是翻来覆去研究这句腔。
第二天,恒诗峰又到余家去串门,叔岩从客堂里迎出来,带笑拍着手对他说:“昨儿那个腔,我找着准家啦,敢情就是《珠帘寨》里,李克用唱的‘千里迢迢路远来’的腔移过来的。”接着就把“和孟良”、“路远来”两个腔对照着念给恒诗峰听。叔岩还说:“谭老板的腔所以难学,就是拆用巧妙,他把七字句的末三字,挪到十字句的当中,所以不好找了。”
(按)陈富年同志说:“一九一六年冬,谭老与陈老夫子在吉祥园合演《南天门》。适先父去沪未归,我一人去听戏,找不到座。那时吉祥还是茶园式,每桌六人,可以包桌,叔岩托他岳父留了一张桌在‘小池子’里,他邀我到他身旁坐下。座中有谭派票友王君直、莫敬一。那天,陈德霖唱第一句帘内导板:‘急急忙忙走得慌。’嗓音满宫满调,唱腔迂回曲折,得了一个满堂彩。人家觉得老谭怕要相形见绌,哪知他在第四句:‘虎口内逃出了两只羊’特别卯上,使炸音,高亢雄健,出人意表,观众的彩声超过了前面的导板。当时叔岩对我说:‘谭老板的本钱真足,我可不能照他那么唱,悠着点儿才保险。’(徐兰沅先生说:‘那次《南天门》是我拉的,虎口下不唱‘内’字,而代以‘哦’的衬音,比‘内’字更难唱。谭的嗓子高音宽亮,所以可贵。我为谭拉《南天门》前后三次,吉祥是末一次。’)当曹福唱到‘轻轻刺破红绣花鞋’忽然下面加了四个字(是‘跨句’性质,例如《珠帘寨》里‘贤弟休回长安转,就在沙陀过几年’下面又跨上‘落得个清闲’),仓促间都未听清楚,叔岩得意地说:‘我听出来啦,是‘好把路挨’四个字。这句加得好,不但腔儿收得有味,并且把刺破绣鞋是为了好赶路的道理也讲清楚了。’以后,叔岩就照这样唱,成为准词。其实谭老生平只唱过这一次,先父听谭戏最多,可是没有听到,后来我把那天的情形告诉他,他说:‘叔岩可谓有心人。’”
我记得辛亥革命后,北京梨园行有进步思想的田际云先生等,创议成立公会性质的“正乐育化会”,以代替“精忠庙”的旧制。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冬,本界发起为“正乐育化会”募款义演两日,地点是“天乐园”。第一天由正乐育化会会长谭鑫培唱《桑园寄子》,第二天《托兆碰碑》。那时我的伯父雨田已经病故,由承办人名票陈子芳(学余紫云)、王君直(学谭鑫培)、丁缉甫(学陈德霖)、李丙庵(丑角票友)等约请陈彦衡为谭老操琴,约我唱《桑园寄子》里的金氏。当时,王大爷(瑶卿)的嗓子,已经开始往下坡走,怕唱二黄,所以谭老说他是“西皮旦”。唱《寄子》时,多半是陈德霖的金氏。那次陈老夫子刚好有事不能参加,所以谭老就点中了我。我第一次陪谭老唱戏,朋友们都替我担心,其实我并不发怵,因为我搭“双庆班”,经常和贾洪林、李鑫甫唱这出戏,他们都是谭派路子,所以我心中有底。那次我当然随着老生的调门唱,唱完了,向谭老道乏,他露出亲切的微笑。可是几天后,报纸上纷纷评论《桑园寄子》,都针对着旦角。有人认为谭老选择配角一向甚严,这次忽然挑一个后生晚辈配演,未免有失身份;也有人称赞他提携后进的美德;另一种说法是介乎两者之间的中立论调。
我从演过那场戏后,觉得与谭老合作,唱念盖口(介:湖广音读作gǎi,京剧演员念作“盖口”,从湖广音来。“盖口”指唱念中对方衔接的词句),身段地位,他给我留的尺寸恰到好处,非常舒服。特别是“手攀藤带娇儿忙登山界”的身段,他一手拉着小孩,一手作攀藤上山的样子,同时甩髯口,李五的鼓点子,紧密地烘托着他的身段。描摹山路崎岖、艰难跋涉的情景,就好像比真事还要紧张动人。我跟在小孩身后,一同登山,所以看得非常清楚。以前和贾洪林、李鑫甫二位演《桑园寄子》,登山攀藤的身段,也做得很到家,但比起谭老来,就不如他的既准确,又自然。以后我和叔岩在喜群社也唱过《桑园寄子》,在对戏时,我谈起与谭老合演的印象。叔岩说:“那天我也在台下听戏,又要学腔,又要学做,耳朵、眼睛一刻都不得休息,比自己唱一出还要累。回家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睡到半夜里,想起‘手攀藤……’这句的身段,就到客厅里点上煤油灯(当时电灯尚未普遍安装),连唱带做地练习,一边做甩髯口,拉小孩身段,一边从椅子登上桌子的时候,不留神把条案上的磁帽筒碰到地上,砸碎了,都顾不得打扫碎磁片,接着做完了这些身段。我那时真成了谭迷。”
(按)刘砚芳先生说:“谭派《寄子》,‘手攀藤带娇儿’的‘儿’字唱完,老生就到了大边,在‘忙登’的唱腔里,左手预备‘起范’(准备动作的劲头)。‘山界’的‘界’字上,有一铙钹底锤,左手在这个底锤上往上一抓。第二个‘忙登山’唱完,在‘搓锤’的底锤上,把髯口甩到右臂上,右手向小孩一招,换过手来,用右手向上一抓,把髯口甩在左臂上,左手向小孩一招。当又换过左手抓的时候,谭老板还有个右脚蹬空,左脚一滑,往后一仰的身段。我陪谭老唱过小孩,他还教给我,往后闪腰时,小孩得双手赶紧扶住老生的腰,同时念京白:‘您慢点。’谭老板这场戏认真细致,与众不同。叔岩是照谭派路子演的,他的基本工好,所以准确到家。”
谭老的艺术,晚年已入化境,程式和生活融为一体,难于捉摸。一个不满三十岁的青年人,要想学他是不容易的。叔岩天姿聪敏,加上眠里梦里的揣摩,所以能够吸收运用,自成一派。有一次,我到他家里对戏,叔岩正开着留声机听谭老的《洪羊洞》《卖马》唱片。他从唱机上取下唱片对我说:“这是我的法帖,必须‘学而时习之’,但到台上,我却不能完全照他这样唱,因为我的嗓子和老师不一样,得自己找俏头。”
叔岩在“春阳友会”票房走票,收获不小。这个票房里的票友,老生如恩禹之、郭仲衡、乔盖臣,老旦如松介眉,武生如世哲生、孙庆堂,小生如王又荃,花脸如贾福堂,旦角如林钧甫等都是下工夫延请名师学戏,具有一定水平的。遇到堂会、义务戏,所约配角,大半是陪谭老演戏的老角。会长樊棣生单皮鼓打得不错,所以全堂场面很讲究,而听戏的大半是行家。叔岩在这样一个票房里借台练戏,进步很快,在观众中有了印象,对他后来戏曲业的发展打下基础。
(按)樊棣生先生说:“一九一三年(民国二年),我们在李经畲、丙庵父子家里聚会,有王君直、陈彦衡、程继仙、金仲仁等。还请了王长林教《琼林宴》《审头刺汤》《群英会》等戏。余叔岩也常来一起研究。民国三年,我发起成立‘春阳友会’,叔岩是创办人之一,李经畲是名誉会长,还聘请梅兰芳、姜妙香、姚玉芙等为名誉会员。地点在三里河东大市浙慈馆,没有电灯设备,每逢星期日白天彩排。所用班底如方洪顺、汪金林、白年、律佩芳、诸茹香、曹二庚等,大半是当年在‘同庆班’陪谭鑫培唱戏的老人。检场刘十也是傍谭多年的老手,他还带了徒弟贾文会来一同做活。小贾以后就傍上叔岩。
“‘春阳友会’彩排,戏票只收铜元十枚,不对外,购票须会友介绍,每场要开销五十几元,但收入只有三十几元,其余由我垫出。如遇堂会、义务戏收入较多,就另约钱金福、王长林、李顺亭等参加。当时叔岩学谭很用功,他指定要这些人陪他唱,我们也觉得他有出息,就照他的意思约角。叔岩在‘春阳友会’前后四年光景,起头因为嗓子没有复元,遇到义务戏,有时在前面唱一出。以后嗓子好转,就大半唱大轴或倒第二。叔岩是个有心胸的人,可也真机灵,他虽然拜了谭老,但许多谭派戏都是听会的。他一边听,一边跟陈十二爷、王四爷(君直)研究腔儿、字儿,请钱金福、王长林说身段做派,甚至向检场、上手请教。走票时,这些老先生陪他唱,打鼓是耿五(俊峰)和我,胡琴是李润峰、龚静轩,堂会里陈十二爷也给他拉过胡琴,以后王四爷介绍李佩卿,他从此就傍上叔岩。叔岩在‘春阳友会’连学带练,就渐渐红起来啦。”
樊先生还说:“‘春阳友会’出过不少高人。程砚秋刚从陈啸云(陈秀华的父亲)学了《彩楼配》《武家坡》《三击掌》《桑园会》《教子》《朱砂痣》等几出青衣戏,他的师父荣蝶仙托耿五介绍到‘春阳友会’借台练戏,荣蝶仙还请我们给他起个艺名,‘艳秋’的名字就是那么来的。以后程砚秋在台上有了地位,就找郭仲衡、王又荃、曹二庚等合作,根儿还在‘春阳友会’。”
我曾和叔岩创办“国剧学会”,并附设“国剧传习所”,每星期规定我给学员讲课两次。王荣山(即北方麒麟童)是“国剧传习所”专任教师。有一天我们课余聊天,王荣山谈起叔岩在“春阳友会”走票时的情况说:“那时叔岩的境况是相当艰苦的,上辈传下来的一些房产古玩,弟兄几人分家后,坐吃山空,而学戏是要花钱送礼的。手头一天比一天困难,他的夫人陈氏(按即陈德霖的女儿)把首饰变卖了供他求学。叔岩有时为了学戏练功,怀里揣着两个卷子(面粉做的)充饥,甚至一夜不回家,就在会馆门洞里的马凳上睡一觉,五更起来,接着到窑台喊嗓。”
我说:“您说到这里,我想起民国初年,有几次去叔岩家里,总看见他在练功。有一次是冬天,他把凉水泼在地下,让它凝结成冰,他就扎着靠,穿厚底靴,在冰上‘起霸’跑‘圆场’,为的是在最滑的地面上,能够行动自如,到台毯上就不会出事故,遇到新台毯,就更见功效。”
王荣山接着说:“我那时也因倒仓休息,与叔岩一同练功喊嗓,同听谭老板的戏,分工记忆,彼此交换。叔岩每天忙得很,一天的时间都排得严严的。早晨溜完嗓,就找裘桂仙调嗓。
(按)裘桂仙早年唱铜锤花脸,一度嗓音失润,改拉胡琴,曾为谭鑫培伴奏,以后嗓又恢复,重登舞台,晚年与余叔岩合作。裘起得晚,叔岩捶裘的脚叫醒他;裘起床后,也不漱洗,拿起胡琴就给他调嗓,往往一口气连唱两三出;开头唱二黄,当中西皮,最后仍归二黄,每次总有一出《上天台》,大家给他起个外号“余三出”。
(按)罗亮生先生说:“叔岩调嗓是有计划的,譬如有一时期,他唱的戏都是‘衣齐’、‘人辰’辙,为的是练闭口音、脑后音。过一阵他又改调‘发花’、‘怀来’辙,练习张嘴音,这样周而复始,寒暑不辍地用功,当然每部音都能够指挥如意了。”
(按)孙庆堂先生说:“谭鑫培晚年在台上没有唱过《上天台》,据叔岩对我谈起,民国四五年间,谭老板有时在总统府清唱,有一次叔岩暗中托义父王文卿,(王在总统府任职,叔岩倒仓后,因他的关系,曾在总统府挂了个名,谭每次入府唱戏,叔岩必尽力照顾他的饮食休息)烦他唱《上天台》,谭唱完了就对人说:‘谁出的主意要我唱这出?’叔岩的谭派《上天台》唱腔,就是这样听会的,所以他调嗓时,喜欢唱这出。叔岩还说:‘谭老师在清唱时,往往唱一些台上不常唱的冷戏,因为离得近,没有嘈杂的人声,可以静静地琢磨他的出字收音,行腔用气的窍门,得益不少。’”
(按)王瑞芝先生说:“我从一九三八年开始给余先生调嗓,虽然相处的日子只有五六年,但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他调嗓的程序,开头先调正板二黄,常唱的是《桑园寄子》的‘叹兄弟……’;《七星灯》的‘叹高皇……’;《沙桥饯别》的‘提龙笔……’;有时嗓子不痛快就从《马鞍山》‘老眼昏花路难行……’调起,我记得第一次调《马鞍山》时他还教我一个过门,余先生对胡琴的衬托垫补非常在行,并且还有创造。他调嗓的调门是由软六字调起逐渐涨到正工调,然后再回到软六字调,但有时嗓子痛快,唱完正工调正板后,再饶几句《下河东》的散板‘陪王驾来怨王心……’稍稍休息就接着调西皮。西皮也是六字调起,他喜欢唱《摘缨会》《焚棉山》等舞台上不常见的冷戏。据他说《焚棉山》是向周长顺学的,但在台上没有唱过,因为这出戏唱做繁重,费力不讨俏,而观众对它陌生,所以就搁起来了。以上是余先生晚期调嗓的情况,虽然剧目与早期有不同,但由低而高、再由高而低的程序,多少年来是不变的。余先生认为由低而高,能够保护嗓音不致受伤。”
叔岩也谈起他和王荣山在“春阳友会”走票时的旧事说:“王荣山那时给樊棣生的弟弟樊润田说戏,他偶尔也登台唱一出。但我们两个人的嗓子都不好,遇到在馆子里唱义务戏就不敢登台,但又不肯失掉一个练习机会,都要抢前面的戏码,为的是座儿没有上齐,唱砸啦知道的人也不多。有一次‘春阳友会’在‘广德楼’唱义务戏,我和王荣山争唱开场,结果被我抢到开场《琼林宴·闹府》,他只得在后面唱《卖马》。”
叔岩感慨地说:“如今的角儿争唱大轴、压轴,而我们当年争唱开场,原因是嗓子没有把握,听戏的未必都是行家,你的唱工,做派再好,只要有一句‘冒嚎’,‘滋花’,就会前功尽弃,甚至得倒好。”
我的内侄王少楼是余门弟子,他曾谈起余老师嗓音受伤的原因,叔岩对他说:“早年我的嗓子又高又亮,能唱乙字调。那时每天有戏,还要应外串堂会,有时嗓子不得劲,就托付我大哥(余伯清),落点调门,他到了台上还是按原调门拉,只能挣扎着唱,日子一长,嗓音就受了伤,所以倒仓后练了许久才出来。”少楼还说:“我的嗓子也是少年时唱苦啦,曾经一天里唱两个《探母回令》,就是铁嗓子也受不了。”
名琴师——余门弟子杨宝忠说:“我师父倒仓后,我以‘小小朵’的艺名在天津红起来,嗓子可以唱‘上’字调,既高且亮,甜润好听,可惜倒仓后就没有那种味儿了。像余先生后来的嗓音那么醇厚苍凉,纯然是下苦工练出来的。”
梅剧团的舞台监督李春林说:“叔岩的嗓子,高音用‘立音’,膛音用本嗓,真假音参用,衔接无痕,非有极大本领,不能圆转如意。”
从上面这些同行们的话来看,童年用嗓子累过了头,恢复起来困难。但我认为过劳过逸,都有流弊,劳则伤音,逸则败气。少年人经验不足,不能掌握分寸,恰到好处,那就要师友们随时体察实际情况,细心辅导。
三 善于学习,人皆可师
叔岩的好学不倦,大家都知道了,但我更注意他的学习方法。从他口头讲的,以及别人谈的,归纳起来,大约可分为三种:
一、向前辈老先生学习。譬如唱腔口法,得力于陈彦衡的指导;身段基本功和把子,得到钱金福的口传心授。钱先生与谭老配戏多年,又深爱谭的艺术,用心揣摩,默记于胸,像《定军山》《阳平关》《战太平》等靠把戏,都有准谱,叔岩和他研究,学的时候很费劲,但到了台上,就能够得心应手。
(按)钱宝森先生说:“叔岩跟我父亲(钱金福)学戏,是从他十九岁那年在天津吐血回京休息时开始的。初学时,叫他试走台步,发现叔岩有甩胯骨的毛病,就先给他治这种病。方法是用一根木棍,两手拿住两头,横靠腰间,这样走起来胯骨就不会甩了。叔岩在我家,每天走台步,又教他‘前手、后手’等身段的基本原理,同时,教戏、教把子,指定由我陪他打把子。叔岩学玩艺儿既有兴趣,又有耐心,就这样断断续续学了十年。”
(按)张伯驹先生说:“叔岩善于把别人的身段,融化成自己的身段。例如《定军山》‘定计斩渊’一场,《战太平》‘叹英雄失势入罗网’一场的身段步法,都是钱老先生(金福)说的,不过钱老先生有时还不免带有花脸气味,但叔岩拿过来就变成自己风格的身段,有一次军阀张宗昌家堂会戏要叔岩唱《一捧雪》,叔岩不会这出,就请钱老先生到家里说了两夜,主要是场子、地方,身段也只是指手画脚地比画而已,叔岩演出时却精彩异常,毫不像新排新演的戏。”
(按)陈少霖同志说:“某天,张宗昌在铁狮子胡同住宅里唱堂会,梅兰芳先生与余老师合演《打渔杀家》,我在后台看见张宗昌手下一个什么司令李宝枢与叔岩发生口角,余老师连骂带损,李火啦,就掏出手枪,对住叔岩的前胸。老师一点也不怕,就说:‘你是好汉,立刻开枪打死我。’这时萧恩马上要出台,他当然不敢真开枪,有人劝解开了。因为有这个碴儿,有人说,点《一捧雪》是李的诡计,他知道余老师不会这出戏,借此报复。以后,我向余老师学《一捧雪》,他在一天之内,亲笔写了莫成的单本,搜杯——法场,认真地教给我。当我第一次演这出戏时,老师来看戏。他扮戏向不抹粉,只是上红彩,用热手巾往脸上一盖,就非常鲜明润泽,我的皮肤比老师黑,那天抹了点粉。第二天,他教训我说:‘莫成虽是主角,但是个仆人,而且这出戏是悲剧,你抹粉是什么意思?’我就认了错。余老师对徒弟一点不敷衍,做到了知无不言,我们又怕他,又敬他,又敬爱他。”
与谭老配戏多年的文武丑王长林,也是叔岩重点学习的对象。如《琼林宴·问樵·出箱》樵夫带报录的与范仲禹对做的繁重身段;《打渔杀家》教师爷与萧恩同场的地方和把子;《天雷报》的老旦,一向是丑行扮演,和张元秀始终同场,更为重要。叔岩和王先生仔细琢磨了谭的身段神情,在长期合作中,根据本身条件,作了不断加工而有所发展。
(按)萧长华先生说:“早年旧班社的组织,为了节省开支,所以人数非常精简,生旦净丑均须兼扮本行以外的角色。老辈常说,‘江湖十八本’,那指的是十八个演员唱一台戏,场面在外,但打小锣的兼管检场。这是很早的事,我没有赶上。从我记事时起,曾看见演《定军山》,有一个著名的架子花脸,他先扮严颜,赶夏侯渊,开脸用粗笔写意,神态凶猛。《打鼓骂曹》的旗牌,《阳平关》刘备方面的报子,《空城计》送地理图的旗牌,都由老旦应行。《取成都》的王累,本应由老生应行。因为戏里的刘璋、刘备、诸葛亮、马超都是老生,所以归小花脸应行。但《天雷报》里张元秀的妻贺氏归丑行担任,性质与上面所说的不同。这个角色做工繁重,属于贫婆一类,本应由老旦应行,可是也带点滑稽的做派。在清宫里,谭鑫培扮张元秀,名丑罗百岁扮贺氏,他描摹穷苦的老年妇女,神情逼真,唱腔念白学几句汪桂芬,王凤卿的《钓金龟》是汪亲授,也非常道地。这个角色就变成老旦、丑行两门抱了。以后谭老板在戏园里演《天雷报》,多半是王长林或慈瑞泉演贺氏。宣统二年,在新丰市场‘庆升园’后台,谭老板叫冯蕙林把我叫到身边问我:‘你会《天雷报》吗?’其实我会这出,但在老辈面前,不敢说会。他就带点开玩笑的口气说:‘唉!带蛐蛐罩的王栓子(王长林的诨名,武丑所带马尾编织的鬃帽,形似斗蟋蟀时用的蛐蛐罩,谭喜斗蛐蛐,故以此比喻)都唱啦,你有嗓子为什么不唱?’我说:‘您哪天有工夫给我说说。’他答:‘我天天在家,就怕你不来。’我心里正愿意陪他唱这出,可以增长见识。第二天就到大外廊营找谭老板对《天雷报》。他坐在炕上,给我仔细说了老生和老旦对做的身段神气,甚至上步、撤步的地方位置都交代清楚。他还说:‘当年有个全老旦,演这个角色最有神气,可以学他。’我看过全老旦演的贺氏,所以过几天在‘庆升园’陪他唱这出,他还觉得合适。入民国后,还在总统府陪谭老板唱过《天雷报》。”
萧先生还说:“清宫演《天雷报》,有一段有关政治的故事:某天,慈禧太后点谭鑫培演《天雷报》,小生鲍福山(诨名鲍黑子,是徐小香的徒弟,鲍吉祥的父亲)扮张继宝。他把张继宝中了状元后,不肯认抚养他的义父义母,那种忘恩负义的样子,演得逼真。慈禧传旨打张继宝的板子,太监就在戏台上叫鲍福山扒下打了一板。那只是像戏里那样不挨皮肉的假打,鲍还只得嘴里哼哼假装疼痛的模样。打完了,慈禧又传旨赏鲍福山十两银子。打张续宝暗含着就是扫光绪帝的脸,因为光绪也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光绪和康有为商量变法的时候,太监‘印刘’嘴里露出太后曾骂光绪是夜猫子(猫头鹰)。慈禧还说:‘我把他拉扯大啦,他跟我不掏良心。’所以恨透了光绪啦。”
余叔岩演《坐楼杀惜》就向著名花旦田桂凤请教。谭的唱念做工,时时有变动,她细细追问历次不同之点,审慎地加以选择。谭演宋江,当他到乌龙院时,虽怄了一肚子的气,但他还是很喜爱阎惜姣的,所以“坐楼”一场戏,宋江常常处于被动地位。及至失书后,阎百般刁难,忍无可忍,才露出梁山好汉的本性,顿起杀机。拔刀杀惜时,不做过多磨蹭,简练异常。叔岩抓住这些特点,塑造了这个有血有肉的人物。
(按)关岳森(钟四)先生说:“我曾在山西街钱金福的住宅对门(地藏庙里)租了三间屋子做练功房,跟钱金福学把子和《芦花荡》《钱龙山》……言菊朋、余叔岩也常来看我用功。叔岩正在‘春阳友会’走票,有两天义务戏,戏码是:头天《坐楼杀惜》;第二天《战宛城》。他到田桂凤家里对了几天《坐楼杀惜》,接着就在我练功房里请钱金福给他说《战宛城》。张绣的白靠,青素官衣还是借我的。有一次‘赓阳集’票房在湖广会馆彩排,原定王君直的《空城计》,因病不能登台,临时特约内行在后面唱三出。时慧宝的《上天台》,陈德霖的《彩楼配》,谭鑫培、田桂凤的《坐楼杀惜》。那天老谭唱到‘听谯楼打罢了初更时分,眼前坐的对头人’。下面应按唱‘我本当向前来抱定’。在锣鼓中做搂抱的姿势,接唱‘公明岂是下贱人,啊……下贱人’。谭忽改词改身段,唱:‘她从前待我恩情重,为何一旦变了心?啊……变了心?’身段是面对观众指一下阎惜姣,唱到第二个‘变了心’时,双手微搓,皱眉,即归原位,不做搂抱的样子。那天言菊朋和我同看,都认为谭老改得很好,很合乎宋江身份,以后菊朋和桂凤合演这出,就照这样演,桂凤卸装时问菊朋,您的词儿怎么和别人不同?菊朋就把在‘赓阳集’听《坐楼杀惜》时,谭老改词的事告诉他,他才想起来。但桂凤可能没有和叔岩谈起,因为阎惜姣靠在桌上睡觉,宋江对观众做的身段神情是看不见的,所以说不上来了。”
关先生还说:“据我父亲(奎乐峰)说,‘光绪年间,田桂凤搭谭家的‘同春班’,色艺俱佳,红极一时。常常以一出玩笑戏,唱在谭老后面,压大轴,座客无一离座者。有些来京赶考的南方人,到戏院里先打听‘小桂凤’唱过没有?他们情愿花一吊三百钱(当时的币制,一吊是五十枚“大个儿钱”,一枚大钱当两个小钱,一吊三百等于小钱一百三十文)站着听一出《送灰面》。到了民国初年,我看田桂凤的戏时,虽然作工细腻,扮相已老,而神情作态也感到有些不合时宜,与谭老对比就未免逊色。小翠花是学田桂凤的,可是他和叔岩合演《乌龙院》,都在壮年,旗鼓相当,非常饱满。’”
以肚子宽,能戏多为内行推崇的李五先生(顺亭),早年谭鑫培、王凤卿等都向他学过戏,也是叔岩的顾问老师。在“喜群社”演出的不少较冷的戏,就都经过李顺亭的指点加工。可惜一九一九年冬随叔岩到汉口演出时,他高年不胜长途跋涉,在火车中得病,客死汉口。
(按)谭富英同志说:“某年先祖在宫里唱《汾河湾》,老路子头场薛仁贵坐帐、更衣、唱原板,先祖不会这一场,临时请李五先生给他说的。后来我陪程砚秋先生唱全本《柳迎春》,也唱过头场。”
叔岩向老艺人学戏,善于抓住最基本扼要的东西。为了节省财力、精力、时间,有些戏他向同辈中先学一个轮廓,再请老先生指点窍门。例如他和李春林一同喊嗓、练功时,洵贝勒(载涛先生的哥哥)找春林说戏,第一出要学《坐楼杀惜》。春林对叔岩说:“真糟糕,我只会《坐楼》,不会《杀惜》。”叔岩说:“你大胆应下来,我教你《杀惜》,这出戏是吴先生(连奎)给我说的,有准谱。你把《太平桥》教给我,咱们交换。”有人说:叔岩拜了谭鑫培,老师只教过他一出《太平桥》,这是开场前三出的靠把老生戏,唱功只有一段二六和一些散板,并且是拿烟签子比划比划而已。殊不知叔岩早已跟李春林学过,心中有底了,在“喜群社”曾演过一次《太平桥》。据春林说:他给叔岩说了《太平桥》,因为史敬思最后有个从椅子上往后倒的“僵尸”,他不敢来,所以走票时没有唱。以后,检场刘十告诉叔岩窍门:“你大胆摔下来,我拿垫子给你垫头时,暗中在背上托一下,就保险摔不着了。”
(按)萧长华先生说:“我在‘四喜班’看过谭老板的《太平桥》,最精彩是末场。史敬思拉马上椅子,预备过太平桥,左脚刚跨上桌子,桥下躲着朱温的将官卞应遂,突然起来,一枪扎在他肚子上,史敬思扔马鞭,拔宝剑,漫卞应遂的头,卞踢掉了他的宝剑。史又扔盔头、起甩发,双手攥住枪头,同时,把蹬在桌上的脚撤回椅子上,往后仰下腰,最后,靴子踢椅子背,身子蹬出去,起‘僵尸’,仰面躺在台上大边。这个身段,史敬思下腰时,左腿的劲虚着,完全右腿吃劲,卞应遂也是右腿吃劲,左腿虚着,但是检场的却在椅子后边紧紧抓住卞应遂那只蹬在椅子背上的左脚,因为史敬思攥住卞应遂的枪头往后下腰,卞应遂必须顺着他的劲头,一点点往前送,净等他撒手,是一种既往前送,又带揪住的劲头,如果后边没有人帮忙,一不留神会摔出桌子去的。”
叔岩和贯大元也交换过戏。据说大元跟他学过《宁武关》,可是《战长沙》的黄忠,是贯的拿手戏,黄忠被关公刀劈落马时,要拿着大刀翻一个“拨浪鼓”(一种抢背的名称),他做得准确好看。有一次叔岩和凤卿在总统府合演《战长沙》,叔岩扮黄忠,这个身段翻得很干净,我想大概是贯先生告诉他窍门的。
(按)贯大元先生说:“某次堂会戏,派叔岩演《搜孤救孤》,那时他对‘定计’一场的地方不大清楚,就找我给他站站地方,理一过。隔了些时,他托我亲戚陈九荣(琴师)带信问我要学什么戏,只管找他。我就跟他研究《宁武关》《铁莲花》。”贯先生还说:“当年学点玩艺儿可不容易哪,寻师访友,如同觅宝一般,全靠同辈互相琢磨核对。我记得民国初年有一天,梅先生打电话叫我快去,有要事面谈。我急忙赶到他家,他说:‘我昨天听谭老板《琼林宴》,学会了《闹府》里‘棒打鸳鸯两离分’的腔,我没有用处,现在教给你吧!’他仔细地、准确地哼了‘两离分’的腔,这件事使我非常感动。”
叔岩向各方面广泛学习,这部分人范围最大,包括票友、对文学和音韵学有修养的外行朋友,爱听谭戏的老观众,为谭老检场的,甚至于“上手”,他都虚心请教,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叔岩钻研剧本文学和重视音韵规律,受到魏铁珊先生的熏陶。魏铁珊别号匏公。晚清时,中过光绪乙酉科举人,但却不喜欢做官。写北碑极有功夫,晚年在天津卖字为生,能唱昆曲、皮黄,通晓音律。生平最讨厌军阀显僚,当面开销,毫不留情。有一次他对徐世昌的弟弟徐世纲说:“你的哥哥,一生仰军阀鼻息,猎取高位,除了会做官,一无可取。”但对梨园行的人,却循循善诱,爱护备至。时慧宝从他学书法,就细细传授用笔用墨的诀窍,时先生也肯下工夫,后来写得很像魏先生,几乎可以乱真。
叔岩和魏先生盘桓甚久,对剧本的讹字和一些文理欠通的句子,都和他研究修改,音韵方面,如何从中州韵的基础上,适应皮黄的唱念,也得他的指点启发。
我和凤卿、妙香、砚秋等都很敬重魏先生,每到天津演戏时,一定去拜望魏三爷(内外行都这样称呼他),他必准备精致家庖约我们吃午饭。当时宴会的习惯,客人大半不能按时而来,但魏三爷请客,过午不候,准十二时开饭,晚去一步,就吃完了,所以大家不敢迟到。我的伯父雨田先生、陈彦衡先生和魏三爷都很相好,二位名琴师为他调嗓,他一口气连唱三四小时不停,两把胡琴只能替换着拉,有一次我伯父拉得手都肿了。因为魏三爷有武术功夫,所以精力过人,生平不坐人力车,在市区内不论远近,总是步行。他每到北京,大半住在王(凤卿)、姜(妙香)、余(叔岩)几家。凤卿、叔岩不能起早,他就找姜先生陪他遛弯儿,到陶然亭吃点心。他七十岁那年在天津逝世,我们都赶到灵前抚棺哭奠,叔岩厚致奠敬千元,以报知己。
(按)姜妙香先生说:“那时我家住在骡马市大街麻线胡同。魏三爷每天一清早就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来,要陪他走到陶然亭茶馆里吃点心——小排叉,还有烧酒就咸鸡蛋、豆腐干。茶馆墙壁上就有他学生时慧宝题的字,那里地势很高,可以看得见故宫的楼台殿阁。”
姜先生还说:“魏三爷早年得过高人传授,精通武术。有一次,他从上海买好船票北来(当时津浦铁路尚未修建),朋友为他饯行,喝得大醉,误登外国兵轮,水兵用枪刺拦住他,发生冲突,他夺枪把水兵扔到黄浦江中,就从舰上纵身跳上岸,后面追兵赶不上他,悬赏大索不得,他躲在朋友家中避风头。事后,魏三爷用刀断去小指一节,立志戒酒。”
有人在谭派票友王君直家里,看到叔岩送他的照片,上款写夫子大人惠存,下款写受业余叔岩。有一次我演堂会戏,前面有王君直的戏码,叔岩把场,我曾听见他叫王先生“老师”。王君直也提到曾给叔岩说过谭腔和身段,叔岩二次出山所用琴师李佩卿,据说就是王先生介绍的。
(按)姜妙香先生说:“李佩卿早年跟我学青衣,倒仓后,我父亲(姜丽云)就教他拉胡琴,先父对此道并不精通,我记得是用红纸写了工尺字,贴在胡琴担子上教他练习的。以后李佩卿在票房里给票友调嗓,随王君直到天津,叔岩是向王四爷借来的。”
(按)徐兰沅先生说:“李佩卿在内行中只傍过余叔岩,他和我是同门,都是方秉忠先生的学生,但他拜师很晚。当时叔岩在‘春阳友会’走票,并不经常演出,傍他的人,没有固定收入,而他调嗓往往在午夜一点后,已经成熟的琴师,不能那么听指挥,所以他找李佩卿,一边琢磨唱腔,同时还研究胡琴衬托的诀窍,而李佩卿也愿意借此练习。从梅先生和叔岩合作时起,李佩卿才正式‘下海’傍他,叔岩所灌唱片,大部分是他拉的。”
(按)张伯驹先生说:“我从一九二七年起向叔岩学戏,由李佩卿调嗓。李故后,我找朱家夔调嗓,经过一年后,就推荐家夔为叔岩调嗓。后来,我同陈香雪(曾向孙菊仙学戏)去‘广和楼’看言菊朋的《碰碑》,发现他的琴师王瑞芝手音很好,就找瑞芝调嗓,不久孟小冬也找他调嗓,因朱家夔常常有病,我们就把王瑞芝介绍给叔岩。叔岩对胡琴的衬托,如何在繁简疏密上适应唱腔,都有研究,朱、王二位经过他的培植,都成了名琴师。”
夏山楼主韩慎先曾对我谈起和叔岩交换谭腔,他说:“当叔岩和陈彦老闹翻后,彦老教我唱《南阳关》,叔岩不会这出戏的谭腔。有一次,我和叔岩同坐汽车,他要我哼《南阳关》的腔,并说:‘你教我《南阳关》,我教你《战太平》。’我们在汽车里哼到饭庄,又从饭庄哼到他家里,他就间接学会了谭派《南阳关》的唱腔。以后,他也认真地教会我《战太平》的腔。”
久傍谭老的检场刘十,也是叔岩的顾问。据叔岩说:“像《琼林宴·出箱》的‘铁板桥’;《碰碑》里‘卸甲又丢盔’的身段;《连营寨》里‘扑火’、‘吊毛’、‘虎跳’;《王佐断臂》的‘吊毛’等,只有检场看得最清楚,劲头和‘范儿’都说得上来,因为他必须在台上全神贯注地照顾角儿。而《连营寨》的火彩,就要和身段配得严丝合缝,还有许多‘绝活’,都要靠他帮忙才保险不会出事。’
(按)贯大元先生说:《断臂》的‘吊毛’直起直落,必须翻得利落干净,叔岩起初来这个身段,‘范儿’起得不高而且费劲。刘十告诉他窍门说;‘谭老板唱到‘……天作主张’,用剑砍臂后,宝剑扔得高,把观众的眼睛往上领,这时,趁势用手按桌子边,‘吊毛’就起得又高又稳又好看。’”
叔岩还谈到,《定军山》里“我主爷攻打葭萌关……”那场戏,他找“同庆班”的“上手”杨中和,仔细打听谭老挥鞭、抡刀、驰马的身段神情,因为这场戏,黄忠身边,只有四个“上手”,就必须问他们才清楚。
叔岩的学习方法,虽然是多种多样,但归纳鉴别的本领很大。他向一个人学习时,专心致志,涓滴不遗,必定把对方的全副本领学到手。然后拆开来仔细研究,哪些是最好的,哪些是一般的,哪些是要不得的,哪些好东西用到自己身上不合适,要变化运用。这如同一座大仓库,装满了货色,经过选择加工,分成若干组,以备随时取用。而最重的是要通晓音韵规律,基本身段谱,这如同电灯的总电门一样,掌握了开关,才能普照整个库房,取来的货物自然得心应手,准确合用。
四 继承谭派的雄心大志
当叔岩学谭有了门径,入迷到忘餐废寝的程度时,就托人介绍打算拜师。谭老生平不喜收徒,没有答应。后来碰到一个机会,为谭老解决了一桩困难,才得入门受业。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前清宫廷传外班演戏,叫做“传差”,钱是随他们赏的。袁世凯做了总统后,仍仿旧例,传谭老唱一出戏,只给二十元。谭老的儿子谭二(嘉瑞)说:“总统府怎么和皇宫一样,也要传差?可是钱又给得那么少,从前宫里还给四十两呢。”这句话,传到总统府管剧务的王文卿耳朵里,就暗中叫军警方面的人对谭老说:“您德高望重,应该保养身体,不宜常常露演。”于是,戏园、堂会中有几个月看不到谭的戏码,许多谭迷大为失望。
叔岩早年在天津“下天仙”搭班时,王文卿正在直隶总督袁世凯衙门里当差,曾叫叔岩拜他为义父。谭二知道他们的关系,就托叔岩从中疏通斡旋,叔岩慨然答应,但也托谭二给他办拜师的事。以后,谭老到总统府演了《珠帘寨》,算是赔罪,才又许他照常演唱,接着叔岩也拜了门。
据说,谭老入府演《珠帘寨》那天,心里憋了一口闷气,但表面上却要佯装欢笑,敷衍他们。这种痛苦滋味,凡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都能体会到的。
一九一五年(民国四年)冬,蔡松坡(锷)在云南起义,反对袁世凯做皇帝,其他各省先后响应。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一气成病,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死于中南海总统府。那天是星期日,谭老白天在“文明茶园”(解放后改华北戏院)唱《击鼓骂曹》。登台前,他已知道这个做过八十三天短命洪宪皇帝“驾崩”的消息。谭老扮祢衡,唱到:“昔日里韩信受胯下……”一段快板,口齿锋利,精神愤慨。后边骂张辽的道白,突然增加“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你是个什么东西”等台词,骂得扮张辽的汪金林垂头丧气,仓皇失措。有些观众从他激越的声容中,觉得此老借题发挥,吐出了胸中的一口冤气。
叔岩拜师后,谭对他说:“你还年轻,我先教你‘五块白’扎根。”五块白就是《凤鸣关》《泗水关》《太平桥》……五出穿白靠的靠把老生戏,一般都派在开场前三出。结果只教了一出《太平桥》,谭就逝世了。当时有人说,谭老脾气古怪,不肯轻易传艺,叔岩虽列门墙,收获不大。我觉得这种说法,并不完全符合实际情况,据我推测是怕说戏。
谭先生的舞台生活,六十年没有中断,他晚年还经常演出,必须养精蓄锐,到台上去发挥他的艺术才能,而授徒说戏,相当吃力。他对儿子、女婿,也没有掰着手教他们,不过偶尔指点而已。他曾说:“你们应该用心听我的戏,我唱戏也是给你们看的。”
(按)谭富英同志说:“我家几代都是科班出身,我父亲(小培)是‘小天仙’(‘小荣椿’、‘小天仙’都是杨隆寿办的科班)的学生。我十岁时,我祖父延请陈秀华先生给我开蒙。拜师那天,备了丰盛的酒饭,还约了我外祖德珺如以及金秀山、陈德霖、张淇林等老先生作陪。秀华先生对先祖说:‘我怕教不好。’祖父说:‘小孩开蒙,只要规规矩矩就得啦。’当我学会了《鱼藏剑》《黄金台》和半出《昭关》后,祖父见老师一走,我就玩去啦,觉得在家里学戏太自由,就把叶春善老师请来,当面重托,要把我送进‘富连成’科班。叶老师说:‘我那里是很苦的,怕孩子受不了。’先祖说:‘我们家里都是科班出身,不是少爷,我孙子跟别人家孩子不能两样,一切奉托。’我初进‘富连成’,叶老师把我安置在萧老(长华)屋里。一年后,我觉得不合适,就要求搬出来和大家同住一房。我记得,有一天祖父把我叫到他身边,问我在科班里学什么戏?我说:‘学《仙圆》(《邯郸梦》)。’祖父抚摸着我的头说:‘昆曲扎根最好,你好好儿用功吧!’他老人家逝世时,我才十二岁,虽然看过他的戏,但童年初学,印象不深。我学他的艺术,有些是先父和前辈们告诉我的,有些是余老师(叔岩)给我说的。余老师很喜欢我,好像子侄那样亲切,在艺术上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的。”
我深知道谭老怕说戏,我陪他演过《桑园寄子》《汾河湾》《探母回令》。每次请他对戏,他总说:“我的戏都是通大路的,不用对,你到台上放大了胆,我都有肩膀交代清楚,不会出错的。”
(按)姚玉芙先生说:“我幼年第一次给谭老配演《朱砂痣》的小孩,因为过于紧张,把几句台词忘得干干净净,从出场到进场,未发一言。谭老的本领真大,他照样亲切地问话,还用手摸我的头,并没有显出忘词儿的痕迹。事后,他对派戏的管事说:‘你们哪儿找来这个小孩?“没词儿”。’十年后,我在《四郎探母》里陪谭老唱四夫人,请他对戏。他问我:‘这出戏是谁教你的?’我答:‘吴菱仙’。他说:‘那就不用对了,只是四夫人晕倒在地后,等我拍你的肩膀,再起‘跪步’拉下。’谭老在宫里演《四郎探母》,大半是时小福的四夫人,吴先生是时先生的徒弟,所以他认为不必对。”
我在《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春合社》一章里,曾具体介绍他为徐兰沅先生说《南天门》的情形。当时有人说,谭派《南天门》有五个回龙腔,所以徐先生请谭说戏,哪知道谭老拿一根鼓楗子,打帘内导板说起,包括曹福、小姐的全部唱腔、念白,以及锣经、过门,点滴不漏地说了一个多钟头,吓得徐先生从此不敢再要求他说戏。徐先生曾对我说:“有人以为谭老板架子大,不肯教人,其实他是不肯敷衍了事,也可以说是不善说戏。像《南天门》,他只要把‘我的小姑娘’,‘无奈何脱下了衣一件’两个回龙腔给我说说就行了,最多花上十几分钟时间,而他却比唱一出还累,据说谭老早年在京东教过三年科班,他离京之前,特为向有名的笛师浦阿四学了四十个昆曲牌子,所以他说戏还是按照科班的习惯,讲究背通本,带锣经,这也可以看出老辈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精神。”
据叔岩说:“我拜师后,还是得到不少好东西。谭老师的脾气,有些高傲,那是无可讳言的,但他也因人而施,起初是试探我是否真心学艺,后来知道我的确爱他的玩艺儿,才把许多道理教给我,譬如有一次,我当了许多客人面前问他:‘《天雷报》末场,张元秀什么时候扔掉竹棍子?我在台下没看清楚,请您说一说。’老师对我笑了笑,接着就和别人谈话,始终没有答复我。于是在座的都觉得老师故意徒弟,给我下不了台。我却耐心等候着。两小时后,客人都散了,他见我还没有走,就说:‘你刚才不是问扔棍子的身段吗?《天雷报》里要紧的东西多着呢。好吧,过两天,我在台上唱一出给你看’。”
几天后,老师果然贴出《天雷报》,唱得十分精彩。第二天,我到谭家,他问我:“看清楚了没有?张元秀手里的棍子,不是故意扔出去的,因为他下亭子,看到老旦死在亭下,一惊,不由自主地撒手,棍子就掉在地下了。这和《打侄上坟》里,陈伯禹看见陈大官那种狼狈落魄的样子,一生气,手里的书掉在地下是一样的道理。不过张老头是打草鞋的手艺人,和有钱的陈员外是不同的,必须有点武工底子,尽管张元秀出场引子就念‘年纪迈,血气衰……’但腰腿时时要露出倔强不服老的神气才合适。”
我紧跟着追问老师:“扔棍子是看清楚了,但张元秀临死时应该摘了帽子,还是戴着帽子?”谭老师对我笑了笑说:“你如真打算死,戴着帽子也死得了;如不打算死,摘了帽子也是装死。”
叔岩认为,从这些闲谈中,悟出许多道理。因为老师知道这个徒弟已经有了相当程度,所以他说的都是节骨眼儿,紧要关子,普通的一招一式,一腔一调是无需细说的了。但叔岩却谦虚地说:“谭老师晚年已经到了随心所欲,无一毫做作的境界,我花那么大的力气,也不过学到他几成而已。”
一九一七年,谭鑫培先生带病被迫演出《洪羊洞》,招待军阀陆荣廷,气恼劳累,两下夹攻,劫夺了他晚年珍贵的艺术生命。内外行的谭派老生如谭小培、王又宸、言菊朋、王君直、孟小茹、贵俊卿都纷纷争取演出,想要在观众中树立威信,继承“王位”(谭生前有“伶界大王”的称号)。
这时,叔岩心里非常不安,他没有搭班,无用武之地,就从看戏来研究谭派演员唱、做、念、打的程度。譬如他对王又宸,先听《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研究他的唱念口法和脸上的神气;接着看《琼林宴》的做工;再看《卖马当锏》的武工。他每次看过后,与自己所学所知对照比较,他认为了解别人的本领,才知道自己哪些地方比他差,哪些地方胜过他。叔岩用了较长的时间,仔细看过京津两地以及旅行来京演出的谭派演员的戏,对每个人都做出结论,以供自己参考。由于他的学习方法好,功夫结实,善用其长,就在参加“喜群社”的期间,得到观众的好评,水到渠成地获得了谭派传人的首席位次。
五 与余叔岩初排《梅龙镇》
一九一八年秋,“春阳友会”的名誉会长李经畬找冯幼伟先生,研究叔岩搭班的事。李先生认为叔岩长此闲居,终非了局,劝他搭班。叔岩表示,“只愿与兰弟跨刀”,请冯先生征求我的意见。
我在义务、堂会戏中,早已看过他的戏,很愿意和他合作。那时,我虽搭朱幼芬的“翊群社”,但我的内兄王毓楼正和姚佩兰酝酿组织“喜群社”(按:梅先生乳名“群子”,朱幼芬组织的“翊群社”,王毓楼、姚佩兰合组的“喜群社”,都以梅先生为中心,所以把“群”字嵌在中间),约好我在新明大戏院开幕演出。我提出加入叔岩,他们认为社内已有头牌老生王凤卿,戏码不好派,增加戏份开支也没有必要。我说:“我已经答应叔岩,你们务必把这件事办圆了。”最后他们表示,戏码倒第三,戏份是凤二爷的半数。当时我的戏份每场八十元,凤二哥四十元,我觉得二十元似乎少了些。王毓楼、姚佩兰说,“叔岩还要带钱金福、王长林等陪他唱戏的配角,这都要另开钱,负担已经不轻了”。我就托冯先生转达这两个条件,大家以为他未必肯屈就,那知叔岩一口答应,第三天就和介绍人冯、李两位一起到了芦草园我的家里。李经畬说:“叔岩二次出山,希望多多关照,戏码也要请您帮忙。”我说:“我和余三哥是老弟兄,老世交,他的事我必尽力而为,咱们先想几出对儿戏,就可以和我在后面唱了。”
在研究戏码时,首先要避开与凤二哥合唱过的戏,一则我与王先生合作多年,不能换人,二来叔岩的嗓音尚未完全恢复,相形见绌,反为不美。
叔岩提出《戏凤》(《缀白裘》里有梆子腔《戏凤》的剧本,起初京剧叫《戏凤》,后来也叫《游龙戏凤》,又名《梅龙镇》,还有写作《美龙镇》的),我立刻同意。我曾向路三宝先生学过这出戏,始终没有唱,这里有两种原因:一,我和凤二哥的调门不合适,依了我的调门,他压得慌,照他的调门,旦角唱调面,我嫌太高。二、这出戏属于闺门旦性质,花旦的本工,青衣如余紫云也是拿手戏,但他还能踩跷。当时,唱《梅龙镇》的李凤姐,几乎没有不踩跷的。我虽然练过跷工,但在台上没有踩过跷,如果穿彩鞋唱《梅龙镇》,恐怕观众不以为然。现在叔岩提出来,我觉得调门合适,同时,这出戏是谭老中年常唱的戏,他也可以见长;至于大脚片的李凤姐,虽无前例,但我认为尝试一下,不至于失败的。
(按)谭富英同志说:“梅先生和余老师贴出《戏凤》后,观众觉得细致大方,耳目一新,所以很受欢迎。有一次窝窝头会大义务戏,把梅、余合演的这出小戏——《戏凤》排在大轴,半夜三点钟才出台,第一舞台两千多座儿没有‘抽签’(戏未终场,观众个别先后离座)的,可见叫座力量之大。有一天,我和王大爷(瑶卿)聊天,谈到《戏凤》,他说,当年,你祖父起‘同春班’和田桂凤唱过这出,后来我搭你们家的‘同庆班’时,田桂凤就离开了。我也会唱《戏凤》,是余紫云的路子,因为我没有跷工,始终不敢贴出。现在兰芳的大脚片李凤姐唱红了,我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大胆试一试,拿你祖父和我在台上的人缘来说,应该也不会砸锅的。”
我对叔岩说:“这虽是一出常演的熟戏,但我们要好好儿排对一番,找几位看过谭老板和您的老爷子《戏凤》的内外行朋友,看我们排戏,请大家来指点。”叔岩说:“您说得对,我们虽然都会这出戏,但没有在台上合演过,先把词儿温一下,从后天起,我到您这儿对戏。”
冯先生说:“可以找陈十二来研究唱腔,修改台词。”我说:“老票友陈子芳是学余老先生(紫云)的,应该找他来帮忙。”有人反对说:“陈子芳号称余紫云第二,但唱的味儿很怪,做工也有过火的地方。”叔岩对我说:“唱腔您可以自己琢磨,不必听他的,但陈子芳的确跟先父学过这出,身段地方都有谱,找他一起研究,好的我们采用,不合适的就改,只要我们掌住主心骨,是有益无损的。”我说:“好!就这么办,后天我在家里等您排戏。”
(按)姜妙香先生说:“有一次我到马神庙找王大先生(瑶卿)聊天,在门口碰见陈子芳,一同进去,走到院子里,听见屋里有人正学陈子芳唱的怪味儿,我怕他发僵,但他却对我说:‘好,才有人学呢。’”姜先生还说:“我在幼年曾听过一次余紫云的《戏凤》,那时他的嗓子已经塌中,不久就逝世了。韩麟阁(夏山楼主韩慎先的父亲)看过梅、余合演的《戏凤》后对我说:‘畹华的嗓音宽亮甜润,做工细腻熨帖,颇似紫云当年。’”
《梅龙镇》的情节很简单,明朝正德帝假扮军官,出游到山西大同府梅龙镇。在一个酒店里偶遇酒家女子李凤姐,为她的美貌和娇憨姿态所吸引,就用言语挑逗她。当正德赖在凤姐房中不肯走出时,凤姐就要喊叫,正德怕惊动当地官府,只得吐露皇帝身份,并封她为妃子。
这个传说的故事发生在山西,《缀白裘》里有梆子腔《戏凤》,京剧应该是从梆子里移植过来的,在表演上还可以看出一些痕迹。
我当年演出《梅龙镇》后,有一次与梁士诒同席,他告诉我,新近到过山西,那边居然有李凤姐的酒店遗址。解放后,我到太原旅行演出,大同文艺界的朋友曾谈起关于正德和李凤姐的两种传说:一、正德在大同酒楼见到李凤姐以后,就把她带回北京。到了居庸关,凤姐就病死了。二、正德离开李凤姐时她已经有了孕。正德回京后,就把这件事忘了,李凤姐在大同卖炸糕为生。传说虽不尽可靠,但可以想见,这个历史上著名的好色贪玩的风流天子,是到处乱钻、胡来一气的。
(按)明史上说,正德于“十二年八月丙寅夜微服出德胜门如居庸关,辛未出关幸宣府。九月输帑银一百万两于宣府。冬十月驻跸圣川。甲辰,小王子(鞑靼)犯阳和,掠应州,丁未亲督诸军御之,战五日,辛亥寇引去,驻跸大同。十三年……七月复如宣府,八月乙酉如大同。”毛奇龄《武宗外纪》上谈到,时江彬诱正德到西北,在宣府还盖了镇国府第,住过些日子。他跟着正德夜里出来,闯进老百姓家里,要酒喝,见到美貌的女人,是不肯放过的。正德在“偏头”(边关名,山西雁门关附近),还看中了乐户刘良的女儿,当他南征(宸濠)时,把刘美人安顿到通州,刘美人脱簪子交正德,为接她的信物,正德驰马失簪,派人去接刘美人,她不见簪子,不肯动身,正德只得亲自坐船到张家湾,把她接回来,宫里就称她为刘娘娘。当正德动身时,大家都不知道,等发现皇帝失踪,就追不着他了。从上面这些记载来看,似乎正德在宣府一带闹得最凶,但大同确也到过几次,这个风流天子所到之处是不会老实的,关于李凤姐和正德的传说,应该是事出有因吧!
《戏凤》的作者,在某些词句和表演中,虽然也讽刺了正德,但结局,还是以凤姐被玩弄而告终。这就说明作者是以封建社会时代“佳话”的看法来赞美这个故事的,从今天看,这不是一出好戏。当年的观众只为娱乐,就忽略了剧本的坏处。而我们排戏时,虽然删改了一些庸俗琐碎的表演,看上去似乎比以前干净了,但对主要的根本性的问题,由于思想的局限,还没有正确的认识。因而这些修改整理还是从欣赏趣昧的角度出发,结果是进一步美化了这个故事。我本来不想谈这个戏,因为这是与叔岩合作的第一个戏,有些创作经验、排练方法、舞台位置、身段表情等技术方面,在排演其他戏时,还可以有所借鉴,所以择要谈一谈。
到了约定排戏那一天,下午两点钟,叔岩就来到我家客厅里。我们搬了一张茶几,一把椅子放在当中,郑重其事地排练起来。预先约好的陈子芳、陈彦衡、李释戡、齐如山等诸位先生都来了,他们作为坐在池座的观众,看我们排戏。我的琴师茹莱卿口里哼着锣经、过门,叔岩穿着绸大褂,手拿折扇走着台步出场,他不做正冠动作,只略捋髯口就打引子。一般的念:“龙游芳草地,凤绕牡丹池。”叔岩据古本念:“离金阙暗藏珠宝,游天下察访民情。”定场诗的老词:“大明一统锦山河,龙车凤辇多快乐,孤王离了燕京地,梅龙镇上景致多。”叔岩认为第二句“龙车凤辇……”是“水词”,而且“乐”字是仄声,念着不顺,就把它改为“国家闲暇太平歌”。第一句四平调,通常作“有孤王打坐在梅龙镇”,叔岩改为“有寡人独坐梅龙镇”,并移用《乌龙院》中,“宋公明打坐在乌龙院”的谭腔。
李凤姐出场,右手托茶盘,左手甩线尾子。在唱四平调“自幼儿生长梅龙镇……”当中,换左手托盘。唱到第五句“我这里捧香茶客堂进……”用右手虚拟掀帘子,先跨右步,再上左脚,偏着身子走进去。因为竹帘掀开的空隙是不大的,偏着身子,为的是好让左肩先进去,以免打翻托着的茶具。跟着回身,放下帘子,就用右手捧茶盘,斜退到桌子前右侧站定,害羞地拿手绢挡着半边脸,放下了茶盘。正德用扇子把凤姐的手轻轻按下去,两人一对眼光,凤姐含羞地念“呀啐”推帘子走出去。唱完末句“……绣房门”的回龙腔,把肩上的手巾(长条擦桌布)取下叠好,掸掸身上的土,仍朝左肩上一搭,转身向上场门走去。这个身段,手巾要双折,捏着两头,转身往后扔,一头先撒手,一边走着,再松手放另一头,好像搭手巾不留神,滑下去的样子。手巾一端要落在台中间,另一端朝着下场门,成一条斜的直线形。
正德从里场椅走出来,和凤姐出门的动作要衔接呼应,因为他的目的,是追出来看这位美丽的姑娘,并不是专为踩手巾而来的。
下面一段对白如凤姐自称酒大姐,正德问凤姐的名字,凤姐告诉他备有上、中、下三等酒饭,并向他先要酒饭钱等,描写正德偶到梅龙镇,不过想在饮酒时找个人陪他说话解闷而已,但见了凤姐后,为她的美貌天真所吸引,这是他在宫廷里不可能碰到的情景,所以开始向她挑逗。凤姐对付这个军官打扮的顾客,不得不存有戒心,但又觉得他举止、气派与一般赳赳武夫不同,很想琢磨他是怎么样一个人。所以应付正德的挑逗,要不即不离,恰到好处,才符合那个时代酒店当垆女子对付各种顾客的习惯与不得已的苦衷。
下面正德对凤姐说:“将帘儿卷起。”这句台词的含意,叔岩认为是正德不打算露出掏银子的动作;旧社会里旅客携带金银财物,路遇歹人或住到黑店,如果不小心“露白”,就会遭到意外之祸,所以支使她去卷帘。
凤姐卷帘的身段,要做出帘子挂在外面的卷法,先踏步蹲身,双手托帘,中指翘着微颤,跟着身子慢慢站起来,托过头顶,右手由外向里一引,好像捏着一根绳子的样子,然后双手挽绳,打一个结,把卷好的帘子捆住。
在凤姐卷帘时,正德唱:“好一个乖娇李凤姐,未曾饮酒要钱文”,唱到第三句“龙袍袖内摸一把”,就走出桌子,站在大边唱完“白花花取出一锭银”。手里拿着银子叫凤姐“拿去”。凤姐对他说:“男女授受不亲”,请他放在桌上。老词这句说:“男女有别”,后面正德要进凤姐的卧房,凤姐拦住他时才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们把这两句台词,前后倒置一下,因为凤姐不愿从男子手里取银子,用“授受”两字比较贴切,后面男的要到女的卧室里去,用“男女有别”也合适,所以我们是这样改的。
凤姐取银时,诓正德去看古画,老词这里诓他看老鼠,后面在客堂里正德要她斟酒,凤姐就诓他看古画,我们也调换了前后的念白,我们觉得初见面,诓他看古画较为合适,后面诓他看老鼠是因为和这位假军官已经比较熟了。
下面的身段,凤姐持灯先出门在前引路,往小边走,正德出门往小边望,就问:“这是哪个的卧房?”凤姐答:“这是我哥哥的卧房。”指着到大边再问,凤姐说:“这是我的卧房。”正德做撩衣要进门的样子。凤姐拦住他说:“你可晓得男女有别?”就将灯放在台中地上,正德念:“这丫头也晓得男女有别。”凤姐说“啐”,向里做推开门的身段,正德拿起灯来一边唱:“孤龙行虎步客堂进。”二人走着“推磨”,凤姐抢走几步,跑到正德的背后,把他推进客堂旁边的一间虚拟的小屋里,顺手带上刚才推开的两扇门。
叔岩和陈彦衡研究,把谭老《乌龙院》里宋江猜阎惜姣心事:“这不是来那不是”的腔,借用到“孤龙行虎步客堂进”,很适合正德当时的心情。而“进”字在板上一击小锣,正好做关门身段,也很紧凑。
凤姐留在场上唱下句:“……啊……两扇门。”胡琴拉牌子〔八岔〕,凤姐做擦桌子,摆酒壶、酒杯,坐里场椅,举杯假装喝酒等游戏动作,唱“将酒宴摆得多齐整,有请军爷饮杯巡”。从里场椅出来,推开小屋的门说:“啊军爷出来饮酒吧。”就站在桌子前面擦盘子。正德“溜上”(没有锣鼓点上场),走到凤姐身后,用扇子轻拂凤姐的头,放在鼻子边嗅一嗅,念:“这梅龙镇上好高大的房子啊!”
从前老本,凤姐看正德不走出来,就说:“这个人真正少有,方才叫他进去,他不进去,如今叫他出来,他又不出来了,为了一桌酒,脏了我的手,不免打水净手便了。”接着就在小边椅上的脸盆里洗手,把手巾搭在椅子背上,捧着脸盆跪在椅子上,做开窗、泼水的身段。正德从下场门出来,走到凤姐背后。去搂抱她的腰,我们觉得形象不大好看,所以删去一些身段、念白,这样动作经济,也显得不俗气。
正德上下打量着凤姐,凤姐说:“我们女孩儿家,有什么好看?”正德说:“大姐长得好看,为军的爱看。”凤姐站到台口正中说:“如此请看。”正德背着手斜身向凤姐上下打量,凤姐说:“再看看”,正德又从正面看,凤姐双手叉腰,脸上略带怒容说:“再看看”,正德说:“不用看了,我看够了。”
这一组身段,老的演法,凤姐和正德对眼光时,还带些害羞闪避的神气。我以为戏进行到这里,凤姐和这个假军人已经较熟,和初见面时有所不同,她的性格本是活泼娇憨的,所以要大大方方地让他看,略带怒容是表示我也不是好欺侮的。下面她说:“我如不看你是我店里的客人,不但骂你,还要打你。”正德说:“为军的出世以来,未曾被人打过,大姐要打,就打上几下。”凤姐念:“如此我就打、打、打。”举起了茶盘朝正德的右肩、左肩、头顶虚晃三下。打完末一下,向右转身,左手叉腰,右手高举茶盘,使个小“躜步”,亮一下,很高兴地跑下去。
老的演法,正德在凤姐打他时,打开扇子做左、右、中间三摆的身段,有点像《小上坟》里刘禄景的意味。叔岩在这里,不打开扇子,只把头向左右略躲一下,表示情愿挨这三下打的意思,比较切合正德的身份。
凤姐不愿斟酒,正德威胁她说:“银子是打抢来的,不犯事便罢,犯了事,将你兄妹二人攀扯在内……”凤姐说:“军爷,商议商议。”正德问:“你与哪个商议?”凤姐说:“待我心与口商议。”正德说:“快去商议。”叔岩在后面加了一句:“我还等着吃酒呢。”学谭老念白的口气,很有生活。
(按)谭富英同志说:“余先生在念,‘将你兄妹攀扯在内’,下面加了两句:‘有道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那时,你是斟酒的好,是不斟的好。’后面念:‘我还等着吃酒呢’时,用折扇敲桌子,加重了威胁意味。这些念白,动作神情,他都带几分旧时代‘营混子’的气味。而梅先生在打背躬时,也把李凤姐不敢和这个形迹可疑的军人闹僵,一种无可奈何,只得依他斟酒,敷衍过去的心理,表现得逼真。”
正德在房门外假做与李龙说话,凤姐以为哥哥回来了,就开了门。正德趁势进房,耍无赖不肯出去。凤姐说:“你不出去,我要喊叫了。”正德问:“你喊叫什么?”凤姐答:“喊叫你杀人。”老词正德说:“我手无寸铁,怎能杀人?”叔岩改为:“我手中无刀,怎能杀人?”这样就与凤姐接念:“你那心比刀还厉害。”针锋相对,显得紧凑。
正德怕她喊叫,只得走出房门,站到大边台口,用扇遮住凤姐的视线打背躬。我在这里加了一句台词,含笑说:“哪怕你不出去。”免得正德打背躬时,凤姐站在台中发僵,同时又表现这位小姑娘很天真地觉得自己胜利了。
我们从旧历七月下句开始排戏,约计排了一个多月,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七日(旧历九月十三日)叔岩在吉祥园朱幼芬的“翊群社”,头天打泡唱《盗宗卷》,第三天,我们合演《梅龙镇》,这天座儿上得特别满,许多内行票友都要看一看我们初次的合演。
那天,我到后台看叔岩,似乎有点紧张,就摸他的手,觉得冰凉。我说:“三哥!沉住了气,这出戏,我们下的工夫不少,大家都烂熟的了,您可别嘀咕嗓子,几段四平调,怎么都能对付过去了。”他说:“我听您的。”没有再说什么话。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里扮戏。
叔岩出场后,有碰头好,我在门帘边听他唱四平调,觉得嗓音闷一点,似乎紧张的劲儿还没有完全松下来。等我出场,我们两人对做的一段哑剧以后,他的紧张才过去。后面,他的嗓子也逐渐唱开了。台下的情绪也愈加热烈,圆满终场。卸妆时,我们互道辛苦,叔岩头上顶着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面带笑容地对我说:“今天的戏唱得痛快极了。”我说:“彼此彼此,您累啦,好好儿歇息一会儿吧!”他说:“跟您唱戏,不费劲,身段、盖口留的尺寸,都合适,所以不觉得累。”我看他精神焕发,和未唱之前不同了。他还拉住我的手,研究刚才台上有几个地方,要作修改,我说:“一半天咱们抓工夫,再往细里找一找。”以后,我们不断加工,每演一次,必有新的收获。
我和叔岩合演这出戏的次数比较多,觉得他对正德这个人物性格的掌握是有分寸、有深度的。
我认为演正德这个角色,偏重佻达,固然会令人生厌,过于堂皇华贵,也不合适,应该从华贵中带点故意模仿旧社会里少年军官的习气,才符合这个好色贪玩的风流天子的性格。叔岩就演得恰如其分。
叔岩的扮相琢磨得也不错,网子勒得比较高,自然显得长眉入鬓,带点武生气,眼皮上的红彩抹得略重一些,就显得有点浪漫意味。当时给叔岩勒头扮戏是阎七,像这种文戏,虽然扮得好,还未展所长,如果唱《战太平》《定军山》等靠把戏就更见他的手段。他和检场贾文会都是舞台工作的能手,叔岩演出时离不开他们。
我们合演时,当我想要多绷一绷,或者立刻就接着来的地方,叔岩都和我的心气儿碰得上,所以能够对榫,彼此演得舒服。
叔岩曾对我说:“您这出《戏凤》虽然是路三宝教的,但路子和我父亲比较接近,因为都是唱青衣的,所以有些地方不谋而合。”
陈子芳先生对我提供了余紫云先生的身段、部位、神情,我斟酌采用了他的意见。但我认为:一些生活细节的描写,要准确而又自然,不能被程式束缚,同时要理解到细致不等于繁琐,紧凑不等于赶落。我们对各方面意见的抉择取舍,是本着这个原则做的。
在唱腔方面,陈彦衡先生对我也有帮助。例如:凤姐所唱“一人用不了许多银”,“用不了”三字的腔,突破一般四平调的唱法,是他想出来的。
从排练《梅龙镇》中,我还取得了集体合作经验。我们排戏时,旁观者都有发言权,他们有时只提出问题。例如:台词不通顺,音节不好听,身段不好看等。我们根据他们的意见,琢磨着修改,也有我们觉得不顺或繁琐的地方而删改的。在演出后,这些朋友除了自己提意见之外,还把别人的反映告诉我们。
(按)姚玉芙先生说:“梅、余二位在芦草园排《梅龙镇》时,我每次都到场,当初看过谭鑫培、余紫云的人,也都来参加意见。但我断定叔岩演的并不是谭老的原样;畹华的表演,和紫云先生的关系也不太大。主要是他们二位认真排对了几十天,同时,旁边有几个朋友看着出主意,才把这出戏演成这样的,也可以说是梅、余二位的创造。”
六 再排演《打渔杀家》
《梅龙镇》演出后,舆论不错。我和叔岩都觉得这种边排边改边演的办法很好,彼此都有兴趣,紧接着我们又用这个方法排了《打渔杀家》。
《打渔杀家》是谭鑫培、王瑶卿二位前辈的拿手戏,看过的人都说好,我和叔岩不仅看过,还拿他们的表演作为范本。究竟谭、王二位怎样好法呢?看上去与别人演的萧恩、桂英也没有多大区别,在唱做方面,并不故意玩弄花招,可是处处入情入理,使你深刻难忘。
我从名演员艺术创造,联想到名厨师烹调做菜的共同道理。例如当年我们常吃的山东馆泰丰楼,且不说它那些著名的拿手莱,我记得有一次吃他家做的小碗烩饼,这本是一般小饭馆、切面铺常备的食品,可是泰丰楼的小碗烩饼特别好吃。我就问伙计:“饼搁在锅里,为什么清汤不变浑?饼很烂,为什么摆在碗里一丝不乱?饼那么入味,怎么还带焦香?”伙计笑着说:“这都是我们掌灶的精心用意做出来的。我们的做法与别家不同,这个饼得头天烙出来晾着,当天烙的饼,烩了发粘不好吃。把饼切好了摆在漏勺里,大锅滚开的高汤,一勺一勺往漏勺里浇,浇透往碗里一倒,不带一点汤,另外加上两勺用文火炖的原锅清汤,所以汤是清的,再加上一点糟鸭丝和豆苗就行啦。”王少卿在旁边插嘴说:“你们舍得用好材料,当然别家比不上了。”伙计说:“尽仗好材料也不行,要把鱼翅海参都加上,那就不是烩饼味儿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一碗普通的菜,经过名厨的仔细研究,做出来味儿格外好,一出常见的戏,经过名演员的不断琢磨,演出时就分外精彩了。
谭、王二位合演《打渔杀家》,一开场就用优美简练的唱念身段,勾画出渔家生活,舞台上充满了诗情画意。谭老在下场时所唱“猛抬头见红日坠落西斜”。突然把嗓音一放,“坠落西斜”的“斜”字,既宽又亮,使人有鹤唳高寒、江天舒啸的感觉。王先生念:“一轮明月照芦花”和同时做的摇橹身段,也正如一幅渔舟晚归图那样耐人寻味。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一段脍炙人口的谭腔,其妙处在于像说话那样自然地表达出来萧恩宿醉未醒、懒散抑郁的复杂心情,里面包括隔夜许多情事,从抒情中透露出萧恩对环境所抱的隐忧。
萧恩对付教师爷,从诙谐、蔑视的对白里,暗含着忍耐克制,不愿把事情扩大。直到忍无可忍时,唱“听一言不由人七窍冒火”,使炸音,仿佛打了一个焦雷,震动了全场观众。谭老在这场戏里设计的武打,轻灵简练,举手动足随意出之,使人觉得这个地主恶霸的看家犬,不过是马勺上的苍蝇,不堪一击的。
萧恩告状不准被打回家,父女商量报仇,连夜渡江,这一段戏是高潮。当萧恩要拨转船头送女儿回去,桂英马上用凄厉的声音念:“孩儿舍不得爹爹。”这里充分表达了她既想顺从父意,又怕此去凶多吉少的矛盾心理。下面紧接着萧恩唱哭头:“啊啊啊,桂英哪,我的儿呀。”谭老演的萧恩,前面是忍耐,公堂被打后是愤怒,可是在这句哭头里,却止不住心酸落泪,描摹他虽是久闯江湖的老英雄,也免不了儿女情长。这两位艺术大师犹如身临其境地交流传达了父女天性的真挚感情。
我们虽然以谭、王二位的表演作范本,但在排戏和演出中,还根据剧情,慎重地作了反复试验和必要的修改,现在择要谈一谈。
头场桂英幕后唱导板。萧恩念:“开船哪”在“撕边”鼓点里出场,要紧走几步“亮相”,和桂英做好船身的距离。以后萧恩与桂英在任何时候,船身的距离都是与出场时一样。
当桂英摇橹唱:“哪个渔人常在家(后改‘江岸俱是打渔家’),青山绿水难描画,父女们打渔作生涯(后改‘树枝那旁日影斜’)。”萧恩也随着节奏摇桨,但不作夸张地甩髯口,只是把髯口在胸前摇摆,目的是给人一种微风吹动渔翁白须的感觉,显出江上风和浪静,正是打渔的好天气。
萧恩唱完“……桂英儿掌稳舵父把网撒”,停船,放下船桨。老的演法,接着就撒网了。我们觉得停桨捕鱼,张着风帆,不大合适,就加了落帆的身段。桂英蹲身解绳,双手缓缓地往上松绳,萧恩抬起一条腿,高举双手往下接帆,这种高矮相是表现风帆正往下落,松绳与接帆的动作,必须紧密呼应,才显得紧凑逼真。
叔岩撒网的身段,特别好看,每次都有个满堂好。他用的渔网是自己研究特制的,网的四周缀着黑色小铁片,但台下是看不出来的。扔出去比一般用的麻刀网有分量,容易把网张开,不致乱成一团。他在撒网之先,双手提着网一抖,左边套在手指上,好像半个“云手”的范儿,把网披在右臂上,一亮,再左手捉网(网的总绳),右臂往前一送,随着甩髯口,把网张开,撒开去。捉着网绳等一会儿,在“阴锣”中左手往下一沉,好像有鱼入网的意思,这个身段同时也就向打鼓的交代,“阴锣”应该打住。下面要三锣来做收网的身段,这时,桂英从船梢过来挨着萧恩,萧恩向前上步,长(掌)身,桂英赶紧扶住他,两人随着大锣“凤点头”,微微晃几下,这是表示打着的鱼分量过重,用力收网时,以致船有些摇晃。叔岩说:“萧恩的年纪衰迈,只能露一点不留神要失手的样子就够了,如果又哆嗦,又对眼,就显得他太乏了。”
萧恩、李俊、倪荣三人在船头席地饮酒时,桂英坐在作为船艄的地方,没有身段。我记得当年看瑶卿先生演到这里,顺手拿起渔网,从头上拔下簪子,做收拾渔网的样子。这时,台下都在注意三人喝酒谈话,接着上一个穿褶子的小花脸,嘴里唱着“……那旁坐着一枝花”,就向船尾盯住桂英张看(这个人是丁府的葛师爷,在戏里虽没有几句台词,但偷觑桂英,却是“杀家”的导火线),台下的注意力就很自然地转到了桂英的身上。在这里,桂英有一个把渔网往地下一扔,扭过头去,插上簪子的身段。我觉得比一直偏脸坐着不动,净等小花脸偷看时再转过脸去要活泛点。这些小动作显得有生活气息,同时也搅不了台上的中心表演区,所以我就照他的身段做。
(按)梅葆玖同志说:“我父亲给我说《打渔杀家》,有拔簪修网的身段。他说:‘老的演法,萧恩与李俊、倪荣饮酒时,桂英坐着不动,有的人就下场休息,等小花脸快出场时才上来。王大爷加了拔簪修网的身段,我觉得很有意思,就照他的样子做。’”
李俊、倪荣饮酒告别下船,从上场门下,萧恩在岸上目送手挥地说:“二位贤弟慢走,愚兄不能远送了。”同时,桂英从船梢出舱,站在船头上招手说:“爹爹,上船来吧。”萧恩回身自言自语地说:“这才是我的好朋友,这才是我的好朋友。”第二句末一个“友”字拖一下,从语气里表现心里的高兴,接着就跳到了船上。这里萧恩和桂英的身段,只微微摇晃,因为船还在岸边,没有解缆。桂英问:“爹爹,方才那二位叔父,是甚等样人?”萧思念:“儿问的就是他,儿呀。”老路子,这里的身段,两人用手一磕,“拉山膀”、换位。我们觉得一磕的目的,无非为取齐,没有什么意义,就作了这样的修改:
萧恩念:“儿问的就是他”,边念边起“云手”,往右甩髯口,转身朝上场门躬腿指。桂英随着萧恩所指的方向,扶鬓、斜身、远望,很自然地形成一条斜线的高矮相。萧恩紧接着往左边甩髯口转回身来,同时念“儿呀”,右手使“通袖”归到大边,桂英也起“反云手”归到小边。这样就很经济地换过位来了。
萧恩念:“儿呀”,叫起板来唱四句摇板,介绍李俊、倪荣的身世:“他本是江湖二豪家,诛擒方腊也有他。蟒袍玉带不愿挂,弟兄双双走天涯。”桂英接唱:“昔日有个俞伯牙,千里迢迢访豪家。”第三句老词是:“父女们说的是知心话。”我觉得前面两句是女儿赞美父亲交友的事,忽然来一句“父女们……”意思不连贯,就把它改为“知心人说的是知心话”。在吐字方面,虽然“父女们”比较好唱,但“知心人”在行腔时,更能唱出味儿来。
下场时,萧恩念:“父女打渔在江下,”桂英:“家贫那怕人笑咱。”萧恩:“看看不觉红日落,”桂英:“一轮明月照芦花。”念到“一轮明月”站住,摇橹斜退三步,鼓点子用三锣“括儿答仓……”来配合,“照”、“芦”、“花”三个字都念在空间,“答仓”往后撤步,这样做才符合父女对白的内容,在芦苇中缓缓归去的情景。叔岩在三锣里的身段,并不甩髯口,随着摇桨的劲头,使白须左右微晃,神气自然。实际上这种表演,比甩髯口倒难。因为要懂得用腰腿的劲,可是劲头要恰到好处,过大过小,看上去都不会舒服的。
(按)杭子和先生说:“一九一九年,我随叔岩搭‘喜群社’,《戏凤》是梅先生的场面做活,何斌奎打鼓,茹莱卿拉胡琴;《打渔杀家》是李佩卿拉胡琴,我打鼓。‘一轮明月照芦花’,有些人打‘叭搭仓仓仓’,把旦角的身段管得太死啦,我打‘刮儿搭仓……’因为萧恩父女打渔回家,无需用那么硬的点子。这个点子是李五(奎林)发明的,刘顺也学他这样打,徐兰沅先生很赞成这个点子,就转告我。”
第二场,萧恩披着老斗衣,从“小锣夺头”里唱西皮原板(这里的尺寸比一般的原板要慢,比慢板又快些):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
架上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于我,
他劝我把打渔的事一旦丢却。
我本当不打渔关门闲坐,
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
清早起开柴扉乌鸦叫过,
飞过来叫过去(转二六)却是为何。
将身儿来至在草堂闷坐,
桂英儿取茶来为父解渴。
这段台词编得很有意思,把萧恩酒后酣睡醒来的懒散心情,用通俗的白话描写出来。在表演上,唱完了“乌鸦叫过”,场面上用一锣和唢呐哨子吹出鸟声效果,萧恩抬头观看,眼中露出惊疑的神气,很有生活。旧时代的习惯,认为乌鸦对着人叫是不祥的,乌鸦是常见的鸟,往日萧恩门口,必然也常有飞过来,叫过去的乌鸦,但这天因为隔夜有丁府狗腿子催索渔税争吵的事,使他心绪不宁。
这一段西皮是萧恩的主要唱词。唱腔偏重抒情意味,谭老以苍浑胜,叔岩竭力揣摩谭腔,和我初演时,似乎比谭的尺寸略紧些,唱腔也较为细致,但后期的唱法,尺寸和谭相似,唱法也从灵活之中更为沉着,可以说是“颜筋柳骨”(前人对唐代书法家颜真卿、柳公权的评语),各有千秋。
桂英捧茶来,萧恩朝他看了一眼说:“叫儿不要渔家打扮,怎么还是渔家打扮呢?”桂英带点撒娇的样子反问萧恩:“儿生在渔家,长在渔船,不叫儿渔家打扮,要怎样打扮呢?”萧恩:“不听父言,就为不孝。”我们觉得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孝二字,似乎太重了,就商量着删去“不听父言,就为不孝”,萧恩只是沉下脸来,鼻子里哼一个“嗯”字,我觉得“不孝”的词删掉了,“改过”也嫌重一点,就改为:“儿遵命就是。”
在多次演出后,我们对这段台词又作了推敲,为什么萧恩不要桂英渔家打扮,而桂英偏要渔家打扮?从戏里找线索,头场李俊、倪荣劝萧恩不做河下生理,三人饮酒时,丁府的葛师爷偷觑桂英,紧接着狗腿子来催讨渔税,这里包含着阴谋算计桂英的意味。当年,地主、恶霸看中佃户的妻女,就惯用金钱来压迫他们出妻献女。萧恩是经过风浪的老江湖,觉得此地不可久留。想起女儿早已许配花逢春,就打算赶快把她嫁出去,了却一桩心事,所以叫桂英改穿闺中装束,这可能是萧恩的难言之隐。但桂英却不能理解为什么非改不可的原因,剧本在这里含蓄地描写了父女二人的心理,是很紧要的地方。经过这番研究,就恢复“不听父言,就为不孝”的原词,叔岩并且重念这两句,显出萧恩坚决这样办;而我念:“儿改过就是。”也用柔顺的声音来表示她愿意遵从父意。
(按)李少春同志说:“叔岩师给我说《打渔杀家》时,对这一段表演作了心理分析,基本观点与梅先生相同。但他说:‘梅先生念“儿改过就是”,声音柔和,令人感动’。萧恩接着念‘这便才是’,也要用温和语气,同时脸上表现出慈祥的样子,因为萧恩觉得刚才那两句话,声色过于严厉,所以这里带有安慰女儿的意思。我和梅先生演过这出戏,亲身体会到梅、余二位艺术大师所塑造的人物性格鲜明、典型,给人的印象是深刻难忘的。”
接着就是教师爷带了徒弟来讨渔税,这里讲究剧场效果,教师爷很重要,老艺人王长林演得最出色,他陪谭、王二位演唱多年,后来我和叔岩合作时,也都是他扮这个角色。他不是一身僵劲,端起架子,用出洋相来博取观众的哄笑。他从口里数着大小十八般武艺,爽脆利落,形容旧社会里,那些替有钱有势的看家护院,保镖助威,并无真本领,只凭花拳绣腿混饭吃的人,非常逼真。这样,就有力地对托着萧恩的表演,同时造成一种滑稽气氛,这如同做菜,有时需要加点葱蒜酒醋,起到调味的作用。
有一次在后台,我问王长林先生:“您这套词儿比别人多,是怎么琢磨的?”他说:“当年我来这个角,特意跟练把式的学过,以后别人也照我的词儿念了。”
王先生还告诉我,他因为要演《落马湖》的酒保,常到“海峰轩”(光绪年间开设在西单牌楼的一家茶馆,带卖点心和普通酒饭,当时又称为“二荤铺”,二荤指的是猪肉、羊肉)去喝茶吃饭,琢磨跑堂的招待座儿的神气和嘴里吆喝的口头语。可见老辈也注意从现实生活中吸取养料。但他们经过一遍拆洗,变成自己的东西,拿到舞台上来就非常合适了。
(按)萧长华先生说:“当初演教师爷的,数十八般武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不够十八的数。以后王长林跟武术家张四把学习研究,才弄清楚。例如:大十八般武艺不是从‘刀’起,是从‘枪’起;枪刀剑戟,斧钺钩叉、镗棍槊棒,拐子流星(武术口诀原来是‘橛’、‘带’。‘橛’是‘拦马橛’,‘带’是短柄两刃的大刀,在清末出版的点石斋画报里,可以看到当时战场上还有这种实用的兵器。但在台上念‘橛’、‘带’这两个字,观众不容易听懂,所以就把它改为‘拐子’、‘流星’),鞭锏锤抓。王先生的道白还有:‘金回回大大有名,花儿市、土地庙,久站顺治门大街,传真方、卖假药,卖松香膏药的金回回,他老人家是我师父。’因为教师爷在这出戏里不是好人,所以他不提张四把而拿卖膏药的金回回抓哏。据张四把告诉我,王长林这套词儿是他教的。当年谭鑫培先生也跟这位张先生研究过《卖马》的耍锏,《翠屏山》的‘六合刀’。武术的动作还有一种‘夸步’,就是用脚跺地,谭老先生采取几下用到戏台上,使人瞧着新鲜,但并不感到过火。”
这场戏,叔岩是下了私功来琢磨的,萧恩与教师爷对做的身段,非常准确好看。他曾说:“戏要演得‘整’,一场,一节,乃至一个身段,都要像‘一棵菜’那么整齐才有精神。”他举例说:“像萧恩与教师爷说翻了,开打之前,抓住教师爷的手说:‘也罢’,在锣鼓中,用最敏捷的身段脱老斗衣,同时抬左腿,把衣服搭在腿上,腾出手摘帽子,接着念:‘待老汉将衣帽留在家中,打个样儿与你们见识见识。’再转身进门,放下衣帽,面冲里唱导板,这就是一个整身段,必须在极短的时间,连念带做,并且要干净利落,不慌不忙,不经过反复练习是难以做到‘整’而自然的。”
(按)陈少霖同志说:“叔岩师教我《打渔杀家》,第二场,萧恩披着老斗衣上唱原板,唱到‘乌鸦叫过’,左手揿住衣襟,右手伸出来做开门身段,唱两句关门披衣归座,桂英送茶来,萧恩从底襟下伸出手来接茶杯(因为衣服还披着),喝完茶,侧身坐,桂英给他捶背时,萧恩暗中把左手伸进袖子里,接着教师爷叫门,萧恩站起来转一个身,左手伸出袖子,闪右肩滑下衣服,用左手掀住襟袖,等于穿了半件衣服,然后用右手开门,一直到念‘也罢’,才脱老斗衣,摘帽子。余老师说,‘脱老斗衣有窍门,首先右脚站稳了,抓住教师爷的手臂,这里小花脸要帮忙,王长林先生最开窍,他的手臂使劲托住我的手,我好借劲把身子倚靠着他,这样,才能高抬左腿,做脱衣摘帽的身段。脱衣的方法是巧劲,用手抓住老斗衣的后领,往下一扯,就既快又好看地脱了下来。’余老师还说:‘在舞台上一举一动,都是身段,但有的要‘亮’出来,有的就不让人注意,譬如以‘乌鸦叫过’开门起,和后面脱老斗衣的身段都有关系,两只手怎么腾挪,脱衣的劲头在哪里,也有准谱,如果手里择不干净,地方不清头,瞧着就拖泥带水了’。”
后面,萧恩与大教师、小教师所打的手把子,非常严密精彩,其中有一部分是叔岩和钱宝森研究出来的新套子(钱宝森先生所著《京剧表演艺术杂谈》曾提到这套把子)。
萧恩告状未归,桂英放心不下,上唱:“老爹爹清晨起前去出首……”这四句原板要在平淡中唱出剧情来,戏里面唱念和手眼身步法,给人的节奏感是千变万化的,有时突出唱念,身段为辅,在没有唱念时,手眼身步的节奏,要帮着烘托剧情。这一段唱,在过门里夹着幕后效果,一十、二十、三十、四十打板子声,场面上的锣声控制着前台幕后的节奏,在每一锣中,桂英没有什么突出的身段,幕后效果是给观众听的,不等于说桂英在家中听得见父亲在衙门里挨打的声音,不能夸张到闻声而惊的程度。但身上的节奏和幕后的效果要有联系,因为这场戏的处理是一明一暗的手法,就要根据唱词第二句“倒叫我桂英儿挂在心头”的意思,在过门中,桂英抬眼一望,看看天色,表示她悬念父亲,利用“板”上的锣声来突出桂英心惊肉跳,坐立不安的情绪。
桂英从原板过门小锣“入头”里出场,这里的台步,筋节不好拿。脚步如果轻快,不合乎当时沉重的心情,因为在那个社会里,渔民控告收税的恶霸是人人都知道凶多吉少的。若是走得缓慢拘谨,她穿着打衣打袴又不合适,我是用刀马旦夹点闺门旦的步法糅合起来走的。老辈常说:“唱念有板眼气口,身段脚步亦复如是。走时必须肩膀放松,眼睛向前方平视,用腰里一点‘寸劲’,走得款式均匀,这是走台步的基本原理。”我认为还要灵活运用,因为脚步的尺寸不是固定的一步一拍或两步一板,需要随机应变,适合舞台尺寸(台有大小深浅),所以同样够板,还有好不好的区别。一出经过锤炼加工的好戏,在表演艺术方面,是各种好的因素荟萃而成的。台步是剧中人生活中最常见的动作,应该摆在重要的地位,不能忽视的。我说的不能忽视,并不是强调卖弄脚步,在这段唱里也不是专看脚步。
观众有没有专看脚步的时候?有。例如:一九二〇年三月(庚申年正月十五日),我在新明大戏院演出了应节令的新戏《上元夫人》。有一场,众仙童、仙女扯“斜胡同”,一对一对地下场。场面上拉“小开门”,上元夫人最后进场。我记得头几次演到这里,台下并没有什么反映,有一次演出,我扬起了拂尘,走了两三步,那天场面上的堂鼓点子也长了调门,自己感到很高兴地走得非常舒服,立刻台下来个满堂好。
梅兰芳饰萧桂英(《打渔杀家》)
何以这个下场会有这样的效果?因为《上元夫人》是神话剧,故事情节简单,专看排场,而这一场有很多人排队下场,已经造成了灿烂整齐的气氛,最后剩下主角上元夫人,这时候观众就聚精会神地要看这几步走了。是不是台下观众都学过戏?都能掌握台步尺寸呢?当然不是的,原因就是观众看了也舒服,所以不约而同地叫起好来。
我最早得力于青衣的步法,像《二进宫》的李艳妃、《彩楼配》的王宝钏等正工青衣的出场,台步必须走得缓慢均匀,起初我也感到发僵,但一年一年地在台上走,就一天比一天地自然而舒服了。
这里我要提醒初学乍练的青年演员们,假使火候不到,宁可板一点,切不可扭捏过火,过火的毛病,比呆板要严重得多。
当萧恩在公堂受责回来,叔岩根据谭的演法,突出他的愤怒。“恼恨那吕子秋为官不正,欺压我三江口贫穷的良民。……”一段摇板,唱得斩钉截铁,简练挺拔。据叔岩说:“萧恩在路上已经打定主意,所以对他女儿说了公堂受刑,还要过江赔罪等,紧接着又说:“恨不得肋生双翅,飞过江去我就杀……杀他的全家。”就要表演他一脑门子的火,心里只有过江报仇杀人,因为他知道无论告到哪个衙门里,官官相护,官司都是输的。这里桂英的老词是:“白昼杀人人不容,黑夜杀人天不容,爹爹,你还是忍耐了吧!”我念到这两句,总觉得别扭,但没有立刻就改。一九三〇年,我带了剧团赴美演出,事先对每一个剧目均经过审查,就把这两句改为:“爹爹呀,他家势力浩大,爹爹你、你、你还是忍耐了吧!”第一次用这台词,是出国时,路过上海与马连良合唱《打渔杀家》。我以为桂英是一个女孩子,表现得软弱些是可以的。这样更衬托出萧恩的刚强,但她的顾虑是他家势力浩大,怕父亲白白送了性命,不是怕什么因果报应,所以这样改的。
(按)马连良先生说:“梅先生赴美是在上海乘邮船出国的,出国前,我们在老大舞台(尚未翻盖,大门开在三马路)演了九天,头天《探母》,末天《汾河湾》,并未演《打渔杀家》,但那次在百代公司灌了唱片,剧目是《探母》《宝莲灯》《打渔杀家》,梅先生把桂英这两句台词改为‘爹爹呀,他家势力浩大……’我记得在徐家汇百代公司录音室里还有一个小插曲,同我们一起去的一位周先生拿出烟卷来抽,法国录音师说:‘录音室里不能吸烟。’后来这位录音师自己点起一根雪茄烟抽起来,我就请翻译问他,雪茄烟和纸烟有什么区别?录音师只得把烟灭掉向我们道歉。”
但萧恩走出自家门首,桂英第二次唤他回来问:“还有度用的家具呢?”萧恩答:“唉!门都不关了,还要的是什么度用家具,好一个不省事的冤家呀!”这里的念白尾音带哭声。下面船到江心,桂英念:“孩儿舍不得爹爹!”萧恩唱哭头:“啊啊啊,桂英哪,我的儿呀。”还有萧恩念:“儿就逃往花家去吧!”桂英问:“爹爹你呢?”萧恩答:“为父的么,儿就不用管了。”也作凄楚的悲音。
叔岩认为,萧恩突然遭到这场大祸,时间只有两三天,眼看家破人亡,骨肉分离,所以离家后,对着心爱的娇女,不禁一再流下英雄之泪,这是合乎情理和父女天性之爱的。
叔岩的表演确是很讲究,例如:前后两番拉船索的身段,劲头就不一样,第一番,因为撒网后,已经打到了鱼,要把船摇到柳荫之下,凉爽凉爽,那是白天,并且是每天打渔很熟悉的地方,所以船靠了岸,他跳上岸去,只是一腿绷着,一腿躬着,两手很省事地往怀里收船索,收完拴住再跳上船去,仿佛这只船虽然靠了岸,并不是靠得太紧,因为他没有做出费力的样子;第二番是过江杀人,又是黑夜在一个比较生疏的地方停船,所以身段,神情和第一番不同,他面部露出紧张而小心的神气,用手往怀里收船索,抬起一条腿,往后倒着步退,最后一下,表示怕船飘走把它拉到岸边靠紧些,看出是很费力的样子,情景地点就划分得很清楚了。
(按)李少春同志说:“二次过江时,收船索抬腿往后倒着步退的身段,余老师说:‘这里还要露出身上疼痛,挣扎用力的神气,因为白天在公堂受刑,所以遇到用力时就流露出来,但只能点到为止,不能过火。’”
“杀家”时,桂英与大教师开打,钱金福先生出主意,可以加一套“锁猴”,打得热闹些,我很赞成,就和扮大教师的王长林先生练习了几遍,王先生那时虽已六十多岁了,但是身手矫健,和我打得很严,演出时,能要下好来。
“杀家”后的下场,老路子是萧恩左手拿刀,右手拉着桂英,桂英跪着走,这个下场叫做“拉下”。从前谭、王二位就按老路“拉下”,我们也是这样演法。有一次演义务戏,我和叔岩在前面唱《打渔杀家》,大轴是大家合演的《回荆州》。叔岩很关心地对我说:“您下面还有一出,我瞧咱们别‘拉下’了,省得你跑着走,太累。”我说:“好呀,咱们改个样试试。”我们就在后台商量着,比划了两遍,修改后的下场是这样的:杀了教师爷后,两人背对背一抄,萧恩拿刀“掬腿”、“缠头裹脑”,两人同时往右起“反蹦子”,刀交左手,同时往左转身,桂英扶着萧恩的肩膀,亮一个“合扇”的高矮相。
那天唱过之后,我们觉得这样也可以,没想到传得很快,以后演《打渔杀家》的都用这个下场,“拉下”倒少见了。据我看这两种下场表现的情绪不同,应该并存。
我在《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汉剧》一章里,曾提到汉剧的《大闹杭州府》,萧恩父女分别一场,用“急急风”上场,萧恩叫他女儿快快跳上船,扯起了篷,桂英念:“爹爹快快上船。”萧恩念:“儿就去吧!”说完了就一脚踢开了船。正在紧张时候,后面追兵赶到,萧恩奋勇上前还杀死了几个敌人,后来因为寡不敌众,眼看就要被擒,这才自刎而亡。《大闹杭州府》是根据汉剧传统戏《庆顶珠》改编的。京剧老身段“拉下”,预示他们的处境是悲惨的,和全本《庆顶珠》的情节暗中呼应。我们改的身段是表现杀了恶霸地主后的扬眉吐气,因为只演到这里为止,可以这样处理。
谭老并没有给叔岩说过《打渔杀家》,他是和王长林、钱金福等老艺人仔细研究了身段、地方,同时在台下揣摩老师的气口、神情,所以学得很到家,并且有了发展。
我向王瑶卿先生学了二本《虹霓关》后,还请他指点过《打渔杀家》的桂英。在清末民初时搭“双庆”和“玉成”班时,我就唱过这戏,是根据王派路子演的。听老辈说,早年间桂英这个角色,武旦也唱。但究竟青衣、武旦两门抱?还是从王先生起才由青衣应行?从前的桂英怎么演?哪些是王先生琢磨加工出来的?可惜当时没有细问。我知道王先生曾下工夫向钱金福先生学过把子,脚底下有准谱,看出他是用青衣和刀马旦融合在一起演的。尽管桂英的戏没有萧恩多,但他还是能找到俏头,使人耳目一新。
我们排演《打渔杀家》是在新明大戏院尚未开幕,“喜群社”正在筹备期间进行的。叔岩有比较从容的时间来琢磨萧恩这个角色。我们排的时间,虽没有《梅龙镇》那么长,但花的气力却更多,叔岩的身体本来不结实,有时一连排练几个钟头,他顺着脖子流汗,还不肯休息,我也乐而忘倦,甚至耽误了吃饭的时间,可是到演出时,才觉得这些工夫,不是白费的。因为民国四年间,谭、王二位还在第一舞台合演过《打渔杀家》,我们觉得珠玉在前,更需要精益求精,细致加工。在排练中,彼此挑眼,找毛病,有些身段,做出各种样子来试验,然后挑出可用的拿到台上去实践。例如,行船时,两人的距离,尺寸必须准确,绝不许忽长忽短,忽大忽小,如果距离已经大了,勉强追上;或已走近,再往后退,都是不舒服的事。上船的身段,也不是单纯的一长一落的高矮相,必须和两边晃结合起来才像真事。
还有头场戏是在船上表演的,桂英、萧恩都坐矮座,这和平常坐椅子的习惯动作不一样。初演时,我感到不舒服。萧恩坐在地下起来,起来又坐下的次数,比旦角更多,叔岩也有同样的感觉,在几次演出后,才习惯成自然。
我常常这样来测验我的表演,一句腔、一个身段,凡是我感到别扭的地方,和一些懂戏的观众谈起来,他们往往也觉得不舒服。这里就有了问题,需要加细琢磨修改,在下一次演出时,再作体验。古人曾说:“校书如扫落叶。”那意思说,一遍一遍的校对,好像秋天树木落下的叶子,一边扫一边落是扫不净的。演员要想把一出戏演好,必须有扫落叶的精神,同时也要懂得辨别精粗美恶,不要想入非非地胡琢磨,那样会钻进牛犄角里去,或者把好东西顺手扫了出去。
我和叔岩合演的《梅龙镇》《打渔杀家》是当时义务、堂会戏中常见的剧目,由于不断演出,不断修改,就渐渐达到成熟阶段。有一位老观众曾对谭鑫培、余叔岩做出这样的评价,他说:“叔岩演正德,年龄、扮相都比谭老占优势,同时,经过细致的排练琢磨,对这个风流天子的神情笑貌,描摹逼真,《戏凤》这个戏应该说是青胜于蓝。《打渔杀家》的萧恩,老谭的年龄、扮相都占优势,而一种如松柏般的苍劲气韵,不是单凭学力能够达到的。叔岩家里经常挂着一块‘范秀轩’(谭的堂名英秀)的匾额,可见他对老师是五体投地的。”
(按)言简斋先生说:“光绪三十二年冬天,我在中和园‘同庆班’(谭自己组织的班社)看谭鑫培、王瑶卿合演《打渔杀家》,那时谭老不过六十左右,正在精力弥满的时候,瑶卿尚未塌中,台下人缘极好,正是他的黄金时代,而王长林的教师爷,身手矫健,白口爽脆,也很精彩,可算是珠联璧合的好戏。以后谭的‘同庆班’散了,改为不定期在城内外各戏院演唱。宣统二年夏间,我在东安市场丹桂茶园听谭鑫培这出戏,是陈德霖的萧桂英。我初看梅先生的萧桂英是宣统三年夏天在文明茶园‘双庆班’,戏码在中轴,李顺亭的萧恩,打完教师爷下场,不带《杀家》。民国二年春,梅先生赴沪之前,我在鲜鱼口天乐园‘玉成班’看他和孟小茹合演《打渔杀家》,是武丑张黑的教师爷,张是怯口,念白没有王长林那么多而脆,可是在台上练了几套武术的架势,类如桌子顶在头上转圈等表演,观众也有彩声。民国十一年旧历正月,林诒书寿辰,在江西会馆演堂会戏,我看到梅、余合演的《打渔杀家》,余叔岩学谭很到家,而梅先生的桂英,比十年前初看时,大大提高,在形象的‘美’和性格‘美’上都超过了以前所看到的桂英。那次堂会,梅先生不受酬报,因为寿翁是林季鸿的哥哥,梅先生第一次唱《玉堂春》的新腔,就是他伯父梅雨田向林季鸿研究了教给他的,由于这种关系,所以梅先生送这出戏祝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