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

1988年上海书店影印出版

赠一诗人*

假使一百年后再有个诗人,

他一定不像我,也不像你;

温柔箍紧他灵活的身体,

他认不得这是黄昏这是春。

啊,他再不会记得我,记得你。

他再不会念我们的词句:

在他眼睛里,我是个疯子,

你是个搽粉点胭脂的花痴。

但是也许有个梦后的早晨,

枕边闻到了蔷薇的香气,

他竟会伸进他衬褥底里,

抽出两册一百年前的诗本。

洵美的梦[1]

从淡红淡绿的荷花里开出了

热温温的梦,她偎紧我的魂灵

她轻得像云,我奇怪她为什么

不飞上天顶或是深躲在潭心?

我记得她曾带了满望的礼物

蹑进失意的被洞;又带了私情

去惊醒了最不容易睡的处女,

害她从悠长的狗吠听到鸡鸣:

但是我这里她不常来到,想是

她猜不准我夜晚上床的时辰。

我爱让太阳伴了我睡,我希望

夜莺不再搅扰我倦眠的心神,

也许乘了这一忽的空闲,我会

走进一个园门,那里的花都能

把他们的色彩芬芳编成歌曲,

做成诗,去唱软那春天的早晨——

就算是剩下了一根弦,我相信

她还是要弹出她屑碎的迷音,

(这屑碎里面有更完全的缠绵)

任你能锁住了你的耳朵不听,

怎奈这一根弦里有火,她竟会

煎你,熬你,烧烂你铁石的坚硬。

那时我一定要把她摘采下来,

帮助了天去为她的诗人怀孕。

诗人的肉里没有污浊的秧苗,

胚胎当然是一块纯粹的水晶,

将来爱上了绿叶便变成翡翠,

爱上了红花便像珊瑚般妍明:

于是上帝又有了第二个儿子,

清净的庙堂里重换一本圣经。

这是我的希望,我的想:现在,她

真的来了;她带了我轻轻走进

一座森林,我是来过的,这已是

天堂的边沿,将近地狱的中心。

我又见到我曾经吻过的树枝,

曾经坐过的草和躺过的花阴。

我也曾经在那泉水里洗过澡,

山谷还抱着我第一次的歌声。

他们也都认识我,他们说:洵美,

春天不见你;夏天不见你的信;

在秋天我们都盼着你的归来;

冬天去了,也还没有你的声音。

你知道,天生了我们,要你吟咏;

没有了你,我们就没有了欢欣。

来吧,为我们装饰,为我们说诳,

让人家当我们是一个个仙人。

我听了,上下身的血立时滚沸,

我完全明白了我自己的运命:

神仙的宫殿决不是我的住处。

啊,我不要做梦,我要醒,我要醒!

女人[2]

我敬重你,女人,我敬重你正像

我敬重一首唐人的小诗——

你用温润的平声干脆的仄声,

来捆缚住我的一句一字。

我疑心你,女人,我疑心你正像

我疑心一弯灿烂的天虹——

我不知道你的脸红是为了我,

还是为了另外一个热梦。

一首小诗[3]

我没曾给你看我心上的画图;

里面有个你,虽然有些儿模糊。

我总忘不了你;假使我成了仙,

我要在天堂的门前等你上天。

那怕变了鬼我还是要耐了冷,

在地狱的洞口等着你的灵魂。

但是,现在我只能做一首小诗

对你说,我在想你想得发了痴。

季候[4]

初见你时你给我你的心,

里面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再见你时你给我你的话,

说不出的是炽烈的火夏。

三次见你你给我你的手,

里面藏着个叶落的深秋。

最后见你是我做的短梦,

梦里有你还有一群冬风。

声音[5]

夏夜在雷雨的中间,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我说,我已走错了我要走的路,在白云里不能去找虹,在杨柳的绿叶里也不一定有桃花的影子。

今早,不知名的天使投进一封平常的信,从门缝里:迷醉的字体象征一个含糊的新闻,她给我幸福,她给我比幸福更可怕的灾害。

我不愿做灯蛾,更不愿把自己的火去烧扑不灭的火;

我知道饥饿的眼睛会找到荼毒的食粮——原来上帝也有说不出理由的时候:当他要禁止有翅膀的飞;有情感的爱;有痴望的唱出他自己都不曾预备着的歌声。

但是诗不能就这样地结束,正如上帝也有他讲不完的故事。

她要我答复(我想不出违心的话),我说我喜欢幸福怕灾害;

究竟哲学不是处女的期望,白发的恐怖不比樱桃的艳红,她要我讲出我遗忘了的成语,她要我相信一朵嫩弱的花不用季候的欺侮她自己会凋零;

但是,我怕,我怕让同情揭穿了我庄严的虚伪,一个摧残了的天真。我把右手心贴着左手心,一种单调的声音做了我的回答。

这时候,我说,要是有酒,酒会使我交出一篇料不到的供状:

虽也许只是一首背熟的诗,一个想熟的字,一张看熟的画;

可是他们都会像箭头瞄准了箭靶,一射就射中最里面的一点。

这时候,只有耶稣会对你说,一切的安慰,报酬和爱都在那一支钉上。

事情就会闹大,眼泪会像雨,情感会像风, 自己会没有主张。

你便会第一次见到灵魂和肉体各自说出各自不敢说的话。

好在忧愁是你家常住的客,你少不掉他,正如人少不掉灵魂,灵魂少不掉爱,爱少不掉你。

为什么平凡也会踏进你的门,你款待他像是款待一个奇迹?

你竟然把白鸽去配乌鸦,你把麻雀当夜莺,你不问他所要求的是不是你痛苦的半份,或是来对你贡献一颗完整的礼物。

啊,我恨这世上有你,没有你情感的跳动就有了一定的分寸。

他不再会在那条幽暗的狭弄里,那壁灰白的高墙边,去解答一种解答不出的哑谜:烦闷对于他就没有了诱惑;出汗的梦也就永远封锁进遗忘的仓库。

我恨你,因为你像酒精泼上光净的桌子般来到我这里:我虽然不敢燃上火,造出红的,绿的或是黄的花,但是你却不等那疯癫的时刻到来,竟在我心上留了片印子走了。这印子留得深,像是用了不知那一个神的力,把最细的金针镌在不能洗涤也不能磨灭的地方。我不信还会有第二个神能为我抹去这一个纯洁的痕迹!

我恨你不走来对我说,我所有的你的印象原是我自己的幻想:你从没有到过我心里,更没有在我心里撒过一粒会开花的种子。我恨你为什么不对我说,我应当把你忘掉,像我忘掉我自己,当黄昏长得像早晨般美丽。

啊,幸亏月亮的话我懂得,她说:我从没有对你笑,那是小风带动了我的面纱;我也从没有对你下泪,那是冷雾里的水花。

我也从没有看过你一次,我的光明是为了天下人的眼睛。

你不用怪我辜负你,我从没有需要你的爱护,怜惜和侍候。

你也不用怪我冷淡你,因为我从没有预备着热烈的酬应。

火是你的,痴是你的,温柔是你的,那懊恼就得由你收受。

你更不用等着我,我的来去有我自己的时候:雄鸡的啼号会催我睡眠,晚上小鸟的歌唱又会催我梳妆,你千万不用想我的朝暮的来去又是为了你。

可怜一个见过仙人的,他总想自己上天。他明知道蜜蜡的羽翼会化尽在火炽的日光里,他明知道云边的大风曾吹断过几千万对钢铁的翅膀:但是他总制不住欲望的超升,像是一颗陨石要趋向另一个星球,他要趋向你。——假使你在梦中,听得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唤着你的名字,留心,这便是他在走近!

自然的命令[6]

自然的命令,选择的权柄是她的。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安置她的心在大鹏鸟的翅膀中间飞上青天,她也可以跟随最眼快的老鹰射那不肯放松的一箭;她也可以让白鸽带了她平稳地旅行,旅行到顶高的云端,再骄傲地俯瞰那一群曾疯癫地追逐她的朋友。

可是她要等,我不懂她是不是要等人家忧愁的长成,来衬托第三个冬天,她一声冰冷的再会!

我早就明白她这一个松脆的决定受不住北风的打击马上就破碎。

因为她能唱,唱到夜莺变哑巴;

因为她有一双看不远的眼睛会看得孔雀羞惭地把彩屏收起。

可是最叫人怜爱的,是她的幽静,孤独像五里外轻雾里隐约的岛屿:

在她的疆界里没有风,我几乎不相信江水会在她的周围流动。

要是在早晨,在最早的早晨,我们看露珠罩住她用一网透明的梦,我们就会怕这一段娇弱的身体,要经不起拥抱,淌出淡味的汗;

可是谁又敢挑破这张心跳的风景?啊,我但愿有残忍的刑具能加上她,更好是钢铁的枷锁,枷锁住她的手,脚,眼睛和嘴唇,把她关闭进三十三天上的牢狱,叫她的声音永远传不到人间。

本来喂哺她不能用平常的草谷;

侍候她,你可预备着神仙的食粮?

也许她自愿忍受着饥渴,可是这饥渴有什么名目?你不能用竹编的笼子骗她是金铸的宫殿;

你不能用一小觚糖水骗她是打蜜铁铃岛上带来的葡萄浆。

因为她只是一头天真的小鸟,

不知道爱她的会对她说谎。

事情全瞒不了我,讲假话总得有个分寸。你可以对虚荣的凤凰说你有几千几万朵牡丹,说你有一面太阳可以早晚照着她梳妆;

你可以对强悍的乌鸦说你有比喜鹊的窝巢三百倍温软的床铺:

苦楚是他们的名分,上帝许你。可是你总不应当骗她,你得让她尽量地享受两次春风的抚拂,让她明白这老大的宇宙从没有待亏她,从没有厌倦她的吟咏。

天和地[7]

请原谅我这荒荡的固执,仙人。

醒时睡时我总看见你;原因是我早把你的形象刻成了印子,打上无数的印花在我的灵魂。

我对你的颂扬,不管你听不听,准确地喊叫着像正午的鸡啼;

为我每一秒钟就是一个昼时,每一秒钟又会加高我的嗓音。

我并不希望你会从天上下来——一个霹雳要惊动一切的事物。

我但愿不经意地在一个春天,当人们自己忙着自己的欢快,小风能不动声色地送个消息,就说天和地终有一天会接连。

Undisputed Faith[8]

不要过分地怀疑我,朋友。

诚心地我要装饰这墙壁,但是我有太多的名作会使主人惊异这镜框里时常有不可预言的变换。

我并没有想要遮隐或炫耀,但是我明白在季候更替的空气里,色调要随时有新的配置:像是山头和树顶春天不能留恋冬天的衣裳;像是白雪,它没有固定的形式,但是它自由在一个最大的范围里。它决不会,也从没有躲避仙神的驾御和使遣。它是一个会心的奴隶,你该明白。

我时常会放进诱惑的图画,使主人过度地兴奋,使他以为宇宙在他的卧室里失了节;他早忘却窗帏外那只铁板的面孔——可怜它不愿放弃它历史的尊严。我又时常会放进平淡的速写,因为跑得比时光更快的,还有刹那间的欢乐,这个,你须在冷寂中去回味;但是,这并不说生命便是死,因为死究竟是一片容许延宕的账单,你可以借了神的力或是人的力去关说,要他宽限些时日再索取。我相信这事情的可能,否则死神也会感觉到他权威的单调。我又时常会放进一些最纯粹的作品,没有指定也没有名目,只是线条和色彩的建筑;这建筑也许有意义,但是创造者从没有顾虑到它的结果是失败或是成功。

这是真理的试探,你可以借名来捏造出多少幻象。

朋友,我的苦心,也许会使你感到麻烦和多余;但这是我所能做的一切:尽量地把人工去安慰天然。

自己[9]

我认识这是我自己,默数着

夜莺嘴里三百六十五个日子:

这些不适用的铅印的记号。

已不是一次,我疑心上帝拨错了

算盘珠,结果是不准确的答数;

我知道墨砚的半边有一间经堂。

潮水也会逃避月亮,为什么

一定要变成眼泪叫天神哭?

但是,她发现了填不满的沟壑。

现在应当是你能回想的时候:

搬不动是江心里一座孤岛,

她曾经被奸污,身体和灵魂。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10]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

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

你错了,你全错了;

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我爱金子为了她烁烂的色彩;

我爱珠子为了她晶亮的光芒;

我爱女人为了她们都是诗;

啊,天下的一切我都爱,

只要是不同平常。

但是,有的时候,

极平常的一个肥皂泡,一声猫叫,

或是在田沟里游泳的蝌蚪,

也会使我醉,使我心跳,

使我把我自己是个诗人忘掉。

是不是把肥皂泡当作了虹,

把猫叫当作了春的笑声,

把蝌蚪当作了女人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全不知道;

你得去问那个不说诳的诗人。

牡丹[11]

牡丹也是会死的

但是她那童贞般的红,

淫妇般的摇动,

尽够你我白日里去发疯,

黑夜里去做梦。

少的是香气:

虽然她亦曾在诗句里加进些甜味,

在眼泪里和入些诈欺,

但是我总忘不了那潮润的肉,

那透红的皮,

那紧挤出来的醉意。

出门人的眼中[12]

温柔匍伏在自己家里的枕旁,

出门人的眼中是数不尽的渺茫,

每一只陌生的面孔是一种恐慌;

不知名的鸟儿便是对了我歌唱,

我也当是在嘲笑我来自东方。

也有绻绵的手圈住我的项颈,

我也尽把金钱去换他们的恩情,

镜子里也有过两对两样的眼睛;

我怕异香的玫瑰虽让小蜂吸吮,

遭殃的是那尝到甜味的灵魂。

我不敢上天[13]

我不敢上天,我不敢上天,

天上有不少白了的红颜,

你要我去,我便去,怕只怕

找到了的心儿又要不见。

虽然我已经闻过了花香,

甜蜜的故事我也曾品尝,

但是可怕那最嫩的两瓣,

尽叫我一世在里面荡漾。

我要造个云母石的建筑,

上面刻着一束束的发束;

我要叫这些缠人的妖丝

不再能将我的灵魂捆缚。

在这年岁老不了的天廷,

我不怕菩萨要我扮正经;

我就怕,我又奇怪,为什么一个个的仙女都很年轻。

永远想不到的诗句[14]

酒是人喝的,朋友,人便得喝酒,

金黄的,翠绿的,连比白玉更白的都有;

经过了肠子,便打血管里面走——

一个个舞女在跳舞,一条条鱼儿在游;

袅动,轻送,翻涌,我懂得酒的话,

莫忘了今天比明天更值得宝贵,牵挂。

要什么东西不妨到醉里去拿,

那里有掘不到的黄金,采不到的鲜花;

那里的深夜不黑,太阳不煊红;

那里有我们做过的与没做过的欢梦;

那里的时光奔跑得比较从容;

那里的忧愁的确有一只快乐的面孔。

来吧,朋友,我们赶快同去那里,

一杯,两杯,三杯,管叫你把你自己忘记;

这时候的你,朋友,这时候的你便好像想到了句永远想不到的诗句。

风吹来的声音[15]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风吹来的声音,

第一,我现在仍是和以前同样地年青。

你不看见吗,与樱桃一般颜色的嘴唇,

仍将我这两行白玉的牙齿包得紧紧?

在这红红的卧房里,啊,还睡着个美人,

血霞色的靥儿,血霞色的上身与下身;

朋友吓,尽你有几千个柳下惠的耐忍,

怕难逃,怕难逃,这小小舌尖儿的钩引。

不讲我端正的鼻子;或是能言的眉心;

也用不到将闪翣的星星比我的眼睛;

也用不到将这一颗颗酒涡去比陷阱;

也不用到将我的头发去比乌云,黄金;

也用不到说我的手像春笋,脚像红菱;

也用不到说我的胸脯像小鹿般欢欣;

也用不到说我的活泼能使你们尽情;

且静一静心,看我整个儿的似仙似神。

一百个灵魂,一百个灵魂要为我沉沦

一百对羽翼,一百对羽翼要为我折尽。

火炽的心窝,你便烧死,你也得来投奔;

不必布什么迷阵,怕你不走这条路程。

啊,谁说人间真会有第二个怪物妖精,

敢将我手掌中的,裙腰下的,囚奴占侵?

去,去,休将你的口蜜造出甜香的宫廷,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风吹来的声音。

假使我也和神仙一样[16]

假使我也和神仙一样,

会把自己来变马变象;

我要在背上生对羽翼,

变一只最美丽的凤凰。

我要叫女人看了妒忌,

我要叫女人知道谦虚;

以后有男子向她求爱,

不再把自己睡在云里。

假使我也和神仙一样,

会把自己来变马变象;

我要在身上涂些金色;

变一个铁心肠的偶像。

那时有女人哭着乞怜,

我便不再会改动圣颜;

也不再忍了汗忍了泪,

做了诗向她们去呈献。

绿逃去了芭蕉[17]

绿逃去了芭蕉,红逃去了蔷薇,

我再不能在色彩中找到醉迷;

也许会有一个白日或是黑夜,

她将我领回昨天的梦的国里。

假使落下地的雨点再会高飞,

我一定能采了星和月来赠你;

只是可怜的白鸽已上了年纪,

他再不想去逗引霞云的欢喜。

死了的琵琶[18]

这是一只死了的琵琶,

他再不能歌唱再不能说话;

他已没有要讲的故事,

他已不想把才子去配娇娃;

他早已是老了的,老了,

枯喉里早没有热烈的音调;

几声叹息又几声呛咳,

这便是他静默的时候已到。

他已没有甜蜜的消息;

他怕你们把他的苦颜认识。

饶了他吧,莫再去拨弹,

这一只琵琶早已是死了的。

蛇[19]

在宫殿的阶下,在庙宇的瓦上,

你垂下你最柔嫩的一段——

好像是女人半松的裤带

在等待着男性的颤抖的勇敢。

我不懂你血红的叉分的舌尖

要刺痛我那一边的嘴唇?

他们都准备着了,准备着

这同一个时辰里双倍的欢欣!

我忘不了你那捉不住的油滑

磨光了多少重叠的竹节:

我知道了舒服里有伤痛,

我更知道了冰冷里还有火炽。

啊,但愿你再把你剩下的一段

来箍紧我箍不紧的身体,

当钟声偷进云房的纱帐,

温暖爬满了冷宫稀薄的绣被!

情赃[20]

拿去吧,这是从你那里偷来的。

去过花丛的谁不带回一点花香,

一点醉,一点缥缈,再是一点幻象?

昨夜在诗人那里带回了些诗意,

今天在情子那里带回了些情赃。

像是白蔷薇的花瓣儿两片三片,

又嫩又滑的,留心看晕了你的眼:

这一片有几千万斤的劝告,安慰;

那一片有几千万斤的醋意,怨嗔;

再有最后的一片,早已残缺不全,

是泪儿湿化了,还是经了舌儿舔?

啊,还了你吧,我怕白花瓣会变黄,

他们已离了你,离了生命的源泉。

在紫金山[21]

我没有攀着藤,也没有跨着云,

力的象征送我上最高的峰巅,

我可以打最东边看到最西边,

俯视着几百千种生灵的动静;

整个的南京原来像一张荷叶,

玄武湖像是荷叶上一颗露珠:

要是这光景可以写成首短诗,

那么就试这一幕自然的冷寂。

我再看,看到了最远处的朦胧,

我嫌那白云不够透明,疲倦的

太阳太红;再看那月亮,一半醒,

怕她自己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啊,最伟大的是人,我今天明白,

上帝造这许多东西给他批评。

到乡下来[22]

到乡下来——

黄牛的跟前

一碗白饭。

到乡下来——

天明了上山,

暗了下山。

到乡下来——

乡下的老人

没有年岁。

到乡下来——

乡下的少女

会种青菜。

到乡下来——

做不成诗人,

到乡下来。

二百年的老树[23]

在那庙前,水边,有棵老树,

光光的脑袋,绉绉的皮肤,

他张开了手臂远望青山,

像要说诉他心中的闷苦。

二百年前在这里种了根,

便从未曾动过一寸一分,

他看着一所所村屋砌墙,

他看着一所所村屋变粉;

他看着几十百对的男女,

最初都睡在母亲的怀里,

吮着乳,哭,笑,小眼睛张闭,

不久便离了母亲去田里。

待到男的长大,女的长美,

他们便会在树阴下相会,

一个忘记了田里的锄犁,

一个忘记了锅里的饭菜。

“我骑在黄牛背上吹小笛,

你坐在竹篱边上制夏衣,

春天快跨上那山头树顶,

别忘了今晚上到后园去。”

“我坐在竹篱边上制夏衣,

你骑在黄牛背上吹小笛,

春天已跨上了山头树顶,

别忘了昨晚上在后园里。”

他看着他们的脸儿透红,

他看着他们弯了腰过冬;

没多时他们也有了儿女,

重复地扮演他们的祖宗。

他已看厌了,一件件旧套,

山上的老柏,河上的新桥;

他希望有一天不同平常,

有不同平常的一天来到。

新嫁娘[24]

啊珠宝冠下的新嫁娘,

一切的荣耀今夜属你;

你还有什么事要悲伤?

今夜的爱情当如太阳,

暖暖地贡献给你胸膛;

你还有什么事要悲伤?

你迎情而紧闭的唇上,

当添一个男性的吻香;

你还有什么事要悲伤?

求必得的快乐的箭上,

当将你处女的血沾染,

你还有什么事要悲伤?

咳你要问我为甚悲伤,

这原是我独有的痛创;

我怎能有一忽不悲伤!

光明离我黑暗的胸膛,

从此披了罪恶的衣裳;

我怎能有一忽不悲伤!

祸秧儿早有别人种上,

方才是六只眼睛拜堂;

我怎能有一忽不悲伤!

只可怜这糊涂的新郎,

他将与一个淫妇同床;

我怎能有一忽不悲伤!

【注释】

[1]首刊于1931年《诗刊》第1期

[2]首刊于1931年《诗刊》第2期

[3]首刊于1931年《诗刊》第2期,原题为“小诗一首”。

[4]首刊于1931年《诗刊》第2期

[5]首刊于1933年《诗篇》月刊第2期。1937年邵洵美与Harold Acton合译此诗,刊于Tien Hsia (《天下》)月刊第5卷第1期,题为“Voice” 。

[6]首刊于1933年《诗篇》月刊第1期

[7]首刊于1933年《诗篇》月刊第2期

[8]首刊于《诗篇》月刊第3期

[9]首刊于1933年《诗篇》月刊第1期

[10]首刊于1930年《金屋月刊》第11期

[11]首刊于1930年《金屋月刊》第11期

[12]首刊于1929年《金屋月刊》第4期

[13]首刊于1929年《雅典》第1期

[14]首刊于1929年《金屋月刊》第1期

[15]首刊于1928年《狮吼》复活号半月刊第7期

[16]首刊于1930年《金屋月刊》第12期

[17]首刊于1929年《金屋月刊》第4期

[18]首刊于1929年《金屋月刊》第3期

[19]首刊于1931年《声色》杂志第1期

[20]首刊于1929年《金屋月刊》第5期

[21]首刊于1933年《诗篇》月刊第1期

[22]首刊于1930年《金屋月刊》第12期

[23]首刊于1929年《金屋月刊》第7期

[24]首刊年份与刊物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