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村民们称为御料局的帝室林野管理局天城出张所换了新所长。新所长到任这天,汤岛的宿和久保田等村落的孩子们都有些坐不住了。据说这次来的所长膝下有一个六年级的女儿和三年级的儿子。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村子,孩子们都非常关心到底会来怎样的男孩和女孩。对于这件事情,五年级的洪作和四年级的幸夫他们虽不像一二年级学生那般感兴趣,但一想到不久将有一对和自己同住一村,同上一所小学的男孩女孩出现在村里,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期待。

不知什么时候暑假已近结束,再有几天第二学期便要开始了。每年当立秋二字出现在日历上,就像精确计算过一样,阳光从那时起便开始明显地减弱,人们隐约地感到山间村落的空气中开始带有秋天的气息,今年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当日历上已然立秋,暑气便已完全消退,早晚吹起了凉飕飕的秋风。村民们都说秋天早来了一个月,担心不多出几天太阳的话,会影响稻子的收成。

但是,御料局所长到任的当日却似夏天卷土重来,强烈的阳光从清晨便倾泻而下,十分炎热。洪作坐在土仓窗边的书桌前,做着剩下的作业。蝉鸣声混杂着小河的流水声传入洪作耳内,有时还听得见其中混杂着孩子们的喧闹声。孩子们的喧闹声有时会来到土仓窗下,每当这时,洪作就能听见几个孩子呼唤自己的声音。

——阿洪,还没好吗?阿洪,还没好吗?

这一声声呼唤仿佛是合唱中的一个小节,带有独特的调子,传递着这样的信息:为了一起快乐玩耍,我们等你等得多辛苦啊;是在忙家里的事情吗,还是在做功课?虽然不知道你在忙什么,快点抛开这些出来玩吧。这如同歌曲合唱般的呼唤既带着某种欢喜兴奋,也带着某种奇妙的忧伤格调。听到这样的呼唤,一般的孩子都会忍不住诱惑跑出去。

洪作成为五年级学生后,为了抵抗这种呼唤的诱惑,开始锻炼自己的意志。若是每天和村里的孩子们玩来玩去,到底还是没有希望考过近在一年半后的入学考试,升入城里的中学。进入五年级后,洪作认为,自己就是和其他孩子不同,不论学多学少,自己必须学习。

但是,麻烦的是阿缝婆婆。她虽然时不时嘴上说些得好好学习什么的,但在现实中,一旦看见洪作坐在书桌前学习,她便劝洪作放下学习去玩,说道:

“阿洪,去玩儿吧。不用这么拼命地一个劲儿学习。”

似乎阿缝婆婆一看见正在学习的洪作便觉得心痛不已。因此,洪作能坐在书桌前实属不易,既有外面孩子们不绝于耳的声声呼唤,也有家中阿缝婆婆让自己去玩的喋喋不休。

这天也是一样,洪作正在拼命抵抗户外传来的呼唤的诱惑,上到二楼的阿缝婆婆又如往常一样说道:

“哎呀,不当什么总理大臣和博士也行。——去玩儿吧。暑假就是拿来玩儿的。阿洪,去玩儿吧。”

“不,我要学到中午。”

“阿洪不学成绩也好。”

“怎么可能好。”

“前些日子,你们学校的老师——就是那个叫什么的年轻代教——还表扬阿洪来着。——稍微玩一会儿再学也行。你祖姥爷也没像你这样学。”

阿缝婆婆说道。

“那我就去玩一会儿。”

洪作说道。他早就憋不住想去玩了。

洪作一来到户外,便戴上草帽走上大路去找幸夫他们了。虽然没有发现任何孩子的身影,但是洪作大概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他们肯定不是去平渊游泳,就是在附近的河里设堰捕鱼。洪作在去平渊途中路过上家旁边的道路时,远远地听见孩子们叫喊声。那是从停车场传来的。虽然之前传闻从今年春天开始下田街道也要开通公交车,但到了春天,甚至到了夏天,一点也没有要通的样子,马车仍然是这附近唯一的交通工具。

洪作听到停车场那边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喊声,便想到肯定是新所长他们一家来到村里了。洪作便不去平渊了,而是沿着家门前的坡道往下方的停车场那边去了。果然,几个村里的低年级学生跑了过来。

“阿洪,他们来了,那丫头来了。”

一个孩子向洪作报告道。

“我们在这儿等着,待会扔她石头。”

他接着说。他们明显因为马车上下来了一位陌生少女而兴奋不已。

“扔了石头后,我去给她两下子。”

另一个赤身裸体的一年级孩子说道。他也喘着气,两眼一个劲儿地闪着光。

“阿幸呢?”

洪作正在问话时,便看见幸夫和龟男各自拿着大大的包袱沿着坡道上来了。幸夫走近后一脸害羞地说道:

“他们让我们搬这玩意儿!”

“是所长家的吗?”

“是的。”

“那个皮肤白得不像话的怪丫头过来了。”

接着幸夫又害羞似的说道,然后挠了挠头。许多村民沿着坡道上来了,都是些去迎接前来赴任的御料局所长的人。

幸夫的父亲在开店的同时,还在御料局谋了一份差事,因为这个关系,欢迎的人群中也能看到幸夫父母的面孔。

洪作站在路边,看着一群人从面前经过。所长一家四口夹在这群人中间,里面能看见一位皮肤果然很白的女孩。虽说是六年级,但看起来还要大些。她那三年级的弟弟也看见了,皮肤也很白。洪作因为一心关注着这两姐弟,根本没有看清他们的父母是何许人物。在这群大人后面,陆陆续续跟着十个左右村里的孩子。在看过这对城里人模样并且皮肤白皙的姐弟后,洪作觉得这些村里的男孩女孩皮肤黝黑,毫无可取之处。

明天第二学期就要开学了,在开学前日的下午,所长家的姐弟突然被他们的母亲领着,前来洪作居住的土仓拜访。洪作听见阿缝婆婆喊他便下到一楼,看见在土仓前的柿子树下,两姐弟和他们的母亲正和阿缝婆婆面对面地站着说话。洪作走过去默默地鞠躬行礼。

“真是个好娃娃。你叫阿洪对吧?”

他们的母亲也长得皮肤白皙。在洪作看来,这母子三人和自己这些人不一样,他们是上等阶级的人。

“从明天起这两个孩子就要去上学了,拜托你和他俩做个伴儿。我刚刚也是去拜托了杂货店的阿幸才过来的。”

两姐弟在母亲说话时,把脸朝着洪作。姐姐好像不怯生,感觉像是直直地盯着洪作似的。这两姐弟虽性别不同,却长着完全一样的五官,洪作对此感到惊讶。不过虽然他们脸长得一样,但姐姐看起来更加温和,弟弟看起来更加刚强。洪作一直把视线朝向别处,没有放在对方二人身上。

阿缝婆婆让他们在那里稍等,自己回土仓里面去取盆柿。在洪作看来,作为给所长一家的礼物,阿缝婆婆兜在围裙里拿过来的那些小小的果实实在太寒碜了。之所以叫盆柿是因为它比其他柿子结果早,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就可以摘了。但是这种柿子个头又小,味道也不如普通柿子甜。阿缝婆婆拿来了柿子后,发现对方并没有包柿子的东西,便对洪作说:

“阿洪,去把报纸拿来。”

洪作心想,若是用包袱皮什么的来包还说得过去,拿报纸来包实在是拿不出手,于是便不想去,他说:

“我不知道报纸在哪儿。”

“就在味噌桶的旁边吧。”

“我找不到。”

“哎呀,你怎么会找不到。”

“我就是找不到嘛。”

洪作心想,我死也不去给你拿什么报纸过来。于是,阿缝婆婆转身回土仓去取报纸,她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着,大家都看见了她那深深弯折的后背——大概从去年开始,她的腰就突然弯得更严重了。

“你念几年级?”

姐姐第一次开口了。

“五年级。”

洪作发现自己的脸正在不由自主地充血。他离开母子三人,立刻回到了土仓。他实在没有勇气看阿缝婆婆把包在报纸里的盆柿递给他们的场景。

所长家母子三人回去后,阿缝婆婆对这三位来访者赞叹不已。她说,到底还是从城里来的,和村里人相比格调完全不同,阿洪今后也要和那家的人玩才好。洪作心想,要是自己真的能和那对皮肤白皙的姐弟一起玩,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新学期开始了,开学的第一天还没完,全校所有学生便都记住了这对转校来的姐弟的名字。姐姐叫晶子[1],弟弟叫公一。就在这新学期的第一天,学生们只要一见到这两个转校生,便会在运动场上起哄。

——晶子的晶,是精神病的精,公一的公,是鸡公的公。[2]

洪作一见大家对着那对姐弟起哄,便感同身受般地难过不已。

那天放学之后,洪作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他看见二年级的次郎正在小河里洗着脚,嘴里还大声唱着“晶子的晶”,他胸中顿时燃起一股强烈的怒火。次郎这孩子生来便体弱多病,脸上总是没什么血色,沉默寡言,也没什么朋友。洪作不声不响地走到河边洗东西的地方,往直直地站在河里的次郎头上狠狠地打去,一下两下,次郎便踉跄着跪倒在了河里面。

次郎不知道洪作为什么要突然打自己的头,一时间有些蒙,不一会儿便像洪作要杀自己似的放声大哭起来,从河里爬起身来,湿着衣服,沿着坡道往位于上家上方的自家跑去。洪作到底还是为自己对小自个儿三岁的病弱男孩突然下重手感到心痛,但他仍然认为,这男孩唱这首伤害了晶子和公一的歌是无法原谅的行为。

当晚,次郎父亲怒吼着来到了土仓。这位秃着头五十岁上下的人物身上带着些酒气。

“为什么要把我家那小子推到河里去?我今天就是来讨个说法的。”

“阿洪这么老实的孩子才不会对你家那脸上又青又肿的小子动手。要是阿洪真那样做了,也是你家次郎不好。你好好把手放在胸口问问老天爷吧。”

阿缝婆婆也不示弱。洪作在二楼听着两人在楼下进门的地板框那里激烈地争执,心想这下可闯祸了。两人的言辞越来越激烈。

“我管他是阿洪还是什么,快把你家那小子交出来。我直接找他对质。”

“你想想我怎么会让阿洪见你这种醉汉。阿洪可是别人托付给我的宝贝。你这蠢货。”

接着一阵响亮的泼水声传来。洪作忍不住下楼一看,只见次郎父亲被人从头泼了水,全身湿透地站在那里。看来似乎阿缝婆婆突然提起水桶泼向了对方。

次郎的父亲被泼了水后似乎一下子醒了酒。

“啊啊,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可怕的老太婆。”

他掩不住内心的惊惧般说道。

“阿洪,你快回丰桥你爸爸妈妈那儿去吧。跟这老太婆待在一起,迟早要被她吸干了鲜血死掉。”

他对洪作扔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土仓,也不想再痛骂阿缝婆婆了。

第二学期开学后快一周的第一个星期天,阿缝婆婆对洪作说:

“牵牛花开得漂亮,你给送到所长家吧。”

牵牛花一般是七八月开花,不知什么原因,土仓旁的牵牛花直到八月末才开,到了九月也还是几乎每天早上开出两三朵大花。经过小河对面的田间小道去干农活的人常常这样说道:

“阿洪家的牵牛花真是奇怪啊。这真的是牵牛花吗?”

这话只要稍稍钻进阿缝婆婆耳朵,她便绝不会默不作声。大概从去年开始,阿缝婆婆的腰突然变弯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她的脾气也变得急躁起来。

“不好意思这真是牵牛花。你稍微从那边下来看看。这花就是牵牛花。”

阿缝婆婆这样说道。这牵牛花确实开得晚,从这一点看无疑算是奇怪的牵牛花,但在洪作的眼中,这花却生得漂亮完美。村里的其他牵牛花大多将藤蔓缠在竹篱笆上,开着褪了色般的小花,但阿缝婆婆精心照料的这些牵牛花开起来不但大朵而且色彩鲜艳。

洪作虽被吩咐把牵牛花拿去所长家,但他不禁对此有些犹豫。因为这些牵牛花要么是栽在摔坏的大碗里,要么是栽在没有柄的大勺子里,没有一株是栽在正儿八经的花盆里。虽然送花去很好,但装花的容器却成了问题。

“拿哪盆去?”

洪作问道。

“今天只开了一盆,但就这盆开得格外漂亮。”

阿缝婆婆说道。洪作连忙绕到土仓旁边一看,果然仅有的一朵蓝色的大花开得非常醒目。那株牵牛花栽在一个没有柄的大勺子里。洪作觉得和上次送他们盆柿一样,作为给所长家的礼物,用这东西当花盆实在太不合适了。

“要不算了吧。”

“为什么?”

“这花盆太怪了。”

“怪什么啊。阿洪,这是白送给他们。”

阿缝婆婆说。

“所长家的那些人肯定会大吃一惊。这样的牵牛花可不常见啊。”

阿缝婆婆这么一说,洪作也想去送了。最后,洪作拿着那盆牵牛花走到路上,往所长家送去。两三个先前在别处玩耍的孩子跑了过来,一个一年级的男孩问道:

“阿洪,你去哪儿?”

“御料局。你们跟着来吧。”

洪作和三个孩子一起进了御料局的大门,往位于其中一角的所长家走去。

走到房门前时,洪作注意到在门旁边摆着两列种着仙人掌的花盆,有大有小,在洪作看来,每一个花盆都很高级。一见这情况,洪作觉得手里拿着的牵牛花一下子变得既寒碜又不值钱,他完全不想伸手去碰房门了。

正在这时,晶子突然出人意料地从房子旁边钻了出来,她有些吃惊地叫道:

“哎呀。”

洪作现在逃也逃不掉了,他便这样说道:

“牵牛花开了,婆婆说给你们拿一盆过来。”

他想向对方表明自己这样的立场:自己是受阿缝婆婆之命,作为她的使者把花拿来的,这件事和自己的意志没有一点儿关系。

“哎呀,好美啊!”

晶子说道。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仿佛被牵牛花的美惊呆了的表情。洪作感到自己的脸又充血了。仅仅因为这位美丽的女孩做出了美丽的表情,洪作便觉得自己脸红了起来。

“哎呀,哎呀,好美啊!”

那个同来的一年级男孩怪声怪调地学着晶子的话说道。

“我们回吧。”

洪作对旁边的男孩说道,接着便立刻背转身子离开了晶子。

——哎呀,哎呀,好美啊!哎呀,哎呀,好美啊!

那三个孩子一边走,一边重复着同样的话语起劲儿地唱着。洪作对这三个孩子并没有感到之前对次郎那般的愤怒。相反,他觉得自己也快要被诱惑着唱起来了。洪作光是想着那瞪大眼睛发出哎呀声的女孩的表情,就感到眩晕。洪作从未对女学生产生过这样的感情。那是种莫名的感伤,它格外甜美,但有些内容却只能作为秘密保存着。这种感觉和对已经去世的咲子姐姐的感觉既有某些相似之处,也有不同。

到了八月末,村民们口中开始频繁说起第二百一十天或第二百二十天之类的。这是每年的惯例,洪作喜欢他们说起这个。

——第二百一十天好像也平安无事。

或是,

——这样的话,第二百二十天看来要变天了。

等等。因为现在正是一年一次会起暴风雨的季节,村民们的脑子里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事,所以每当洪作听到他们这么说,自己也会不由得紧张起来。“第二百一十天好像也平安无事”这句话带着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欢快轻松感;而“第二百二十天看来是要变天了”这句话里,有一种从别处体会不到的紧张感和对某种未知的巨大恐惧的期待。

暴风雨每次都是毫无征兆地突然降临。当温热的风吹起,横飞的雨点落下,遮天蔽日的黑云在天上涌动时,学校就会提前放学。家在较远村子的孩子们会卷起衣服下摆,以村为单位成群结队地赤着脚沿着街道往村子跑。有的孩子打着伞,有的浑身淋透。

洪作他们这些汤岛村的孩子因为家近,那一天会留在教室里玩到比较晚。因为即便回到家也是关在狭小的房子里,所以他们尽量不那么早回去,他们在被暴雨包围的教室里跑来跑去,直到家里人来学校接他们。

洪作喜欢迎战暴风雨这天。到了傍晚这些时候,不用阿缝婆婆招呼,洪作自己便会在家附近巡视,收拾容易被风吹跑的东西,用木棍给容易折的树撑上。

洪作的辛勤忙活被阿缝婆婆看在眼里,这似乎让她感到无比的可靠,只要有农户家的人们早早地穿起蓑衣来到小河对面的耕地巡视,她便会站在土仓门口大声向对方喊道:

“有阿洪在我就高枕无忧了。阿洪心细得很,把家里前前后后巡了个遍。”

说这话时,她看起来得意得很。今年这场暴风雨在九月末降临了汤岛。从早上就开始下雨,到了傍晚刮起了风,雨也变成了暴雨。洪作像往常一样巡视着房前屋后。阿缝婆婆这时正在准备晚上的夜餐。她做了几个放了腌梅子的大饭团,因为自己和洪作半夜里可能得起来,或许还会有人前来问候情况。这夜餐既是给自己准备的,也是给过来问候情况的人准备的。

阿缝婆婆和洪作那天晚饭吃得比平常早,早早地铺好了睡铺以便随时能睡。洪作一边听着风声一边坐在煤油灯下的书桌前,学得比平常还投入。不知从哪里灌进来的风让煤油灯的灯光摇曳不已,这时,洪作莫名被一种自己现在竟然在学习的感觉所打动,对自己正在学习这点产生了某种陶醉感。

阿缝婆婆直到夜里也没闲下来,到处忙来忙去,仿佛被户外的暴风雨追赶着一般。她把蜡烛、火柴还有一些药品摆在枕边,备好了两人穿的替换衣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必须准备替换的衣物,但阿缝婆婆好像觉得这是件大事似的,极其积极地备好了衣服。阿缝婆婆的腰弯得厉害,在一楼和二楼之间无数次来回,时而拿来水桶,时而搬来盆子,凡是能接水的东西,连大碗类的容器都征用了,摆在爬上楼梯那儿的地板上。阿缝婆婆的工作直到洪作钻进了被窝还在继续,她每往二楼搬一次东西,就要休息一会儿,往烟斗里塞进烟丝抽两口,这份工作不是那么轻松就能完成的。

洪作半夜被阿缝婆婆叫醒。

“阿洪,阿洪,漏雨了,快起来。”

阿缝婆婆说道。隆隆的风雨声已经包围了土仓,虽然正下着暴风雨,但洪作还是非常困。

“漏就漏吧。”

“阿洪。”

阿缝婆婆突然顿了一下,说道:

“是漏在被子上的,被子上落雨水了。”

听到是漏在被子上,洪作也睡不了了。果然洪作一起来,便猛地感到后颈上落下了冷冷的雨水。风在呼呼怒号,雨在猛烈地敲击大地,风雨声听起来非常之大,和洪作睡着时相比,天地似乎完全变了个样。

阿缝婆婆开始了往楼下转移被子的行动。

“嘿哟,嘿哟。”

阿缝婆婆一边发出这样的声音,一边把盖被抱到楼下,一次抱一床。

“婆婆,这样快点。”

洪作说着便把其他被子一床接一床地从楼梯上扔下去。虽然楼下没有点灯非常黑,但不用担心雨落到那里。

洪作到了一楼,再次钻进被子里,这次他睡不着了。风雨声听起来比在二楼时还剧烈。所有的树都在疯狂地呼喊着。阿缝婆婆采取应急措施处理了二楼的漏雨问题后,拿着点燃的蜡烛下到一楼。

——喂。

不一会儿,风中传来了一阵人声。

——是染坊的大叔。

阿缝婆婆说道。那人声夹杂在风中听起来时远时近,不久便来到了土仓门前。阿缝婆婆起身顺次拉开入口那扇沉重的门。

——婆婆,没事儿吧?这雨真是厉害了。

他的话伴随着潮湿的风钻了进来,果然来的是那位秃顶而身形肥胖的染坊老板。他平时和阿缝婆婆说话时会更恭敬些,但在暴风雨中,他说话就没那么讲究了。

——真是劳烦你跑来一趟。村里怎样啦?

阿缝婆婆问道。

——杂货店的柿子树折了。

——那儿有两棵树吧。折的哪棵?

——大的那棵。

——哎哟。

——铁匠家的屋顶也给刮没了。

——哎哟,那家去年死了奶娃,哎,可真是灾祸连连呐。

——我不能再这么聊了。

——可别说了,吃个饭团吧。

——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不过你都说了,我就来一个吧。

洪作听着两人的谈话。染坊老板回去之后,阿缝婆婆说话了。

——对面那家还没来人呐,原先每次都是最先来的。

话音未落,话中人——对面那家因能干而闻名的男主人——来了。

——这天气可不得了,你这边没事吧?

——这边就二楼漏雨来着,你那边呢?

——咱家刚天黑就开始漏了。这样下,长野川得发大水了。

——长野川发大水就发大水吧。家门口那条河怎样了?

——长野川发大水我家的田地就被冲走了。

——哎呀,你家田地是在那种地方吗?

这段对话结束后,两人又继续说着。

——吃点夜餐吧。

——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

——别这么说,至少吃个饭团再走吧。

风雨翻滚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厉害,似乎还夹着闪电,不时传来阵阵雷声。这时又来了一个人,他就是家住宿村高处的足利太平。足利太平是位年过七十的小个子老人,大概是几代前攀上了亲,所以现在仍是亲戚关系,一有什么事,他一定会露面。

——情况怎么样?

他的声音被狂风卷着飞进了土仓。

——托你的福没事儿。

阿缝婆婆回答。

——你们得小心点。房顶反正会被吹坏一点,哎,当成每年交一次的租就想通了。

——你家情况呢?

——我家啊?门前的崖崩了。

——哎呀呀。

——我出门时,堆东西的窝棚顶子快飞了。现在可能已经飞了吧。

——哎呀呀。

——刚才我去看了下,御料局所长家的屋顶被吹飞了一半。

——哎呀呀。

——墙也倒了。

——哪里的墙啊?

——所长家的墙。

——哎呀呀,房顶飞了,墙倒了,真是够呛啊。

——有两三个附近的年轻人去帮忙了,这种暴风雨里面,那房子都可能会倒掉。老房子就是麻烦啊。

——吃点夜餐吧。

——没工夫吃。

说完,足利太平真就马上出门离开了。洪作坐起身来,从被细细打开的大门往外望去,他看见电光闪烁之间,那位除了一条兜裆布外全身赤裸的老人后背一瞬间被映成蓝色。

洪作听到晶子家的房顶被吹飞,墙被吹倒,有些担心她现在怎么样了。刚才说墙倒了,是哪面墙倒了呢?

“那家卖药材的还没来啊,在干什么呢?”

阿缝婆婆说道。

“阿洪你肚子饿了吧?半夜这么晚起来。——吃个饭团吧。”

“不想吃。”

洪作说道。他确实一点饥饿感都没有。

“别这么说,婆婆好不容易做的。”

“不吃。”

洪作这边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我去上家看看。”

洪作说道。

“谁去?”

“我去。”

“说傻话也得有个度。你到这种暴风雨里去试试,阿洪你这种身板儿一下子就吹飞了。何况上家那边年轻人多的是,却没一个人来这边问候,凭什么我们过去?”

洪作没法固执己见。如果他只打算去上家,应该能更强硬地坚持自己的想法,但现在他到底还是心中有鬼。他并不想去上家,而是想去上家附近的御料局所长家,他家因暴风雨受了灾,想去问候一下。他想,如果自己在暴风雨中前去问候,所长一家该是多么感激自己啊。

洪作心有不甘地从门口往外眺望。院子里所有的树都在摇晃,瓢泼的大雨敲打着地面。河水好像已经满溢出来,院子里一片汪洋。雷声一次次轰鸣而来,闪电一次次撕开风雨肆虐的黑暗。洪作不禁心想,确实如阿缝婆婆所说,自己现在一出门,马上就会被吹飞。

洪作放弃了,他关上了土仓的大门。接下来一段时间,阿缝婆婆和洪作都忙了起来,因为二楼用来接漏雨的容器满了,水从里面溢了出来。洪作把容器一个个搬到楼下倒掉,然后又拿回二楼。因为风雨要灌进来,所以没法打开二楼的窗户,这使得倒水成了件苦差事。

阿缝婆婆一会儿擦拭榻榻米,一会儿把开始漏雨的柜子里的东西移到别处,忙着这些个事情。

“给你丰桥的妈妈说一声,再不给我们修房顶可不行了。哪有妈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扔在漏雨的房子里的?”

阿缝婆婆这样说着,仿佛自己和洪作现在这般折腾,全是拜丰桥所赐,她一边在土仓里四处奔忙,一边嘴里不停地说着“丰桥,丰桥”。

雨势从黎明时分开始减弱。打开窗户,雨已经不怎么往屋里钻了。小河对面田里的水稻已经完全倒伏,整片地浸泡在水里。小河的水量增加了不少,流动时发出大河般的轰鸣声。阿缝婆婆和洪作两人坐在窗边吃着饭团,黎明的亮光从窗口照了进来。或许阿缝婆婆到底还是累了,她不再多说话,不再丰桥,丰桥地说了。

“好吃吧?”

“嗯。”

“使劲儿吃。吃了睡会儿,然后我们去看那些房顶被吹飞的房子。”

“有房顶被吹飞的房子吗?”

“多得很。冢田家、八木家、冈见家,这几家的房顶肯定没了。媳妇儿凶的人家,这次房顶都保不住吧。”

阿缝婆婆说道。吃完饭团,两人下到楼下,在好不容易到来的宁静中睡着了。

从刮台风的第二天起,晴朗的秋日便正式来临。以台风那天为界,残留的暑气一扫而光,之后凉飕飕的秋风便吹遍村庄。一到十月,长在山上——比如熊野山和那座叫“勘三头”的小山——的杂木便被风儿四处撩动叶片,露出树叶的背面,闪着银灰色的光芒。

洪作每天放学一回家,就坐在书桌前,只留下晚饭后的一小时和村里的伙伴们一起玩耍。对于洪作来说,晚饭后的一小时成为了一天中最为快乐的时光。洪作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在御料局门前玩耍。御料局门前变成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是在台风之后。一旦某地被确定为玩耍的地方,孩子们便不可思议地只到那里集中,不再去其他地方。在这一点上,孩子们格外地坚持原则。

那天洪作也和往常一样在御料局门前和村里的孩子们玩耍。虽说是玩耍,但洪作和幸夫他们基本都是发号施令。他们让低年级学生们跑去长野村,从村口河边的山崖上挖黏土回来。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了采集黏土的马拉松。这是幸夫出的主意,但让孩子们比赛马拉松并非目的,让他们采回黏土才是幸夫所盘算的。

孩子们一个个地从御料局门前出发后,周围变得安静起来,洪作突然看见晶子正从正门往道路这边过来。看到她的身影后,洪作突然产生了一股想逃的冲动,但他没有逃开。与他心中所想相反,他的身体像是被钉在那里一样没有动弹。

“阿洪,听说你在学习,是吗?”

晶子靠近过来说道。洪作没料到晶子会和自己说话,心脏狂跳不已。

“我才没有学习呢。”

从洪作口中冒出了和他的意志并不相同的话。

“但你家婆婆是这么说的。”

晶子说道。晶子那垂在背上、编得十分漂亮的发辫在洪作看来,是那么的光彩夺目。

“我是明年,阿洪还要等后年吧。”

很明显晶子在说入学考试的事情。洪作想说些什么,但是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他觉得自己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表现得相当笨拙。晶子接下来又说了两三句关于学习的事情,但看到洪作没有反应,也就打住了话题。

“啊啊,好美的晚霞!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晚霞。”

晶子自言自语般说道。晶子脸朝着北边的天空,洪作往那边望去。果然火烧云使天空的一部分呈现出一片如血的赤红。洪作虽也觉得非常美,但他并不清楚这晚霞是不是美到了从没见过的程度。话说回来,洪作在此之前,从未将当时所见的晚霞之美和当时之前所见的晚霞之美进行过比较,也从未打算比较。不过,经晶子这么一说,洪作想,这片晚霞映照的天空也许真就美得出奇吧。

这时,留在那里的一个孩子突然唱起了那首见到晶子必唱的调侃歌。

——晶子的晶——

没等他唱完,晶子自己唱出了歌的后半部分。

——是精神病的精。

于是,留在那里的孩子们来了劲,开始齐声唱了起来。

——晶子的晶——

晶子这次也和声唱着。

——是精神病的精。

这时洪作感到一种异样的悲哀向自己袭来,难以言表。这并不是寂寞、悲伤之类的情绪,而是一种无力的悲哀,仿佛活下去是一件多么无趣的事情。不用说,这是洪作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洪作抛下晶子,让她和那几个孩子留在那里,独自一人迈步往家的方向走去。虽然他非常想久久地陪着晶子,但那种让他想要逃离那里的感觉更加强烈。

在那天夜里,洪作第一次作为青春期的男孩体验到了许多不同的感情,其中最为清晰的便是“后悔”。他为自己没有和晶子说句像样的话,以及把她和火烧云一起抛在身后感到了强烈的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