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将近结束的某一天,在上第二节课——算术——时,洪作漫无目的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外面吹着寒冷的北风,仿佛冬天已突然来临,枯叶和纸屑等被风吹着在校园里打着旋。
正在这时,洪作看到了阿缝婆婆的身影,她穿过校门,进入校园。一开始洪作没有认出是阿缝婆婆。当洪作看见这个身材矮小、仿佛一把就可以拎起来的老太婆弓着背——夸张地说,嘴几乎要挨到地面般——走过来时,——用一个奇怪的比喻来说——就像看到一团被揉成球的抹布什么的被风吹着,一点点地往这边滚来。但当洪作认出这不是别人,正是阿缝婆婆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猛地撞击了一下,非常惊讶,一时间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那样子看起来已经完完全全是个衰老不堪的老太婆了。
洪作心想,阿缝婆婆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时候缩成这么小小一团的呢?平日里在土仓中一起生活时,洪作并不能察觉到阿缝婆婆的衰老。这次偶然隔开一段距离从教室窗户望去,她那衰老萎缩的样子便原原本本地被洪作的眼睛捕捉得一清二楚。洪作一开始也不知道阿缝婆婆来学校干什么。她用两手把一件东西抱在胸前,那是洪作的褂子。早上出门的时候,阿缝婆婆说今天冷,让洪作穿着褂子去,但是洪作觉得其他学生都没穿,便不愿自己最先穿着褂子去学校。所以这事情看来应是这样:洪作因为不愿意,没穿褂子就出了门,当北风开始猛吹时,阿缝婆婆担心洪作受凉,便想到来学校给他送褂子。
在此之前,阿缝婆婆也像今天这样,来学校给洪作送过几回东西,比如忘拿的物品、便当等。每次都让洪作羞得无地自容。阿缝婆婆总是懒得去教员室或勤杂室,她直接走到教室窗下叫洪作:
——阿洪啊。
要不就直接叫老师:
——老师啊。
每次她都会打断课堂,搞得教室里一时间充满了笑声。不过还没完,她叫老师的时候说“老师啊”还好,若上课的老师正好是村里出身,她还会这么叫:
——石匠家的老二啊。
或者,
——门野原的小森哥哥啊。
另外,她在叫洪作时,有时叫“阿洪”,有时也叫成“我家娃娃”或是“里家娃娃”。
因此,每当洪作看到阿缝婆婆穿过校门往这边过来,他总是感到一股冷气沿着背心往上蹿,仿佛一个巨大的麻烦正在逼近。村里的大人们常用“灾难”这个词,这种事情对洪作来说,无疑正是灾难。洪作总是怀着等待灾难逐渐逼近的心情,直盯着阿缝婆婆的身影。
但是这一天,当洪作注视着已经缩成一团的阿缝婆婆走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产生灾难逼近的感觉,他只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摇摇欲坠、令人担心的东西正被风吹着,摇摇晃晃地向自己逼近。洪作无法将视线从这副模样的阿缝婆婆身上移开。他感到这时阿缝婆婆的身影里,有一种让他一刻都不能把视线移开的东西。阿缝婆婆走到教室窗下,像往常一样叫道:
——阿洪啊。
老师听见后马上从讲台上下来,走到窗边接过阿缝婆婆递来的褂子。
洪作从老师手里接过褂子,立刻当着大家的面穿上。若是往常,洪作会感到害羞,没办法立刻在大家面前穿褂子,但是今天,洪作觉得这都不算事儿。他的情绪中贯穿着一种紧迫而强烈的东西,这点他自己也能清楚地感到。也许这种紧迫而强烈的东西反映在了教室的空气中,大家谁都没笑。课继续上着。洪作虽然穿上了褂子,但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阿缝婆婆的后背。她好似一件摇摇欲坠的东西,摇摇晃晃地往校门方向远去,身影逐渐变小。在阿缝婆婆身边,枯叶和纸屑仍在随风起舞。
经历了这次事情,洪作感到阿缝婆婆明显老了,而且比村里任何老人看来都老。
一天,阿缝婆婆突然说道:
“婆婆要去下田住一晚再回来。那天得把阿洪送去上家住一晚。”
她说这话时,距离洪作从教室窗口看见阿缝婆婆身影那天过了大概十日。
“是去办事吗?”
洪作问道。
“也不是办什么事。我是想接下来天气冷了就没法去了,趁现在去一趟。”
阿缝婆婆说。她的老家是一座距离下田约一里的小渔村。阿缝婆婆的娘家到底是怎样的一户人家,连她身边的人基本都不清楚。无论是洪作,还是洪作的父母,还是上家的那些人对此都不甚了解。可以说阿缝婆婆自从当了洪作曾外祖父的偏房,除了与自己合得来的两三个近亲,基本和老家村子的人们断绝了来往。据说是阿缝婆婆亲戚的人曾经来汤岛的土仓拜访过一两次,但阿缝婆婆绝不对他们露出亲切的表情,她总是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我和你们不相干,我已经是和你们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了。从这点可以推测,阿缝婆婆的娘家或许很穷。在阿缝婆婆和曾外祖父确立关系时,大概她就已经想到:为了照顾曾外祖父的体面以及更有利于保护自己,这样做最为妥当的。
阿缝婆婆从不在洪作以外的人面前讲任何关于自己老家——那座位于半岛突出部的海港小城——的事情。当机缘巧合说到了下田时,阿缝婆婆总是采取自己主动避开该话题的态度。但在洪作面前时,或许是卸下了戒备,她有时会讲下田这座城市的事情。幼时去下田的港口看外国船;外国船员们拿着望远镜在城里走;外国船员和渔民间起了大冲突;鲸鱼游来下田附近喷水;等等——当她来了兴致,便会满怀热情地讲起这些自己幼年时的旧事。洪作喜欢听阿缝婆婆讲这些,因为这些是她的亲身体验,具有真实感,与其他故事不同,更能牢牢地吸引住洪作的心。
因此,当阿缝婆婆突然说要回趟下田时,洪作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时隔几十年,阿缝婆婆肯定是想再次踏上那片年轻时被自己抛弃的故乡土地。另外,几乎每一天都有一趟马车从汤岛村驶往下田这座城市,只要跨过天城岭,花上四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达,并不是那么遥远的地方。
“我也一起去不行吗?”
洪作说道。阿缝婆婆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说道:
“阿洪也想去下田吗?真的吗?”
此时阿缝婆婆脸上那复杂的表情,是洪作从未见过的。仿佛意想不到的欢喜瞬间降临到她身上一般,她把两手放在膝上摆好,一下子垂下肩膀,喜形于色地说道:
“哎呀呀——阿洪说他想去下田了。”
但马上她又换了副表情说道:
“不成,不成。”
说的同时还大幅地摇着头。
“上家的外婆外公听到这个肯定会吓得跌倒,而且你还要上学啊。”
她说。
“我们星期天去就行。”
“话虽如此。”
“给上家说我们去汤野泡温泉不就行了吗?”
“哎呀,真拿聪明的阿洪没办法。”
阿缝婆婆做出夸张的吃惊表情,但她马上又变得沮丧起来。
“上家的外公怎么会上这种当?”
她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道。洪作虽然确实想去看看下田这座城市长什么样,但这并不是他希望去下田的唯一理由。因为洪作隐约感到如果他不在阿缝婆婆身边陪着,会比较令人担心。
当晚,阿缝婆婆吃过晚饭便一个人去了上家,她很晚才回来。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她一回来便说道:
“阿洪,去下田的事儿定了。不知刮的什么风,你外公说你们去吧,你外婆也说这很好呀。”
看起来她确实很高兴。
“我也能去吗?”
洪作问道。
“阿洪说想去,就哪里都能去。谁能留得住?阿洪现在已经有这种资格了。”
阿缝婆婆说道。
星期六的课,洪作早退了一个小时,他和阿缝婆婆两人十一点去了停车场,等待去下田的马车。外婆阿种一个人从上家过来送他们。若是去其他地方而非下田,阿缝婆婆一定会提前告知四邻,让很多人来停车场相送,但这次她好像没有告诉任何人,来送的只有外婆阿种一人。
阿缝婆婆除了一个小小的布包裹外,没拿任何像样的行李。这无疑是阿缝婆婆为了免遭人们议论,而避免了带礼物回乡。阿缝婆婆这种心思,洪作也不是不能猜透。
坐上与修善寺方向相反、前往下田的马车,对于洪作来说无疑是第一次,赶车人也不是汤岛村的,而是来自天城山对面的奥伊豆[3],这些都让洪作不由得产生了前往陌生土地旅行的感觉。
“那你们这趟要保重身体啊。阿洪你也得非常小心才是。”
外婆送别了两人,仿佛他们即将踏上一场宏伟的旅途。马车一出汤岛村便大幅摇晃起来。往这边的路和往修善寺方向的路比起来,荒芜得没得比。
直到山岭附近,洪作都还认得路。这条路既是他上次差点遭遇神隐的那条路,又是咲子葬礼那天一群孩子强行军的那条路。马车一过新田村,便行驶在了杉树林间的道路上,接下来又慢慢地爬上通往山岭的坡道。这条路直到山岭都是上坡,马儿看起来爬得非常痛苦。
马车接近天城岭时,洪作想起了在咲子葬礼那天,自己和幸夫他们一起唱着咲子教的歌,沿着同一条下田街道行走的情景。现在距那时不觉已经又过去了两年岁月。那时自己还没搞清楚人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咲子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事实还是感到半信半疑,但现在洪作已经理解了这件事情——按他自己的方式:
咲子从那一天开始,就踏上了和自己相反方向的旅程。自己绝不可能再见到咲子,咲子和自己的距离只会每分每秒变得更大。咲子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接下来大概会去更远的地方。这,便是死。
洪作被马车摇晃着,想要回忆起咲子的脸庞。但是无论怎么回忆,她的脸庞都无法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人一旦死掉,她的印象就会逐渐变淡,最后谁都不愿再去回忆,并且即使想回忆,也没法回忆起来。
第一次穿过天城山前往未知土地的旅情使洪作心中充满忧伤,在这样的旅情中,洪作一直想着自己那温柔的英年早逝的姨妈。马车在山岭那里停了下来,洪作和阿缝婆婆下了马车,赶车人也从赶车台上下来,蹲在路边吸着烟。
“哎哟喂,大家常说破马车破马车。这可真是一路破响把我们摇来了。”
阿缝婆婆说道,
“比起马车,这里是多么舒服啊。”
她一屁股坐在路边的野草上,坐姿就像坐在榻榻米上。
“阿洪也坐坐吧,舒服着呢。”
阿缝婆婆说道,但是洪作却一个人往马车所停位置上方约半町左右距离的隧道那边去了。洪作他们不把隧道叫隧道,而叫“隧洞”。
天城岭的“隧洞”对于洪作他们来说有种说不出的魅力。从汤岛村到山岭差不多有两里路,但只要说是看“隧洞”,孩子们便会忘记路途的遥远,随时想去看看。洪作走到“隧洞”的入口,站在那里往里面窥视。“隧洞”里面既有石头铺的地方,也有裸露着地表的地方,大约三十米长的空间里,一直有水从顶上滴落。因此“隧洞”中地面潮湿,到处都是水洼。
位于洪作所站的入口相反侧的出口,从洪作的位置看呈半月形,在那半月形中镶嵌着一幅小小的异乡风景。以这山岭的“隧洞”为界,这头属于田方郡,那头属于贺茂郡。洪作看着被截取成半月状的贺茂郡风景,觉得和这边完全不同,看起来格外地令人感到生动和新鲜。
马车驶来,洪作再次坐了上去。当马车穿过阴冷的“隧洞”一步踏入贺茂郡时,洪作因为某种感动而心潮澎湃。他已经没想咲子了。他没空去想。现在马车仿佛也受到了某种感动而颤抖起来,它颤抖着行驶在异乡的风景中,行驶在南伊豆,行驶在天城山的对面。过了山岭,道路变成了下坡,深深的河谷不停地出现在马车的右下方,在沿着山麓蜿蜒的道路上,马儿迈着熟练的步伐前进,有的地方走得慢,有的地方跑得快。
马车驶入了一个小小的温泉村落,名叫汤野。洪作对汤野这个名字是熟悉的。因为这里是穿过天城岭来到山对面的第一个村子,村里大人的口中常常提到它。
“铁匠家的媳妇和车夫阿钟家的媳妇是从这个村子过来的。是吧?”
阿缝婆婆说道。
“反过来,阿辰家的小女儿嫁给了这里点心店的长子。去年生了双胞胎。”
赶车的大叔说道。
“生了双胞胎啊,哎呀呀。”
阿缝婆婆毫不掩饰地显出吃惊的样子。
汤野村比汤岛村的人家要少得多。因为这里人家少,洪作不由得感到一阵放松。路在汤野村附近变得平坦起来,可以看见沿河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一些小村落。阿缝婆婆对其中几个村子比较熟悉,就一一介绍给洪作。她介绍的一般都是这样的内容,比如:这个村子里应该有户叫做什么的世家;这里以前有户叫做什么的富豪人家,但是听说现在已经败了;等等。洪作对这类话题实在提不起兴趣,便没有认真听,但阿缝婆婆哪管洪作,仍旧讲个不停。即使没人听,她也不打算住嘴,抱着这样的态度,阿缝婆婆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着。在洪作眼中,阿缝婆婆显得不太正常。这或许是因为阿缝婆婆快到自己的生身故乡而感怀过度,以至情绪激动吧。
南伊豆与汤岛所在的北伊豆相比风光要明媚得多。无论哪里的农家都栽着橘子树,稍稍开始泛黄的橘子硕果累累,几乎压弯了枝头。一般人家的前院都种着菊花,黄色的花儿沉沉欲坠,从石墙的垒石缝隙中露出脸来。每个村的孩子们似乎都比汤岛的孩子们更加心怀恶意,时不时地就有孩子们往马车扔石头。每次石头飞来,赶车大叔便停下马,朝着孩子们的方向抽响鞭子,怒吼道:
“你们这些没出息的小鬼,回家告诉你们的妈,生点稍微靠谱的小孩。”
孩子们便一哄而散地逃走了。
马车到达下田这座位于半岛突出部的城市时,已是下午两点左右。这里比起三岛或沼津要小得多,但在洪作的眼中看来,已经算是一个足够繁华的都市。家家户户的屋顶重重叠叠,道路两旁的店铺连绵不断。马车在这样的街道上行驶着。每条巷子的对面,都可以望见波涛汹涌的大海的一角。这海比以前洪作见过的所有的海都蓝。
阿缝婆婆让马车停在一家旧旅馆前,在那里下了车。以前曾外祖父还健在时,她曾来这家旅馆住过几次。旅馆主人已经去世了,换了儿子接班,所以没人认识阿缝婆婆。阿缝婆婆对此有点生气,说道:
“那主人死了这店也要完了。”
但洪作对这家旅馆却非常满意。坐在二楼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可以饱览整片港湾,带着潮水气息的风儿也不间断地穿堂而过。他们吃了迟来的午饭。对于洪作来说,坐在能看到海的房间吃饭,和窝在汤岛那昏暗的土仓里吃饭的感受完全不同,实在令人觉得妙不可言。
吃过午饭,阿缝婆婆为了消解乘马车的疲劳开始午睡,阿洪由旅馆同岁的男孩带着,去海港看船。一眼看上去,旅馆家的男孩有几分纤弱,但是皮肤白皙,性情稳重。他说起话来言辞得体,清爽干脆得令人吃惊,一打听他在学校的成绩,说是第一名。洪作心想,无论做什么,自己大概没有一个方面比得上这个男孩吧。他无论聊什么,都有比洪作更准确的知识,说话方式也是那么有板有眼。
在洪作看来,下田这座城市是那么生气勃勃。如同大海的波涛不断翻滚晃动一般,这座城市也在摇晃。在沿海的路上可以看到:到处有拉货的车子在移动,一刻也不停息;年轻男女们把衣服收到及膝的位置,忙碌地东奔西跑。
洪作同旅馆家的男孩在各处游逛期间,不知何时已是黄昏,暮色将街道笼罩起来,只有海面尚存光明。
夜里,洪作和旅馆家的男孩一同坐在了楼下柜台[4]的桌子前开始学习。因为旅馆家的男孩说要学习,洪作便采取了这种形式陪伴他。学习结束后,洪作回到二楼的榻榻米房间,请阿缝婆婆帮忙在她旁边并排地铺好了睡铺,然后便睡下了。他半夜醒了两次,每次醒来便从枕头上抬起脑袋,听着波涛涌来的声音。
第二天,洪作早早便被叫醒。洪作起来时,阿缝婆婆已经坐到了面朝大海的廊子上,一边拈着腌梅子吃,一边喝着茶。她的衣领上搭着白色的手帕,身体往前弯着,从洪作的眼中看来,阿缝婆婆的身影显得更加苍老了。吃过早饭,两人便立刻坐上了旅馆附近停车场的马车。马车穿过城里一排排的房子,不久便驶上了沿海的道路。
过了一小时左右,就到了据说是阿缝婆婆出生地的村子。那是一个环抱着小小峡湾的小渔村。
“婆婆,你在这儿出生的吗?”
洪作一下马车便问道。
“是啊,但是房子已经不在了。”
阿缝婆婆说道。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我想想。”
阿缝婆婆稍微想了想,说道:
“我们找个地方给阿洪看看海港吧。”
“不去哪个熟人家吗?”
洪作又说。
“阿洪想去我就带你去,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阿缝婆婆说道。
“那还是不去了吧。”
洪作说。他隐约地感到阿缝婆婆已经不想去拜访什么熟人或亲戚家了。
“这里有亲戚吗?”
“有是有,但是已经不是那代人了。”
接着,洪作便被阿缝婆婆领着横穿过村子,爬上了一座略高的小山——从那里可以俯瞰海面。村子里的人和阿缝婆婆擦肩而过,都无一例外地投来好奇的视线,但没有一个人和阿缝婆婆打招呼。从这点来看,阿缝婆婆在这里似乎已经没有正儿八经的熟人了。
“嘿哟,嘿哟。”
阿缝婆婆每走一步,嘴里都这样吆喝着。这里虽是座小山,却种着橘子树,在这段只需沿着缓缓的狭窄坡道向上爬五分钟左右的路程里,洪作陪着阿缝婆婆休息了好几次。
在山顶有间小小的神社。一踏进神社的地界,便可一眼俯瞰村里那小小的峡湾。
“好多船啊。”
洪作不经意间脱口说道。这小小的峡湾竟然被如此多的大小船只挤得满满当当。每条船上都装饰着旗和幡。洪作觉得眼前的景物如同梦中景象。虽然峡湾涌着浪,船只在摇动,但在洪作看来却是纹丝不动,仿佛在看一幅画。
“那是去远海打鱼的船。”
阿缝婆婆说,接着她又说道:
“多漂亮啊。”
说完她便依旧将视线落在漂满船只的峡湾上,仿佛除此之外便无事可做。每条船上都办着酒宴似的,顺风的时候,一众人等的歌声、笑声、叫喊声便响亮地传入耳朵;风向一变,又立刻变得悄无声息,什么也听不见了。
“婆婆的家在哪边?”
洪作问道。
“让傻媳妇失火给烧掉了。不过那房子即使还在,也在那森林背后,从这里看不到。”
“是栋大房子吗?”
“哪有啊。是栋很小很小的房子。房子背后有棵很大的米槠树,小家配大树,就是不般配,所以房子压不住那树,就先给整没了。”
阿缝婆婆说道。阿缝婆婆把在停车场旁店里买的橘子放在两人坐的位置的中间。虽然橘子还有很多青的部分,但剥皮后往嘴里一塞,却意外地甘甜。
“婆婆小的时候因为橘子吃得太多,全身都变黄过。”
阿缝婆婆一边剥橘子皮,一边这样说道。峡湾还是非常宁静。虽然不时有船上的喧嚣声传来,但即便如此,峡湾仍然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
“在这里这样待着就想睡一觉。”
阿缝婆婆仍然俯瞰着峡湾,一点没有厌倦的意思。对于洪作来说,这漂满玩具般船只的峡湾,也是一道怎么看也不会倦的风景。两人在那里就这样待了二十分钟左右,之后他们下了山,回到刚才下车的停车场。马车好像来往得非常频繁,两人没怎么等便坐上了去下田的车。
到了下田,在旅馆吃过午饭,他们坐上了回汤岛的马车。旅馆家的男孩把他们送到了停车场。对于洪作来说,这次下田之行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旅行。上次回丰桥的父母那里并没有旅行的感觉,但这次下田之行从头到尾都像是一场真正的旅行。
洪作回到汤岛后,立刻给下田旅馆家的男孩写了信。虽然他几乎每个月都要为阿缝婆婆代笔一封信寄给丰桥的父母,但写给父母外的其他人还是第一次。
旅馆的男孩立刻就回了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下田的海港,在空白处还用工整的字迹写着:自己有一天或许会来汤岛拜访,那时再麻烦你云云。洪作把那张明信片给阿缝婆婆看,她看了后说道:
“阿洪的字要好看得多,他的没法比。”
但洪作还是和他在下田时感到的一样:包括写字在内,无论做什么,自己大概没有一个方面比得上这个男孩吧。
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早上,门野原石守家的次男唐平来到了土仓。洪作已经差不多两年没见到自己这位堂兄弟了。他们住的地方相距仅仅一里左右,但基本上没有见面的机会。虽然不在同一所小学是最大的原因,但既然是亲戚关系,还是应当多些来往才是。然而,石守家虽是伯父家,但比起这种认识,洪作更强烈地感到那是脸色难看的校长家。只要对方没叫自己,自己绝不会主动上他家——虽然那里也是自己父亲的本家。
除了洪作对他家敬而远之,石守家全家也是出了名的不善交际。伯父校长因为无事不开金口而远近闻名,染着黑齿的伯母人虽不坏,但大家都知道她是个讨厌应酬、我行我素的人物。父母如此,他们的小孩们也让洪作不由得感到有些难以亲近。他家的次男唐平和洪作同岁,因此洪作能够不断意识到唐平这个男孩的存在,却对他没有好感。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差不多三年前[5],洪作被伯父领着去石守家,本打算在那里住一晚,但不一会儿便逃了回来。其间在石守家见到唐平时,洪作对他的印象相当不好。当伯母要唐平陪洪作玩时,他明确地拒绝了,并且用怀疑人的眼光盯着自己,洪作至今仍忘不了唐平当时的那副脸色。唐平那时按伯母的吩咐不知从哪儿抱回来一个西瓜,他抱着和自己的脸差不多大的西瓜,比较似的看着洪作的脸和自己手中的西瓜,仿佛在说:你看我拿着好东西来了吧,但是没你的份。
打那以后,洪作再也没拜访过石守家。也许伯父伯母那边也觉得,请了这小孩来玩又给逃了回去实在麻烦,所以洪作也再没有从校长口中听到让他去玩并住一晚的话。
就在两边处于这种状态时,唐平突然一个人来到土仓拜访洪作。
“阿洪,门野原的阿唐来啦。”
当阿缝婆婆在楼下叫洪作时,洪作感到仿佛有个不可思议的东西闯了进来。真不知是什么风把这个心怀恶意的男孩吹来拜访自己了,带着这样的好奇,洪作跑下了楼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身着棒状条纹的衣服,正站在土仓门口,脸对着一旁。
“阿唐。”
洪作礼仪性地先打了招呼。唐平这才把脸转向洪作,非常腼腆地嘴里嘟哝着什么。洪作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靠近他说道:
“不进来吗?阿唐。”
于是唐平说道:
“接下来我要去棚场的爷爷那儿。我爸让我和你一起去。”
说完他又把脸转向一边。他那旁若无人地把脸转向一边的样子和他父亲石守森之进一模一样。
刚才唐平说的棚场的爷爷,就是森之进和洪作他爸的父亲,也就是洪作和唐平的祖父。他名叫石守林太郎。洪作虽然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一两次祖父,但从未和他说过话,也从没产生过他就是自己祖父的意识。这位祖父年轻时就开始从事香菇栽培的研究,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比如:开了个类似私塾的玩意儿,取名香菇传习所,教给周边的年轻人香菇的栽培方法;写了一本名为《香菇栽培》的书,然后将其分发。周边的人们都把他叫做“香菇大爷”,一半把他当作怪人看待,一半把他作为与自己这些人有着不同思想的人来尊敬。
石守林太郎的大名好像在九州各地和伊势地区比在伊豆地区更为知名,那里自古便因出产香菇而闻名。据说因为这个原因,来他以前开在天城山山坳里的那间香菇传习所里学习的,不光有伊豆的青年,还有以九州为首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洪作以前曾在学校听负责他们班级的老师说:林太郎改良了香菇段木[6]的排列方法,除此之外还改良了香菇的干燥法和储存法,在洪作诞生八年前的明治三十二年[7],他被农商务大臣[8]授予功劳奖。
洪作虽然从教师口中了解到了自己祖父的事迹,但却从没产生这个人物就是自己祖父的意识。林太郎在天城山山中一处叫做棚场的地方建了栋小屋居住,那里距汤岛约两里路。现在香菇传习所已经关掉了,他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只留了一个村里的年轻人帮忙。当然,祖父现在已是年过七十的老人。
这次好像是唐平奉他父亲之命,前往天城山中的祖父那里联络什么事情,他父亲让他不要一个人去,叫上洪作一起。对方突然提出这个要求让洪作感到非常为难,一来和关系不太好的唐平一起到那深山里去没什么意思,二来拜访对象林太郎虽是自己的祖父,但洪作对他并没什么亲近感。
“我不想去。”
洪作说道。
“我爸说让你去。”
唐平说道。
“但是我不想去啊。”
洪作又说道。
“我爸说让你去。”
唐平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仿佛那是至高无上的命令。
“伯父真这么说的吗?”
“就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作文课上你要写棚场见爷爷的事,然后交上去。”
“我要写这个作文交上去吗?”
“嗯。”
这样的话,就不是伯父的命令,而是学校校长的命令了,只能接受别无他法。
“那我去吧。”
洪作说道。虽然他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那是校长的命令,实在没有办法。
洪作告诉了阿缝婆婆要去棚场的事,让她帮忙做了饭团。阿缝婆婆流露出带着指责的口吻,抱怨了很多,说她搞不懂森之进的想法,竟让这两个孩子孤零零地去棚场这种地方跑腿。但是阿缝婆婆的想法好像还是和洪作一样:只要是森之进的命令,除了服从别无他法。
洪作和唐平一起沿着狩野川支流猫越川沿河的道路,不停往上游溯流而行。猫越川是从猫越岭方向流过来的河流,在其上游有个叫做持越的村落。持越是上狩野村里最靠近深山的村落,那里有一所小学的分校。因此,持越虽也同属于上狩野村,但洪作他们却总觉得这里已经是其他村了。持越的孩子们在读寻常科[9]时上这所分校,升入高等科后才第一次进入汤岛的小学。
祖父林太郎所住的棚场还在更深的山里,距离持越约半里。棚场与其说是一个村落的名字,不如说是一处山中的地名更为妥当。那里有一两栋在山里干活的人住的小屋,林太郎住的小房子也建在那里。好像那一带最适合栽培香菇,所以林太郎才住在了那儿,传习所原先也开在了那里。洪作曾在参加学校组织的远足时去过一两次持越。离开汤岛的宿村后过了三四十分钟,唐平说道:
“好远啊。没想到这么远。”
之后他又重复了几次同样的话语。洪作发现唐平十分不耐走,稍走一会儿他便要休息。看到唐平这样,洪作心里暗暗瞧不起他,觉得自己要厉害得多。
在从汤岛到持越差不多算是走了一半的地方,两人吃了便当。虽然离吃便当的时间还有些早,但唐平已经打开了便当包裹,洪作便也取出了阿缝婆婆给做的饭团。吃过便当,唐平又来了精神,健步如飞,而洪作也许是因为从家里出发时才第一次穿的新稻草鞋不合脚,脚心疼得走不了路。洪作时不时地让唐平休息下,但他根本不听,自顾自地快步向前。
洪作和唐平之间已经拉开了相当的距离,洪作只能自己在后面走着。洪作一边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后悔自己刚才因同情唐平而不时陪他休息。他想,要是自己不陪他休息,自顾自地冲在前面就好了。洪作一个人走了一会来到了杉树林的入口处,看到唐平正坐路边的木材上休息。唐平一见洪作,便告诉他:
“我肚子旁边疼。”
洪作没有同情他,默默地从他面前走过。
“阿洪!”
身后传来了唐平的声音,但是洪作并没有回头。洪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加快了步伐。脚心还是疼得厉害,但洪作还是忍住继续前进。过了一会儿,洪作觉得自己侧腹部也开始痛起来了,他蹲在了路边。不久唐平便又走到了洪作的前面。洪作没有搭话,唐平也完全无视自己。混蛋!洪作心里骂着,狠狠地瞪着超过了自己的唐平。
两人各自分别走到了持越村。在名副其实的山坳里,分布着二十户左右的农家。洪作父亲和唐平父亲的亲姐姐嫁到这里的一户人家,这位相当于洪作和唐平伯母的亲戚就住在这个地处深山的小村子里。据说那是村子里最有历史的一户农家。洪作虽然知道这个事情,但始终不知道那户人家在哪里,并且也不记得见过这位伯母没有。洪作进入持越村后,心想得找个人问问去棚场的路。
洪作经过村子中央防火用的瞭望塔旁时,听到后面传来了叫自己的声音:
“阿洪,阿洪。”
回头一看,发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从后面小跑着追了过来。洪作一见她便反应过来那是伯母。石守家一门的长相特征在这个女人身上是如此明显:瘦高的体格,冷冰冰的说话方式,但一双眼眸却让人不禁感到和善。
“刚才唐平来我家里了。阿洪你也歇歇脚再去吧。”
伯母这般说道。洪作便跟着伯母,沿着田里缓缓的坡道往上走,到了她家。那是一户有着宽阔的前院的农家,院子周围树篱环绕。
唐平正坐在廊子上吃柿子。洪作也在这初次到访的亲戚家中,吃了伯母招待的柿子。唐平吃了七个,洪作吃了四个。
休息了三十分钟左右,洪作和唐平辞别伯母家,往棚场去了。途中伯母送了他们一段路。出了持越村,道路便深入山里,那是一条山白竹覆盖的小道。洪作和唐平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这次他们没有分开,而是步调一致地一起前进。因为两人都觉得这山间小路一个人走着不太放心。一会儿洪作走在前面,一会儿唐平走在前面。
这位祖父离开门野原的家人,独自生活在这样的深山里,洪作开始隐约感到他并非常人。虽然洪作此前从未想过任何关于祖父林太郎的事情,但现在自己正走在这长满山白竹的山道上要去拜访他,于是洪作想着祖父林太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唐平停下脚步,洪作也停下脚步。反过来洪作停下脚步,唐平也停下脚步。当他们不知第几次在沿着缓缓的坡道行走途中停下来稍事休息时,听到从周围的杂木林里传来了砍树的回声。
“那是爷爷砍树的声音。”
唐平说道。
“真的?”
“不是爷爷的话,就是爷爷身边那个叫久米的人在砍树。”
唐平说道。
“你来过这儿?”
洪作问道。
“来过,之前是翻过吉奈那边的山过来的。”
唐平说着又迈步向前。当祖父林太郎居住的房子映入眼帘时,洪作心想,他居然一个人住在这么荒凉的地方。房子周围完全被杂木林所覆盖,一停下脚步,就听见小河从附近某处流过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了。洪作感到山间的冷气在周围升腾起来。他们站在房子跟前,唐平叫道:
“爷爷。”
但里面没有任何回答。两人围着房子绕了一圈。这间房子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个类似窝棚的小屋更为合适。不过即便如此,当两人绕到旁边时,发现这房子还是有个小小的廊子。从廊子往里面看去,可以看到里边有两间约莫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在靠里面的房间里造有地炉[10],餐具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在靠近洪作他们的房间里摆着一张书桌,墙上也整齐地挂着几件干活时穿的衣服。洪作从未见过收拾得如此简单而整洁的房子。
洪作和唐平坐在这小小的廊子上等祖父林太郎回来。在廊子前巴掌大的院子里,开着黄色的菊花。
洪作坐在那里,心情不可思议地沉静下来。覆盖着房前的杂木林已经完全染成了红色,树叶开始掉落,枝头已经半隐半现。应该不用等太久,就能从这里看见一片没有一片叶子的光秃树林。
洪作忘记了身边的唐平,一个人沉浸在自己那不可思议的孤单心境中。不久树叶将会一片片地掉落吧。当树叶完全掉光时,冬天也就到了吧。冬天到了,那这些掉光了叶子的树就会紧挺着身子忍受严寒吧。自己的祖父在这里过着和这些树一样的生活。这世上有着自己这些人所不知晓的孤独生活。自己的祖父一直让自己过着这样的孤独生活。
“我去找找爷爷。”
唐平从廊子上站起身来便往别处去了,洪作还是坐在廊子上不动。他不想动。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唐平和祖父林太郎一起回来了。
一见祖父的脸,洪作心想,这就是自己的爷爷啊。虽然忘了是什么时候,总之是以前见过的人物。这位清瘦的老人走了过来,他穿着粗糙的干活的衣服,腰稍稍有点弯。
“阿洪,你来啦。”
两眼微眯、表情和善的祖父用沉静的声音说道。洪作默默地鞠躬行礼。祖父又从头到脚地把洪作打量了一番,说道:
“真是长大了。你和阿唐谁大?”
“差不多大。”
洪作有些紧张地回答,但祖父的思绪好像已经不在这件事情了。
“那这样,我请你们吃个香菇饭吧。——嘿哟。”
说着,他便绕到厨房去了。就像唐平在过来途中说的,有位叫久米的青年和祖父林太郎同住。久米一过来,便带洪作和唐平到摆放香菇段木的地方去了。
“这种摆放段木的方式叫做合掌式。是你们爷爷发明的摆法。”
久米解说道。
“为什么要这么摆?”
洪作问道。
“老的摆法通风不好,香菇长不好。你们爷爷教给了大家新的摆法,据说连九州现在都是用的合掌式。”
接下来久米又说:
“有种方法叫干木法。这种让香菇留在段木上直接干燥的方法也是你们爷爷发明的。第一个把香菇出口到外国去的也是你们爷爷。出口也是因为发明了干木法才实现的。”
洪作虽然曾从学校老师口中听到过这些,但由久米口中讲出时,竟听起来完全不同。洪作不知疲倦地望着整个摆满段木的场地。虽然洪作之前并不觉得段木之类的有那么好看,但当秋日柔弱的阳光穿过树的间隙落在段木上时,他还是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美。
回到家,林太郎坐在地炉旁等着大家回来。锅中煮着香菇饭,祖父直接把饭从锅里盛到了四个碗里。林太郎一边吃饭,一边给他们讲香菇的历史,比如:香菇日本自古就有,九州有个地方叫香椎,表示那里曾是香菇的产地[11];那时香菇只是一部分上流阶级的食物,但从元禄[12]年间开始普通百姓也开始食用;等等。
“我们家据说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种香菇了。因为身上流着种香菇的血脉,所以我也种起了香菇。阿唐,阿洪,你们身体里也流着种香菇的血脉。”
洪作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自己身上也流着这样的血脉吗?他心想。
“那伯父为什么不种香菇?”
洪作问起了校长石守森之进。他搞不明白,既然生在这流着种香菇的血脉的家里,作为长子的森之进为何不接祖父林太郎的班而要从教。于是,祖父说道:
“工作还是做自己最喜欢的好。你那伯父认为教育是最了不起的工作,所以才当了老师。阿唐如果觉得种香菇是最了不起的工作,那就去种香菇;如果觉得在公所当差是最了不起的,那就去公所当差。阿洪也是一样。阿洪你还要升学,还要读大学吧。你将来做什么呢?医生吗?”
洪作一边听他说,一边感到在众亲戚当中自己最喜欢这位祖父,也最尊重这位祖父。他第一次遇见有人能用如此沉静的语调,聊关于自己未来的话题。洪作虽然觉得香菇饭很好吃,但吃不下太多。因为他先前吃了饭团,还吃了柿子,肚子已经完全饱了。但是,考虑到饭是祖父好不容易为自己和唐平做的,他还是添了第二碗吃。
吃完,洪作和唐平便立刻踏上归途。这是因为林太郎考虑到秋日里天黑得快,天黑前回不了汤岛就不好了,便像把他们赶走般让两人回去了。在回去的路上,洪作和唐平愉快地一起走着。洪作想到唐平身上也流着同样的种香菇的家族血脉,对他也产生了亲近的感觉。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了汤岛,当晚唐平住在了土仓里。洪作非常高兴,这几乎可以说是第一次有亲戚来土仓过夜。当晚,洪作也改变了原先对唐平的印象,不再认为他是一个带着恶意的讨厌男孩。他虽是一个怕生且嘴笨的男孩,但好好和他聊一聊,发现他还是有和自己兴趣相投的地方。
“我还没想好是像爷爷那样种香菇还是像爸爸那样当老师,只是定了就做这两件事里的某一件。”
唐平说道。在他说话时,黑暗中阿缝婆婆鼾声阵响。洪作听到这番话,开始为自己还没定下将来做什么而莫名感到心神不宁。他觉得自己再不决定就晚了。
当唐平熟睡的呼吸声传来时,洪作仍然醒着。他心里在想,祖父林太郎现在也睡着了吧。洪作觉得自己的五体仿佛都清楚地感受到了深夜里棚场那死一般的寂静。一位值得自己真心尊敬的人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因为这个发现,洪作那一晚到底还是感到兴奋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