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场之行过了四五天,洪作在学校被负责他们班的老师叫了出去。老师告诉他,田方郡让郡内各校选出一篇优秀作文送到郡里去。他让洪作自由选个题目,写篇文章交上来。

“女生那边由六年级的晶子来写。题材写重了可不行,所以你们两个先商量下再写。写好了后,我们选好的那篇交上去。”

年轻教师说道。虽然被老师选中也很令人高兴,但光是和所长家的晶子一起写作文这件事,就足以让洪作产生怦然心动的喜悦。那一天,洪作在学校里待得心神不宁。虽然按老师的命令,自己必须找晶子商量这个事情,但是如果在学校和晶子说话,无疑会成为一众学生的起哄对象。

所以,还得等放学后的机会。在学校时,洪作就利用休息时间远远地注视着晶子。晶子应该也从老师口中得知了同样的消息。她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洪作和晶子的视线交会过一两次,但她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放学后,洪作把教科书往土仓一扔,便往御料局所长家去了。他在所长家门前碰见了正在拍洋画的公一。公一说:

“姐姐打扫神社去了。”

洪作本想带着公一去神社,但公一说在等小伙伴,不想去神社,洪作便独自前往村里唯一的那间小小的神社去了。有十个左右的女学生分散在神社地界里面做事。村子里的女学生每周都要分工打扫一次神社的地界,今天轮到晶子她们了。

若是平常,洪作不喜欢去尽是女生的地方,但今天有老师之命在身,也不觉得有什么胆怯,他穿过鸟居[13]继续往里走去。六年级的晶子站在社殿[14]旁边,好像在监督低年级学生打扫。洪作觉得晶子应该发现了自己,但是她还是一副完全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和其他女生说着话,这让洪作有些不满。洪作走到晶子身边,说道:

“老师给你说了吗?”

“说什么?”

这时晶子才转过脸来向洪作说道。

“作文的事情。”

洪作说。

“啊啊,那件事啊。听说了。——写什么都未为不可吧。”[15]

她说。晶子口中说出的言辞与村里人说的完全不同,洪作听后不禁感到那是多么地令人艳羡倾倒。

“你写什么?”

洪作又问道。

“这是秘密。阿洪你好狡猾。——我写好之前是不会说的。”

晶子这样说道。

“老师说让我们商量。”

“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老师真这么说的。”

“老师不可能这么说。阿洪你真讨厌,狡猾狡猾的。”

在洪作看来,这不得不说是一次令人意外的挑衅。

“老师真的是这么给我说的。”

洪作瞪着对方说道。于是,晶子也一瞬间脸色大变。洪作从未见过晶子现在这般充满敌意、神情激动的脸。

“那这样吧,阿洪你把你要写的东西自己找老师说去,我也自己去找老师说去。”

接着,晶子用她那亮闪闪的眼睛注视着洪作,说道:

“行了吧。这样总行了吧。”

洪作在晶子身上,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误解的感觉。自己怎么也不能获得对方的理解,不仅如此,甚至还让对方觉得自己对其抱有恶意——洪作体会到了这种难言的悲哀。

第二天一到学校,洪作便把自己想写的作文题目报告给了负责的老师。

“我和晶子两个人决定各自给老师报题目,‘爷爷和香菇’——我准备写这个。”

“这样啊,也行。有什么好互相隐瞒的,真傻。”

老师说道。洪作感到这时老师也对他产生了些误解。

洪作花了两晚上来写作文。他把之前和唐平两人去棚场拜访祖父时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写了下来。他用了差不多十张作文纸,写下了自己如何如何被祖父所大大地感动,自己是如何如何对在孤独生活中醉心于香菇研究的祖父产生了巨大共鸣云云。在把作文交去学校的那天早上,阿缝婆婆说:

“拿来,我看看。”

她在窗边读完,说道:

“石守老爷子被洪作写得这么好,死也值了。老爷子真幸福啊。”

作文交到老师手上过了三四天,洪作被校长石守森之进叫进了办公室了。一进校长室,伯父校长便说:

“这里写错了,改一下。”

他说的是写久米给洪作和唐平解说香菇种植的那段文字。在文字框外用铅笔订正了两三个词。

“去趟棚场有收获吧?”

伯父还是和往常一样,用生气似的表情和语调说道。洪作心想,伯父校长到底还是为自己去棚场拜访了祖父并写下这篇作文而感到高兴吧。虽然无法从他那总是见不着笑容、冷冰冰的脸上窥见他内心的想法,但洪作却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还想到,伯父之所以让自己去棚场,或许也有让他写这篇作文交到郡里的意思。

洪作完全不知道晶子写的什么,什么时候交给老师的。洪作即使在路上遇到晶子,或在运动场上撞见晶子,他也一言不发。他心想,我才不想理你。晶子那边也不示弱,好像也对洪作抱着同样的敌意,绝不把视线移到洪作脸上,装出一副完全没有注意到洪作存在的样子。

进入十二月后,洪作被老师叫了出去,来到了教员室。老师说道:

“你的作文交上去了,但一来就落选了,和城里学校的学生们比起来完全是天上地下。当初交晶子那篇可能还好点。”

洪作不知道老师是在骂他还是挖苦他,感到非常不愉快。洪作这时才知道学校在比较了晶子和自己的作文后,选了自己的提交给郡里,但自己的作文一来便在郡里落选了。

洪作那天放了学,把教科书往土仓的入口一扔,便立刻孤身一人从青年会馆[16](青年值班所)旁边往墓地所在的熊野山爬去。在此之前洪作从未一个人爬过熊野山,这次他非常想独自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去。这次作文的事情从一开始便让人感到一切事情都事与愿违:不光被晶子——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对她最有好感——莫名其妙地误解,还在郡里的比赛中落选,还遭到老师的挖苦,实在是狼狈不堪。

熊野山上的道路十分荒凉。八月盂兰盆节后,便没人来打扫了,所以落叶完全铺满了道路,并开始腐败。洪作踏着潮湿的落叶,攀登着很陡的坡道。一走到山腰,洪作便一眼饱览了汤岛村的风景。无论是小学、公所、洪作的家、御料局,全都能尽收眼底。所有东西都像小玩具似的挤在小小的盆地中间。洪作心想,在那里既有阿缝婆婆,也有晶子。咲子也曾在那里住过。时不时孩子们的叫喊声从学校背面乘着风儿传入耳中,想来应是宿村那群孩子在吵闹着什么。

当洪作将目光移向右手边,遥远的天城山便映入眼帘。他的身上已经完全地感受到了冬日山间的寒冷。那悬浮在天城山的棱线上的白云,仿佛一片片撕碎的棉花,也给人冬日间白云的感觉,一动不动。洪作想起了咲子。无论怎么想,这位年轻的姨妈已经英年早逝,再也见不着,也和她说不了话,但他还是频繁地想起咲子。他想,像现在这种心情低落的时候,如果咲子还在,只要自己能待在她身边,自己的心灵无疑就能得到安慰。在老师挖苦他的话中,最伤洪作心的要算那句“和城里学校的学生们比起来完全是天上地下”。洪作对老师那充满轻蔑的言辞感到憎恶,但话说回来,洪作本人也承认自己和城里的学生相比,无疑的确是天上地下。

洪作想起了下田的旅馆里那个同年的男孩,想起了沼津神木家那两个女孩,他们身上不是都有着自己所不具备的特质吗?他们无论对什么事情都能冷静而利索地做出反应,速度之快是自己这些孩子完全没法比的;他们也会使用精巧的表达方式来陈述自己的意见,而这些表达方式是自己这些孩子完全想不到的。确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洪作想找个地方坐下,但是到处都是湿的,没法落座。

洪作望厌了汤岛村,便往墓地方向走去。墓地在山顶一处平坦的地方。村里有谁去世,都葬在这里。要火葬的话得去三岛,所以一般情况都是土葬。上家的曾外祖母就长眠在这里。

洪作进入了墓地。虽然自己从没一个人来过这种地方,但是来了之后,他发现这里并不是那么恐怖,也不是那么阴森。上家的墓园就在墓地的入口附近,刻着曾外祖父——阿缝婆婆为他牺牲了一生——名字的墓碑也在那里。墓地静悄悄的,只有数百个墓碑沐浴着初冬的阳光,成列地耸立在相当宽阔的一块地方。

洪作走进上家的墓园,在几块墓碑前鞠躬行礼后便立刻离开了那里。这里虽然并不阴森恐怖,但到底不是值得久待的地方。经过刚才俯瞰汤岛村的地方再往下走一小会儿,便有一条细细的岔路通往开着温泉旅馆的西平村。勉强够一人通行的小路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下延伸。洪作曾沿着这条小路下去过两三次。洪作心想,反正都是下山,换条和来时不同的路往西平方向下去吧。

洪作开始沿着两侧长满杂草和山白竹的小路下山,但没走多久便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了一对从山下爬上来的男女。

对方好像没有看到洪作,一边高声说着什么,一边沿着“之”字形弯曲的小路爬了上来。洪作距离从下面爬上来的那对男女并没有那么远,他们之所以没发现洪作,是因为两人都盯着自己的脚下,正专心致志地一步一步抬腿往高处爬。

洪作就这么继续下山也未尝不可,但他却不由得感到犹豫,年轻男女两人单独结伴而行——这种情景在这个村里是看不到的。如果有人那样做,马上就会招来别人的嘲笑,甚至被孩子们起哄,这是免不了的。年轻男女就是不能两人一起走路,两人一起站着说话——这里的大人和小孩都这么认为。

洪作呆呆地站在那儿。从下面爬上来的两人先是消失在杂木丛背后不见了踪影,不久又出现了。站在洪作的位置,可以从斜上方俯瞰两人的身影。男女互相把一只手交给对方,就那么互相握着手,贴着身子爬着这本就难爬的陡峭坡道。这对男女都不是村里人,他们无疑是温泉旅馆的客人。两人身上都穿着有都市气息的衣服。

洪作钻进了紧靠右手边的一片杂木丛中。虽然洪作完全没有藏起来的道理,但瞬息的判断使他采取了这样一种态度。他想让过他们之后再沿路下山。但马上洪作便不得不承认自己判断失误。那对年轻男女在中途停了下来,没继续往上爬。

洪作从杂木丛的缝隙中看到那对年轻男女站立着互相抱住对方。男的长得很高,在洪作看来,女的仿佛是被吊在半空。洪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讶。他心想那女的该不会被杀掉吧。女人仰着头,男人的脸落在了女人脸上。洪作不知道男女间这种行为是什么意思。他既不知道有接吻这类行为的存在,也从没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突然间,洪作内心感到了一阵恐惧。马上就要杀人了——恐惧从这个念头中油然而生。

洪作如同从树丛中受惊腾起的鸟儿一般,沙沙地从杂木丛里窜到了旁边的路上。洪作放弃了从这里下到西平,他一口气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了起来,到了山脊那里之后,就这么一直往下跑到了青年会馆所在的地方。

洪作回到家中后也不能回复平静。他心想,刚才在熊野山的山腰可能发生了犯罪案件。如果真发生了案件,那知道这事的目前就只有自己一个。洪作无法判断自己是该把目击的事情告诉谁,还是该保持沉默。

第二天,在去上学途中,洪作对幸夫说了这件事。最后他说:

“可能那女的已经被杀死在熊野山上了。”

“这样啊。”

幸夫脸上呈现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稍稍想了一会,用一种听起来老练的语调说道:

“这事别给别人说。说了惹麻烦。”

然后,他提议趁学校吃午饭休息的时候,两人去案发现场看一看。洪作不打算一个人爬熊野山,但他想,若是和幸夫一起去也行。

那天吃午饭的时候,洪作和幸夫两人溜出了学校。因为中午休息时间有一个小时,所以动作稍微麻利点的话,去趟熊野山的山腰再回学校并非难事。从学校出来时,幸夫把三年级学生春太——木屐店家的小孩——一起带了去,似乎打算在真有案件发生的情况下,让春太担任联络员。春太很擅长奔跑,在四年级以下的学生中,他的长跑也是最快的。虽然春太在学校的成绩不太好,但只要他跑起来——也只有这个时候——便像变了个人似的,看起来伶俐聪明。

“我不想去。”

春太在校门口打起了退堂鼓,似乎他对为什么自己得和两个高年级学生一起去爬熊野山感到了不安。

“让你跟着去你就跟着去。”

幸夫瞪着春太说道。被幸夫一瞪,春太也豁出去了,便跟在了两人后面。三人出了校门,立刻沿着道路跑了起来。三人跑到青年会馆,在那里稍事休息后接着又跑。从青年会馆那儿起,路的坡度变得陡峭起来,三人一边休息一边往上爬。三人都剧烈地喘着气。

好不容易到了从山上下到西平村的那个路口,幸夫向洪作问道:

“在哪儿?”

洪作回答:

“从这儿下去,快到了。”

于是幸夫命令春太道:

“春太,你先去看看。”

春太不知是什么情况,又打起了退堂鼓。

“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只是让你从这儿下去,中途再回来就行。你快去。”

“不去。”

这次春太也犟了起来,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此行甚至有生命危险,拼了命地拒绝。

“没办法。我们一起去吧。”

幸夫对洪作说道,接着他又命令春太:

“跟着来。”

他们按照幸夫、洪作、春太的顺序沿着坡道下去。当来到昨天自己藏身的杂木丛时,洪作说道:

“就这前面了。再转个角就到了。我当时就是从这里看到的。”

“好。”

幸夫心意已决,迈着紧张的步伐走了下去。洪作和春太没有跟在他后面,而是站在原地。

“阿洪,这儿什么都没有,你们下来看看。”

不一会儿,传来了幸夫的声音。洪作和春太连忙下去一看,那里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真是这儿吗?”

“是的。”

“那奇了怪了。”

幸夫钻进了旁边的竹丛,洪作和春太也跟在后面。这处竹丛很浅,一下子便钻到了旁边——一处不显眼的向阳地,只有这块地生长着山里的矮草。

“这是什么啊?”

幸夫把视线投向向阳地的一角。在那里展开着报纸,上面放着橘子皮的残骸。

“有人在这里吃了橘子啊。”

幸夫有些吃惊地说道。

“吃了八个。”

春太算了下橘子皮说道。话音刚落,他便又说道:

“哎呀,还有个没吃的。”

说着,春太果然从那里拾起了一个还没剥皮的完整橘子,他便立刻把它剥了。洪作心想,在这里吃橘子的肯定是昨天自己看见的那对男女。

“给我半个。”

幸夫从春太手里抢走了半个橘子,又把它分成两部分,往洪作这边递了过来。回程时,三人跑着下了山。虽然这趟除了一个橘子外一无所获,但幸夫和春太都没有抱怨。有一个橘子在那里等着他们——这理由似乎依稀说服了他俩。

过了十二月中旬,从寒假将至的时节开始,跑步的热情便在学校的学生中高涨起来。在那之前,跑步对于学生们来说,一直都是只在运动会时才会进行的活动。但是自打田方郡发布消息——来年春天将由田方郡各小学分别派出几名选手,举办跑步大赛——之后,在教师和学生间,都兴起了一股跑步热潮。

洪作总体说来并不擅长跑步,但在女孩子那边,晶子已经开始让村里低年级的女生们进行跑步练习了,受此刺激,洪作也和五、六年级的学生商量好,定下每天在上学前进行三十分钟左右的练习。孩子们几乎每早都聚集在停车场。打夏天过完时起,孩子们上学的集合地变成了停车场,所以大家都极其自然地选中了那里进行练习。早上的集合地点已经变动过好几次,包括幸夫家门前、御料局门前、田地的一角等,但夏天过完后,集合地又转移到了停车场,这是因为那时停车场来了新马,大家连续去看了几日。

孩子们把各自装着教科书和便当等物品的布包袱放在了停车场旁的木材上,之后便轻装上阵,按身高顺序排好队,并不需要谁发令,当领头的人跑出去后,大家就跟着跑了起来。在到达长野村前是沿着街道跑,往回跑时则每天的路不尽相同,比如:有时跑田间小路;有时侵入其他孩子群的领地,然后从神社那边绕回来。一般都是由跑得最快、能跑在队伍前头的人确定路线。高年级和低年级学生间速度有差异,并且几乎每天早上都有几个掉队者,所以队伍总是会拉得很长。大家三两成群、零零散散地跑着。

洪作虽然不擅长跑步,但还是每天早上参加训练。有时洪作会碰见一群跑步的女生,女生因为跑的路线和男生不一样,所以有时碰得见,有时完全遇不着。

洪作几乎每天早上都期待遇见晶子那群学生。作文事件之后,他就没和晶子说过话了,但他被晶子吸引的感觉并没有因此衰减。洪作在学校只要听到任何关于晶子的传言,便会觉得自己的心情也会变得跟听到前完全不同,那是一种带着莫名忧伤的紧张。当男孩和女孩的跑步队伍擦肩跑过时,洪作只在其中寻找晶子的身影。晶子有时在,有时不在。洪作认为,晶子跑步时的身影最为美丽。她白皙的脸颊泛着红霞,呼吸急促,带着不屑于瞧男生一眼的表情,穿着草鞋踏着地面大步地跑着,看起来英姿飒爽。

一天早上,在通往长野村的街道上,洪作他们那队男孩和晶子那队女孩在桥边遇见了。当时晶子一边跑着,一边突然举起右手往洪作的方向挥了挥,让人不禁感到眼前这个女孩和之前那个在神社里用愤怒的目光责难洪作,充满恶意的女孩完全不是一个人。

这事情过去了两三天,洪作他们又和一群女生擦肩而过。这次是在通往神社的田间小路上。洪作看到晶子打头从对面跑了过来。当各有数名成员的两群人正在逐渐缩短相互之间的距离时,发生了一件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跑在最前面的晶子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脚,身子往前倒去。她口中发出尖利的叫声。洪作看见她从腰以下完全陷进了地里。一瞬间,洪作立刻反应过来:晶子掉进了陷阱。

晶子想从陷阱里爬起来,周围的女孩们伸手去帮她。这时,从差不多半町开外的田地里一下子冒出了十几个光头,洪作听到他们发出了哇的欢呼声。原来是宿村的那群孩子。洪作看到晶子衣服下面的部分被稀泥给弄脏了。洪作靠近那陷阱,晶子正抽抽搭搭地哭得厉害。那是一个精心挖好的大陷阱,里面填满了和得软软的泥土。

洪作看到晶子的草鞋掉了,脚和衣服的下摆被泥土弄脏,就和插秧时的女人一般,实在是惨不忍睹。宿村那群孩子的欢呼声和笑声还在继续。并且还听见里面夹杂着嘲弄晶子的声音:晶子的晶是精神病的精,晶子的晶是——

洪作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愤怒。无疑连他自己掉进陷阱也不会如此愤怒。洪作缓缓地走向宿村的孩子们。

“谁挖的陷阱?”

看到洪作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几个孩子一下子逃开了。小小的光头沿着田间小路四散逃跑。

“谁挖的?是谁挖的?”

洪作站在剩下的孩子面前,瞪着他们。这时,一位仗着自己力气大的同班同学仓石纹太不知从哪里缓缓地走了过来,站在洪作面前。洪作一声不吭地瞪着对方,心想,来了个讨厌的家伙。

“我挖的,不行吗?”

纹太说道。

“什么啊?晶子掉进陷阱里,你替她发什么火?怪得很。”

接着纹太又学着大人们说了些粗鄙的话。洪作突然向纹太扑了上去。虽然他力气到底敌不过纹太,但还是压抑不住这种冲动。

洪作虽然扭住胳膊把纹太压在了地面,但他感到自己随时会被对方掀翻过来压在身下。纹太胸有成竹地躺在狭窄的小路上,一副厚脸皮的态度,任由洪作摆布。

不一会儿,纹太说道:

“好了,换我教训你了。”

说完,他大喝一声,全力推开洪作直挺挺地站了起来,接着马上打了洪作两三个耳光,接着又突然离开洪作身边,追着把晶子围在中间正要离开的那群女孩去了。

洪作看见纹太闯进女孩子们中间,站在晶子面前,说着些惹人生气的话。晶子惊叫起来。纹太想去撩晶子衣服的下摆。

洪作拼命地扑了过去,推开纹太。纹太猛扑过来,这次是真正的攻击。洪作立刻被纹太按倒在地,他随手抓起一块石头拼命地往对方脸上砸去。纹太惨叫着站了起来。洪作无法控制自己,他手握石头猛地扑向对方。洪作看见纹太的额头上流出了鲜血,这使得洪作更加兴奋。

洪作握着石头追赶纹太。纹太或许是被发了疯的洪作吓破了胆,他沿着田间小路逃窜。洪作一追上纹太,立刻抄起石头就打。

纹太拼命地跑,洪作拼命地追。洪作没法控制自己像疯子一样不停地攻击纹太。不久,洪作追赶着纹太来到了神社前面,这时他才察觉到自己被穿着干活衣服的村民从后面死死抱住。

“傻瓜!”

那男的说道。他夺过洪作手里的石头,再一次怒吼道:

“你这个傻瓜!”

“你是不是疯了?”

洪作对此默不作声。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此之前自己做了什么。他认为自己是被一个极其狂暴的魔物附了体,狂暴得连自己也理解不了。

他看见从田地的对面跑来了三个人。洪作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肯定搞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动静。

洪作和纹太打架并用石头砸伤对方额头的事,对于平时风平浪静的村子来说,也算一个大事件。纹太的父亲是开榻榻米店的,四五年前从其他地方来到村里,不知什么时候便住下了。纹太跟着父亲两人过活,没有母亲。从纹太父子最早出现在汤岛时起,便没看见过他母亲的身影,听说在纹太小的时候她便去世了。

当洪作回到土仓时,他的身心都因为打伤了纹太而仍旧亢奋不已,阿缝婆婆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有一个目击了洪作和纹太打斗的孩子早早地便把这事报告给了阿缝婆婆。

阿缝婆婆站在土仓前。这时她刚出土仓,正准备赶往打架事件的现场。阿缝婆婆一见着洪作,便把他从头到脚、目不转睛地巡视了一番,看看是不是有哪里受了伤。

“阿洪,全身上下都没事吧?”

她反复确认没事后,这才放下心来似的放松了肩膀,大大地叹息了一声。因为洪作平安无事而松了口气的阿缝婆婆,一时间沉默着发起了呆,不一会儿似乎有一阵新的兴奋向她袭来,她突然气势逼人地大声说道:

“阿洪,快进土仓去。谁敢抬手打阿洪试试。混蛋!”

阿缝婆婆愤怒地咆哮着,仿佛对方已经来到跟前。这时,上家的外公和幸夫的母亲来了。外公一见洪作的脸,便突然怒骂道:

“混账东西!”

说罢他带着一副极不愉快的表情,用两根手指戳了洪作的额头。

“他外公,你干什么?”

阿缝婆婆和外公顶上了。

“你别对阿洪动粗。你把他和你们家的孩子混为一谈我可不答应。你平时见不着人,这种时候就跑来骂阿洪。”

“到了非骂不可的时候我就来骂他,有什么不对?”

外公也一反常态地严厉指责起了阿缝婆婆,然后他又向着洪作骂道:

“混账东西。平时觉得你没出息,一下子又闯下了大祸!过来,跟我一起去道歉。”

洪作从未被外公如此严厉地叱责过。外公的脸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凭什么阿洪要去道歉啊?”

阿缝婆婆也不甘示弱。

“洪作把别人的孩子打伤了。别人都去看医生了。”

“你这话真是惊煞我了!打架的话两边都要各打五十大板。阿洪即使打架把别人打伤又怎样?哎呀,真是惊煞我了!他外公,你是老糊涂了吗?”

“烦死了,你闭嘴。”

“我哪闭得上嘴?”

“闭不上也得闭。”

接着外公瞪着洪作说道:

“阿洪,跟我来。”

说完,他便突然背过身走了出去。

“婆婆,他外公说得对,先让洪作去道歉比较保险。”

幸夫的母亲在旁边说道。洪作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好像非同小可。

洪作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阿缝婆婆身边,往上家方向追赶他外公去了。一到上家附近的路上,洪作便看到上家外婆的身影——她站在路中间,被两三个附近人家的女人围着。外婆一见洪作,便忧心忡忡地说:

“阿洪,你闯下大祸了!快和你外公道歉去吧。是我不好,是我的错。不管那边怎么说你,你都要说是我不好,是我的错。记住没?阿洪,要说一切都是阿洪不好,是阿洪的错。”

接着她又说:

“你去道了歉,不管是牡丹饼还是醪糟,外婆我都给你做。记住了,阿洪,要说一切都是阿洪不好,是阿洪的错。”

洪作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外婆,走到了上家门前,正好这时外公出来了,阿洪走近他身旁。

“混蛋,你跟我来。”

外公走了过来。他还是和往常一样,鼻头红红的,一边走,一边不时取出叠得小小的手巾擦鼻头。

洪作被外公带着,走到了邮局旁边的山城医院,但听人说纹太接受了治疗后,已经回家了。

“混蛋,你跟我来。”

外公出了医院的门又这么说着——同一句话从刚才开始已经重复了几次——,接下来他们便往宿村边上的榻榻米店去了。榻榻米店里面,纹太的父亲正坐在铺着地板的屋子里编榻榻米。他那剪得很短的头发已经白了。

“听到这个混小子闯下了大祸把你家孩子打伤了。刚刚我已经狠狠地教训了他,把他带过来了。我知道你们很生气,但还是请原谅他吧。”

外公说道,然后用下巴往洪作那边一指,说道:

“阿洪,鞠躬道歉。”

这时,纹太父亲停下手里的活,说道:

“不用,不用。

“孩子们就是打来打去的。阿纹那家伙哭丧着脸回来,刚刚我还在他头上敲了两三下,把他赶到学校去了。有什么好道歉的。你家的娃娃真是有胆量。阿纹那家伙就是条家犬只知道在家门口叫,没有一点儿出息。既然要打架,就得像阿洪这样,没有抓起石头砸破对方头的精神劲儿可不行。从我还是孩子时算起,打的架数也数不清了,但从没输过一次。以前还把别人手打折了,也没去道过歉。打架嘛。当家的,不用道歉。要是孩子们打架就道歉的话,你和我天天都得忙着道歉,活儿也不用干了。”

说着,纹太的父亲进到里面,往小笸箩里装了几个橘子拿出来,说道:

“阿洪,这是你打赢的奖励。你吃着橘子去上学吧。”

说完便把橘子递到洪作面前。洪作这才意识到学校已经开始上课了。

从榻榻米店回来的路上,外公一言不发。洪作也一言不发地在上家门前和外公分开,然后立刻回到了土仓。阿缝婆婆正在土仓旁边晒萝卜,一见洪作便问道:

“怎么样?”

脸上还留着先前和外公争执的兴奋劲儿。

“榻榻米店的大叔给了我这个。”

洪作把装着橘子的小笸箩递到阿缝婆婆面前。

“他生气了吗?”

“没有。”

“你瞧瞧,是他自己家孩子的不是,他不能生气嘛。”

接着,她又像一吐心中不快似的说道:

“傻瓜!”

这句“傻瓜”是对上家的外公说的。

洪作拿上扔在土仓入口那里装着教科书的包袱,马上离开阿缝婆婆去上学了。洪作感到自己迈向学校的两腿非常沉重。他想,到了学校免不了要受处罚吧。洪作隐约感到满脸是伤的纹太正坐在教室里面。现在是算术课。洪作横下心来,推开了教室的门。差不多三十个学生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了洪作。刚从师范二部毕业的年轻教师等洪作坐到了位子上,说道:

“不准打架。”

接着他又问道:

“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洪作回答。他心想,接来下就要被责骂了吧,然而老师却开始继续上课,责骂就此结束。洪作看见在自己前面差不多两排的右手边,头部缠着白色绷带的纹太坐在那里,比起平常显得格外老实。

下课后,老师把纹太和洪作叫到了讲台边,

“以后再打一次架,你们俩就都别在学校待了。明白了吗?”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老师离开后,纹太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神情盯着洪作,不一会儿他脸上的眼、鼻、嘴凑成了一团,面目可憎地扬着下巴说道:

“哼!”

接着便立刻转过身去背向洪作了。洪作没有说话。虽然纹太这种做法着实可恨,但里面多少带着点怯弱,这和以前的纹太可不一样。先前洪作还因为纹太父亲的话深受感动,为自己打伤纹太而感到心痛,但现在纹太这种不思悔改的态度反而让洪作有了被拯救的感觉。他心想,纹太果然还是个讨厌的家伙。

纹太头上的绷带一直戴到了寒假到来。洪作几乎每天不得不看到这个,实在难受。这件事虽然在学校没有激起什么波澜,但在村里还是成了一件谈资。村民们一见洪作便向他说道:

“阿洪,厉害啊。”

或者,

“阿洪,你和你妈妈一样,莽撞得很。你妈妈以前小的时候,发起脾气来就要从崖上跳下去。”

如此等等。洪作在学生们中间也赢得了一些赞许。而力气不输给任何人的纹太在被洪作打伤后,大家对他的看法也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自打那次事件后,晶子奇怪地变得比以前更加疏远洪作。即使两人在路上遇见,她对洪作也总是怒脸相向。洪作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了被晶子吸引的感觉。他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在他看来,晶子这个大自己一岁、带着都市气息的女孩,在打伤纹太的事件发生后已经严重地褪去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