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寒假,村里的孩子们便因为新年将至而心神不定。从二十八日前后开始,几乎每日都从各家传出捣年糕的杵声。虽然洪作只是有时才去低年级学生们每日聚集玩耍的地方,但偶尔去一趟便能听见那里孩子们报告捣年糕的情况。哪家捣了多少臼,其中扁年糕[17]有多少,圆的带馅的有多少,消息非常详细。

“下坡位置那家的阿姐,在捣的时候帮着翻年糕,结果孩子生出来了。”

或者,

“染坊的小伙子一个人捣了十三臼年糕,结果当晚就发烧了。”

这一类的消息孩子们全都知道。当捣年糕结束后,这个由孩子们运作的情报网便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回乡者身上了。为了在老家迎来新年,不少回乡者会回到村里。这些人背井离乡在城里讨生活,从二十八九日前后开始,马车就会载着他们回来。关于那些坐马车回来的人的信息,去迎接的孩子们一定知道,这丝毫不足为奇,但是孩子知道的东西比这还广泛得多,比如:听说哪家的谁会带着孩子回来;本来是要带着孩子回来,但孩子病了只得取消;以及他们什么时候从东京出发,什么时候到三岛,什么时候进入这村子。所有的信息都被收集到了孩子们这里。

洪作没有加入低年级的学生们,没像他们那样每次马车来了都要跑去停车场,但他有时也会加入他们。不同于往日,这时的马车上挤满了很多乘客。既有去三岛、大仁等地采购新年用品回来的村民,也有夹在其中好久不见的回乡者。

只要看到回乡者的身影,孩子们便会一齐哇地欢呼起来,之后便成群结队地跟在他们后面把他们送回家里。就在一两年前,洪作还是会玩着这游戏,繁忙地度过年关将近的那几日,但现在到底不这样做了。不过,洪作很高兴能看到这些回乡者,他们已经有几个月或几年没踏上过故乡的土地了。曾经眼熟的脸庞各自带着多少异于以往的气质,从马车上涌下来,站在村里的土地上,然后所有人都用难以言表的深情目光环视着四周。

第二天就是元旦的三十一日傍晚,洪作主动去了停车场。因为他听说比自己大五岁的新田村青年山口平一要回来,不知为何产生了想去迎接他的想法。这个聪明的青年曾以高等科第一名的身份毕业,虽然洪作和他因为年龄不同没能在一起玩耍,但因为他成绩好,所以洪作幼小的心中对他产生了一种近乎敬畏的情感。平一虽是一户贫困农家的小儿子,但如果他家境好些能供他读更高一级学校,他将来肯定能成为非常优秀的工程师或者官员,洪作曾从教师口中听到过这种议论。

孩子们对山口平一回村的事一无所知。孩子们只是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他要回乡过年的消息,仅此而已。当洪作听说三十一日下午也没见平一坐马车回来时,心想他肯定是坐当天傍晚最后一趟马车回来。因为不坐这趟车他就赶不上过年了。

最后一趟马车从暮色降临的街道上驶来,只有三个乘客,其中两个是公所的职员,另一个便如洪作预想的一样,是山口平一。当洪作看到刚下马车的平一时,都不敢相信那就是他。他身着下力的人穿的号衣,打着绑腿,脚踏干活时穿的胶底袜子。他似乎有些冷,把手插进号衣里面,两手空空地下到地面。他的样子看起来比任何回乡者都寒碜。

洪作本打算来迎接这位曾经成绩优异的高年级学生时对他说点什么,但一看这情形,洪作便没了这个心情。山口平一瞧都不瞧孩子们一眼便沿着街道走了起来。这里到他家所在的新田村差不多有一里的距离。

洪作感到非常意外。他先前总是想象着平一凭借优异的成绩已经出人头地,但现在眼前所见的平一却是一副连在这村里都看不到的寒碜样。不过仔细想想,这或许并不值得惊异。他这种穷人家的小儿子,读完高等小学到城里去务工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无论从年龄、学历上讲,除了当徒工或者下力之外,没什么其他出路。

洪作觉得这实在不公平。他强烈地认为平一优秀的头脑遭到了不正确的对待。当晚,洪作去上家吃除夕的过年荞麦面[18]时,带着同情的口吻讲述了山口平一的事情,但没有人接过这个话题。

“待在村里就很好,去什么城里,这就是下场。”

外公说道。外公这么说让洪作感到憎恶。

对于孩子们来说,新年可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期待。新年不是别的,正是期待。满载着好东西,新年不知从哪里翩然而至。从两三年前开始,洪作便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在除夕夜醒来好几次,竖起耳朵聆听新年的到来,不过他还是会为新年的到来感到欢喜。

洪作五点钟便起床前往村里的神社参加新年的首次参拜。无论哪户人家都是全家几口人凑齐,一起沿着田间小道走向神社,但洪作却是孤身一人。因为阿缝婆婆必须在家煮烩年糕,所以洪作只得只身前往。虽然他也可以和上家那些人一起去,但是洪作讨厌和外公一起。平时无论去哪里,孩子们都会相互邀约着几个人一起出去,但只有元旦早上的参拜多少有些不同的习惯。无论哪家的小孩,都因为新年终于到来而呈现出一副老老实实的神情,相较平日他们变得沉默寡言,就这么混在家人们中间,在天还没亮透的微暗中向神社走去。这样的人群走在通往神社的田间小路上,几乎连绵不断。道路仍然冻得发硬,数不清的木屐和稻草鞋踏在上面走过,发出冰冷的声音。

洪作喜欢元旦早上参拜神社时这种特别的感觉。洪作遇见了几个孩子,但他们彼此间并不说话。因为新年终于来了,孩子们全都同样地心情紧张,并且紧张中还夹杂着几分睡意。到了神社,洪作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在小小的社殿前鞠了一躬,合掌拍手之后便立刻踏上归路。

元旦这天,学校的活动是从九点开始。到了八点左右,孩子们穿着外出时的盛装,穿着崭新的稻草鞋,人人都像约好了一般满脸羞涩地集合到了停车场。孩子们互相有点生分,穿着没有半点污渍的衣服让他们觉得不好意思。

学校那天只举行仪式。仪式非常简单,唱了“君之代[19]”,再唱“一年之始[20]”,最后听校长宣读完敕语[21]后便结束了。从学校离开后,孩子们便直接去了集合地点集中。他们想,新年终于正式来到了。

在这个朔风劲吹的寒冷日子,孩子们蜷缩着身子,弓着背,像几根木桩一样站在寒风中。他们坚信一定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因为这份期待,大家才依偎在一起。虽然按惯例新年总是要放风筝,但今天风太大放不了。第一趟马车是下午才从停车场出发。平时光上午就有两趟,只有元旦这天要等到下午才会开出第一趟马车。

虽是好不容易等到的元旦,孩子们却因为刮风什么事都做不了,于是他们便一直聚集在停车场等第一趟马车出发。第一趟马车的乘客只有一人,就是前日除夕里坐最后一趟马车回乡的山口平一。平一坐上了挂着新年饰物[22]的马车,还是和昨天一样满身寒碜,不过这次他带着一个布包袱。

洪作待在稍远的地方注视着山口平一的这般身影。从平一现身停车场到马车准备好出发,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其他孩子们都缠着平一,但洪作只是待在稍远的地方,没有接近他。想来平一只在故乡待了这么极短的一段时间。他只是在故乡的家里迎来了元旦的早晨,便避人耳目般地悄悄来到这里,忙忙慌慌逃也似的想要回到城里。如果对方不是因在学校成绩好而闻名的山口平一,无论他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回去,洪作肯定都不会加以特别的关心。正因为他是自己曾经敬畏的山口平一,洪作才莫名地有些想不通,进而感到痛心。当载着平一的马车出发时,洪作说道:

“我们跟到市山去吧。”

说罢便追着马车跑了起来。一群孩子也学着洪作跑了起来。比起一个劲儿地在寒风中傻站,追着马车跑不知道要胜过多少。马车把篷布放了下来,看不到里面的山口平一。马车只在从停车场出发时跑了一小会儿,之后便换成了平常不快不慢的步伐。孩子们时而跑到车前,时而绕到车旁,和马车一起沿着下田街道而下。

洪作期待山口平一能掀起篷布露出脸来。如果平一露出脸来,洪作就想像他们以前一样,招呼他“阿平”。但是直到市山村的村边,这个被马牵引着不停摇晃的四角形箱子都没有打开它的盖子。在市山村的尽头,洪作他们作别了马车。

孩子们回程时东玩一会儿,西玩一下地走着。市山村的孩子们也聚集在各处,只是呆立在寒风之中,同样无事可做。洪作他们时而向市山村的孩子们扔石头,时而反过来被对方扔石头,就这样一路打发着时间往回走。

走回停车场时,洪作他们看到第二趟马车已经准备出发了。这次的马车有三个乘客。这三人是晶子、晶子的妈妈和弟弟公一。公一对洪作他们解释道:

“我们去趟东京的亲戚家。”

和载走山口平一的第一趟马车相比,第二趟马车看起来欢快而热闹。晶子的母亲说:

“你们要不要坐马车去市山?想坐我请你们。”

这句话对于孩子们来说十分有魅力。

“我们坐吧。”

一个孩子话音刚落,马上就有几个孩子一齐冲向马车。洪作并不想坐马车,所以只是看着孩子们在那里喧闹。赶车的大叔拎起两个车厢里坐不下,紧抱着上车踏板的一年级孩子,把他们放到地上,然后便赶着车出发了。马车出发后,晶子掀起篷布对着洪作挥手。自从和纹太打架的那件事发生以来,洪作便已不再关注晶子,但此时晶子突然的挥手,却让洪作的心情也明媚了起来,仿佛回忆起了已被遗忘的往事。洪作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马车消失在市山村。

第二天、第三天也刮着风。新年的前三天,孩子们全然在寒风中度过。明明身边应该有什么好事情发生,然而现实中却什么都没有。孩子们还在期待。即便新年头三天结束了,寒假还在继续。也许在那期间,身边还是会有好事情发生,虽然有点姗姗来迟。

仿佛是为了回应孩子们的期盼,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在五号的下午,村里开来了第一辆公交车。从去年春天前后开始,大仁和汤岛间的公交将于近日开通的传言便成了村民们的话题,但孩子们不怎么相信这条传言。他们认为这种荒谬的事情不可能实现。为了通公交这件事,村民们集中讨论过很多次,也和公交公司的人举办了宴会,但是孩子们无一例外对此持怀疑态度。下田街道真的能通公交吗?孩子们再怎么拼命想象,眼前也浮现不出那个大型的四方形汽车在白色街道上高速行驶的情景。但是现在公交车真的来了。虽然真正通公交据说得等到春天以后,但今天作为试运行,公交车第一次开进了村子。

公交车一停在小学旁边的村公所前,大人和小孩们便聚集到了车的周围。洪作也和阿缝婆婆一起来看公交车,连上家也全家出动前来参观。孩子们先是有些顾虑,只是站在稍远的位置看着,过了一会儿便靠近过去,或是摸着车体,或是坐进车里。正当村民们在参观公交车时,突然警钟响起来,长野村的一间农宅冒出了火舌。

不过,火灾只烧掉了杂物棚的一小部分便被扑灭,并没造成严重后果。孩子们既要去看火灾,又要看公交车。之后着火那户农家的媳妇说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才失的火,在火被扑灭后便不见了踪影。这事件发生后,孩子们又得到长野村的山里去找那媳妇。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但身体只有一个。正月头三天没发生的好事情,在五号这天以一种极其充实的形式一次性全发生了。

公交车自五号停在村公所前起,六号、七号连续三天一直被展示在那里。孩子们聚集在公交车周围,度过了这三天不用去学校的寒假时光。有些孩子甚至从早到晚一整天不肯离开那里。大人们也从很远的村子过来参观公交车。这台车子不久将每天塞满人来往于大仁和汤岛之间,这事光是想象一下便让人觉得很棒。

洪作从土仓出来后,总是想到公交车停放的地方去。连去上家的时候也专程走新道,从停着公交车的公所前面经过。每次都可以看到十个左右的孩子和几个大人聚集在那里。当洪作不知第几次去到那里时,看见赶马车的兵作和小学的杂工大叔在公交车旁吵了起来。他们两人都是差不多五十岁的年纪,并且很巧合地都是瘦子。两人的语调变得激烈起来,孩子们把他俩围住,认真听着各自的说辞。

“就算公交通了,就算通了,还是没什么人会坐。因为这就是个机器,搞不好什么时候坏了就从坡上冲到山谷里去了。谁会把宝贵的生命交给这玩意儿?”

兵作说道。

“你这样说,那马车还不是一样?马就是头畜生,搞不好什么时候就发狂乱跑起来。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公交车的时代了。通了公交车,谁还会坐这吹着喇叭、跑起来哐当作响的马车?”

杂工大叔说道。因为他的亲戚在沼津当公交司机,所以他支持公交。而兵作这两三天来一直情绪激动,因为每次碰到村里人,他们就会对他说:

“你这门生意也算完了。”

或者,

“阿兵,这下可大事不好了。你得换个生计,不然可就吃不上饭了。”

如此等等。这让兵作的情绪很是激动。两人久久地吵着同样的内容,当兵作用木屐踢了下公交车的车体,杂工大叔便叫嚷着不打你不行了云云,扑向了兵作。

虽然两人马上被围观他俩吵架的大人们拉开,但这件事还是在洪作心中留下了小小的伤痕。他想,公交开通了,赶马车的阿兵大概真的会丢了生计。虽然洪作平素对阿兵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但是他喜欢看阿兵疼爱马儿的样子。若是孩子们对马儿调皮,阿兵就会气得满脸通红,但反过来,如果他看见孩子们在给马儿喂红萝卜什么的,就会笑容满面地真心表示感谢,仿佛自己代替马儿道谢般说道:

“谢谢啦。我最爱吃红萝卜了。比起老板娘,我是多么地喜欢红萝卜。”

洪作曾在大约一年前到停车场拜访过阿兵,问他马儿的事情并写进了作文。阿兵那个时候这样说道:这世上没有比马儿更可爱的了,再辛苦的时候也从不抱怨,只是从眼里哭出大滴的泪水。关于马到底能不能哭出大滴的泪水,洪作虽然没有相关的知识去验证这个说法的真伪,但这句话打动了他。

因为有这段经历,所以在阿兵和杂工大叔的争执中,洪作支持阿兵的意愿更强烈。但是只要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旁观,都能看出杂工大叔形势有利,阿兵劣势明显。阿兵被两三个大人劝住,往停车场那边回去了。在他的背影里,到底还是隐隐约约地透着失败者的影子。洪作不由得觉得阿兵与其说败给了杂工大叔,不如说败给了全体村民。

对于洪作来说,今年的新年和以往有些不同。比如回乡时寒碜无比的山口平一,还有即将被时代所抛弃的赶车人阿兵,洪作感到自己的心绪被这些背运的人所吸引。学校从八号开始上课。在上课的前一天,御料局所长一家从东京回来了。晶子、公一,还有他们的母亲三人带着满身的东京气息,从停车场沿着坡道走了上来。洪作去上家玩了之后正好回家,在幸夫家门前和他们不期而遇。晶子的母亲一见洪作便说:

“我们给阿洪也准备了礼物。回头你来家里拿吧。”

晶子接着她母亲的话说道:

“那回头见。”

洪作回到土仓后,犹豫着该不该去御料局所长家。既然晶子和她母亲都叫自己回头去她们家,那当然去一趟才符合礼仪。但是,去这一趟就只是为了拿回从东京带来的礼物,没有别的目的。洪作非常想按晶子和她母亲说的去一趟,但他又想避免自己因为这个而被她们误认为贪图礼物。

直到太阳落山洪作都在为这件事犹豫,下不了决心。吃晚饭时,洪作把晶子母亲的话说给了阿缝婆婆听。阿缝婆婆似乎稍稍想了一下,问道:

“是什么礼物啊?”

接着她又说: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总之,阿洪你还是去吧。”

“我不想去。”

洪作说道。

“阿洪不想去,那婆婆代你去。”

阿缝婆婆说道。

“她们又没说婆婆来拿。”

洪作说。

“就算没说婆婆来拿,婆婆还是代阿洪去取回来吧。”

“这样做太丢人了。”

“哪有什么丢人的?别人说了去拿就得去拿。”

阿缝婆婆说道。

吃过晚饭,阿缝婆婆在楼下收拾着餐具,洪作心想,若是阿缝婆婆要去所长家,说什么也要拦住她。这时,酒坊家——那家和洪作也有血缘关系——的媳妇有事过来,在二楼和阿缝婆婆谈上了,因此洪作便打消了监视阿缝婆婆的念头。他很自然地想到,到了晚上,即便是阿缝婆婆也不会去拜访所长家了吧。

洪作坐在靠里的房间的书桌前。明天就要开始上课了,今天必须把作业做完。洪作的心思完全扑在了学习上,突然他注意到隔壁房间已经没了人声。他连忙打开拉门一看,阿缝婆婆和那个年轻的女访客都不见了踪影。洪作马上跑下楼梯,昏暗的楼下也没有阿缝婆婆的影子。

洪作胡乱地趿拉上稻草鞋,立刻去到门外。月光把周围照得和白天一样亮堂,只有树木的阴影如流淌的墨水般黑暗。洪作沿着街道往上家跑去。

“婆婆来过没?”

洪作站在只开了一扇门板的门口问道。

“刚刚走了。说是去所长家。阿洪,你在那没见到她吗?”

外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洪作立刻离开门口,往御料局的后门方向跑去。洪作到了后门穿了进去,看见一个人影正在横穿空地,往官宅[23]那边走。那人肯定是阿缝婆婆了。她弓着背,每走五六步便停下来把背挺挺,走得慢慢腾腾,让人觉得她并不是在走,而是在挪动。洪作追上阿缝婆婆,从背后叫道:

“婆婆。”

阿缝婆婆慢慢地回过头来。她的白发在月光下闪着银光,脸上也刻满了比白天更深的皱纹,让人觉得她已经不是一般的老太婆,而是更老的老媪。

“我们回去。”

洪作说道。对此,阿缝婆婆口中低声嘟哝着什么。

“我们回去。”

洪作半搂着阿缝婆婆的背,把她转到与她前进方向相反的方向。阿缝婆婆好像被洪作的强硬态度所压倒,和洪作一起走了两三步,然后她说道:

“所长家就在那儿了,我去去就来。”

“你去干什么?”

“我去把礼物拿回来就行了。”

这时,洪作对阿缝婆婆产生了强烈的愤怒。

“你这个贪婪的老婆子。”

洪作忍不住对阿缝婆婆这样骂道,同时瞪着她的脸。因为洪作此前从未说出过这样的话,阿缝婆婆看起来一脸震惊。不一会儿她问道:

“阿洪,你在生什么气?”

“生什么气你看不出来吗?”

“哎呀,好吓人!”

阿缝婆婆做出夸张的害怕表情,然后这样说道:

“就按阿洪吩咐的回吧。”

阿洪感到一阵强烈的悲哀向自己袭来,仿佛心脏要被撕裂。这是自己的心情不能为阿缝婆婆所理解的悲哀。洪作不经意间用了“贪婪的老婆子”这种不该说出口的话语骂了阿缝婆婆,但实际上从去年前后开始,阿缝婆婆便明显地变得贪婪起来,而直到两三年前,她绝对没有表现出贪婪的地方,但现在连洪作也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的变化。他无法理解为什么阿缝婆婆会变成这样。按上家外公的说法,阿缝婆婆的腰越弯,贪念就变得越深重。

在把阿缝婆婆带回土仓途中,洪作心中感到闷闷不乐,因为他不知道回家后该如何处理两人间的尴尬局面。硬着头皮回到土仓二楼一看,阿缝婆婆带着一脸看起来有些害臊的表情说道:

“今晚被阿洪骂了!”

她这表情在洪作的眼中看来,如同幼女一般害羞。

第二天,在学校吃午饭的时候,晶子递给了洪作一个盒子,里面排列着十二支彩色铅笔。

“这是我妈妈给的。”

晶子说道。这天洪作放学回家后,把装着彩色铅笔的盒子给阿缝婆婆看,她赞叹道:

“就是这个吗?真是好东西啊。”

然后她一支支地抽出铅笔,仔细地看着,又说道:

“所长给的礼物,果然奢侈啊。”

阿缝婆婆由衷的赞叹让洪作非常开心。

十四号是过“爆竹节[24]”的日子。因为爆竹节这项新年活动从很早以前开始便交给孩子们来操持了,这天早上洪作和幸夫指挥低年级学生分头前往旧道沿路的各家,收集那里的新年饰物。按以前的规矩本来应该是七号去收这些饰物的,但近来变成了在烧它们的爆竹节当天收集。有的人家会把橙子取走只给饰物,有的人家不光不取走橙子,连干柿子串都一起给了孩子们。[25]

这些新年饰物被集中到田里的一角,堆放得高高的。幸夫点了火,当火势旺起来了,他喊道:

“大家把新年初笔[26]扔进去。”

孩子们把正月初二那天写的新年初笔纷纷扔进火里。洪作和幸夫也往火里扔了自己的作品。这项工作完成后,孩子们便开始了爆竹节里最快乐的活动——把插在乌樟树枝尖端的小团子拿到火上烤了吃。

这一天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全都在一起活动。一年之中,男女孩童一起活动只有一月十四号这天。孩子们都不喜欢自己写的字被别人看见,所以一般都把初笔揉成一团扔进火里。一个男孩拿着棍子把女孩写的东西从火里扒了出来,有些只烧了一点,有些完全没有挨着火。突然,一阵尖细的叫声传来:

“那张别打开!”

洪作不看也知道是谁在叫。三年级的为雄正要用棍子展开一张初笔,而晶子想用自己的棍子把它抢回来。晶子的初笔虽然被火烧去一点,但是写着字的部分仍安然无恙。

——少年易老学难成

——一寸光阴不可轻

这样的文字映入洪作眼帘。这几个看来仿佛是男孩写成的苍劲大字,被分成两行书写在几张拼好的半纸[27]上。少年易老学难成,只有这第一行文字洪作看得懂。洪作感到了一种让人全身发紧的紧张。啊啊,少年易老学难成。洪作突然站了起来,他甚至想回到土仓,直奔二楼开始学习。洪作带着敬意望着这个把自己的初笔又深深捅进火堆的女孩。虽然自己之前也曾被晶子吸引,但现在这种被吸引的感觉完全不同以往。这位女孩在新年初笔上写下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洪作,洪作对她充满钦佩与赞美之情。

爆竹节一过完,过新年这件事便完全退出了孩子们的头脑。过新年不过是一件已经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从这时开始,真正的寒冷降临了伊豆天城山麓的各个村庄。几乎每早都把地面冻住的霜柱长得越来越深,把小河边的绿草封入内部的冰柱变得越来越多。孩子们把冰柱叫做玻璃。新年那几天几乎每日刮过村子的风儿已经死了,宁静的阳光落在街道上,寒冷比起先前变得严酷了不少。

按照每年的惯例,当真正的严冬来临之后,孩子们间便开始流行用陷阱捕鸟。飞来的小鸟里面鹎[28]类的鸟儿占多数。鹎鸟在村里到处都看得到,但它们现身特别多的地方,是在了无人家的长野川河谷地带。

洪作从学校回来便会和两三个同伴一起从沿着长野川铺开的梯田下到河谷,在那里架设捕捉鹎鸟的陷阱。要架好这么一个陷阱需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劳力。要砍来弹性好的枝条,将其一端插入冬天干枯的田地里,将露出地面的另一端弯折起来提供弹力。幸夫和佐渡屋的龟男很会架设陷阱架。陷阱的工作原理是先在陷阱处提前撒好红色的果实,当前来啄食的小鸟碰到机关的一端时,提供弹力的枝条便强力弹起,架好的木条便会向下打来,夹住小鸟的身体。中了陷阱的小鸟无一例外全被夹死,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是个残酷的陷阱,可以说是小鸟的死刑台。

然而小鸟也变得聪明起来,它们只是啄食作为诱饵的红色果实,却怎么也不让身体触碰到机关。洪作和幸夫他们几乎每日架设陷阱,但很少有小鸟中计。孩子们一般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去查看是否有小鸟中了陷阱,他们会在去学校前绕到各个陷阱处检查情况。

一天早上,洪作和幸夫两人去查看陷阱。他们挨个查看了设在河边山崖上的几个陷阱,发现其中一个夹住了一只鹎鸟。鹎鸟的头被打下来的木头夹住,小小的身体横躺着,凄惨地陈尸于此。

洪作和幸夫都不想立刻把它拿起来,而是长时间地从上方俯瞰着这小小生物的尸体。这时,洪作听到几个女学生的声音混杂在河水的流动声中传来,一回头便看见手持红色小叶山茶花枝条的女孩子们正沿着崖边的小路往上走。洪作在里面看到了晶子的身影。因为晶子是六年级学生,她走在一群人的最前面,看起来像是正在指挥这群女孩子一般。

“喂——,陷阱抓住鹎鸟啦。”

幸夫向那群女孩子喊道。于是晶子她们沿着河边狭窄的小路跑到了洪作他们身边。女孩子们立刻把陷阱围了起来。晶子直盯着鹎鸟的尸体,一副屏息凝神的神情。幸夫弯下身子开始捣鼓陷阱,要将鹎鸟的尸体取出来。不久他除下了夹住鸟头的木头,把鹎鸟的尸体拿在手上,注视着它站了起来。

“啪嗒,咻——[29]。”

他这么说着,把鹎鸟往洪作那边递去,洪作接了过来,发现鹎鸟的身体已经像冰一样冷,在它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张力和抵抗。它是那么地柔软和无力,让人不由得感到世上没有比这更柔软的东西了。

洪作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鹎鸟的尸体,他觉得幸夫把一个烫手的山芋交给了自己。女孩子们把脸凑近过来观察着鸟尸。

“把这鸟拔了毛,烤了做成便当里的菜。”

幸夫说道。洪作想把鹎鸟还给幸夫,但幸夫没有接招。幸夫嘴上说得简单,但其实他似乎也明显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的猎物才好。他说道:

“阿洪,这个给你了。”

“我不想要。”

洪作刚一说完,幸夫便说道:

“那给谁吧。”

说着便看了一圈女孩子们的脸。洪作也跟着幸夫看了一圈在场的女学生们的脸,没有一个人打算接招。

洪作突然听到身边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哭声。这是一阵没有任何先兆,突然从一个女孩口中传出的剧烈哭声。婴儿有时也会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正好和现在的情况很像。哭起来的是晶子。她用两手捂住脸,肩膀小幅抽动着,剧烈地呜咽,哭得是如此毫无顾忌而又充满悲伤。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发事件惊呆了,但大家马上明白了晶子为何哭泣。能让人们联想到事情前因后果的紧张空气早已飘荡在这里,能让人们极其自然地理解晶子为何突然爆发的背景早已铺垫完毕。

洪作恍然大悟,他在心里沉痛地接受了晶子的抗议,同时也感到事情变得甚为棘手。他心想,正是因为自己手里握着鹎鸟的尸体,晶子的指责和抗议才会全部指向了自己。

“这个还给你,是你的。”

洪作无论如何都想让幸夫接过鹎鸟的尸体。

“不是我的,这是你造的陷阱。”

幸夫后退了两三步说道。洪作感到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他想尽快摆脱鹎鸟的尸体,但事到如今又不能把它重新放回地上。

“给你。”

洪作再次对幸夫说道。于是,这次幸夫或许想到了什么,他接过鹎鸟的尸体,便一下子像扔石头一样,用一个投棒球的动作把它扔向山崖的对面。

“阿洪,我们走。”

他说着便走了起来,把那群女孩子留在原地。洪作马上跟着他走开。虽然幸夫采取的解决方案不一定是最佳方案,但它确确实实解决了问题。洪作心想,要是自己也能早点那么做就好了。虽然这种行为看起来粗鲁,但其中明显包含着对晶子用哭声表示抗议的反感。

因为晶子的哭泣,洪作意识到了捕捉小鸟的残忍,对此有了痛彻的领悟。但另一方面,洪作很反感晶子的这种抗议方式。洪作十分清楚自己干了残忍的事情,但他同时认为,晶子完全没有必要用突然大哭的方式来表达抗议。

幸夫肯定也有同样的感受。他采取的措施便是把问题的焦点——小鸟——扔进河里。在洪作看来,这倒是很符合幸夫的性格特点,体现了直爽的、男子汉应有的态度。同时,洪作也感到自己真是没出息——没有采取类似的措施,只是一个劲儿地握着鹎鸟的尸体手足无措。因为这次事件,洪作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讨厌自己的情绪——自我厌恶。他一方面讨厌自己对残忍的麻木不仁——这点被晶子指了出来;另一方面也讨厌自己虽然反感晶子的行为,但还是一味地顾虑对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认为,幸夫很有男子汉气概,做事毅然决然,实在了不起。

这次事件后,洪作再也不设捕鸟的陷阱了。他一想起陷阱,耳边便会响起晶子那剧烈的哭声。这次事件过去几天后,洪作开始注意到女孩子不同于男孩子,她们的感情非常脆弱。女性有着一颗容易受伤的心,这颗心纤弱得超过自己这些男性的想象,就像那鸟儿的初生绒毛一般。洪作在学校里也开始采用一种略异于以往的视点来观察女学生了。确实以这种视点来看,女学生们在让人感到温柔和善的同时,也是不那么容易对付的。无论遇到什么事,在很多情况下她们会立刻哭起来,而不是说出自己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