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季的假期里,洪作一个人去了沼津的神木家玩。去他们家算起来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差不多三年前,洪作和阿缝婆婆一起去沼津,住在站前的旅馆时,他和神木家的两个女孩去千本滨玩,结果引发了自己买零食吃坏了肚子,回家后上吐下泻的小事件。第二次是跟着学校旅行来沼津,抽空拜访了神木家。那次洪作只待了十分钟,没有碰见两姐妹——兰子和玲子,只得了一份姨妈给的包在纸里的零花钱,然后便迅速回到了在站前广场集合的同学们那里。

这第三次沼津之行的目的是购买考试参考书。洪作也快升入六年级了,中学的入学考试就在一年之后,已经容不得再像之前那样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了。阿缝婆婆也知道,要升入中学得参加入学考试,如果出身于农村小学,不好好学习是很难考上的。因此她告诉洪作:需要参考书的话,就去沼津买回来。

“阿洪,无论如何参考书是必须买回来的。”

看来不知是谁给阿缝婆婆灌输了考试参考书必须买的观点。

关于去买参考书这件事,伯父石守校长也半命令半建议地向洪作提过。在春假开始之后,洪作被石守森之进叫去了学校,一进校长室,石守森之进便像往常一样,板着脸瞪着眼般地一直盯着洪作,突然他问道:

“洪作,有在学习吗?”

“在学习。”

洪作回答道。

“不再努力点可不行。前段时间我看了你的作文,居然有三个错字。一篇短文里面就有三个错字的话,中学是根本考不上的。——努力,你还得努力。”

石守校长说道。之后他又说:

“你一二年级的时候好像还行,越到高年级就越不行了。你这样子将来不堪设想。——努力,你还得努力。”

对于石守校长斥责自己越到高年级就越不行这点,洪作有些无法理解。因为自己在学校的成绩丝毫没有下滑。洪作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才受到这样的批评。

“你去沼津把参考书买回来。光是教科书的话根本考不上!总之努力,你还得努力。”

石守校长说道。他一直强调要努力。洪作后来才知道,晶子作为今年本校唯一的考生参加了沼津的女子学校的入学考试,结果那天结果揭晓,她成了极少数落第考生中的一员。因此石守非常不高兴,甚至把气撒在了洪作这个明年的考生身上。晶子落第的消息过了两三天便传遍了全村。这件事在村民中成为了公交车进村后的又一个事件。

“你听说了吗?这事得悄悄说,说是御料局的晶子没考上。”

或者,

“没考上的话,也嫁不出去了。”

每次村里的女人们碰在一起时都这么谈论着。孩子们这边也是,他们来到御料局的院子里,想看看落第的晶子现在是什么样子。当晶子从家里出来时,他们便发出哇的叫声,仿佛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着,惊慌失措地逃开。

洪作便是在这么一个时候踏上了沼津之旅。洪作有生以来第一次一个人坐了马车。洪作为自己一个人踏上旅程而兴奋不已。独自坐马车也好,独自乘轻便铁道也罢,洪作对此早已不再担心,他的眼、耳、皮肤等感官已经足够敏锐,能毫不遗漏地感受到外界任何微小的变化。

洪作在大仁下了马车,接下来换乘轻便铁道去了三岛,从三岛换乘火车仅仅坐了一站便在沼津站下车。下车后他在站前的商店打听了到神木家所在的鱼町怎么走。路是一条道,没有分岔。洪作手拿布包袱,走过热闹的大街,走到御成桥附近时,他想起了神木家的位置。

洪作进了神木家的门。兰子的母亲可能正好要出门,刚好从地板上面下到裸地。姨妈一见洪作的脸,便问道:

“你是阿洪?”

“是的。”

洪作答道。

“你一个人?”

“是的。”

“哎呀,你都能过一个人来了。你又长大了,和之前相比都快认不出来了!来,快上来吧。”

姨妈热情地欢迎了洪作。

“姨妈到附近办点事儿,马上就回来,兰子在里面,你和她玩吧。”

姨妈说着就到外面去了。洪作便登上了地板,往里面的起居室瞧了瞧。也许是因为自己刚从阳光明媚的外面进来,洪作觉得房间里很暗,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谁?”

从黑暗中传来了一声清澈悦耳的声音。这肯定是兰子。

“——洪作。”

洪作说道。

“哎呀,欢迎。”

接着兰子高声地叫着妈妈!妈妈!似乎想告诉她洪作来了。

“姨妈刚才到外面去了。刚刚在那边我见着她了。”

洪作说道。“是吗?妈妈真讨厌,说都不说一声就出去了。”兰子这么说道。说完她又告诉洪作:

“你先去井边洗手。坐了交通工具很脏的。”

“嗯。”

洪作按她说的,老老实实地下到裸地上,去井边洗了手。再来起居室时,也许是眼睛已经适应了的缘故,不再觉得这里像先前那般昏暗了。兰子喉咙上缠着绷带,用一种双腿稍稍弯曲摆在身边的姿势坐在炉边。她面前有一大堆橘子皮,可能之前在吃橘子。

洪作非常吃惊兰子长这么大了,和之前的兰子相比像是另一个人。之前还是个淘气不羁的坏心眼女孩,现在完全带着大人味,连说话方式都变了。

“吃橘子吗?”

“不吃。”

“给你拿些点心来吧。”

“不要。”

“真懂事。”

洪作吃惊地看着兰子的脸。这句话若是姨妈说来倒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它千真万确是从兰子口中说出的。

“去我学习的房间吧。”

“嗯。”

“我给你书签。”

“嗯。”

洪作跟着兰子上了通向二楼的楼梯。这个房间好像是兰子和玲子共用的,狭窄的房间正中摆着两张对着的小桌子,在房间一角的书箱上摆放着很多人偶。

“你在这里学习吗?”

洪作问道。

“不学习,光玩儿来着。”

兰子答道。说着她打开自己桌子的抽屉,取出一个纸盒子,从里面拿出来很多书签。

“只能给你一个,选吧。”

“都可以选吗?”

“嗯,选你喜欢的。”

洪作拿起一个蓝色布书签。

“这个是老师给的,老师只疼阿兰。”

兰子说道。洪作这才注意到兰子的脸看起来与其说是白色倒不如说带点绿色。也许是带着叶子的树枝伸在窗外,那树叶的绿色映照过来的缘故吧。

这时有人响亮地踏着楼梯上来了。是玲子。玲子和之前没有太多变化。

“阿洪?”

玲子说道。

“嗯。”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住这儿吗?”

“嗯。”

“住几天?”

“不知道。”

这时,玲子说:

“住久了可不行。婆婆说,我们老是留人住,家里就会变穷。”

“穷?”

洪作吃惊地问道。

“闭嘴!你在胡说些什么?明明什么都不懂。”

兰子不容分说地说道,她的语气完全是大人了。

“但婆婆就是这么说的。”

“婆婆她懂什么?说我们家穷什么的,听了真是惊呆了。不好意思,我们是有钱人。”

“说是家里连米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

“真的,妈妈就是这么给爸爸说的。”

“那不对!”

兰子用下巴指着玲子说道:

“那是因为爸爸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外面找女人,妈妈才吓他。你连这都不知道,真是不懂装懂!”

说着,兰子突然用右手手掌推了一下玲子的额头。玲子踉跄了两三步,马上站住了。这时她先是瞪了兰子一眼,然后把手放在兰子书桌的边缘,一下子将它掀翻了。

与此同时,两人都扑向了对方。当时的情景就像两枝巨大的花束撞在一起,摇晃着,散落着。洪作从未见过如此激烈的打架场面。比起眼前的情景,汤岛的孩子们的扭打完全不能算作打架。不久惨叫从兰子口里传出。洪作看到体格较大的兰子被体格较小的玲子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道不道歉?”

玲子用缓慢的语调重复了三遍同样的问话。每次问话时兰子就会发出惨叫。大概是哪里被对方掐着了。

过了一会儿,玲子离开了被压在地上的姐姐,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直接下楼梯走了。兰子一边发出尖利的哭声,一边站起身来。她抽噎着抽出玲子书桌的抽屉,把它拿到窗边,然后扔到了房顶上。原先装在抽屉里的彩色铅笔、纸片、笔记本、小人偶、剪刀等全都发出声响,散乱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

洪作在姐妹俩混战期间,感到自己完全无计可施,只得在旁边看着,等着她们打完。姨妈上来了。她一看房间,便说道:

“哎呀,又打架了。真是的,把桌子都掀翻了!——受伤了我可管不了。”

说完,她又像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似的,对兰子说道:

“阿兰,你到楼下和阿洪一起去吃点心吧。”

和两姐妹不同,姨妈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从容不迫。

“阿洪,去吧。阿兰也调整下心情,到楼下去。”

说完,姨妈便下楼去了。

洪作那天一个人去附近的书店买了参考书,那天和第二天,他连续麻烦了神木家两晚。虽然玲子说什么家里已经没有米了,但在神木家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女佣也还是忙前跑后,不管任何事物,都充满了足以让洪作这些孩子目瞪口呆的奢侈。每日三餐,桌上都摆着吃都吃不完的菜。连睡觉的寝具都是蓬松柔软、非常舒服的奢侈货。

即便如此,连还是孩子的洪作也能隐约察觉到这家人的生活状态绝对算不上健康与正常。发生在两姐妹间的那场激烈打斗怎么也不能算是正常,但这样的事情却发生在这家里的方方面面。比如:姨妈说做晚饭太麻烦,便订了很多鳗鱼盖饭,甚至把佣人的份数也算了进去;鱼店拿来的东西也不仔细看,就用她那清澄而又柔和的声音说道:

“好,看起来不错就都留下吧。”

洪作在这家里最喜欢这个如同奢侈人偶般的姨妈,但他同时也隐约地感到其存在本身是摇摇欲坠,根基不牢的。之前来的时候,姨妈的温柔和悦使自己没有注意到这点。总之,这次连洪作都不由得感觉到了这样是不行的。他想,即使今天真的没米吃了,这位全然不知疾苦的女士大概也不会注意到吧。

第二天下午,洪作被兰子邀请去千本滨看海。

“阿洪,你先出门,去街角的蔬菜店那里等我。我们一起出门要被人想歪。”

兰子这样说道。

“为什么会被想歪?”

洪作问道。

“可不就是男女一同出去会让人起疑心吗?阿洪啊,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在你们乡下可能没什么,可城里人嘴碎着呢。”

兰子这时从衣柜里拿出了好多好多衣服,为了选出一件穿着去而煞费苦心。兰子把不喜欢的衣服扯出来便毫无顾忌地把它们扔在榻榻米上,一点也没有要收拾的意思。

洪作按她说的,先出去,然后在街角的蔬菜店前等她过来。兰子穿着一件彩色箭羽花纹的衣服来了。她这样子看起来与其说是少女,不如说是姑娘。洪作远远地看她走来,心想,和这位少女一起在街上走果然是件有些令人郁闷的事情。既惹得旁人注目,自己看起来又有几分像是跟班的,实在令人讨厌。

“久等了。”

兰子走近过来说道,然后她又说:

“我们走快点吧。玲子那家伙搞不好会追过来。她在吃醋。”

“吃醋?”

“哎呀,你不知道吃醋吗?就是嫉妒。我妈也会吃醋。我爸不回家来着,所以她吃醋,可厉害了。”

兰子说道。洪作害羞地和兰子并排着走在大街上。他们花了十分钟走到千本滨的入口。其间兰子问洪作知不知道啄木[30]的歌[31]。不用说,连这个人的名字洪作都是第一次听说。

“不知道啊。”

“哎呀,你不知道!?真让人吃惊。连啄木都不知道。乡下的小学真是不行啊。”

“没学过。”

“即使没学过,起码啄木这个人城里的孩子都知道。——他不是有名的歌人[32]吗?”

“不知道。”

洪作有些生气地回答道。

“有本芳水知道吗?”

“不知道。”

“他是小说家。”

“不知道。”

“回家我借给你。”

兰子说道。

千本滨上刮着风。海滩没有人,强风卷起沙子,从据说多达上千棵的松树间吹过。当把脸朝向风的方向,沙子就会打得脸生疼。

“我们倒着走吧。”

兰子说道。说着她自己真的背过身子倒着走了起来。洪作也模仿她走着。穿过松林就看到了海。白色的浪头铺满了整个海面。

“我给你唱啄木的歌吧。”

兰子说道。在洪作回答前,歌声已经从她嘴里飘了出来。她的声音很是尖细。一声声的歌声从兰子口中唱出后,顷刻间便被风劫走,飞向身后。洪作专注地听着,虽然他不知道歌中词句说的是什么,但心却被那调子深深吸引。

“学校教的吗?”

洪作问道。

“怎么会教啊?恋爱的歌唱了就要被骂的。”

“恋爱的歌?”

“是啊,讲初恋的歌。”

无论是恋爱还是初恋,这些词都是洪作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然而虽是第一次听到,洪作还是懂得那是怎么一回事。

兰子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全是啄木的歌。唱起歌时,她时而嘴角大大舒展,时而嘴唇小小噘起,形态变化万千,可以看到她已经完全发自内心地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了。

两人在走出松树林的地方,坐到了沙滩上。虽然飞来的沙子使他们没法一直平静地坐着,但洪作在当下自己初次体验到的青春之情中,感到了局促紧张。

洪作站起来往海里扔石头。洪作一扔石头,兰子也变回了少女,仿佛不想输给洪作似的,也卷起衣袖扔了起来。洪作在扔石头的时候才注意到,兰子比自己要高些。比自己小的少女长得比自己还高,洪作对此感到非常自卑。光凭这一点,自己就完全没有取悦这位少女的资格。

三月假期的沼津之行,对于洪作来说到底算是大事一件。他认为兰子这位老成的少女让自己认识到了自己之前全然不知的、高级而甜美的世界。兰子在千本滨唱起啄木的歌的声音,总是萦绕在洪作耳边。虽然歌中词句记不得了,但那歌声却让人感到甜美、优雅以及热烈,仿佛听者的内心受到了源自心底的震撼。

新学期开始,洪作见到了升入高等科的晶子,与兰子相比,晶子看起来要稚嫩得多。虽然算起来晶子要比兰子大两岁左右,但无论是从打扮还是言语来看,洪作都觉得她到底还是位乡村少女。

上家那边也经常说起有关兰子的传闻。虽然一定会有人说那个娇纵孩子真让人头疼云云,但洪作并不打算把兰子说得那么坏。虽然她任性、老成,和玲子打架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不正常,但是过后回忆起来,却不由得神奇地感到她身上有一种闪闪发光的美。玲子身上也有和兰子类似的地方,但是她在某些地方比较好强,给人一种意志刚强的感觉。两人比较起来,洪作对兰子更有好感。

新学期一开始,洪作便立刻投入到应试的学习中。他告诉自己这一年不能再玩了。他把书桌安放在土仓北侧的窗户下,在书桌旁立起小书挡,将教科书和沼津买来的参考书之类的在那里摆好。其中一本参考书里面夹着兰子给的蓝色布书签。正因为是异性给的,那张书签看起来似乎有着什么重大意义。

洪作开始在放学回家后,到河谷中的公共浴场泡澡。在此之前,因为不喜欢泡澡,洪作从没一个人去过公共浴场。升入六年级后,他几乎每天都要沿着河谷的小路下到浴场。洪作起了这个头,附近低年级学生们也学着他开始泡澡。幸夫和龟男也是放学一回家,便立刻拿上手巾来到土仓门前等洪作。去河谷的公共浴场泡澡成了村里这群孩子们的游戏。

然而,洪作之所以去浴场泡澡,是想从中获得独处的时间。不过即使有了独处的时间,他也不是用来思考什么,他只是希望有时间不受人打扰地一个人走路,有时间一个人坐在大白天空无一人的浴场的浴池板框上。各种漫无边际的思绪钻进洪作的脑袋。升学考试、来年必须考上的中学、兰子、有着人偶般的纤细脖子的神木家的姨妈、丰桥的双亲和弟弟妹妹,这些纷繁复杂的人或事毫无关联地出现在洪作脑中,又消失不见。

但是,当村里的低年级学生也一起来泡澡后,洪作便没法享受独处的时光了。公共浴场完全化身为游乐场。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以跳水的姿势,头先入水地跳进浴池。

因此,只过了差不多半个月,洪作便放弃了每天去河谷里的公共浴场。在这段短短半个月左右来往于浴场的时间里,洪作还遭遇了一场小事件。当洪作他们走进浴场的时候,正巧有几个大泷村高等科的女学生在泡澡。她们一见洪作他们的身影便一齐啊地尖叫起来,连忙从浴池里爬出来,开始擦拭身体。洪作听到女学生们的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女学生们之所以慌着用衣服把自己的裸体包起来,不是因为低年级的男孩子们,而是因为洪作过来了。其中一个女学生穿完衣服,在离开浴场时,脸朝着洪作这边说道:

——阿洪你个色鬼。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憎恶的表情,语调中明显充满了谴责。洪作心中不快,但无言以对。打这件事之后,洪作便讨厌起了那个矮个子的高等科少女。洪作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年龄已经不允许自己再像以前那样在女性面前自由行动了——虽然他自己不这么认为。这次公共浴场事件使他意识到这点。在沼津时,兰子曾为了不让人看见两人一起从家里出去,而让他先出门到蔬菜店那里等着,这件事也成了他产生这种意识的契机。

正因为发生了这些各式各样的事情,今年的春天对于洪作而言,与往年稍稍有些不同。之前懵懵懂懂地接触到的所有事物,现在都一点点地具有了不同的意味。站在洪作的角度讲,他现在正在进入多愁善感的少年期。

大仁到汤岛间的公交开通是在四月中旬。比原定的五月提前了一个月,樱花开始飘落后不久,最初的一班公交便开来了汤岛村。这天,以村长为首的所有村民全员出动,欢迎公交。小学生们也提前一节课下课,站在街道各处迎接公交车,就差整齐地列队欢迎了。第一班公交车用红白色的布装饰着车体,迎着微暖的春风,卷起沙尘开进了村子。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发出了欢呼声。

从第二天开始,一天来村里两班公交车。在公交开通后的这段时间里,学生们都心神不宁。在上课时若是听到了公交的声音,他们就会全部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窗边。

公交到来的时间非常不靠谱。有时上课时来,有时休息时来,在休息时若是听到了公交的声音,分散在操场上的学生们便会倾巢出动,纷纷兴奋地叫着冲向校门。他们在那里向公交车挥手,人人嘴里都叫喊着什么。即便这样也不够,总是有十个左右的孩子追赶着公交,跟在它后面跑着。

虽然通了公交,但是马车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天在汤岛和大仁间往返几趟。村里人既有坐公交的,也有不喜欢公交而坐马车的。年轻人坐公交,老人则一般乘马车。公交和马车之间理所当然地搞不好。因为马车不会轻易给公交车让道,所以争吵一直少不了。赶车的老人光凭自己孤军奋战固然不行,但有了全体马车乘客的撑腰,他也硬气了起来。

但在孩子们看来,无论如何还是公交车更受欢迎。孩子们不再聚集在马车的停车场,而是每次都集中到公交站那里。

四月末,洪作的母亲七重那边来消息说她要回老家住两三天。阿缝婆婆怀疑七重是来带走洪作的,一读完来信便猛地站了起来。

“我说过等阿洪念了中学我便放手。为了阿洪,婆婆可以忍。但要是她说现在就要过来把阿洪带走,婆婆我可绝不答应。”

她说着,拿着信去了上家,闹了一通后,又拿着信一家家地到附近人家找人评理去了。

洪作也想到,搞不好母亲就是来把自己带走的。因为中学的考试已经近在来年,作为准备,母亲想把自己转到城里的学校去,这是有充分可能性的。阿缝婆婆的慌张在洪作看来,既滑稽又可怜。

母亲七重从丰桥回到久别的故乡是在五月初,离上次她回到汤岛已经过了三四年。

七重的安排是头晚住沼津的神木家,第二天再回汤岛。因为不知道她是坐公交车还是马车回来,阿缝婆婆、上家的外婆还有附近人家的女人们在这一天去了好多趟停车场和公交站。洪作也只是上午去了学校,下午为了迎接母亲而离开了学校。洪作下午本来也和往常一样,有课的话当然不会早退什么的,但碰巧这天是体操课和修身课[33],为了打发这两节课的时间,学生们被安排去开垦学校背后的土地,再加上老师也建议洪作去接母亲,于是洪作便作为唯一的特例,从劳役中解放了出来。

女人们往停车场和公交站白跑了好几趟,每次回到土仓前面,她们都会互相讨论七重是坐公交车还是马车回来。有的人说七重久居都市,已经不会再坐马车这些玩意儿了,也有人说七重很难伺候,肯定非常讨厌汽油之类的味道,所以大概瞧都不会瞧公交车一眼。

从上午十点直到傍晚,这几个女人都在心神不宁中度过。上家的外婆一整天都觉得对不住邻居们,一个劲儿地道歉:

“真是对不起。七重让大家白花了好多工夫!这次她一定会到了。这次没有不到的道理。”

外婆每次这么说的时候,都是一副愧疚的神色,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而阿缝婆婆则略带恶意地说:

“七重大概是忘了回来的路了。三四年都没回老家,人呐,就是会忘了回来的路。”

“哪有啊,婆婆。”

每当阿缝婆婆挖苦时,外婆都不会忘记安抚她,并为自己的女儿七重辩解。当只剩最后一趟马车时,洪作对母亲七重产生了些许反感。他想,这么多的人一整天都在等着妈妈回来,为什么妈妈不早点回来呢?即使头天住在神木家,早上十点离开沼津的话,应该能赶得上三点左右的马车。

当许多人为了迎接最后一趟马车而赶往停车场时,晚春泛白的黄昏正要降临到街道上。人们沿着坡道往下方的停车场走去,看到对面一览无遗的市山村村边,晚饭的炊烟正从几户农家静静地升起,山的表土变成了灰蒙蒙的霭色,只有长长的街道看上去像是蛇的肚皮,呈现出干燥的白色。

洪作心想,母亲到底来不来啊?他不确定母亲一定会来。或许母亲今天不回来,还要在沼津的神木家住一晚。如果今天不回来,那今后也不用回来了。自己也不是那么非要等着母亲。洪作在傍晚突然降温的阴冷空气中,站在附近人家的女人们背后,暗自这么想着。

马车来了。行驶到箦子桥附近时,赶车人吹响了喇叭。马车沿着缓缓的坡道,拖着背后的四角形箱子摇摇晃晃地向着终点驶来。马车一到,人们便一齐拥了上去。马车上只下来了一个人,正是母亲七重。母亲一下车,好不容易拥上去的女人们都往后退了一两步,脸上呈现出这个村的人们一直以来在欢迎久未谋面的故交时露出的表情——其中混合着感怀、忧伤、喜悦以及好奇心。

洪作有些害羞,便把先前盯着母亲的视线转移到了自己身旁的女人们身上。阿缝婆婆虽然对七重回乡并没感到那么开心,但此时她的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忘了这档子事儿似的,嘴唇微张,满眼因感怀而闪着光,只顾呆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望七重。

上家的外婆站在前来迎接的人们的最后面,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说着不像是给自己女儿说的话:

“那个,欢迎,哎,你远道……”

因为女儿回来了,外婆也舒展了愁眉,于是再次向周围的人说道:

“谢谢各位了,真是耽误了大家一整天工夫。”

但是这句话也说得非常小声,除了洪作外没人听到。其他女人们好像约好了似的一言不发,半发呆地盯着这个让她们苦等了一天的来访者。当对方的脸转向自己时,她们才各自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好久不见。”

脸上呈现出无比窘迫和羞涩的表情。母亲下到这群来接她的女人中间。在洪作看来,母亲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人,落落大方,英姿飒爽。母亲把赶车人帮忙卸下的几件行李摆在脚边,用大家都能听见的清晰语调对赶车人说道:

“这个拿着。”

说着递了一些钱给他。接着她又对着前来迎接她的人们说:

“谢谢大家了。”

“回来晚了!在大仁不得不等了两个小时。公交车和马车都和电车衔接得不好。这个问题不想办法解决可不行。”

七重说道。附近人家的女人们一个个地上前和她打招呼。

“欢迎你回来啊。”

有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鞠躬行礼。

“好久不见了。”

也有人这么说着,拿起了七重的行李。一群人把七重簇拥在正中,往坡道那边移动。大家一走起来,便热热闹闹地聊起天来。大家开始纷纷诉说今天她们是怎么等了一天的云云。

洪作跟在这群人的后面走着。上家的外婆、阿缝婆婆也和洪作一样,跟在人群的后面,仿佛把七重交给了附近人家的女人们一般。一群人一直走到了上家门前才在那里解散。洪作进了上家,才第一次和母亲说上话。

“还没和我打招呼呢。快打招呼。”

七重说道。这是从母亲口中说出的对洪作的第一句话。

“你回来了。”

洪作说着,轻轻地鞠了下躬。

“对,这样就对了。”

母亲说着,然后她又直勾勾地盯着洪作的脸说道:

“阿洪,你长大了啊。刚才在停车场稍微看了你一眼,真是吃了一惊。”

洪作先前还因为母亲在停车场时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而心生不满,听母亲这么一说,原先的情绪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想,母亲刚才有好好地看过自己。不过,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看向自己这边的呢?

“有在学习吗?”

“嗯。”

“又说嗯!你说在学习。”

“在学习。”

“你明年就是中学生了,说话得清楚干脆。——我给你带了东西,明天给你。今晚我就不去土仓了,明天去。”

母亲说道。她三四年前来的时候也是住的上家,没在土仓里住,这次好像还是住上家。对于母亲来说,上家才是娘家——本来洪作也应该在上家生活——,母亲在上家住一点也不值得奇怪。但是对于洪作来说,母亲不来土仓住总让人觉得有些遗憾,感觉就像母亲去别人家而不回自己家一般。

那天晚上,洪作和阿缝婆婆,还有上家的人们一起围着七重吃了晚饭,阿缝婆婆没了往日的精神,仿佛在七重面前抬不起头似的,拘谨而少言。洪作觉得阿缝婆婆这样实在可怜。之前七重回来的时候,阿缝婆婆还很有精神,对七重狠狠挖苦,贫嘴薄舌,这次她却完全没有了那般阵仗,反而一直惴惴不安。

与此相反,母亲七重尽管个子不高、身材娇小,但是她身上隐约透着威严,所以给人的感觉要比现实中大上一两圈。七重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了大家她此行的目的,像是姑且给大家通报个事情一般,只管一个人说着。据母亲说,父亲这次要从丰桥转任到滨松,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住处,所以这段时间家里人要暂时回汤岛生活。这段时间是一年还是半年不清楚,总之是要暂时回来一段时间,所以这边得把租给村医的正屋腾出来。

“你说让马上把房子腾出来,但是不好吧。奥村也有奥村的情况呀。”

外公说道。奥村就是现在住在土仓前正屋里的那个医生的名字。

“你说他腾不出来,可我们租给他的时候约好了说让腾就得腾的。我们基本上相当于免费租给他,就是为了这种时候。”

七重说道。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

“是这个理吧。”

“嗯,但是啊,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

“租客太可怜了。”

“哎呀,我真是惊呆了!那边不是早就知道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吗?”

七重说道。实际情况的确和七重说的一样,但在外公外婆他们看来,不是世上所有的事都能按约定来,即使要对方马上把房子腾出来,那也是办不到的。外婆一脸沮丧,仿佛在叹息:又发生了一件麻烦事。无论是外公还是外婆,只要被女儿狠狠说一顿,最终还是会按七重说的去努力。谁也敌不过七重。

这天,阿缝婆婆和洪作回到土仓时夜已经深了。一回到土仓,阿缝婆婆便感叹道:

“哎哟喂,哎哟喂。”

她说:

“阿洪你妈妈太强势了。那个强势的妈妈一回来……哎哟喂,哎哟喂。”

但是洪作对母亲和弟弟妹妹能回村和自己一起生活,无疑还是感到高兴的。

“大家回来后我要回正屋住吗?”

“是那样吧。”

“那这个土仓呢?”

“土仓就婆婆一个人住。”

“这样的话,我也住土仓。”

洪作这么一说,阿缝婆婆便面露难以言表的喜悦神情,说道:

“阿洪也在这土仓里面住了好多年了,怎么会想搬去正屋住?就和婆婆两个人住土仓吧,好不,阿洪?”

阿缝婆婆在铺睡铺时,铺完睡铺躺在上面时,一直重复着这同样的话。

第二天,洪作从学校回来后不久,母亲来到了土仓。她坐在正在窗边学习的洪作身旁,对他说:

“这件衣服你穿穿。”

说着,便从布包袱里拿出了件从丰桥带来的新衣服,是哔叽面料的。洪作脱下原来的衣服,母亲看看了衣领说:

“上面都是污渍,好脏啊。”

之后她又说:

“头发也长了。好脏啊。去剪了吧。”

正如母亲所说,洪作头发确实长了,但他并不乐意母亲一直说他好脏啊,好脏啊。在南边窗户附近缝补着东西的阿缝婆婆像是在听七重说话,又像是没有在听,她向前弯着身子,仿佛身体折成了两段。

母亲帮洪作穿好了哔叽面料的新衣服,把衣带拴得紧紧的。这点和阿缝婆婆给自己穿衣服时不一样,让人觉得舒服。

“你啊,昨天腰带系得松松垮垮的。记住腰带必须随时系好。”

母亲说着,取出他们先前在丰桥收到的洪作寄来的信,说道:

“错别字和文章里有问题的地方都改好了。完了你看看。”

洪作马上打开自己写的信。上面到处用红的彩色铅笔标注着错误,是父亲给改的。

母亲说完她要说的便回去了,她说自己接下来要挨个去周围邻居家打招呼。母亲回去后,阿缝婆婆说道:

“阿洪你妈妈真是任性。长女就爱自以为是。”

七重在众多弟弟妹妹中是最大的,丈夫是从门野原入赘过来的洪作父亲。正如阿缝婆婆所言,七重从小时候起,便有了什么事情都得按自己意思办的资本。连上家的外公和外婆在七重面前也抬不起头——当然,他俩深知是自己造成了家道中落的局面,这也成为他俩没法硬气的理由之一。

七重住了三晚便回了丰桥,上家如同风暴过去般清静了下来。外公外婆的脸上都是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洪作去玩的时候,外婆这样说道:

“你妈妈回去了。说起来一下子变得好安静。”

在这次见面之前,洪作确实好久没见到母亲七重了,他觉得母亲和前些年去世的咲子很像。姐姐和妹妹很像是理所当然的,但这对洪作来说却是一个发现。虽然咲子比母亲更加安静和温柔,但她们身上所具有的感觉却是完全一样的。她俩走路和说话的方式也很像。每当母亲招呼他“阿洪”时,他都会猛地一惊,感觉仿佛咲子在叫他。

无论怎么说,近期七重她们将回村的事情对于阿缝婆婆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阿缝婆婆每天至少要念叨这事情一次,她带着叹息说道:

“阿洪这下没法像以前那般轻松了。不得了啦。从这个夏天开始,汤岛也要变天啦。”

说起来像是鬼要来了。

五月中旬,村里突然传言校长石守森之进将因为退休而离职。听到这传言后不久,这件事便成为了现实。

在朝会的时候,石守校长向全校学生宣布:自己近期将退出教职,随后由静冈县评价最高的一位知名校长来接任。他说话的时候,依然还是一脸不悦地瞪着全体学生,和平时毫无区别。校长不干了,这对于学生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校长只能是石守校长,除此之外什么人都不行。所以,当石守校长宣布自己离职时,从列队的学生中传来了一阵低沉的骚动声。这是一阵惊讶的骚动——这位世上最可怕的人将从这个学校消失,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

洪作在听伯父校长讲话时,心中涌起了与其他学生相比多少有些不同的感慨。在洪作看来,伯父似乎满腔愤怒。洪作心想,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不公正的压制,而不得不被迫离开教职?

学生们间悄悄传言,说接任石守校长的新校长稻原已经来了,住在河谷的旅馆。过了两三天,新校长便真的在学校现身了。在朝会的时候,石守校长向全体学生介绍了接任自己的校长,他说今后大家要在新校长的领导下学习。

稻原校长体形较胖,个子不高,他说话时面带微笑,语气柔和。他称学生们为“各位”,这使得大家非常迷惑,学生们不禁觉得这种叫法好生奇怪,笑出了声来。这是因为石守校长在任何时候都称学生们为“你们”,大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那天,石守校长从列队站立的全校学生前走过,横穿过操场,离开学校而去。身形瘦高的石守森之进用他那总是一成不变、稍稍前倾的独特走路姿态,只顾看着前方迈步行进,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在意学生们目送他离去的目光。女生中有人小声地哭了起来。哭声从几处传来。

洪作带着某种感动,目送伯父的身影从学校远去。作为校长,他在学校时总是一味严格,一点也无法让人感受到温情;作为伯父,他五年来和自己说话的次数数都数得过来。虽然他是这么一个人,但当现在这位伯父将从学校离开时,洪作还是感到一件珍贵而重要的东西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石守校长从校门走上大路后,便马上走进了学校旁村公所的建筑里。

当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洪作听见一个四年级学生跑来向他的伙伴报告:

“校长老师刚才从公所出来回家了。”

当时洪作正待在距离四年级学生稍远的地方。他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得和石守校长道个别。因为自己和其他学生不一样。石守校长是自己的伯父。这位伯父现在正要离开学校。

于是,洪作出了校门往公所的方向跑去,但一路都没看见伯父。洪作又往停车场跑去,终于发现了伯父正要过箦子桥的身影。

洪作追在伯父后面跑,终于在市山村的入口追上了他。正当洪作在犹豫该开口说些什么时,石守森之进突然转过身来。他似乎很惊讶洪作竟然站在那里,向洪作问道:

“怎么了?”

看到洪作没有回答,他又问:

“丰桥那边有什么口信吗?”

“有。”

洪作只能这么说。

“说什么?”

伯父盯着洪作的脸,仿佛让他快点说。

“妈妈他们接下来要来汤岛。”

“嗯,这我知道。”

石守校长说道,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什么啊,就这事儿?

“你也要考滨松的中学吧。——好好学习。你没在学习吧?”

“在学。”

“扯谎。学习是指那种连觉都舍不得睡的学习。”

接着,伯父说道:

“你回去吧。”

洪作便从那里回去了。和伯父简短地对话后,洪作的心情平静了。

新校长来了之后差不多过了十天,那日洪作被稻原校长叫去了校长室。进去后校长告诉他,为了备考,洪作从今天起每天晚上都要去一个叫犬饲的教师那里学习,他寄宿在一家河谷里的温泉旅馆中。犬饲是比稻原校长早两三个月来学校任职的年轻教师。因为他教高等科,所以洪作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对于这个个子高高、皮肤白皙、略带都市气息的青年,洪作觉得他和自己以前认识的老师有着不同的感觉。

从稻原校长告诉洪作这天开始,他便到寄宿在河谷温泉旅馆里的犬饲老师那里请他辅导学习了。洪作六点左右吃完晚饭就去,回到家时总是快到十点了。

第一天,犬饲给洪作出了几道题,洪作写下了自己的解答。既有算术的题,也有阅读[34]的题。洪作有些会做,有些不会。犬饲当场检查了洪作写下的答案。

“果然还差得远呐。”

检查完他说。

“虽然你在这所学校的六年级里算是成绩最好的,但是拿到城里的学校去看,你怎么也排不到前面。再磨磨蹭蹭不采取对策的话,可能还会滑到中等以下。你中学考哪儿?”

“还没定,多半是滨松吧。”

洪作回答道。

“现在滨松是县里所有中学里面最难考的。四五个人里面录取一个的比例。你现在这样子到底是考不上的。就算埋头苦读也考不上吧?”

犬饲说完便盯着洪作的脸,仿佛在问:那你要怎么办?洪作默不作声。犬饲那端正的脸上,眼中发出寒光,看起来冰冷无情。

“但是,你要是考不上就麻烦了,是吧?”

“是的。”

“这可就难办了。如果非得考上的话,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犬饲呈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大声说道:

“那么,——我们这样吧。”

他接着说:

“非得考上的话,那我们就只能往考得上的方向努力。从今天开始,你要按城里的孩子的两倍学习。我本来想说三倍,但是从时间上看三倍是不可能的。两倍的话,节省下睡眠时间也不是办不到。——你之前每天睡几个小时?”

对于犬饲的这个问题,洪作一时无法回答。他从未计算过自己一天要睡几个小时。

“十一点左右睡,七点起来。”

“八小时吗?——虽然有点可怜,改成六小时吧。除了星期天,都十二点睡,六点起床。但是星期天这天可以睡个够。另外,除了睡觉时间,随时都得学习。这点要求是必须要达到的。学校里的休息时间你也不能玩。因为你要做的事情是一般情况下根本办不到的。不做到这种程度不行。吃饭的时候也学习,上厕所的时候也学习,泡澡的时候也学习。——听好了,你办得到吗?”

犬饲眼里发着光,向洪作问道。

“办得到。”

洪作在回答的同时,感到体内正在涌起一股热烈的情绪。

“那好,这样的话,我也陪你拼一下。本来打算明天找校长推掉这个事情的,那我也不推辞了,我是认真的,你也得说到做到。”

那晚,洪作和犬饲两个人在旅馆泡了澡。浴场在地下层,需要从长长的楼梯下去才能到达,它的对面不远就是河边的悬崖。河中浅滩的流水声音充满了浴场。因为整个旅馆都看不到像是客人的身影,所以这个浴场便完全属于了他俩。犬饲泡在浴池里大声唱道:

——遥遥东海间,小小岛边岩石岸,白白沙滩显,吾自伤泣泪婆娑,但与滩头蟹儿玩。

听到犬饲的歌声,洪作吃了一惊。他想起这和兰子在沼津千本滨唱的是同一首歌。在千本滨时这首歌曾让他感受深刻,仿佛飞进了他的身体一般。现在它又再次进入洪作的身体,并从内部将他的心儿紧紧抓住。

“你知道这首歌吗?”

犬饲唱完问道。

“之前听过,但不太清楚。是啄木的歌吧。”

“我教你,唱吧。”

犬饲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虽然犬饲让他唱,但洪作还是没能立刻唱出口。不过在当晚,洪作总算还是学了两首啄木的歌。另一首是“遥想函馆城,心中独念青柳町,泛起过往事,亲友恋歌犹在耳,忆中若见矢车菊”。

那晚洪作从犬饲那里告辞后,一个人沿着河谷漆黑的道路往上爬,往村子——下田街道从那里经过——方向走去。洪作非常兴奋。他好多次抬头仰望在那高高的夜空中闪耀的星星。每次仰望他都停下步伐,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好嘞,我得努力。”

刚升入五年级的时候,还是在同一家河谷中的旅馆里,洪作请寄宿在这里的另一位老师辅导了一个月学习。那个老师教给了他“克己”。在犬饲这里,没有像“克己”这样正儿八经的说法,他的说法更加野性并激情。他的脸虽然看起来沉稳,但口中说出的话语却让人感到狂放,并带有不容分说的命令性质。

洪作第二天按犬饲说的安排了生活。睡眠压缩到六小时,剩下的时间全部用于学习。洪作的转变太过剧烈,使得阿缝婆婆着实吓了一大跳。

“我真是吓到了!阿洪开始像个疯子一样地学习。”

阿缝婆婆去给上家报告,然后又到邻居家四处宣扬。她这么做一半是为洪作感到骄傲,一半是真的担心洪作的这种状态。

“我把阿洪交给了一个不正常的老师。”

或者,

“那个年轻老师把别人家的小孩当什么了?”

阿缝婆婆这么说道。

洪作每晚钻进被窝前,都让阿缝婆婆明早六点叫醒自己,但阿缝婆婆绝不这么做。阿缝婆婆自己不到五点就会醒来,如果她想叫醒洪作随时都可以,但她绝不叫醒他。虽然她嘴上说着什么叫过洪作两三声啦,摇过洪作身体啦,等等,但那明显不过是说辞而已。

洪作从上家借来了个大大的闹钟,拿它叫醒自己。每当洪作听到闹铃声起床,就能听见阿缝婆婆重复着同样的话。她说:

“真是惨啊。一到六点,这个钟就像个后妈一样吵个不停。”

洪作钻出被窝后马上去河边洗脸,之后便返回土仓,来到能望见田地的北侧窗户边,在书桌前坐下。早上总是做算术的试题集。遇到怎么也搞不懂的地方,就留着晚上问犬饲。

村民们常常对洪作说些不知是安慰还是鼓励的话,比如:“别搞坏了身子。”“不用那么来劲儿地学习,差不多就行了。”这便是阿缝婆婆拿这事儿四处宣传、逢人便说的证据。

对于洪作来说,一天中最为愉快的时候便是晚上去河谷的旅馆与犬饲隔桌对坐的时候。有时向他请教解不开的题目,有时做他新出的题目。犬饲总是布置很多作业,虽然洪作一般做不完,但对此他并不加以责备。

在旅馆中,当两人完成这两到三小时的学习后,一般都会下到浴场泡澡。那里基本没有其他泡澡的人。虽然只泡个十分钟到十五分钟,但只有这段时间是从学习中解放出来的放松时间。洪作每晚学一首新的短歌[35]。洪作一回到家中,便将学到的歌写在笔记本上。

犬饲自己也学习。他曾经说过自己不打算一辈子做一个乡村的小学老师之类的话。他好像要参加中学教师的检定考试。当洪作在桌子对面解着算术题时,犬饲也在学着自己的东西。有时他也和洪作一样,手握铅笔,在粗纸上接连书写着数字。

在学校里,犬饲看起来似乎遭到了教师群体的孤立。他脸上没有一丝微笑,让人感到几分超脱和对其他教师不屑一顾,他似乎就是因为这个而招致了同事们的反感。

洪作放学后,有时会去操场的一个角落——当时那里新装了器械体操用的单杠——看犬饲吊在杠上的身影。他吊在单杠上的身影看起来多少有点令人觉得孤独。犬饲的器械体操非常出色。学生们站在离单杠稍远的位置,用惊讶的目光望着犬饲全身伸直好似一根棒子,在单杠上转着圈。但是学生们并不靠近他的身旁,因为学生们感到:如果自己靠近他的话,可能会惹他发火。在他吊单杠的时候,洪作偶尔会靠近他身旁,这时他便斥责道:

“这样可不行,你竟然还玩!”

说这话时,他仍然吊在单杠上,目光充满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