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时候,母亲七重带着妹妹、弟弟还有女佣三人离开了丰桥搬到了汤岛。父亲独自前往滨松赴任,家人们暂时到汤岛生活,等滨松的官宅空出来后再搬去滨松。因此洪作一开始便知道母亲七重她们只在汤岛生活有限的一段时间。当母亲他们搬去滨松时,洪作也得跟着他们一起去。因为那时正好也是自己升入中学的时候,所以对于洪作来说,和阿缝婆婆在汤岛的生活到时将不得不画上句号。
正屋在七重他们回来前不久被腾了出来。听说之前住在里面的村医奥村一家搬去了附近不远的一处碰巧空出来的房子里,等七重他们搬去滨松后再像以前一样搬回正屋。
七重他们回来的两三天前,附近的人们把正屋的里面和院子等打扫了个干净。上家的外婆为此忙这忙那,东奔西跑。阿缝婆婆关在土仓里不出来,并不到正屋那边去,因此还被附近赶来帮忙的人们说了坏话。阿缝婆婆似乎正一个劲儿地担心七重他们住进正屋后,自己和洪作到底将会怎样。
“小学毕业后,阿洪得念中学。这点我清楚得很。但是阿洪还在汤岛期间就不让他住土仓,这就过分了。阿洪也希望住土仓吧?她把阿洪从土仓夺走试试,再是她自己的孩子,我也绝不答应。”
阿缝婆婆每次去上家,都会说同样内容的话,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上家的外婆总是顺着阿缝婆婆的意说:
“说的是,是这样啊。”
“我这边给七重好好说。为什么要把婆婆的大宝贝阿洪从她身边夺走呢?”
实际上,上家的外婆的确打算按阿缝婆婆希望的那样,居间好好处置此事。外婆凡事都极端害怕惹出什么风波,她本打算让自己女儿七重一定要答应这件事。但是在七重他们回来的当天,这个想法便被七重一句话驳回了。
“你在说什么啊?洪作又不是继子,为什么明明家里人都回来了还要把他一个人留在土仓里面。要是阿缝婆婆因为不能和洪作一起住而觉得寂寞,那她一起搬来正屋住不就得了。”
七重说道。
“虽是这么个理,但是你啊……”
外婆刚想再说些什么,七重便毫不留情地驳斥道:
“不行!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说什么我都不答应。哪有小孩不能和妈妈还有亲人们住在一起的?有的话你告诉我。”
这样一说,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七重和两姐弟只在上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便搬去了正屋。与此同时,洪作也只得从土仓搬到了正屋。上家外婆来到土仓,给阿缝婆婆说着不知是道歉还是安慰的话:
“哎呀呀,谁料事情变成这样子。想必婆婆也很寂寞吧,但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请忍一忍吧。”
听了外婆这番话,阿缝婆婆一瞬间脸色大变,但也许因为无计可施,又只得作罢。
“我还好,我还好。但是阿洪太可怜了。你帮我给阿洪他妈妈说清楚。阿洪可是我从五岁开始辛辛苦苦养胖的。我不能让她把阿洪养瘦了。要是让他感冒了什么的,老身绝不答应。”
阿缝婆婆饱含着最大的恨意说出最后一句话。在说这句话时,她的脸皱了起来,呈现出一副可怕的神情。洪作当时正在阿缝婆婆旁边,他说:
“学习的时候我要在土仓。”
“说得对,说得对。”
上家外婆连忙说道,她说:
“学习时就在土仓,就在婆婆身边。只有睡觉的时候去正屋。”
作为洪作来讲,因为自己一直以来都生活在土仓,搬去正屋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但即使在他看来,这种情况下,要自己搬去正屋也是极为理所当然的要求,母亲七重说的话似乎更为在理。把阿缝婆婆一个人留在土仓虽然让人放心不下,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能这么想了。
正屋的二楼被分给了洪作作为他的房间,共有八张榻榻米大,从土仓过来一看,这里显得非常宽敞与明亮。寝具也都是从丰桥送来的新东西。在洪作与阿缝婆婆分开,睡在正屋二楼的第一晚,他突然想到:阿缝婆婆现在怎么样了呢?这个问题萦绕在他心间,使他怎么也无法入眠。
半夜,洪作打开楼下走廊的门,沿着院子回到了土仓。土仓的窗口透着里面的灯光。
“婆婆。”
阿洪叫了一声,但是阿缝婆婆不可能听得见。屋后的水车声盖过了洪作的声音。洪作绕到正门,把手放在了土仓那沉重的门上。平时那门都是洪作去关,今天洪作没在,门便没有完全关上,打开了两寸左右。这大概是因为门很沉,阿缝婆婆没有力气关上。
“阿洪吗?”
洪作一打开门,便立刻听见从楼上传来了阿缝婆婆的声音。
“嗯,我来拿书。”
洪作说道。
“这样啊,这样啊。”
阿缝婆婆从楼梯上露出脸来。煤油灯的光只照出了阿缝婆婆的半张脸,使她的面孔看起来仿佛般若面具一般。洪作上到二楼,拿了一本书,准备马上回去。但他还是向阿缝婆婆问了唯一一句话:
“婆婆,你刚才在做什么?”
“刚才在和老鼠说话。今天老鼠们开运动会,从刚刚开始就闹个不停。”
阿缝婆婆说着笑了。那笑容十分灿烂,出乎洪作的意料。阿缝婆婆把洪作送到楼下,说道:
“天已经晚了,早点睡吧。”
只是在这个时候,阿缝婆婆才看起来有些落寞。
从第二天开始,洪作便只是白天才去土仓,在土仓时他还是和之前一样,坐在北侧窗边的桌前学习。洪作一进土仓,就看见小小的书桌前摆着一张坐垫,看起来仿佛在等主人回家。阿缝婆婆为白天过来学习的洪作准备了粗点心——这是必不可少的。
洪作在土仓一直学到傍晚,然后回到正屋和母亲以及弟弟妹妹一起坐上饭桌吃晚饭。妹妹每天负责把菜送到土仓去。母亲七重也劝过阿缝婆婆好多次让她来正屋一起坐在饭桌前吃饭,但是阿缝婆婆没有答应,她说自己一个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很好。
吃完晚饭,洪作便去犬饲那里学习,学完回来后并不直接回正屋,而是去土仓稍微看看阿缝婆婆,在那里待上五到十分钟再回到正屋二楼。从犬饲那里回来后直接去土仓这件事,洪作一直对母亲七重保着密。这件事虽然没什么必须要保密的理由,但也不需要特意告知母亲。
洪作去土仓也并非就是去和阿缝婆婆说话。他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的,即使说话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内容。他只是拿齐明天去学校的教科书,和阿缝婆婆交谈一两句便回家。
“今天回来得早啊。”
或者,
“今天回来得晚啊。”
阿缝婆婆这样说着。她硬要洪作吃些糖果,然后在最后说道:
“快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这句话她每次都说。
搬到正屋后过了差不多十日,那天洪作像往常一样从河谷的旅馆回来,没回正屋又直接去了土仓。阿缝婆婆一见他便说:
“快回去吧。你妈妈盯着你呢。”
看着阿缝婆婆一脸认真的表情,洪作立刻按她说的回到了正屋。刚一回去母亲七重上便上了二楼,问洪作道:
“阿洪,你去了土仓吗?”
“嗯。”
洪作答道。
“昨晚呢?”
“去了。”
“每晚都去?”
“嗯。”
“为什么每晚都去?”
“去把上学的书拿齐。”
“是吗?我没说错吧。你每晚都去呢。你那婆婆还说什么阿洪晚上绝对没来过。说起扯谎那个婆婆可真是没人比得过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扯谎。”
七重说道。
“我去是去了,但只是去一下子。”
洪作心中想为阿缝婆婆开脱,便这么说道。于是,母亲的脸色一下子严厉起来,说道:
“你说话也怪怪的。不准去土仓这样的话,我一句都没说过吧。我最讨厌狡辩的小孩。你也变得和阿缝婆婆越来越像了。”
这事情当时就算完了,但第二天却引发了一场风波。
洪作从学校回家后,听到从厨房传来了母亲和阿缝婆婆争吵的声音。洪作去二楼放下装教科书的包袱后,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便去了厨房。结果在那里没有看到母亲和阿缝婆婆的身影。洪作便从厨房出去绕到后门,发现两人面对面地站在土仓前的院子里正在激烈地唇枪舌剑。给人的感觉是她们吵架的地方从厨房那里移动到了这里。
阿缝婆婆略微把脸往前探着说道:
“对不住啊,我什么都没听到。我的耳朵不是拿来听你说废话的。”
“麻烦不要‘你你你[36]’的这么叫我。‘你’什么啊‘你’!”
“说‘你’真是对不住啊。要不我叫‘您’?”
“要叫太太。”
“你能把自家的媳妇叫‘太太’吗?”
“我从来,哪怕一丁点儿也没有把你当做什么妈。村里也没人会这么觉得。我是看你可怜才养着你。你却尽会扯谎!今后你不准再扯谎了。再扯谎的话,那就请你从这里滚出去。”
母亲七重也是脸色煞白,她无疑已经出离愤怒了。
“你叫我滚出去?!”
阿缝婆婆几乎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然后接着说:
“这里是我的家。你给我滚出去好了。啊啊,可怕的女人,可怕啊,可怕啊。”
洪作直盯着两人吵架的身影,走了过去。
“婆婆。”
他说着,拽住了阿缝婆婆的衣袖。他把阿缝婆婆从这里拉开,打算带她回土仓。
“阿洪!”
母亲这次对洪作怒目相向,说道:
“你从今天开始不准再踏入土仓一步。和这个扯谎婆婆说话,就没什么好事。”
“你说什么?”
阿缝婆婆回过头来,一副已经不想再说什么的神情,她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在地上搜索着,似乎在找石头砸七重。正在这时,洪作看到母亲的身体慢慢地往地上蜷了下去。母亲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一只手支在地上撑住自己的身体,嘴里叫道:
“阿洪,给我水!”
看到母亲脸上全然没了血色,洪作觉得大事不好。他连忙跑进正屋的厨房,用水瓶往碗里倒了水,然后拿回母亲那里。母亲七重把身体靠在柿子树上,脸色依然惨白地站在那里。母亲喝完水,对洪作说:
“阿洪,你去把上家外婆叫来!”
阿缝婆婆因为这个突发事件,已经完全吓老实了。
“你别站着,稍稍躺下也好。快进土仓来吧。”
她这么说道。
“你说的对,就让我去土仓休息下吧。”
于是母亲这么说着,离开了柿子树,一步步地慢慢往土仓走去。
洪作把两人留在这,往上家跑去。
“妈妈快要倒了,快来啊。”
他把这事告诉外婆,外婆什么也没说便站起来,穿上院子里的木屐便往土仓去了。外婆似乎以为她在跑,但是因为慌里慌张,她比平时走得还慢。稍微走一会儿便停住,然后大大地喘着气,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些什么。虽然洪作不知道外婆在说什么,但他想,外婆肯定是在祈祷:千万别让我女儿七重有什么事,有什么我愿意代替她承受。一旦发生什么麻烦,外婆总是想自己代替别人去承受。
洪作和外婆回到土仓后,看见七重在土仓楼下的地板上躺平,阿缝婆婆给她额上搭了块打湿的手巾。上家的外婆探着头看着七重的脸,说道:
“你肚子里面怀着婴儿,得小心啊。”
随后她转向阿缝婆婆感谢道:
“真是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哪有。”
阿缝婆婆说道。
“打昨天开始,这天气就闷热闷热的。”
说着,她便去二楼泡了茶,用茶盘端来,和外婆两人坐在七重枕边喝茶。七重先是横躺着没有做声,不久好像身体舒服了些,便坐起身来,说道:
“啊啊,真是吓死人了。正和婆婆吵架来着,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吵架!?”
上家的外婆责问道。
“大吵一架来着。”
七重说着笑了起来。
“能笑就好,相当于已经好了。”
阿缝婆婆说道。这时,两三个附近人家的女人也过来探视,不知她们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那天晚上,洪作从犬饲那里回来后还是直接去了土仓。阿缝婆婆见了洪作说道:
“快回去吧。你妈妈又要吃醋了。”
然后,她用两根手指支在额头上给洪作看[37]。这时阿缝婆婆的脸看起来真的像是长着角的女鬼面具。洪作回到了正屋,虽然母亲七重已经躺在了睡铺上,但知道他回来后,还是把他叫了过去,说道:
“你去趟土仓吧。你婆婆虽然凶恶,但看来是真心疼你。今晚特别准许你去一趟!不过,明天开始就不要去了。会改不了的。”
洪作从正屋出来,没去土仓而在院子里走着。这是一个和白天一样亮堂的月夜。田里的青蛙一个劲儿地发出嘈杂的叫声,果真是一番初夏之夜的景象。洪作心中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忧伤。洪作搞不清楚这究竟是初夏之夜特有的莫名忧伤,还是因为白天的事情伤了心。
从七月下旬开始便进入了暑假。因为犬饲老师回老家——位于天龙川上游的一个村子——去了,洪作暑假期间只得独自学习。犬饲布置的暑假作业量非常多。他留下了一本几年前的旧考试试题集便走了。洪作必须把这本厚厚的试题集里排得满满当当的算术题全部解完。这本试题集封面都快磨破了,每一页都被人用彩色铅笔画着红线。这可能是犬饲自己几年前用过的,或者可能是他去沼津或三岛时,在旧书店之类的地方为洪作买来的。
洪作面对这本被翻脏的考试试题集,不由得心生感慨。一想到曾经有一位少年和自己一样把这本试题集摆在桌上专心学习,心中便产生了一种想要和这位少年一较高下的壮志豪情。洪作也用他自己的红色铅笔,继续“弄脏”那本试题集。
八月上旬,洪作要到三津——一个位于西海岸的渔村——的亲戚家去游泳。那是铃江的家。铃江是母亲七重的妹妹,紧接着母亲出生。因此对于洪作来说,那里算是姨妈家。当然,洪作老早就知道姨妈一家住在三津,但前去拜访还是第一次。铃江在她还没懂事的时候便被送去松村家当了养女,完全被当作那家的亲女儿养大。当然,铃江在还是姑娘的年纪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养女身份,但是养父母却一再对她隐瞒这个事实,据说他们直到现在还坚信,眼下已经三十有半的铃江不知道这个事情。
因为这个原因,虽是同住伊豆半岛的亲戚,但两家的走动却不如其他亲戚那般频繁。然而,铃江的养母阿茂[38]到底还是七重和铃江的姨妈,本身就是亲戚,完全不走动是不可能的。洪作到三津去拜访有着这层亲戚关系的松村家,便是依了母亲七重的建议。
“阿洪,你去三津好好享受下海水浴吧。学习虽然也不错,但都放暑假了,还是到海边晒得浑身黑黢黢的更好。”
母亲七重说道,似乎她也觉得从早到晚在土仓里对桌而坐的洪作看起来有些走火入魔。洪作在此之前从没在海里游过泳,他觉得七重口中所说的海水浴一词听起来相当有魅力,另外他还听说三津的亲戚家种着很多橘子田,这对于洪作来说也相当有吸引力。
洪作把教科书、参考书、笔记本等用包袱皮包好,和一个据说正好到三津去办事的村民一起从汤岛出发了。洪作先是坐公交车到了大仁,在那里换乘了轻便铁道,坐到长冈的车站下了车,又步行了一里左右。
在洪作离开家时,母亲为他说明了姨妈的养父母及姨妈铃江的关系,她说:
“虽然你姨妈是我亲妹妹,但是到了那边不能说她是我妹妹。这点你一定要记清楚。”
阿缝婆婆也提醒了他同样的事情,她说:
“明明不是亲生的,却非得一直当成自己亲生的,这事儿就不切实际,蠢得很。明明姨妈和侄女的关系就很好,却好像非得弄成自己亲生的才行。阿洪去的话,想来阿茂那边会很担心。”
阿缝婆婆所说的阿茂,便是松村家的姨婆,也就是铃江养母的名字。本来阿缝婆婆对洪作的三津之行并没有表示赞许。她说搞不懂七重为什么要让继承家业的宝贝儿子去别人家洗什么海水浴。但是阿缝婆婆只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洪作,在其他人面前只字未提。自从上次在土仓前和七重大吵一架以来,阿缝婆婆的态度变了,用她自己的话说便是“凡事都要忍耐,忍耐”以及“好汉不吃眼前亏”。
在洪作看来,三津村太美了。从长冈走了一里山路,穿过小小的隧道,下完最后的坡道,眼前便突然出现了在盛夏的阳光下闪耀着的蔚蓝大海以及海岸边那片毫无章法地挤成一团的小房子。那里就是三津村。
松村家位于一处地势略高的地方,需要离开大路稍稍往里走才能到。正屋是纯粹的农家风格建筑,进门的房间造有一口很大的地炉,在房子里面有客厅和储物间。除了正屋,在隔着前院、背靠大海的地方还建有土仓和堆东西的棚子。从正屋客厅的廊子上能看见海的一部分,不时有机动船的引擎声从海上传来。
洪作刚踏入松村家一步,便发现他们全家都在欢迎他的到来。正在地板前裸地里的铃江一见洪作,便立刻用她那独特的柔和语调向房里喊道:
“汤岛的阿洪来了。”
“哎呀呀,哎呀呀。”
听到铃江的喊声,她丈夫庄吉便发出迎接成年客人般的招呼声,从后门那边往裸地这边过来了。他一看便是个朴素寡言的人物。不一会儿,一对老年夫妇从储物间那边走了过来,三个小孩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姨婆阿茂是上家外婆的姐姐,面容和体态看起来都完全一样,只是体形要小一圈。一眼就能看出她应该和上家的外婆一样温和善良。而姨公这边不怎么说话,看来多少有点不太和悦的样子。
“就是这个娃娃吗?那个听说一天到晚都在学习的小孩。”
姨公目不转睛地盯着洪作的脸,接着说道:
“你就在这里待一个夏天,从早到晚都泡在海里,然后把自己晒得和渔夫的小孩一样黢黑。”
洪作心想,这可开不得玩笑。若真这么做了,作业也做不了,中学的入学考试也别想合格了。
他们家的小孩中,两个大的是男孩,长子义一和洪作同岁,弟弟武二要小两岁。两人似乎都从早到晚地泡在海里,黝黑的脸上只有眼睛闪着光。妹妹春江上小学一年级,圆圆胖胖的非常可爱。她一个劲儿地缠着她母亲。虽然姨公说要洪作从早到晚都到海里去,但或许因为有七重的托付在先,他们把客厅留给洪作当学习的房间,而且已经在里面准备好了一张小小的书桌。
第二天,洪作便和三个孩子一起到海边去了。这里沙滩虽不是那么宽阔,但有差不多一百个全裸的孩子在这里跑来跑去,浑身沾满了沙子。往海里望去,潮头上总是浮着二三十个孩子的脑袋,仿佛一个个西瓜漂在海上。因为孩子们全都浑身黝黑,洪作不禁为自己白白的身体害羞起来。
这里的海是一片扩展到很远的浅滩,在稍深一点的地方设了跳台。小河童[39]们两手打直,一个接一个地不断从跳台上扎着猛子跳进潮水里。洪作因为在汤岛的河里也游泳,所以在海里同样能游,但是他不敢从跳台上跳下。他曾经爬上过跳台一次,察觉到自己到底学不来其他孩子的那般绝活,便又沿着梯子爬了下来。
弟弟武二游泳游得好,水也跳得好。哥哥义一老老实实的,武二则脾气也暴,力气也大。洪作和这两兄弟立刻亲近起来,在沙滩上玩相扑什么的,但三人中要数武二最强。
洪作虽然带了学习的东西过来,但是根本没时间打开它们。虽然先前暂定的是上午学习,下午游泳,但洪作还是一大早就和义一、武二他们一起到海边去。洪作受不了他们邀约自己去海边的诱惑。他们中午回家吃饭,吃完午饭便在客厅午睡,睁开眼便又往海边去了。到了晚上,因为白天的疲倦,洪作又早早进入了梦乡。
洪作成为松村家的一员后过了四五天,沼津神木家的兰子来了。兰子一来,学习什么的就别指望了——家中充满了这样的气氛。兰子去海边时穿着黄色的泳衣,背上披着大大的毛巾。和这副打扮的兰子一同去海边,无论是洪作、义一,还是武二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阿兰要去海边啦。大家都要去哦。”
不过当兰子用命令般的语气这么一说,大家只得按她说的办。几人同行时,洪作他们怎么看也像是跟班的。海滩上其他男孩对着兰子起哄,但是兰子反而为此一脸高兴,摆出一副傲然的态度。武二虽然和大家一起到了海边,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洪作和义一他们,倒向了起哄的那边。
玩着玩着,兰子用使坏的眼神看着洪作说道:
“阿洪,你不敢从跳台那里往下跳吧?”
“我敢跳啊。”
“哎呀,你敢跳啊?是吗?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胆子。那你跳一个试试。我给你当回观众。”
兰子说道。
“不想跳。”
“不想跳?!看吧,你害怕了?”
“哪有害怕啊?”
“那你跳一个试试。”
这时兰子使坏的心思已经露骨地表现在她的表情上。
洪作没有办法,和义一、武二他们一起站上了跳台。义一跳了下去,武二也跳了下去。洪作在跳台上站了一会儿。海面远远地在跳台下方荡漾,洪作知道自己现在已被逼到了无论如何都只能往下跳的境地。洪作闭上眼跃了起来。当然,他本打算的是头先扎入水中,但身体离开跳台的一瞬间还是胆怯了,最后变成了脚朝下,以一种洪作自己都觉得极其狼狈的姿势落入了海中。洪作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他浮上海面,一边往陆地游去,一边想着兰子会怎么说自己。但兰子对此什么没说,只是说道:
“阿洪啊,你像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洪作心想,看来自己的样子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狼狈。
对于洪作来说,松村家住着实在太舒服了。姨婆和姨妈既热情又温和。自己一开始还打算待着不喜欢就马上回去,现在才知道,比起在汤岛过暑假,在三津要快活得多。兰子好像也是同样的感觉,先说只过来住两晚,结果过了四天、五天,还没有一点要回去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回去?”
洪作问道。
“我还要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在这里玩,一点零花钱都不用花。”
她用老成的语调说道。
兰子来了之后差不多过了五天,三岛的亲戚真门家发来了请洪作去看大社[40]放焰火的邀请,从母亲七重那边也来了消息,说是让洪作去真门家露露脸,哪怕一下也好。真门家有洪作的姑姑,她是从门野原的石守家嫁过去的,相当于是石守校长和洪作父亲的姐姐。
洪作每日在海里游得高兴,对焰火没有兴趣,但被母亲七重这么一说,只得前往。并且铃江似乎也收到了七重同样的消息。
“阿洪,稍微去一下就行,你到三岛露露脸吧。要是让别人觉得是我们把你硬留在三津可不好。”
铃江说道。于是,洪作在放焰火这天和义一、武二、兰子三人一起坐公交车去了三岛。因为义一、武二、兰子三人和三岛的真门家并不是亲戚,松村家的大人们都劝他们不要去,但是兰子不听。
“三岛的真门家是洪作的姑姑家吧。这样的话,去住一晚上也没什么吧。”
兰子说道。最后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四个人一起去。
“在那边住一晚上马上就回来。”
在四人离开家之前,铃江一直重复着同样的话。
真门家里也有一个和洪作一样大的独子,名叫俊记。洪作虽与他是表兄弟的关系,但是这次却是他第一次造访真门家,也是第一次和俊记见面。
真门家的姑父是町长,他家就在三岛大社前,是栋格调颇高的两层楼建筑,确实像是当町长的人住的房子。
拜访真门家的那晚,孩子们集体坐在二楼的客厅看焰火。看焰火对于洪作来说也是第一次。这时洪作不禁想到,真门家的姑姑果然还是和父亲以及石守校长很像啊。虽然他们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冷漠,但身上却透着股坚韧劲儿——讨厌各种不真诚坦率的事情。
姑姑一会儿给孩子们拿来西瓜,一会儿拿来汽水。兰子让俊记拿来扑克,教大家怎么玩。洪作是第一次玩扑克,他想,城里玩的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啊。在玩扑克的同时,不时有巨大的声音响彻夜空,那是发射上天的焰火。每当焰火炸开,洪作都不由得觉得兰子的脸像是被红红绿绿的颜色妆点了起来。
“真漂亮啊。”
洪作刚一感叹,兰子便说道:
“沼津的更漂亮哦。沼津御成桥的焰火比这还要大得多。”
洪作觉得她这样说有些对不住身边的姑姑和俊记他们。
“大又怎么,大又怎么,还不是一样的东西?”
他说。
“不一样啊。大的更壮观。钱也要花好几倍呢。”
“钱花了又怎样?便宜的不更好吗?”
“哎呀,你说便宜的更好?”
兰子噘起嘴来,说道:
“阿洪啊,你就是从跳台上掉下去的。姿势怪极了。就像死了的青蛙一样,啪嗒一声掉进水里。”
接着,她像是寻求他人附和一般向着义一和武二那边说道:
“是吧?”
义一和武二都没有做声。
“哪是掉下去的?”
洪作说道,他的体内正有一股强烈的怒火涌起。
“骗子!阿洪,我讨厌你。”
兰子板起脸来,把头转向一边。
“你们吵什么呢?傻瓜。”
姑姑发话了。这件事到这里便没了下文,但是洪作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的情绪,他一边玩着扑克,一边看着不时发射到天上的焰火。
那晚,洪作和义一、武二一起睡在同一间客厅里并排而铺的睡铺上。兰子一个人睡在隔壁的房间。兰子睡下后还向义一和武二搭话,但却一句话也不对洪作说。
“下次一起到沼津我家来吧。——我们三个一起玩。”
她之所以专门说我们三个,意思就是要把洪作排除在外。洪作心想,自己就是去死也不会去什么沼津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兰子似乎完全忘记了昨晚和洪作的争执,她找洪作商量事情来了。她说:
“我该怎么办啊?是再去三津,还是回沼津家里啊?到底该怎么办呢?阿洪你觉得呢?”
“再去三津游游泳不好吗?”
洪作说道。虽然他知道兰子在,自己在三津的生活就会被搅乱,但和兰子在一起,生活似乎变得更加热闹和有劲头起来,这一点也是事实。但是,兰子最终还是决定从三岛一个人回沼津家里。从真门家告辞后,洪作和义一、武二一起把兰子送到了通往沼津的电车站,在那里和她道了别。
之后洪作他们又坐上从同一个车站开出的小火车到了长冈,再从那里走回三津。洪作是第二次走这条路。和之前那次一样,一走到可以俯瞰海面的坡道,他们就在那里休息,在休息时向下望着三津村的景色。洪作心想,在迄今为止他所了解的地方里,这里恐怕最美的。或许这里是日本最美的地方。他觉得拥有这般优美景色的地方几乎不可能存在。
洪作在三津一直待到八月中旬,回到汤岛时他已经晒得皮肤黢黑。因为在三津时只顾着游泳,完全没有学习,回到汤岛之后,洪作便没有闲暇时间可以用来玩耍了。
从三津回来后,洪作发现有些时日未见的阿缝婆婆看起来又小了一圈。洪作把三津送的一盒羊羹带去了阿缝婆婆那里。之前他把这个羊羹交到母亲七重手里,但是七重说:
“你拿到土仓的阿缝婆婆那里去吧。最近她好像每天都要去买些点心一个人吃。要说那寒碜的样儿,也是没谁了。”
阿缝婆婆去粗点心店买点心的事情,洪作很早以前便知道了。阿缝婆婆大约从去年开始,吃甜食变得厉害起来,一天不吃好几次甜的东西就不行。不过即便如此,她每次去点心店,绝不会一次性买很多,而是只买当天吃的那么少少一点。洪作也曾劝过阿缝婆婆:一次多买点不是更好吗?但阿缝婆婆说:
“太浪费了,得花钱。”
洪作不禁觉得,说这话的阿缝婆婆是不是已经开始有些糊涂了。
当洪作把羊羹拿给她时,阿缝婆婆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说道:
“这是阿洪给的礼物。我要给村里人都分点儿。”
“别分了,全部自己吃吧。”
洪作刚一劝道,阿缝婆婆便说:
“心里面的高兴,多少也要给大家分享一点。”
她确实这么做了。她把羊羹切成几块包进纸里,拿着包好的东西便走去村里的几户人家,给他们分发了羊羹。母亲七重马上便得知了这件事,她对洪作说:
“到底分给了哪些家人,你去不动声色地问问。”
母亲好像打算过后一家家地去拜访这些阿缝婆婆分发过羊羹块的人家,给他们解释这个事情。
洪作晚上到土仓问了一下阿缝婆婆把羊羹分给了哪些人家。
“给医生和寺庙的和尚那儿送了大块的。不久婆婆就要麻烦他们啦。然后,给那些言语上关照过婆婆我的人也送了。”
阿缝婆婆说道。
“然后是送的哪儿跟哪儿啊?”
洪作问道。
“中井家的媳妇儿、大杉家的老爷子、针店的老板娘,还有清水屋的婆婆。”
阿缝婆婆说道。
“中井家的媳妇儿是个相当让人舒心的好媳妇儿。阿洪去三津的时候,她对婆婆说,阿洪不在,婆婆肯定很寂寞吧。大杉家的老爷子也是,直到两三年前还是个贪心的老头子,最近心地也变得善良多了。那老爷子对我说,你和洪作被人分开,一定很难受吧。”
阿缝婆婆嘴里含着假牙含混不清地说着,洪作注视着她的脸,感觉有些瘆人。阿缝婆婆的羊羹都送给了些平素和家里并没有密切来往的人,看来这事免不了要被人诟病,然而洪作却没法产生责备阿缝婆婆的念头。
洪作暂且把从阿缝婆婆那里听来的人名告诉了母亲。
“哎——,哎——”
母亲带着叹息说道:
“以前那么性格刚强、使钱大方的婆婆现在已经完全老糊涂了。”
洪作直到暑假的最后一天,才好不容易做完犬饲布置的作业。虽然有差不多二十道题怎么也解不出来,其余的也算是做出来了。洪作做完这本厚厚的考试试题集后信心大增,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输给任何人了。
进入九月后不久,犬饲回来了。因为他提前用明信片告诉了洪作自己回汤岛的时间,洪作便到公交站去迎接这位年轻教师。洪作见着犬饲,觉得他比暑假前瘦多了。
“老师瘦了!”
洪作话音未落,犬饲便说道:
“我是学习学瘦的。如果不学得自己都瘦了,可成不了什么器。”
他的目光看来非常锐利。
洪作送犬饲前往河谷里的旅馆,犬饲在中途问道:
“阿洪,你思考过死这件事情没有?”
“没有。”
洪作刚一回答,犬饲便叫道:
“没思考过死?!蠢货!老师一整晚睡不着,脑子里思考的尽是死。”
之后他又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道:
“啊啊,我已经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
“你问什么不行了?别问这么自以为是的问题。没才能,没钱,没健康的时候,人就不行了。”
犬饲咆哮般地说道。
第二学期开学后不久,村里开始传言:犬饲好像患了神经衰弱。洪作也清楚,犬饲不太正常。洪作虽然每晚去犬饲那里学习,但以前那种快乐时光已经不复存在。犬饲总是让洪作自习,自己要么在旅馆的院子散步,要么仰面横躺在廊子上,完全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他的行为举止已经失去了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