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人第一次见到铁的时候,发现它与其他的金属不太一样,因为就算是他们当中最有力气的人也不能把铁器掰弯。他们推测,铁器的表面之下一定藏着什么特殊的未知物质。于是,他们就把铁叫作“帖木儿”,意为“里面夹了东西的物体”。后来,他们开始将他们当中伟大的领导者称作“帖木儿”,以此表示这些伟大人物有着非同寻常的力量。在这些“铁人”之中,“鞑靼人帖木儿”是最伟大的一个,因为他的目标是征服世界。他认为:“既然天上只有一位真主,那么地上应该也只有一位统治者。”

帖木儿出生在一个很小的鞑靼人部落,年纪轻轻就做了部落酋长,统治撒马尔罕与印度斯坦[1]山地边境之间的一片地区。他生来具有过人的勇气、旺盛的精力、卓越的领导才能和出众的军事天赋。他打造了一支强大的军队,自己永远冲锋在前;他完成了一系列伟大的征服,成为统治波斯、鞑靼(包括土耳其斯坦)和印度三个帝国的君主。以伊斯兰的名义,帖木儿灭亡了九个王朝。他只用了一代人的时间就从撒马尔罕的一个头人变成了一位统治亚洲大部分地区的雄主。

帖木儿掌握着绝对的权力。他浑身肌肉,肩膀宽厚,头颅硕大,前额隆起,胡子下面生着白皙的皮肤,有着丰富的面部表情,在年轻时头上就有白发。不知是有先天的疾病,还是遭遇过什么意外,或者是因为脚上受过箭伤,帖木儿走路总是一瘸一拐。因此,他又被人们称作跛子帖木儿(Timurlenk)。有时,他病得厉害,在他的大军向巴格达进发时,他甚至都没法坐在马背上,只能让人用担架抬着他。

帖木儿不苟言笑,信仰虔诚,为人公正,长于算计和筹划。在夜里,他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棋盘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用棋子来揣摩战略。在局势复杂的战役中,“无论对手是谁,取胜的始终都是他”。他的常胜之师拥有多达六位数的马匹,长长的队伍里不仅有骆驼,还有大象。大象这种动物不仅在战场上有用,在修建他传说中的新都撒马尔罕时也是重要的劳动力。到14世纪末,帖木儿的帝国版图已经东起中国西部边境,北达俄罗斯的草原,南到恒河和波斯湾,西至波斯、亚美尼亚以及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上游,抵达了小亚细亚的东部边缘。越过边界,看到的便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可与帖木儿的帝国相媲美的伊斯兰帝国——奥斯曼帝国。穆拉德和巴耶济德开疆拓土的时间恰好与帖木儿相同。现在,两位常胜的帝王,鞑靼人帖木儿和奥斯曼人巴耶济德,就要在这里一决雌雄。用吉本的话说:“帖木儿不能忍受有人同他平起平坐,巴耶济德则从不知道有什么人比他更强。”

而在这一关键的历史时刻,其实心照不宣的妥协才是最符合双方利益的做法。我们并不知道帖木儿是否真的觊觎其邻国奥斯曼的领土。作为一名战士,帖木儿对土耳其人的军事实力有着充分的认识和尊敬。作为一位帝国的缔造者,帖木儿还需要征服其他地方以充实他的帝国——南方的道路已经打开,他可以去征服叙利亚、圣地耶路撒冷、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类似的,巴耶济德也需要通过夺取君士坦丁堡来完成他对巴尔干地区的彻底征服,而攻占这座城市根本无须消耗太多的时间。帖木儿很清楚他们各自的利益是什么,但巴耶济德却不清楚。十年内未尝一败的巴耶济德被骄傲和无敌于天下的错觉冲昏了头脑。或许是朝臣错误的建议让巴耶济德低估了对手,他毫无必要地引诱着帖木儿对他发难。

巴耶济德在征服了安纳托利亚的一大片地区之后,并没有完成对这些地方的同化。怀着亡国之恨的小公国贵族们四处流亡,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从奥斯曼人的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土地,再次统治那些依然忠于自己的臣民。其中的一些人就在帖木儿的朝堂之上。帖木儿对他们的苦难和巴耶济德的一系列行为并不以为意——直到奥斯曼人占领了锡瓦斯。如果巴耶济德能够谨慎小心一些的话,他会把这座防御森严的城市当作一处防御据点。然而,在1399年,巴耶济德把这座城市变成了进一步向东进攻的前进基地。他命令他的儿子苏莱曼指挥大军,向幼发拉底河的上游进发。不久,奥斯曼军队就进入了一位土库曼王公的领地,并将他俘获。而这位名叫卡拉·尤素福(Kara Yussuf)的土库曼王公是受帖木儿保护的。

帖木儿终于被巴耶济德激怒了。他写信给已经返回欧洲的巴耶济德,要求他释放俘虏。吉本援引了波斯历史学家谢雷费丁(Shereffeddin)记录的信件原文:“你何以无礼愚蠢至此?”帖木儿质问苏丹,“你在安纳托利亚的林地里不过打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胜仗。”不过,同样作为伊斯兰勇士,帖木儿还是肯定了他的功绩。“你对欧洲的基督徒取得了一些胜利,你的剑获得了真主的使者的保佑。你遵从《古兰经》的教诲,向异教徒开战,这是阻止我们毁灭你的国家、把它留作伊斯兰世界的前沿和壁垒的唯一原因。”帖木儿在信的结尾敦促巴耶济德:“这次放聪明点;反省,悔悟,如此才能躲开依然高悬在你头顶的复仇雷霆。你不过是一只蚂蚁,何必惹怒大象?可怜虫!你只会被踩在脚下。”

接连收到帖木儿的两封来信之后,巴耶济德轻蔑地回复了他:“你的部队人数众多,那又如何?比起我坚不可摧的近卫军的短刀和战斧,鞑靼人的箭矢又算得了什么?那些王公乞求我的保护,我就要保护他们。来我的大帐里找寻他们吧。”接着,他又以一个更私人化的羞辱结尾:“如果我在你面前逃走,那就让我的妻妾都逃离我的床榻;倘若你不敢与我交战,那就让你的妻妾与陌生人缠绵再三之后再回到你的身边。”

不管内容如何,帖木儿写给巴耶济德的书信起码还是正式的外交文书,按照惯例将他们两人的名字并排写。而到了巴耶济德回信的时候,他故意无视外交礼仪,用更大的金色字母书写自己的名字,而把帖木儿的名字用小小的黑色字母写在自己名字的下面。巴耶济德处心积虑地在家事和国事两方面都羞辱了帖木儿,这下就再也没有了进一步磋商的余地,事情的发展只剩下唯一的一种可能。

帖木儿立刻兵发锡瓦斯。手里只有一小支骑兵部队的苏莱曼向身在色萨利的父亲紧急求援,但是并没有收到回信。苏莱曼发动了一次大胆的突击,但在意识到敌众我寡之后,率军撤离了锡瓦斯。尽管如此,帖木儿还是花了18天的时间才逐渐削弱了锡瓦斯的城防,并最终夺取了这座城市。接着,他把此前固守城池的几千名亚美尼亚基督徒守军都丢进壕沟里活埋了。随后,帖木儿并没有选择进一步深入小亚细亚,而是向南进军,依次夺取了阿勒颇(Aleppo)、大马士革和巴格达。攻入巴格达后,帖木儿将整座城市夷为平地,还把守军的头颅堆成了金字塔。一直到1401年的秋天,帖木儿才又回到小亚细亚的边缘地带。他在这里设置了冬季宿营地,自己则对是否再一次进攻奥斯曼帝国犹豫再三。

与此同时,巴耶济德非常令人不解地没有对帖木儿的威胁做出任何应对。锡瓦斯的失陷是他一生中遭遇到的第一个严重打击。在欧亚两大洲轻而易举取得一连串的胜利之后,这是他第一次遭遇真正令人敬畏的敌人,而这次遭遇的结局却是羞辱性的。巴耶济德在前所未有地遇到可以与自己相匹敌的对手之后,好像被失败击昏了,动弹不得;面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他的反应十分迟缓。毫无疑问,日渐腐化的生活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削弱了他。帖木儿在夺取锡瓦斯之后,忙于在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征战,导致其前沿的亚美尼亚基地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都异常空虚,根本无力抵御巴耶济德赖以成名的“雷霆”式的袭击。然而,人们没有听到雷霆,也没有看到闪电。巴耶济德没有像惯常的那样做出迅速的决断或是行动,既没有向帖木儿复仇,也没有试图去安抚他。曾经帮助他在欧洲赢得胜利的决心与军事、外交才能究竟都到哪里去了?

1402年的夏天,帖木儿终于下定决心向巴耶济德进军。此时,热那亚人和其他来自欧洲的基督教国家都来寻求与帖木儿结盟,共同对付奥斯曼人。自从帖木儿征服了叙利亚之后,他就不再觉得自己有义务维系伊斯兰世界的团结了。于是,他率领他的胜利之师向西进发,抵达锡瓦斯。而巴耶济德在失去锡瓦斯将近两年之后,终于振作了起来,撤除了对君士坦丁堡的包围,把他的大军调集到了亚洲。他的大军从布尔萨出发,在炎炎仲夏的酷暑中穿过被烈日炙烤的安纳托利亚高原,抵达了位于这一地区心脏地带的安哥拉。

巴耶济德的军队坚毅冷酷、纪律严明,在勇气和战斗技巧方面不亚于来自中亚的帖木儿和他的鞑靼人。但是,与以往不同的是,巴耶济德的军队不再团结一心,甚至不再一心一意。在他的军中,有四分之一的士兵本身就是鞑靼人,因此他们的忠诚度十分可疑。在经过漫长的行军之后,士兵们干渴而疲惫,而巴耶济德完全没有给他们休息恢复的时间。另外,巴耶济德的吝啬也增添了他们的不满:他拒绝拿出他宝库里的钱财,导致他们的军饷迟迟没有下发。

与此同时,苏丹的将领们也不同意他的作战计划。他们认为,按照传统的奥斯曼军队战术,面对数量上占据明显优势的敌人,巴耶济德应该先采取守势,从而可以自行挑选接敌的地点。他应该率军在山里躲藏几日,养精蓄锐,迫使帖木儿在高原的酷暑中四处搜寻他的踪影。但是,巴耶济德的固执性格影响了他的判断力和自控力,他迫不及待地要与敌军对决。于是,他的大军开始沿着道路向东行进,直奔锡瓦斯。他们在哈里斯河(River Halys)的一个拐弯处摆下攻击阵势,只待帖木儿出现便立即开战。

然而,几天过去了,巴耶济德的侦察兵都没有找到帖木儿的踪迹。最后,有消息传来,说帖木儿先是撤退,然后绕到了奥斯曼军队的身后,现在正从他们的后面逼近。从锡瓦斯出发的帖木儿避开了西边难走的山路,率军向南沿着河谷抵达了开塞利,一路上收割了成熟的谷物充当军粮。接着,他又向北到达了安哥拉的城下。此时,土耳其人已经在他的东边了。巴耶济德面对曾被自己嘲笑慢如蜗牛的敌人,把小心谨慎抛到了脑后,十分逞能地命令他的军队主动觅敌。大军所处的地带没有水源,成千上万的士兵开始死于干渴和疲倦。

与此同时,在安哥拉附近侦察的帖木儿发现了巴耶济德之前的宿营地。鞑靼人开始四处掠夺补给品,并且利用被土耳其人抛弃的帐篷,将这个宿营地变成了自己的营地。他们兴修水坝,让流向安哥拉的一条溪水改道,从而获得了水源。帖木儿还命人破坏并污染了一处泉水,这处泉水就在从东面赶来的土耳其人的必经之路上。帖木儿准备在这里与土耳其人交战。于是,巴耶济德拖着又累又渴的军队,不得不在属于自己的安哥拉城前,面对已经挖好壕沟准备迎战的敌人。而如果巴耶济德没有轻举妄动,处于帖木儿现在的位置上的本来应该是他。就这样,在这个城墙脚下延伸出来的广阔平原上,历史在这个熟悉的战场上再次见证了一场战斗。

巴耶济德大军的左翼是由其长子苏莱曼指挥的忠诚可靠的安纳托利亚部队;后卫部队的统帅是穆罕默德,巴耶济德对这个儿子的喜爱程度仅次于长子;右翼由塞尔维亚军队和其他忠诚的欧洲军队构成,其统帅是巴耶济德的内兄、塞尔维亚人斯泰凡·拉扎列维奇(Stephen Lazarevitch)[2]。巴耶济德本人坐镇中军,由他的近卫军簇拥着他。然而,就在编排阵列的时候,巴耶济德犯了一个十分低级而愚蠢的错误。通常,奥斯曼军队会把一支战斗力较弱的军队放在阵列前沿,用他们来抵挡敌人的锋锐。于是,巴耶济德就让由安纳托利亚鞑靼人组成的骑兵部队打了头阵。结果,战斗刚刚打响,可以预见的事情就发生了:这些鞑靼人倒戈投向了他们的同胞帖木儿。就这样,苏丹一下子失去了他四分之一的兵力。

此时,巴耶济德只好下令从左翼发动进攻。苏莱曼命令他手下的安纳托利亚骑兵发动冲锋。面对如冰雹般落下的箭矢和用石脑油制作的“希腊火”,这些骑兵十分勇敢地冲向了敌人。但是,他们并没能冲散鞑靼人的阵列,在损失了大约1.5万人之后,只得仓皇撤退。接着,帖木儿的军队开始发动进攻。在帖木儿的右翼,他的骑兵一路追击土耳其人,到了目力已不可及的地方。在左翼,他的军队遭遇到塞尔维亚人“如同狮子般的”抵抗——塞尔维亚军队的表现得到了帖木儿本人的赞誉——但最终还是击溃了他们,随后转向朝中路进攻。在那里,只剩下苏丹本人和他的近卫军,以及剩余的一些奥斯曼步兵。

在战略和战术上都落了下风、被迫采取守势的巴耶济德在敌人的攻势下慢慢地退却,一步一步地退到了一个小山顶。在他的卫兵和残余部队的保护下,巴耶济德继续战斗着,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直战斗到夜色降临。此时,大势已去的巴耶济德又燃起了以前那种固执的勇气。土耳其历史学家写道:“‘雷霆’持续不断地挥舞着他沉重的战斧。他仿佛一头扑向羊群的饿狼一样,驱散了周围的敌人。他的每一次攻击都如此可怕,完全无须给同一个敌人来上第二下。”帖木儿的主力军在包围并击溃了残余的奥斯曼军队之后,又回到了之前的主战场,发现了正在厮杀中的巴耶济德。巴耶济德骑上马背,试图从鞑靼弓骑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逃离这个山顶。但他还是被敌军追上,拉下马来。遭到生擒的巴耶济德被绑了起来,作为俘虏押送到帖木儿的大帐。而此时的帖木儿正在与他的儿子安静地下着棋。

巴耶济德在赢家面前保持了自己的尊严。起初,帖木儿还以君主应有的礼遇对待巴耶济德,到后来则把他当作囚徒对待。在安纳托利亚行军的途中,帖木儿把巴耶济德放在一个带栏杆的轿子里(有些人认为那轿子看起来就像一个笼子),并且允许鞑靼士兵和曾经效忠于巴耶济德的亚洲人公开地嘲弄他。还有很多关于帖木儿虐待巴耶济德的传说:在夜里,巴耶济德会被戴上手铐脚镣;帖木儿拿他当脚凳用;帖木儿霸占了巴耶济德的女眷,并且羞辱了他那来自塞尔维亚的夫人狄斯宾娜,让她在以前的夫君和现在的征服者面前,赤裸着身体在餐桌前服侍。各种各样的折磨摧垮了巴耶济德的精神,继而夺去了他的心智。不到八个月,巴耶济德就在一次严重的中风发作中死去了——也有人说他选择了自杀。

巴耶济德失败的原因,在于他超过了自己的极限。他想要在小亚细亚和欧洲突破他的祖先留下的加齐传统。他在时机尚不成熟、资源尚不充足的情况下,就试图打造一个雄踞中亚的伊斯兰帝国,去完成征服世界的梦想,而这种充满经卷气息的理想正是圣城布尔萨的伊斯兰神学家们所坚持的。于是乎,他与帖木儿的世界性帝国迎头相撞,走向了自己的毁灭。实际上,在巴耶济德向帖木儿挑衅之前,帖木儿只不过想与他西边的奥斯曼帝国——这个属于加齐的国家——和平共存而已。

帖木儿很快就横扫了小亚细亚。他的鞑靼部族迅速地夺取了布尔萨。他们抢走了那里的年轻女性,把清真寺变成了马厩,在城市里大肆掳掠,随后又付之一炬。[3]不过,他们并没有能够捉住巴耶济德的儿子苏莱曼。他在鞑靼人刚刚纵马冲进城门的时候就逃之夭夭,之后安全抵达了欧洲。接着,帖木儿亲率大军进攻小亚细亚最后一个基督徒的据点士麦那,仅仅用了两个星期就夺取了该城。医院骑士团被赶下了大海,他们乘坐桨帆船驶向了罗得岛(Rhodes)。少数没能来得及登船逃走的基督徒惨遭斩首。按照惯例,他们的头颅也被堆成了金字塔。帖木儿用他在士麦那的所作所为,表明自己要遵从加齐的传统去对抗异教徒,以此来赢取伊斯兰世界的赞许。

数以万计的奥斯曼军队的幸存者从安哥拉战场一路穿越安纳托利亚高原,越过群山,接着又奔向达达尼尔海峡。在他们身后,帖木儿的军队一直在穷追不舍。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帮助他们返回了欧洲。这种做法惹恼了帖木儿,他称这是“背信弃义”的行为。对于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来说,他们更愿意面对他们了解的对手,而非他们不了解的对手。由此可以看出,奥斯曼人在花了两代人的时间扎根巴尔干地区之后,已经被基督教世界心照不宣地默认为拜占庭帝国的继承者了。在安纳托利亚,帖木儿已经把巴耶济德的四个儿子变成了自己的附庸,并且怂恿他们去竞争成为奥斯曼帝国的下一任君主,从而挑逗他们相互残杀。他把苏莱曼变成了掌管奥斯曼帝国欧洲部分领土的鞑靼附庸。

此时,奥斯曼帝国的未来已经握在帖木儿的手中,他开始很友善地接受欧洲各国的示好。但是,就在拜占庭帝国的皇帝表示承认他的宗主权并向他交纳贡金时,帖木儿却下令募集一支舰队,以便把他的部队运到海峡对面的欧洲去。此举引发了恐慌,人们担忧帖木儿要发兵攻打君士坦丁堡。不过,帖木儿并没有占据欧洲的计划,正如他也没有占据安纳托利亚的企图一样。在安纳托利亚,他让亡国的王公们都回到了自己的封地上,帮助他们复国,因为他很喜欢这种加齐国家的传统。他认为,他在这里的征战无非是一场被夸大了的劫掠,只有东方才在他的帝国蓝图之中。1403年,就在巴耶济德死后不久,帖木儿动身返回撒马尔罕,离开了小亚细亚,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准备去征服中国,却在路上患热病死去,此时距离巴耶济德之死还不到两年。据说,他的病情因疲劳和(用吉本的话说)“不慎使用了冰水”而恶化。在他死后,他的鞑靼部族各奔前程,一路留下混乱和浩劫。

在安纳托利亚的这场惨败几乎导致了奥斯曼帝国的分崩离析,就像小亚细亚的塞尔柱帝国在遭蒙古人入侵后的下场一样。实际上,奥斯曼帝国也的确经历了十余年的分裂,内部的各股势力为了权力相互厮杀,整个国家时常陷入无政府的状态。在此过程中,奥斯曼帝国的国家大权有可能会落入一个个地方贝伊的手中,就像在其他的伊斯兰国家曾经发生过的那样。巴耶济德的四个儿子为了帝国宝座争斗不休——后来又出现了一个觊觎王位者,声称自己也是巴耶济德的继承人。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些地方上的实权人物撑腰,地方权势出于私利选择了各自的主子;拜占庭皇帝则支持其中最有希望获胜的一方,以图从中渔利;巴尔干地区的基督教附庸国则行动起来,夺回了一些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

大体上,奥斯曼帝国的土地被分成了两半。巴耶济德的长子苏莱曼在阿德里安堡统治着领土的欧洲部分,而最小的儿子穆罕默德则在布尔萨统治着安纳托利亚。他们都很清楚,分裂的帝国不可能存活,因此他们都想消灭对方,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为此发动了接连不断的内战。巴耶济德的另外两个儿子伊萨(Issa)和穆萨(Musa)也加入了内战。先是穆萨杀掉了苏莱曼,然后拜占庭皇帝将穆罕默德从博斯普鲁斯海峡对岸召来共同对付穆萨。最终,穆罕默德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1413年,穆罕默德加冕成为苏丹穆罕默德一世。他的背后有两大集团的支持:首先是曾被其父巴耶济德放逐、又被帖木儿复国的安纳托利亚的贝伊们,其次是将穆罕默德称作“最公正贤良的奥斯曼皇子”的近卫军——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奥斯曼帝国的历史上影响国家内政,但绝不是最后一次。就这样,在经历了无序而分裂的大空位时期之后,最强的一方夺取了政权。中央的权威再一次得以树立,奥斯曼国家以穆罕默德一世的名义重归统一。

尽管统治期只有短短八年,但深谋远虑的穆罕默德为几乎行将灭亡的奥斯曼帝国重铸了坚实的基础,使其恢复了统一和活力(这一点让基督教世界大失所望)。就在拜占庭帝国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的同时,奥斯曼开创的王朝却从分崩离析的状态下浴火重生,一代代出色君主的涌现证明了它强大的复原能力和生命力。过了一代人的时间,奥斯曼帝国就诞生了其历史上最伟大的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

[1] 指印度次大陆的西北部。

[2] 此人即上文提到过的拉扎尔大公的儿子斯泰凡·布尔科维奇(依照斯拉夫语言的命名法,“拉扎列维奇”的意思即为“拉扎尔的儿子”),他将妹妹狄斯宾娜嫁给巴耶济德。

[3] 所以帖木儿的帝国不能算是一个代表当时伊斯兰世界的力量。早在帖木儿征服叙利亚时,他对穆斯林犯下的暴行就已经让他成了伊斯兰世界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