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世界对年轻的苏丹穆罕默德二世不以为意。鉴于他以前的种种失败,他们认为他仍然是一个毫无经验、无足轻重的年轻人,不大可能继续他父亲的征服大业。然而,穆罕默德正逐渐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个子不高,但强壮而英俊;举止庄严,恭敬有礼,却又沉默寡言。他长了个鹰钩鼻子,目光极具穿透力,个性冷淡而内敛。在他身边,人们会感到不大自然,但他的机警睿智、不屈不挠和强烈的使命感也为他赢得了人们的尊敬。正是他的这些特质,促使他甘愿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绝对的权力。在他统治的初期,他故意表现出爱好和平的姿态,以达到他的长远目标。
“他的嘴上说着和平,”吉本写道,“心里想的却是战争。”在接见外国使节时,他总是表现得很乐于遵守他父亲签过的那些和约,无论对方是威尼斯还是热那亚,是匈雅提还是塞尔维亚、瓦拉几亚、拉古萨,是爱琴海上的岛屿还是罗得岛上的骑士,甚至包括阿索斯山(Mount Athos)[1]上的修道院团体。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2]的大使起初也得到了苏丹的礼遇。苏丹对他们许诺说,他将尊重拜占庭帝国的领土主权。此时,有一位觊觎苏丹大位的奥尔汗皇子(他是巴耶济德一世的孙子)居住在君士坦丁堡。穆罕默德二世对拜占庭皇帝的大使许诺说,他将用斯特鲁马河河谷中一些希腊城镇的税收来支付奥尔汗等人居住在君士坦丁堡所产生的费用。
然而,后来在小亚细亚的营地中朝见穆罕默德的拜占庭使节却愚蠢地摆出了一副挑衅的态度,对穆罕默德抱怨说从未收到过他许诺的那笔钱。他们甚至还要求苏丹增加资金的数额,并且带有威胁性地暗示苏丹,拜占庭帝国可以对这位皇位觊觎者善加利用。据吉本的记载,比这些使节更了解他的少主的大维齐尔哈利勒,直率地对他们发出了警告:
你们这些愚蠢又可悲的罗马人,我们清楚你们的伎俩,可你们却不知道自己的处境!现在坐在宝座上的不再是谨慎小心的阿穆拉[3],而是一位年轻的征服者,天下没有什么律法能够约束他,没有什么障碍能够阻拦他……你们何苦用空洞而闪烁其词的威胁来恐吓我们?尽管把那个流亡的奥尔汗放出来吧,拥立他做鲁米利亚[4]的苏丹吧;把多瑙河对岸的匈牙利人叫来吧;让西方诸国都武装起来反对我们吧;相信我,你们这样做只会加速你们的灭亡。
苏丹本人用温和的语言安抚了使节。不过,拜占庭皇帝这下就给了穆罕默德一个借口,可以让他背弃有关尊重拜占庭领土主权的誓言。回到阿德里安堡之后,穆罕默德下令驱逐斯特鲁马河河谷城镇中的希腊居民,并没收他们的财产。巴耶济德苏丹曾经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最窄处的亚洲一侧修建了一座“安纳托利亚堡垒”(Anadolu Hisar),穆罕默德此前曾在那里渡海。现在,在从欧洲返回小亚细亚的路上,穆罕默德下令在安纳托利亚堡垒的对岸,也就是海峡的欧洲一侧再修建一座城堡。有了这座城堡,穆罕默德就可以确保对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控制,并且可以获得一个围攻君士坦丁堡的前沿基地。但是,这座城堡实际上坐落在拜占庭帝国的领土上。[5]
拜占庭皇帝立刻派了一支使团前来抗议穆罕默德违背和约的行为。他想要提醒穆罕默德,巴耶济德苏丹在修建安纳托利亚堡垒之前先征得了拜占庭皇帝的同意。然而,穆罕默德轻蔑地拒绝了拜占庭使者的求见。在城堡开工之后,拜占庭皇帝又派出了一支使团,为苏丹带去了礼物和饮食,请求他保障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希腊村庄的安全。苏丹再一次无视了他们。拜占庭皇帝又派出了第三支使团,要求苏丹向他们保证修建城堡不是进攻君士坦丁堡的前兆。这回穆罕默德干脆把他们抓起来砍了脑袋。这样的举动已经无异于宣战。君士坦丁堡陷入了恐慌之中。“这座城市的末日到了,”市民哀叹道,“我们这个民族的末日到了。敌基督的时代降临了。”
1451年的冬天,苏丹下令从帝国的各个行省征调5 000多名石匠和其他工人,还从四面八方调运建筑材料。第二年春天,为了清理出施工的场地、获得所需的石材,奥斯曼人将附近的教堂和修道院全部拆毁。苏丹本人设计了城堡的围墙,并在春天赶到施工现场监督工程进度。又花了四个半月的时间,这座城堡宣告完工。它被命名为“Boghaz Kesen”,意为“截断海峡”,或“割断咽喉”,即割喉堡;希腊人把它叫作鲁米利堡垒(Rumeli Hisar),意为“罗马土地上的堡垒”,与海峡对岸的“安纳托利亚堡垒”遥相呼应。
城堡竣工后,苏丹率军抵达君士坦丁堡城外,花了三天时间勘察城防情况。然后,他留下500人守备割喉堡,自己回到阿德里安堡的宫廷里过冬。他留下命令,要求所有通行海峡的船只,不论去向何方,都必须在城堡前降帆抛锚,得到许可并交纳费用后方可通行。在城堡靠近海面的一座塔楼上,布置了三门巨炮,每门巨炮都可以发射重达600磅[6]的石弹。胆敢拒绝听令的船只就会被这些火炮击沉。
这些火炮是一位匈牙利工程师的杰作。此人名叫乌尔班(Urban),是一名擅长火炮制造的冶金专家。最初,他打算为拜占庭皇帝服务,但是皇帝既付不起他的工钱,也无法为他提供必要的材料。于是,他转而去找苏丹,声称他制造的火炮不仅能摧毁拜占庭的城墙,就是传说中的巴比伦城墙也不是它的对手。穆罕默德对于军事科学的新进步总是很感兴趣,一心想为他的军队装备最先进的武器。他也很喜欢钻研现代城堡和攻城器械的建造技术,还会把外国的武器专家召到宫殿里为他答疑解惑。于是,穆罕默德马上重金聘用了乌尔班,然后命他为割喉堡制造一门足以封锁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火炮,以此来检验一下他的能力。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铸造好了大炮。一天,一艘威尼斯的船只运载着粮食通过海峡,要赶到君士坦丁堡去。这艘船没有听从停船指令,结果被炮弹直接命中,当即沉没。火炮的实验大获成功。
于是,穆罕默德又命令乌尔班在阿德里安堡的一个铸造厂为他铸造一门个头大一倍的火炮。这门火炮完工后,穆罕默德派了700人负责看管、运送。他们用了15对牛才勉强能够拖动这门火炮。这个7米多长、76厘米口径的庞然大物,可以发射544千克重的炮弹。火炮被安置在距离苏丹的新宫殿很近的地方试射。在准备试射前,附近的居民被告知不要被开炮的声音吓到。引信点燃,炮声响起,连十几千米之外的地方都能听到巨大的爆炸声。炮弹飞行了1.6千米,落地后砸出了一个2米深的坑。
苏丹对试射的成功感到很满意,于是命人平整道路、加固桥梁,这样到春天的时候他就可以把火炮运到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外。与此同时,苏丹的铸造厂里还在制造小一些的火炮。就这样,他创建了一支在东方前所未见的使用火药的火炮部队——而这样的部队在西方已经出现了一个世纪之久了。在这些火炮面前,君士坦丁堡那来自中世纪甚至更久远的年代的石头城墙就不再是有效的防御设施了。
1452年的整个冬天,苏丹都在忙着进行攻城准备。在无眠的夜晚,他就彻夜研究君士坦丁堡的城防图,筹划着他的进攻方案:他的部队需要攻占哪里,他的攻城器械、火炮和地雷应该布置在哪里。在午夜时分,他会在两个随从的陪伴下,伪装成一名普通士兵穿行在阿德里安堡的大街小巷,探听军队士气和民情。如果有人认出他,并且向他敬礼,视人命如草芥的穆罕默德就会立刻将他刺死。有一天夜里,他在凌晨时分传唤大维齐尔哈利勒。哈利勒感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去面见苏丹的时候带了一托盘的金币,以备不时之需。苏丹问他,为什么要带这些金币;哈利勒答道,苏丹的仆人在不同寻常的时刻被他的主人召唤时,通常都会带上一些礼物。穆罕默德对金币不屑一顾,“我要的东西只有一件:给我君士坦丁堡”。接着,他告诉哈利勒,对君士坦丁堡的围攻要尽快开始。哈利勒退下后,穆罕默德又开始继续研究他的方案。
他从帝国的各个省份征调大军,集结在了色雷斯,总人数达到几十万人,其中包括2万人的非正规军。大军的核心则是1.2万人的近卫军。苏丹亲自督办军队的装备,全国各地的兵工厂都在生产胸甲、盾牌、头盔、长矛、刀剑和箭矢,苏丹的工程师们则在建造着投石机和攻城锤。而在君士坦丁堡,他们的对手希腊人只剩下不到5万的人口,守军只能凑出7 000多人,其中还包括2 000名外国人,主要是“为了上帝和基督教世界的荣耀”而来的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外加停泊在金角湾的船只上的船员。这些守军需要防守14英里(约23千米)长的城墙,而他们只有一些轻型的火炮可以使用。
唯一能够鼓舞守军士气的,是热那亚的守城专家乔万尼·朱斯蒂尼亚尼(Giovanni Giustiniani)的及时到来。乔万尼·朱斯蒂尼亚尼带领700人前来支援,被拜占庭皇帝任命为总指挥,随即展开了工作。在当地居民的不懈努力下,乔万尼·朱斯蒂尼亚尼主持加固了城墙,清理了壕沟,从总体上提高了城防水平。此外,城中的武器被集中起来,并被重新分配到最合适的地方。拜占庭皇帝不仅缺乏人手,也缺乏资金。个人、修道院和教堂纷纷拿出钱来资助城防工作,教堂中的银盘子也被熔掉铸成银币。
苏丹很清楚,以前围攻君士坦丁堡之所以屡屡失败,是因为围城者只从陆地上进攻。只要拜占庭人控制着大海,就可以从海路获得补给。而土耳其人,就连把自己的部队从亚洲运到欧洲,都要依赖基督徒的船只。因此,穆罕默德认为,他不仅需要一支陆上大军,更需要一支海军力量。充分认识到大海的重要性的穆罕默德对此事格外重视。于是,他组建了一支舰队,其中不仅有征召来的旧船,还有在爱琴海沿岸的船坞里迅速制造出来的新船。舰队总计有大小舰只125艘,外加各色辅助船只。
1453年的春天,这支舰队从加里波利出发,在一位保加利亚裔海军司令的率领下驶入了马尔马拉海。到这时,希腊人才惊恐地发现,土耳其人已经拥有了一支庞大的舰队,其舰只数量是自己舰队的六倍多。苏丹召开御前会议,向大臣们透露了他的战争计划,并向他们寻求支持。因为有了这支舰队,苏丹得以在御前会议上向他们保证自己可以取得制海权。他坚称,纵然奥斯曼帝国过去取得了种种成就,但如果无法占领君士坦丁堡,这个帝国永远都不会安宁。而且,他列举了种种理由,指出君士坦丁堡并非坚不可破。他最后总结道,对他本人来说,如果他统治的帝国不能拥有君士坦丁堡,那么他宁愿不统治它。穆罕默德的计划取得了御前会议的一致支持。
预言的内容也对他十分有利。苏丹的军队普遍认为,先知穆罕默德将为第一个进入君士坦丁堡的士兵在天堂里准备一个特殊的位置。先知穆罕默德曾经预言道:“他们将征服君士坦丁堡,完成这一伟业的君王和军队将获得荣耀。”苏丹经常宣称,他将成为预言中的那位君王,以伊斯兰之名击败异教徒。
而希腊人则在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寒冬中日渐消沉。地震、暴雨、洪水、闪电、流星,种种不祥之兆似乎都在预示着帝国的末日和敌基督的降临。在圣诞节之前,圣索菲亚大教堂举办了一场庄严的仪式。根据此前在佛罗伦萨会晤达成的决议,希腊和拉丁两个教会完成了联合。然而,希腊教会的会众却不情愿接受这种联合。由于只有赞同联合的神职人员才可以继续在圣索菲亚大教堂服务,希腊人从此开始拒绝进入这座教堂。
随着春天的到来,苏丹的大军开始从色雷斯向君士坦丁堡进发。1453年4月2日,复活节星期一[7]这天,苏丹随着他的最后一支部队抵达了君士坦丁堡城下。在此之前,他的重型攻城器械都已经到达。他把大本营设在了一处正对陆墙中点的山丘上,四周簇拥着近卫军的营地,巨炮和另外两门小一点的火炮也部署在附近。拜占庭皇帝则出现在苏丹面前的圣罗曼努斯门,他的两翼是朱斯蒂尼亚尼带来的热那亚部队。为了表明威尼斯人也站在他的一边,他在城墙上检阅了1 000名穿着别致制服的威尼斯水手,好让所有的土耳其人都能看到。
土耳其人和希腊人的外交接触没有任何结果,拜占庭皇帝只给苏丹写了一封信:
显然,你想要的是战争,而不是和平。既然无论是我诚恳的声明还是效忠的意愿都已经无法使你满意,那么就随你所愿吧。我现在只听从上帝的意愿。如果他要把这座城市交给你,那又有谁能够阻止呢?如果他能让你萌生和平的念头,那我只能感激不尽。无论如何,你背弃你的一切誓言和和约,我不追究,而我将紧闭城门保卫我的人民,直到我的鲜血流尽。愿公正的神赐福于你,全能的上帝终将审判你我。
于是,拜占庭人关闭了君士坦丁堡的大门,毁掉了护城河上的桥梁。为了防御海墙,拜占庭人在热那亚人的监督下[8]布设了一条配有木质浮漂的铁链,封锁了金角湾的入口,将港湾内的26艘船只保护了起来。在此之前,有6艘克里特岛的船只和1艘威尼斯船只搭载着700名意大利人逃走了,但他们是最后一批临阵脱逃者。在复活节前的一周(“圣周”),人们在教堂里祈祷,希望可以得到拯救。在圣周结束后,刚刚抵达城下的苏丹按照伊斯兰律法的规定,派出使者举着休战旗进行最后一次劝降。他许诺说,只要君士坦丁堡主动投降,奥斯曼帝国将保障其居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君士坦丁堡拒绝投降。于是,4月6日,炮击开始了。一星期之后,炮击的频率变得更高,并且一直持续了6个星期不曾停息。
苏丹一直寄希望于靠攻城武器——他不仅有火炮和臼炮,还有投石机——而不是人力去攻破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但实际上攻城的进度十分缓慢。尽管炮弹击毁了多处城墙和数座塔楼,但是奥斯曼人没有能够取得决定性的突破。一次持续四个小时的攻城突击战也遭到了失败。在朱斯蒂尼亚尼的指挥下,希腊人总是能够迅速地修复被毁坏的城墙,并加固被削弱了的地段。他们用木板和装满土的桶在最危险的地方设置了临时壁垒,在其他一些地方甚至还用上了成捆的羊毛和皮革。
海上的进展也不顺利,苏丹的舰队两次尝试强行攻进金角湾,但都遭遇了失败。4月中旬,三艘满载着武器和补给品的热那亚船只和一艘从西西里岛赶来的拜占庭船只成功地通过了达达尼尔海峡,出现在君士坦丁堡附近。得知这个消息后,苏丹本人亲自骑马给他的海军司令下达命令,要求他必须击沉这些船只,不然就提头来见。当天,在君士坦丁堡居民的见证下,海上发生了一场激战。凭借着更好的军备和更高超的航海技术,基督徒的船只成功地躲开了土耳其人的纠缠,安全地驶入了金角湾。苏丹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岸边目睹了其舰队的失败。对航海一无所知的苏丹恼怒地纵马下到海水里,高声咒骂着向他的海军司令和船员们下达命令,但这根本无济于事。战斗结束后,他命人鞭笞了海军司令,还威胁要把他钉死在尖木桩上。最后,他只是解除了他的职务,并且没收了他的个人财产分配给近卫军。
穆罕默德早就知道,单靠陆上强攻无法攻克君士坦丁堡,但现在他的海上进攻又遭遇了失败。或许是在一个意大利人的建议下,穆罕默德有了一个天才的主意。他打算从陆地上把他的船只由博斯普鲁斯海峡运到金角湾里面,这样就可以避开金角湾入口的海上封锁。他手下的工程兵们为此专门修建了一条道路,沿着谷地爬过海拔200英尺(约61米)的山坡,然后再向下通向金角湾。接着,奥斯曼人用滑轮把装上了带金属滚轴支架的船只拖出水面,再用成群的公牛拖着船只在涂抹了油脂的圆木上移动。
奥斯曼人的船只扬着帆,张着旗,桨手们的桨也在空中挥舞着。基督徒士兵和守卫们惊讶地看到,奥斯曼人的舰队似乎在从山坡上滑入他们的港湾。不久,在希腊人的海上防线的内部,70艘奥斯曼船只出现在了金角湾的水面上。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试图用轻武装的小艇和两艘大型的桨帆船攻击奥斯曼人的舰队。但奥斯曼人早已预料到了这次进攻,他们依靠岸上火力持续不断的支援挫败了基督徒的进攻,并且击沉了两艘船。就这样,希腊人失去了对金角湾的控制,土耳其人可以从后方对君士坦丁堡采取行动了。现在,奥斯曼人可以包围并控制佩拉的热那亚人,可以在港口内搭设浮桥加强通信联络,还可以威胁港口方向的城墙,从而分散城墙上的防御力量。
在取得了海上的胜利之后,土耳其人并没有立刻在陆上发动猛攻,而只是在海陆两面一起骚扰对方。在君士坦丁堡城内,补给已经消耗殆尽,而人们翘首盼望的从威尼斯赶来的补给舰队也一直没有出现。守军的士气开始日渐消沉。鉴于从西欧得不到任何支援,有人开始劝说皇帝离开君士坦丁堡,在其他地方继续抵抗。但皇帝拒绝说:“我不可能离开。我怎能忍心将上帝的教堂和仆人、我的宝座和人民置于那样的苦难之中?……我请求你们,我的朋友们,以后不要再对我说其他的话了。你们只需要对我说,‘不,陛下,不要离开我们’,我也的确不会离开你们。”他宁愿像“好牧人[9]一样为他的羊舍弃生命”。
在经过了将近七个星期的围城之后,装备了当时最先进的武器的土耳其人仍然无法进入君士坦丁堡。土耳其人试图用地雷炸毁城墙,还试图在护城河上搭建桥梁,但这些计划都被挫败了;在金角湾的行动也不是决定性的。在这个紧要关头,从一开始就对君士坦丁堡围城热情有限的大维齐尔哈利勒说服苏丹再给希腊人一次和谈的机会。他的这个建议得到了年长的同僚的支持,但遭到了年轻同僚的反对。苏丹派出了密使去面见皇帝,要求他要么支付沉重的岁贡,要么放弃君士坦丁堡,但城中居民可以携带全部财产离开,皇帝本人则可以在伯罗奔尼撒半岛拥有一个王国。皇帝拒绝了苏丹的建议。苏丹表示,那么希腊人就别无选择了,要么投降,要么被杀,要么皈依伊斯兰教。
他宣布将在5月29日星期二对城墙发动总攻。在发动总攻前的星期日,苏丹带着他的传令官们视察了他的部队。传令官们告诉士兵,按照伊斯兰的传统,破城之后,士兵们将可以大肆劫掠三天,劫掠所得将公平地分配给他们。第一个登上城墙的人将获得封地和高阶官职。除了城墙和建筑要留给苏丹,士兵们可以劫掠一切。穆罕默德的士兵们发出阵阵欢呼,高喊着“真主之外再无真神,先知穆罕默德是他的使者”,连城中守军都听得真真切切。夜里,在管乐和鼓声之中,土耳其人填平了护城河,堆好了武器。他们借着火把的光亮施工,从漆黑一片的城中望去,还以为土耳其人的营地失了火。等他们猜到了土耳其人点起火把的真正原因,希腊人不禁跪在地上开始祈祷。
次日一整天,城外笼罩着不祥的寂静,奥斯曼大军正为第二天的进攻进行着休整。教堂的钟声和敲锣声时不时地打破这种寂静,城内的人们正在街上举着圣物和偶像,绕着城墙一边祈祷一边游行。苏丹在探视了一圈之后,将大臣和军队的指挥官们召集到他的大帐。他提醒他们,多少个世纪以来,夺取基督徒的首都一直都是虔诚的穆斯林的神圣使命,而传说已经预示了他们的成功。明天,他将派遣一拨又一拨的士兵发动攻势,直到守城者在疲倦和绝望的重压下投降。他要求指挥官们一定要展示出他们的勇气,并且维持好军队的纪律。
拜占庭的皇帝也在对他手下的干将们讲话,告诉他们,人应当随时准备为了自己的信仰、国家、家庭和君主献身。现在,他们必须准备好为所有这四个目标而牺牲。他谈到了荣誉和这座伟大帝都的传统,谈到了异教徒苏丹的背信弃义。他说,异教徒想要摧毁正信,并在基督的殿堂上崇拜虚假的先知。他要求士兵们勇敢坚毅,无愧于自己的祖先,无愧于希腊和罗马的古代英雄们。凭借上帝的帮助,他们将获得胜利。吉本评价说,这便是“罗马帝国的祭文”。
1453年5月29日的凌晨,苏丹的大军发动了总攻,一时间响声震天:士兵的战吼声、火炮的轰鸣声、铜钹的碰撞声、战鼓的敲击声和横笛的悲鸣声从城墙的一端绵延到另一端。很快,随着守卫的示警,城中的教堂钟声扰乱了之前的合奏。各个钟楼发出的响声遍及全城,所有人都明白战斗开始了。有战斗任务的男人跑向他们的岗位,女人则快步跟在他们后面,搬运着城墙上用的石头和木板。老人和孩子从家中涌向教堂,一边告解一边祈求他们的城市能够得救。教堂会众们守望、祈祷,一直到黎明破晓。
苏丹的军队分成三个波次攻击城墙。第一个波次是由成分复杂的非正规军(bashi-bazouks)[10]组成的,他们身后跟着一排督战队,手持着皮鞭和铁棍督促他们向前进攻,以免他们踌躇不前。尽管他们的对手在武器装备和训练水平上都要好于他们,这些非正规军还是战斗了近两个小时,直到穆罕默德下令准许他们后撤。他们已经起到了他们的作用:让敌人感到疲倦。
接下来参与进攻的,是武器装备和纪律水平都十分优秀的安纳托利亚部队。教堂的钟声再一次开始示警,但是钟声被巨炮和其他重型攻城武器轰击城墙的巨响淹没了。之前,守军在朱斯蒂尼亚尼的指导下用木板和装土的桶做成临时壁垒,用来填补炮轰在墙上留下的空隙。现在,安纳托利亚部队朝着临时壁垒扑了过去。他们相互踩踏着爬向城墙的顶端,城上的防御者则用如雨的石块砸他们,然后和已经爬上城墙的土耳其人短兵相接。安纳托利亚部队的人数很多,但是攻击面很窄,使他们蒙受了惨重的伤亡。然而,就在日出前一个小时,乌尔班巨炮的一枚炮弹正中临时壁垒,撕开了一个大口子。300名土耳其人疯狂地从这个口子冲进城内,高喊着君士坦丁堡已经属于他们。不过,拜占庭皇帝本人带领一支希腊部队迎头把他们拦住,杀掉许多土耳其人,又将剩下的人赶回了壕沟之中。
苏丹手里拿着一把铁质钉头锤督战,时而赞扬军队的表现,时而对他们发出威胁。他对刚刚的败退感到十分恼火。不过,按照作战计划,现在到了把他的预备队——近卫军投入战场的时候了。在军乐声中,近卫军毫不迟疑地迅速冲向了临时壁垒,面对如雨的箭矢依然保持队形。穆罕默德本人带领他们一直冲到壕沟处,然后停在那里大声鼓舞着一波又一波冲上前去的近卫军。在一个小时的白刃战之后,土耳其人几乎没取得任何进展,而已经连续不停地战斗了四个钟头的基督徒则继续绝望地战斗着。
接着,两个致命的不幸事件落在了基督徒的头上。首先,在城墙的北边角落,有一个名叫科克波塔(Kerkoporta)的小边门。那里的守军在发动了一次对土耳其人的侧翼突袭之后,归来时忘了关闭这个小门。结果,在守军将其关闭之前,一队土耳其人冲了进去,爬到了上面的塔楼上。如果此时没有发生第二个不幸事件的话,这一小队土耳其人本来是可以被解决掉的:朱斯蒂尼亚尼在近距离中了一枪,枪弹击碎了他的胸甲,导致他受了重伤。在剧痛之下,朱斯蒂尼亚尼失去了勇气,乞求人们把他从战场上撤下去。皇帝请求他说:“不要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抛弃我,这座城市的救赎全仰仗您一人。”但皇帝的请求也徒劳无功。朱斯蒂尼亚尼的手下打开了内侧的城门,经过城市的街道,把他抬到了金角湾的一艘热那亚船只上。看到朱斯蒂尼亚尼离开,许多热那亚人认为败局已定,于是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了。
守军的士气严重受挫,人们开始感到恐慌。苏丹迅速地利用了这一有利因素,高呼“城市属于我们”,然后命令他的近卫军向圣罗曼努斯门发动最后一次冲锋。带头冲锋的是一名来自安纳托利亚的巨人,名叫哈桑(Hassan),他一路率领着其他人冲杀到了临时壁垒的顶端。在那里,他被打倒在地,随即和他的一半战友一起被杀,但剩下的人守住了临时壁垒,撑到其他近卫军士兵赶来。他们把希腊人从临时壁垒中赶了出来,居高临下将他们射杀。就这样,许多近卫军士兵冲到了内墙处,并且在毫无阻拦的情况下爬上了内墙。就在这时,人们看到科克波塔门上方的塔楼上空飘扬着土耳其人的旗帜,于是一同高呼“城市失守了!”
此时,皇帝已经骑马赶到了科克波塔门,但守军已然人心惶惶,来不及关上大门。土耳其人冲了进来,而留下来抵挡他们的热那亚人已经寥寥无几。君士坦丁又骑马回到了圣罗曼努斯门的主战场,看到土耳其人正从临时壁垒的缺口处涌入。在做了最后一次集合希腊部队的尝试之后,皇帝意识到败局已定。“城市已经失陷,我却仍然活着。”说完,皇帝从马上下来,扯下了自己的徽章,一头冲向了奥斯曼近卫军,与他们展开肉搏战。此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拜占庭皇帝,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君士坦丁清醒地意识到已经没有希望,”吉本写道,“于是他抛却了一切幻想;在一片混乱中,他不知丧身于何人之手,躯体则被埋没在尸山之下。”
在行伍整齐地通过城门之后,征服者们立即打破了阵形,涌进君士坦丁堡的大街小巷,按照惯例大肆杀戮劫掠。他们洗劫了教堂、修道院和女修院,抢劫宫殿和住宅,不仅抢夺财物,还要掳掠人口。成千上万的希腊人朝着圣索菲亚大教堂逃去:
在一个小时之内[历史学者米海尔·杜卡斯(Michael Ducas)如是说],整座圣殿里都挤满了男人和女人……人数已无法估计。他们关闭了大门,热切地期盼着天使的解救。接着,就在白昼的第一个小时尚未结束的时候,四处打斗、杀戮和掳掠人口的土耳其人来到了这座教堂。他们发现大门紧闭,于是就用斧子猛砸大门,心中没有一丝愧疚。
就在教士们还在祭坛上吟唱着颂歌时,土耳其士兵却早已把从妇女身上扯下的短上衣和面纱当作绳子,将大部分的教众捆在了一起,然后把他们像牲口一样赶到街上,带到了士兵们的临时营地。为了争抢较有姿色的女孩、小伙子以及九位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土耳其士兵激烈地争吵了起来。
一直到当天傍晚,苏丹穆罕默德才举行了他的入城式。接着,在近卫军护卫和大臣的陪伴下,他在街道上缓慢地骑行,直接骑到了圣索菲亚大教堂。他在大门前下了马,随后俯身抓了一把土,扬过自己的头顶。他用这种具有东方象征主义色彩的方式表达了在真主面前的谦卑。进入教堂之后,他径直朝祭坛走去。他看到一名土耳其士兵正在砸大理石地面。苏丹问他,为什么要破坏地面。“为了信仰。”士兵答道。苏丹挥剑把他砍倒:“有了财宝和囚犯还不够吗?这座城市的建筑属于我。”那名士兵被人拽着脚拖走,扔了出去。
穆罕默德释放了躲在角落里的一些希腊人,还放走了一些基督教的教士。然后,他命令将这座教堂改建成清真寺。一位伊斯兰教的神职人员走上讲坛,背诵了一段祈祷词。接着,苏丹本人走上了祭坛,向赐予他胜利的真主祈祷。当他走出教堂时,街上一片寂静。秩序已经得到恢复,一天的抢劫已经足以回馈士兵。苏丹骑马经过广场,来到大半被毁的皇宫。在这里,他想起了波斯诗人的诗句:“在皇帝的宫殿里,蜘蛛成了卷帘人;在阿弗拉西亚布[11]的塔楼上,猫头鹰在发号施令。”
[1] 位于希腊北部的一座半岛山,其上有大量的东正教修道院。
[2] 即君士坦丁十一世·巴列奥略。
[3] 即穆罕默德二世之父穆拉德二世。
[4] 此处原文为Romania,实际意义与现代语境里的罗马尼亚不同,是土耳其人对奥斯曼帝国在欧洲部分领土的称呼,即Rumelia,字面意思为“罗马人的土地”。
[5] 君士坦丁堡附近,亚欧之间的水道顺序如下:从地中海(爱琴海)通过达达尼尔海峡可进入马尔马拉海,再往西北抵达君士坦丁堡。该城扼守着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南端入口。通过了博斯普鲁斯海峡便进入了黑海。这些地理信息将十分有助于对此后很多内容的理解,望读者牢记。
[6] 600磅相当于272千克。
[7] 即复活节星期日后一天,是基督教的节日。
[8] 金角湾对岸的佩拉是热那亚人的殖民地,这座城市在君士坦丁堡之围中保持中立。
[9] 指耶稣。
[10] 即“巴什波祖克”,字面意思为没有领袖的、无序的,他们是奥斯曼军队中由各个民族的人员构成的缺乏纪律性的非正规军,以军纪败坏闻名。
[11] 波斯神话传说中的英雄和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