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科普鲁律·艾哈迈德唯一的儿子还是个婴儿,人们普遍预计并希望由他的弟弟穆斯塔法·扎德(Mustafa Zade)来接替他大维齐尔的职位。如此,在过去20年中内外兼修、重振衰颓国势的科普鲁律家族,就可以延续他们的统治。但令人惋惜的是,科普鲁律家族的统治被中断了。很不走运,穆罕默德四世苏丹此时突然独断专行,行使起他一直被束之高阁的皇权来。他把大维齐尔的职位交给了艾哈迈德的妹夫卡拉·穆斯塔法[1],此人还刚刚迎娶了苏丹的女儿。这一任命让科普鲁律家族的统治出现了13年的空窗期,给帝国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
“黑穆斯塔法”——卡拉·穆斯塔法的名号来自他黝黑的皮肤。[2]此人自视甚高,野心勃勃,出了名地喜欢炫耀、卖弄。据说,他家里有1 500个小妾,还有数目相当的女奴,光是伺候她们的黑宦官就有700名。他豢养了数不清的马匹、猎犬和猎鹰,以此讨得苏丹的欢心。在成为大维齐尔之后,利欲熏心的卡拉·穆斯塔法巧取豪夺,腐败堕落,肆无忌惮地卖官鬻爵,用让步条约的条款跟外国使节讨价还价;他还明码标价,凡是要面见苏丹的人都得给他钱。
更重要的是,黑穆斯塔法还是个自大狂,梦想成为举世闻名的伟大征服者。他狂热地反对基督教,曾经复述巴耶济德一世的话说,有朝一日要把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变成马厩。他还想夺取维也纳,再发兵莱茵河,与路易十四一战。在他自己看来,虽然自己名义上是代人执政,但实际上就是一个掌控着欧洲大片领土的君主。但是,事实证明,他是一名水平低劣的将领,在战场上犯下一个又一个的错误,大肆挥霍着科普鲁律家族凭借军事才能和增强了的国力为帝国赢得的成果。
在他的指挥之下,奥斯曼帝国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就把科普鲁律·艾哈迈德夺取的那部分乌克兰丢给了俄罗斯人。在严酷而陌生的天气和地理环境中,奥斯曼人打了两场败仗,损失了大量的人员和火炮,而俄罗斯人也日渐成为让土耳其人胆战心惊的敌人。1681年,他们与俄罗斯签订了和约。土耳其人放弃了乌克兰,从该地区撤军,此外还约定双方均不得在布格河和德涅斯特河之间的地区修建要塞。就这样,衰落中的奥斯曼帝国把一个至关重要的桥头堡丢给了扩张中的俄罗斯帝国,这一地区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中将日益成为活跃的战场。
这一失败并未让卡拉·穆斯塔法太过忧心,因为他的征服野心放在了其他地方——中欧的心脏地带。他决心征服伟大的苏莱曼都未能征服的维也纳。他的机遇源自匈牙利爆发的一场叛乱,那里的新教徒对信奉天主教的哈布斯堡王朝的压迫感到十分不满。叛军的领袖是伊姆莱·特克利伯爵(Count Emmerich Tekeli)[3],他先是率军击败了皇帝的部队,接着又拒绝了一份条件让人难以接受的和约,转而向苏丹寻求帮助。苏丹同意帮助他,并以宗主国的身份承认特克利为西匈牙利的国王。得到苏丹的支持后,特克利又展开了针对哈布斯堡王朝的敌对行动。不过,他也向法国人寻求了帮助。路易十四一直想要压制哈布斯堡王朝,因此援助了反对哈布斯堡王朝的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奥保菲。现在,他又开始资助特克利。为了怂恿奥斯曼帝国出兵进攻奥地利,路易十四在伊斯坦布尔的使节向苏丹保证法国将保持善意中立。
奥地利使节来到奥斯曼帝国政府,要求续签当年科普鲁律·艾哈迈德在沃什瓦尔与皇帝签订的和约。大维齐尔拒绝了这位使节的要求,反而给了他一份相当于最后通牒的文件。文件中提出,如果奥地利人想要维持和平,就必须把重要的杰尔(Győr)要塞[4]交出来,还要补偿奥斯曼帝国备战所耗费的军费。对于这一要求,奥地利使节回答说:“您或许可以靠军队夺取城堡,但是靠几句空文肯定不行。”于是,奥斯曼帝国与哈布斯堡王朝之间的战争又一次迫在眉睫了。1682年秋天,苏丹的马尾旌旗在伊斯坦布尔的大萨拉基里奥宫门前升起,宣告苏丹本人将马上离开都城。他动身来到阿德里安堡,于1683年春季在那里集结了一支大军。大军征调了大量的工程人员、炮兵和维护人员,一支克里米亚鞑靼人军队和其他非正规骑兵也赶来会合。跟着大军一起出动的,还有工匠、商人和随军平民,以及他们带来的成群的动物——骡子、水牛、骆驼。这样一来,奥斯曼军队看上去的规模总是要比其实际规模更大。
这是最后一支打着宗教的旗号、按照古老的奥斯曼传统出征基督教欧洲的穆斯林大军。利奥波德皇帝(Emperor Leopold)[5]也集结了一支大军,命令能征善战的洛林公爵查理(Duke Charles of Lorraine)指挥大军。这支军队在数量上居于劣势,但教皇许诺将资助他们,同时德意志诸侯也纷纷率军前来支援。除此之外,波兰国王扬·索别斯基[6]也不惜撕毁新近与奥斯曼帝国签署的和约,率兵前来助战。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一直在对抗神圣罗马帝国,希望削弱利奥波德,因而想要阻止利奥波德与德意志诸侯结成联盟,但未能得逞。于是,像以前一样,他也乐于见到土耳其人和奥地利人之间发生正面冲突。
1683年春,奥斯曼大军在苏丹的率领下开拔。在抵达贝尔格莱德之后,苏丹就把指挥权和先知的旌旗一并交给了卡拉·穆斯塔法。在奥西耶克(Essek)[7],特克利的匈牙利叛军与大维齐尔统率的大军会合。他们打着与周遭友军十分不协调的基督教旗帜,上面用拉丁文写着“为了上帝和国家”;他们还自称为“克鲁采什”(Kruczes),意为“效命于十字架的人”。在大维齐尔看来,这又是历史的重演,让他回忆起苏莱曼苏丹与亚诺什·佐波尧的联合。卡拉·穆斯塔法还没有公开说明自己围攻维也纳的意图。在布达和奥地利边境之间,还有一片由皇帝控制的匈牙利国土。在多瑙河与其各条支流的交汇点上,各有一些据点挡在前往维也纳的道路上。因此,在进攻维也纳之前,卡拉·穆斯塔法需要先对付这些据点的守军,其中最重要的据点就是杰尔和克尔门德。
在拉布河前,大维齐尔召集包括克里米亚可汗在内的指挥官们,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据说,在这次会议上,在布达担任帕夏多年的易卜拉欣建议大维齐尔谨慎从事。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易卜拉欣讲了一个寓言故事:一位国王在地毯中心放了一堆金子,谁能不踩到地毯拿到金子,金子就归谁;一个人从边上开始卷地毯,一直卷到他可以够得到金子,于是成了赢家。易卜拉欣认为,要想得到维也纳,卡拉·穆斯塔法应该先控制住边境地带的城堡,从而把这一敌对地区“卷起来”,然后到秋天或是第二年春天再发动对维也纳本身的进攻。到那时,夺取维也纳城就水到渠成了。
大维齐尔回答他说:“你都是个八旬老人了,脑子不灵光了。”克里米亚可汗塞利姆·格莱(Selim Ghirai)提出了与易卜拉欣帕夏相同的观点,从此招致了大维齐尔的忌恨。尽管还有其他人也赞同易卜拉欣帕夏的观点,但卡拉·穆斯塔法表示他决心直接进军维也纳,因为拿下维也纳之后,“所有的基督徒都会臣服于奥斯曼人”。他命令工程人员在拉布河上搭建浮桥,接着率军过河,直接向西进军。易卜拉欣帕夏留在后方负责补给,另外还留了一小支部队佯装要进攻杰尔。鞑靼人的非正规军和特克利的部队被派到前方四处破坏,警示土耳其人来袭的钟声在中欧地区再次敲响。
7月13日,卡拉·穆斯塔法率领大部队出现在了维也纳城下。在火炮就位之后,他按照惯例致函守军,命令他们投降,皈依伊斯兰教,或是从城中安全疏散。一名土耳其人军官将这封信递给了一名士兵,再经由这名士兵交给了维也纳城的总督施塔亨贝格伯爵(Count Stahremberg)。守军没有回信。皇帝本人和他的廷臣已经向西撤到了帕绍(Passau),而他的总司令洛林公爵查理则带着规模本就不大的奥地利军队的三分之二去了多瑙河上游的林茨。剩下的三分之一部队留下来增援城市守备队,全部守军加在一起也只有大约1.2万人。
奥斯曼人在维也纳城西侧安营扎寨,其营寨形似一弯新月。2.5万顶帐篷和5万驾运货马车组成了一座帆布之城。黑穆斯塔法坐镇中央,在一座堪与苏莱曼的大帐相媲美的帐篷大厅里发号施令,处理围城事宜和政府公务。击退奥斯曼大军、解救帝都的重任落在了利奥波德皇帝的欧洲盟友身上——巴伐利亚和萨克森(Saxony)的选帝侯,以及最重要的人物波兰国王扬·索别斯基。但是,一直到敌军兵锋直指维也纳的时候,皇帝才开始向他们求援,因此他们的援军无法立刻赶到。而另一边,卡拉·穆斯塔法本来可以先发制人,迅速动用他占据优势的大军全力攻城,但他的动作也十分迟缓。他的贪欲似乎占了上风:如果攻破城池,那么维也纳城中的战利品就会被士兵洗劫一空;如果守军献城投降,那么战利品就可以全部归他——苏丹的代言人——所有。
围攻开始之后,卡拉·穆斯塔法很快就发现守城一方在火炮方面有优势,不仅数量更多,质量也更好。因为没法运输到维也纳这么远的地方,苏莱曼当年围攻维也纳时就没有重型火炮,而卡拉·穆斯塔法也重蹈覆辙。他只有轻型和中型火炮,这些火炮足以用来对付野战中的敌人,但是对付结实的城墙就力不从心了。此外,很多在布达制造的弹药质量低劣,炮弹都不爆炸。土耳其人把火炮看成辅助工具,攻城主要依靠的还是他们的特长——挖地道。他们的这项技能在其他地方的围攻战中——尤其是在干地亚——曾经大显身手。
卡拉·穆斯塔法首先包围了城市的大部分地区及周边的乡村地带,在很大一片区域内截断了多瑙河两岸的交通,避免对岸的敌军过河来援。接着,他驱使基督徒俘虏帮助他的军队修建堑壕体系,堑壕向着城墙和棱堡的方向延伸,以便于接下来挖掘地道。但是,石质的防御工事十分坚固;勇敢的守军也没有坐以待毙,经常向城外发动突袭;被损坏的防御工事也总是很快得到修复。配备马刀的土耳其人在交锋中往往也敌不过手持长戟、大镰刀和战斧的德意志人。不过,他们用地雷在城墙上炸出了许多缺口。9月4日,在一次猛烈的爆炸之后,土耳其人将施塔亨贝格伯爵的手下赶出了角堡,接着从巨大的缺口涌入了城中。他们一边高喊着安拉的名号,一边挥舞着旗帜和武器。在经过两个小时伤亡惨重的激战之后,土耳其人被赶了回去,但守军的形势已经十分危急。
然而,就在此时,终于传来了波兰援军即将到来的消息。波兰国王扬·索别斯基的进军速度跟穆斯塔法的进攻一样缓慢。他从华沙出发,在克拉科夫(Cracow)耽搁了一段时间,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不久,他用舟桥渡过多瑙河,与洛林公爵统率的奥地利军队主力和来自巴伐利亚和萨克森的部队会合。在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之后,他们又毫无阻碍地行军了三天,沿着难走的森林小路登上了俯瞰维也纳的卡伦山(Kahlenberg)。他们惊奇地发现,此地竟然没有被土耳其人占领。索别斯基居高临下地朝被围攻的城市望去,看到它的城墙被迷宫般的堑壕包围,间或还有几段城墙已经化为了碎石堆;而敌军并没有集中起来,他们的营地也没有设置壕沟防护。看到这一情景,索别斯基自信地说:“他这营地扎得很糟糕。此人不懂战事,我们肯定能打败他。”
一心想着围城的卡拉·穆斯塔法并没有做应对敌人援军的准备。奥斯曼人的营地没有防御工事,在山脊上没有观察哨,在平地上也没有骑兵巡逻。而且,即便现在穆斯塔法已经知道敌人的援军即将到来,他依然没有立刻调兵遣将做迎敌的准备。他本来应该调遣自己麾下装备精良的部队去阻挠奥地利人或波兰人渡过多瑙河,但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克里米亚的鞑靼人可汗,后来又把他当成了替罪羊。他也没有想过在卡伦山陡峭的岩石山坡上阻挡敌军,或是提前控制山上的制高点。一直到敌人的篝火照亮了峰顶和山坡上的树林时,他才悔之晚矣。现在他只能派一支部队到山坡较低的地方,等着索别斯基率军从山坡上猛冲下来。
9月12日破晓之前,纪律严明的基督教军队序列整齐地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在土耳其人看来,占据了优势的敌人如同“黑色沥青的洪流从山上泻下,吞噬了它遇到的一切事物”。卡拉·穆斯塔法以为派一支骑兵就能挡住敌军。直到克里米亚可汗要求他马上出动近卫军时,他才把一部分近卫军投入战场,而仍然把主力留在了维也纳城下的堑壕里。此时,他也没有时间运来足够的火炮了。
接下来的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土耳其人的军队被夹在了装备精良的守军和指挥得力的援军之间。一开始的战斗发生在山坡的乱石和沟壑之间,双方在一片混乱中厮杀;接着,战场转移到了平原上,奥斯曼骑兵与波兰和德意志骑兵展开了激烈交锋,随后索别斯基又亲率精锐直插土耳其人的中军,闯入敌营,冲向大维齐尔本人显眼的营帐。在亲眼看到这位基督教征服者之后,鞑靼可汗高呼:“以安拉之名!波兰国王真的来了!”说罢,他就带着部众纵马逃离了战场。奥斯曼大军的阵列瓦解,士兵们开始在一片混乱中四散奔逃,最后在战场丢下了1万具尸体。
待在城下堑壕里的近卫军没有冒险发起进攻,但也不愿撤退,结果在面前的城中守军和背后乘胜追击的波兰人的夹击之下被砍成了碎片。在一片恐慌之下,奥斯曼人丢掉了他们的大营,一同丢弃的还有他们全部的火炮、10万头牛,以及镶嵌了珠宝的武器和腰带、华美的地毯、纱绸、毛皮等战利品,这些东西全都成了索别斯基及其手下兵士的收获。不过,他们失望地发现并没有多少钱币或贵金属,因为土耳其人刚好来得及把这些东西带走。战利品中还包括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一只刚被砍了头的雌性鸵鸟、一只固执地不愿意被人抓住的鹦鹉、装在镀金鸟笼里的其他鸟类以及大量的咖啡——这些咖啡直接催生出维也纳的第一家咖啡馆。
大维齐尔仓皇地与其他人一起逃走了,只来得及带走先知的旌旗和一大笔钱财,却把他华丽的帐篷留给了波兰国王。波兰国王还从穆斯塔法的战马身上取下了金质的马镫,作为战胜的象征物送给了他的王后。随马镫他还附了一封信,在信中夸耀了一番夺取满是珍宝的异教徒大营的伟绩,详细记载了他个人获得的珍品,最后总结道:“我们赶着成群的骆驼、骡子和土耳其俘虏。”施塔亨贝格伯爵进入奥斯曼人的营帐,向维也纳的解救者索别斯基致以敬意。在大帐前,镀金的旗杆上悬挂着金线编织的巨大旗帜,上面还装饰着苏丹的马尾。第二天,人们在城中举着这面旗帜进行了胜利游行,基督教军队的指挥官们则列队骑行在旗帜后面。
大约一个半世纪以前,苏莱曼大帝因为运输困难和补给缺乏而未能攻克维也纳,但他从城下撤军时安全地带走了全部的部队;而黑穆斯塔法却在野外的会战中败给了数量居劣势的敌人;他的军队虽然没有被全歼,但也只剩了一些仓皇逃命的乌合之众。在欧洲人的心目中,他的这次失败永久性地摧毁了土耳其人能征善战的名声。
战役结束后,索别斯基和洛林公爵又立刻率领基督教军队追击奥斯曼残军。逃跑中的卡拉·穆斯塔法在拉布河河畔暂时停下来收拾残兵,并重新分配指挥权。他恼火地指责与他战术意见不合的政敌——布达总督易卜拉欣帕夏,说他故意率部先行离开战场,加速了其他部队的败退。于是,他下令处决了易卜拉欣帕夏和其他一些高级军官作为替罪羊。
败军挣扎着朝布达方向赶去,一路上不停遭到敌人控制的各个要塞中的奥地利民兵的骚扰。与此同时,鞑靼非正规军像来时一样,依然沿途在匈牙利的土地上大肆破坏。在帕尔卡尼(Parkany)[8],追击中的波兰军队遭遇了奥斯曼后卫部队的阻滞和伏击。土耳其人发动了猛烈的攻击,但在激烈的战斗后又被赶回到多瑙河岸边。蜂拥过河的土耳其人数量太多,导致舟桥突然坍塌,有7 000人或溺水身亡,或被敌军杀掉。基督教军队进而围攻格兰,该城随即投降。这座当年由苏莱曼夺取的要塞从此不再属于土耳其人,而落入了奥地利人和德意志人之手。土耳其人接着撤到了贝尔格莱德,原本待在那里的苏丹穆罕默德四世则早就撤退到了阿德里安堡。在阿德里安堡,苏丹命令他的侍从长去取大维齐尔的人头。于是,处决过那么多人的卡拉·穆斯塔法自己也被处决了。这位自负、贪婪而又乐于夸耀的大臣就这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在军事上的无能给奥斯曼帝国带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对维也纳的最后一次围攻结束了,这个重要的年头也就此告终。但是,在这一年开启的这场战争却要到16年之后才能结束。
听到维也纳得救的消息,基督教世界欣喜若狂。长久以来穆斯林对欧洲的侵袭终于宣告结束,整个欧洲再也听不到示警土耳其人入侵的钟声。人们想起《圣经》里的种种预言,认为它们预示着奥斯曼帝国将在1691年消亡,现在看来这些预言果然要成为现实。为基督教的胜利而祈祷的教皇举行了感恩敬拜,接着又号召人们发动第14次十字军东征,彻底夺取胜利;联军的指挥官们也决心乘胜追击。1684年春天,教皇长期倡导的神圣同盟终于在林茨形成。奥地利、波兰和威尼斯这三个基督教强国组成了神圣同盟,他们还希望能够联合波斯人一起行动。这三个国家都将在对自己利益攸关的地区发动进攻——奥地利将进军匈牙利和多瑙河中游流域,直指巴尔干山口;波兰人向南进攻黑海沿岸及其附近地区;威尼斯人则在达尔马提亚(Dalmatia)[9]、希腊和地中海岛屿间活动。人们还制作了一枚徽章,纪念神圣同盟三位“英雄”的团结一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波兰国王索别斯基和威尼斯总督。但实际上,就像以前一样,三股势力很快就因为边界和势力范围等问题产生了政治利益上的矛盾。不过,在大约五年的时间里,神圣同盟还是作为一种军事工具有效地发挥了作用。
1684年,威尼斯共和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公开向苏丹宣战,开启了它计划好的战事。在马耳他和托斯卡纳的援助下,莫罗西尼领导的威尼斯人组建了一支舰队,夺取了普雷韦扎(Prevesa)[10]和位于外海的圣毛拉岛(Santa Maura)[11];接着,他们又在当地一些海盗的帮助下登陆达尔马提亚,还派遣陆军攻进了阿尔巴尼亚和波斯尼亚。第二年,面对土耳其人坚决的抵抗,莫罗西尼在伯罗奔尼撒的马尼半岛(Mani Peninsula)上剽悍居民的支持下,征服了摩里亚,为自己赢得了“伯罗奔尼撒科”(Peloponnesiaco)的尊称。
一年之后,他又出动了陆军。这支军队由一名瑞典指挥官统率,士兵大部分是德意志人。他们向北推进到科林斯,继而又攻占了雅典。在威尼斯人炮轰城市的过程中,一发炮弹击中了被小心翼翼地保护了2 000年之久的帕特农神殿。炮弹引爆了土耳其人藏匿在那里的火药,毁掉了大片的殿体,给后世子孙留下一片残垣断壁。由于担心底比斯(Thebes)[12]的奥斯曼守军可能会发动反攻,威尼斯人又撤出了雅典。他们还搬走了比雷埃夫斯(Piraeus)[13]的石狮。直至今日,这尊石狮依然与来自提洛岛(Delos)[14]的一尊母狮像[15]一同装点着威尼斯军械库。
“英雄的”基督教同盟三国中的波兰在波多里亚的进攻遭遇了挫败,没能拿下土耳其人控制的要塞卡缅涅茨(Kamieniec)。不过,索别斯基还有更加野心勃勃的计划,他打算控制遥远的摩尔达维亚和特兰西瓦尼亚。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企图控制这一地区,两位盟友之间出现了利益冲突。因此,当索别斯基于1686年在摩尔达维亚发动战役时,他未能得到皇帝的支持,也没能在这一地区取得具有决定性的战果。
1684年,奥地利军队占领了克罗地亚的大部分地区,很快将其划为奥地利的一个省份。与此同时,从格兰出发的奥地利军队在遭遇奥斯曼守军的顽强抵抗后,夺回了诺伊霍伊塞尔。一年之后,他们又重新发动了对布达的围攻。此时的土耳其人进行了一系列坚决的后卫战,三次试图解救布达未果。最终,皇帝的军队攻克了布达,并且将当地的指挥官和守军屠戮殆尽。就这样,在1686年,奥斯曼帝国统治了一个半世纪之久、曾经挺过六次围攻的布达城终于落入了匈牙利人手中,这让全欧洲都大为欢欣。
一年后,新任大维齐尔苏莱曼发动反击,率领一支奥斯曼大军直奔德拉瓦河。他在摩哈赤遭遇了洛林公爵查理的部队——这里正是苏莱曼苏丹首次赢得争夺匈牙利的关键战役的古战场。而现在,历史发生了逆转,大维齐尔的军队遭受了灾难性的失败,损失了大约2万人。由此,利奥波德皇帝控制住了匈牙利的大部分地区。他将他的长子约瑟夫(Joseph)加冕为匈牙利国王,而约瑟夫日后还将继承其父的皇位。为了有效地保卫刚刚夺得的领土,皇帝还需要夺取贝尔格莱德,将其变成这一地区的屏障。在遭遇了短暂的抵抗之后,巴伐利亚的马克西米利安·埃曼努埃尔(Maximilian Emanuel)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完成了这项任务。接着,他们又夺取了多瑙河流域其他一些重要的要塞。神圣罗马帝国扩张的矛头向东指向保加利亚,最远达到了尼科波利斯;向南则进入塞尔维亚,最远达到了尼什。
与此同时,摩哈赤的失利导致了奥斯曼军队的兵变。首都发生的叛乱迫使穆罕默德四世退位,但他并没有遭到处决。穆罕默德四世被放逐,而且在流放地不得从事他最热衷的休闲活动——打猎。他两个弟弟中年纪较长的那个被人从“牢笼”里带出来,继位成为苏莱曼二世。事实证明,尽管一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苏莱曼二世是个比他哥哥更负责任的统治者,而且当真想要结束愈演愈烈的无序状态。他在阿德里安堡召开了迪万的非常会议,接受臣僚的建议,任命了第三位出自科普鲁律家族的大维齐尔——穆斯塔法·扎德。13年前,在他的兄长艾哈迈德死后,正是这位穆斯塔法·扎德被卡拉·穆斯塔法取代,没能接任大维齐尔的职务。像他的父兄一样,他在大维齐尔的位置上享有绝对的权威。在一次迪万会议上,他召集了帝国的头面人物,告诉他们帝国正面临着迫在眉睫的严重危机。“如果我们任由形势这么发展下去,”他预言道,“下一次战役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到敌人在伊斯坦布尔的大门前安营扎寨了。”
这位科普鲁律三世精神昂扬,精通“科普鲁律王朝”的工作方法,立刻开始了不倦的工作。他充盈国库,改革行政机构,恢复军队的战斗力,以备夺回失地。他经常提及先知的事迹和律法,鼓舞土耳其人对抗哈布斯堡王朝。刚好,1688年,皇帝被远方的事务吸引了注意力。英格兰发生了光荣革命,奥兰治的威廉(William of Orange)上台执政。[16]威廉三世治下的英格兰加入了奥格斯堡同盟(League of Augsburg)[17],并将其扩展为“大同盟”(Grand Alliance),不久就与路易十四开战。应威廉的请求,皇帝派遣洛林公爵查理和巴伐利亚的马克西米利安·埃曼努埃尔率军开辟了对法国的第二战场。这场战争让奥斯曼人得到了喘息之机。法国大使面见科普鲁律·穆斯塔法·扎德,要求奥斯曼帝国政府拒不承认奥兰治的威廉的王位,但被拒绝。科普鲁律不无道理地说,奥斯曼人经常推翻自己的君主,因此根本没资格去反对英格兰人推翻他们的君主。但是,他乐于接受大使的第二个要求——对皇帝开战。
1690年,科普鲁律打出先知神圣的旌旗,发动了对皇帝的战争。他先让包括鞑靼人在内的一些部队进行了一系列准备性的行动,然后再次派遣特克利进入特兰西瓦尼亚,在那里恰到好处地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接着,他亲率主力进入塞尔维亚,夺回了尼什等一系列要塞和一大片失地,继而围攻贝尔格莱德。由于城堡内的一处大型军火库发生了爆炸,贝尔格莱德又一次出乎意料地迅速投降了。科普鲁律认为当前的季节已经不适合再发动大型攻势,于是派遣了一小支部队进入特拉西瓦尼亚,帮助特克利对付奥地利人。随后,科普鲁律在贝尔格莱德留下了一支战斗力强劲的守备队,他本人则班师回到了伊斯坦布尔,受到了苏丹的热烈欢迎。
科普鲁律用了一个冬天组建了一支规模更大的军队,在1691年的夏天率军从贝尔格莱德出发,沿着多瑙河上溯。在上游不远处的斯兰卡门(Slankamen),他的大军遭遇了从更上游的彼得罗瓦拉丁赶来的敌军,这支军队由经验丰富的巴登侯爵路德维希(Ludwig of Baden)指挥。大维齐尔询问他的将领们,究竟应当主动采取攻势,还是采取守势等对方来攻。考虑到鞑靼援军即将到来,他们建议他按兵不动。但军事才能逊于行政技巧的科普鲁律还是决定发动进攻。一位留着大胡子的老将反对主动进攻,科普鲁律却斥责说他更像是个鬼魂,而不是人。他大声喊道:“把火炮推上去!”
土耳其人的水军在河面上取得了优势,但陆上的激战从一开始就朝着不利于土耳其人的方向发展。他们发动了一系列鲁莽的进攻,结果遭到敌人纪律严明、技术出色的火枪部队持续不断的迎头痛击。科普鲁律看到战斗行将落败,于是他亲自率军发动了一次绝望的冲锋,试图扭转战局。他高呼着安拉的名号,在卫兵的掩护下挥剑冲向奥地利人的阵列。但他的英勇举动并没有什么意义,敌人的阵列岿然不动。他被一颗子弹击中前额,当场身亡。看到他已经倒下,他的卫兵们丧失了勇气,开始逃跑。他的指挥官们本应暂时不让部队知道他阵亡的消息,结果自己却陷入悲痛之中,任由消息在军中蔓延。土耳其人士气大挫,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继而四散奔逃,将大营和大量的火炮全都丢给了敌人。
奥地利人尽管损失不小,但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对于奥斯曼人而言,当权仅仅两年的“善良的科普鲁律”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的阵亡不啻为一场可怕的灾难。他们先是丢掉了匈牙利,在特克利败逃之后,又丢掉了特兰西瓦尼亚。在战役开始后不久,在位四年的苏莱曼二世苏丹也去世了。他的弟弟离开了“牢笼”,继位成为艾哈迈德二世。耻辱和绝望的重担加速了他的死亡,他也仅仅执政了四年。
只有在爱琴海上的行动给土耳其人带来些许安慰。由于土耳其人的帕夏一直坐镇底比斯,威尼斯人发现很难守得住摩里亚,他们也没能在克里特岛夺取一个基地或夺回爱琴海上的其他岛屿。1693年,年事已高的莫罗西尼成了威尼斯总督和所有武装力量的总指挥。他决心夺取士麦那外海上的岛屿希俄斯岛(Chios)。对于土耳其人来说,这座基地的重要性几乎不亚于达达尼尔海峡。莫罗西尼计划了整个行动,但还没来得及执行就去世了。不过,在教皇和马耳他的支援下,威尼斯舰队还是夺取了希俄斯岛。这一失利让心情抑郁、体弱多病的艾哈迈德二世大为悲痛。不过,威尼斯守军在希俄斯岛上只坚持到了第二年。一支奥斯曼舰队赶走了前来增援的威尼斯军队,夺回了这座岛屿。伊斯坦布尔大事庆祝了这场来得恰到好处的胜利,但苏丹没能活着听到这个好消息。他像两位兄长一样饱受水肿病的折磨,在得胜的消息传来时去世。他的侄子继承了苏丹大位,成为穆斯塔法二世。
奥斯曼海军的这场胜利要归功于新任的海军司令——一位名叫哈桑的巴巴利海盗。他年轻时曾经与威尼斯人交战,被人认为已经死了,就丢在了战场上;结果他却出人意料地又回到了阿尔及尔,因此得到了“半死的”(Mezzomorto)这一诨号。虽然他针对威尼斯人的积极行动可能不具有决定性,但还是为土耳其人在东地中海上带来了新的生命力和希望。
而在另一方面,土耳其人却在黑海遭遇了新的挫败,而且败给了新的对手——俄罗斯。在此之前,由于克里米亚鞑靼人的努力,土耳其人在黑海地区取得了一系列的成功。他们于1688年打败了波兰人,又在克里米亚两次击败了受索别斯基怂恿去攻击鞑靼人的俄罗斯人。但现在,一个更为可怕的对手出现了——彼得大帝。1695年,彼得大帝治下的俄罗斯再次向克里米亚进军。这一次,俄罗斯采取了新的战略,目标指向顿河河口的亚速。彼得大帝先在第聂伯河下游占领了土耳其人控制的四座要塞;第二年,他又夺取了亚速。在进攻亚速的过程中,他不仅使用了吃水较浅的小船,还动用了在遥远的地方兴建的适合航海的舰队,并把这些船只交到了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和水手手中。接着,他在亚速附近的塔甘罗格(Taganrog)兴建了一座海军基地,并在这里聚集了来自奥地利、荷兰、意大利和英格兰的技师、工程师和船匠,动工造船。他不仅招募斯拉夫裔的水手,也招募外国海员,还照着巴巴利海盗船只的样子仿造了一些船只。由于土耳其人在刻赤海峡(Straits of Kertch)[18]控制着一座要塞,彼得大帝的舰队仍然只能在亚速海中活动,而无法进入黑海。他决心夺取并控制这个出口。这是俄罗斯人第一次拥有一支海军力量,而他们对奥斯曼帝国充满了敌意。
与此同时,在最关键的战场上,新登基的苏丹穆斯塔法二世将证明自己是一个兼具意志力和活力的年轻人。与他那个满足于当猎人的父亲穆罕默德四世不同,穆斯塔法二世是一名饱含激情的战士,他决心以身作则,复兴奥斯曼帝国伟大祖先们的尚武传统。在艾哈迈德二世去世后三天,他发布了一份引人注目而又内容直率的御旨。他在御旨中谴责了过去几位苏丹的执政方式,宣称他将亲自带兵出征去对付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帝。他说,他决意亲入战阵与敌人搏斗。
接着,他召集了大维齐尔、其他几位维齐尔、乌理玛、军队的副官和阿迦们,让他们认真商议他本人究竟是应该留在阿德里安堡,还是应该亲自出马与皇帝交锋。经过三天的商讨,迪万认为不应当由苏丹本人亲自指挥作战,理由是这可能会危及他本人的性命和江山社稷。而且,苏丹也确实没有任何军事经验。
对此,穆斯塔法二世的答复十分简单:“朕决意出征。”1696年,他真的率军亲征。这让部队大感兴奋,因为尊贵的苏丹已经很久没有御驾亲征了。他率军从贝尔格莱德出发,夺取了几座小城堡,并且赶走了包围蒂米什瓦拉(Temesvar)[19]的萨克森公爵。由于已经临近冬天,他没有继续前进,而是选择返回伊斯坦布尔。在首都,那些曾经反对他的雄心壮志的官员为他举行了得体的凯旋仪式,他在音乐和礼炮声中回到了大萨拉基里奥宫。凯旋队伍中押着300名战俘(他公开宣称这些战俘都是将军),还带着他的军队夺取的各种战利品。
第二年,他再次率军前往贝尔格莱德,一心想要再打一次胜仗。但这一次,他的对手是皇帝的一位新将领——杰出的指挥官萨伏伊的欧根亲王(Prince Eugene of Savoy)。而他自己手下的将领们却在一次次的军事会议上争论不休,在进军方向上产生了严重分歧:是向西进入斯拉沃尼亚(Slavonia)[20]呢,还是向北进军匈牙利?苏丹本人也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最终,他们决定向北进入蒂萨河(Tisza)流域,并在森塔(Zenta)[21]渡河。
在死亡的威胁下,一名战俘将苏丹的决定透露给了欧根亲王。于是,欧根亲王率部进行了一系列强行军,以阻止苏丹过河。当他率领大军抵达森塔时,土耳其人刚刚搭建完临时桥梁,尚未完成渡河。苏丹和他的骑兵及大部分炮兵部队已经抵达了河的左岸,而步兵和其余的炮兵仍然留在河右岸的堑壕里。如果土耳其人的步兵趁敌人立足未稳立刻发动进攻,且得到炮兵的支援,是有可能将欧根亲王的部队击退的。但是,苏丹的军官们依然没有协调一致,苏丹本人还留在左岸,而对岸的步兵也还待在堑壕里。这就给了欧根亲王准备进攻的时间。距离日落只剩下两个小时,还有一名来自维也纳的信使传令说不得冒险开战。然而,欧根亲王是一个热衷冒险的人,他没有理会维也纳的命令,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面对敌人半圆弧形的堑壕,欧根亲王让他的部队组成半月形的队列,在左、中、右三路同时发动了进攻。用欧根本人的话说,这是一场“可怕的大屠杀”。土耳其人的部队被迅速击溃,陷入一片混乱,而军官们仍然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有一队近卫军发生了哗变,反过来杀掉了他们的指挥官。超过2万名土耳其人丧命,其中包括大维齐尔、4名维齐尔、许多帕夏和30名近卫军阿迦。还有1万人在渡河时落水身亡,只有不超过1 000人逃到了河对岸。欧根向皇帝汇报说,己方士兵“站在死尸堆上,如同站在一座岛上”。到夜幕降临时,一切都结束了。
苏丹站在河对岸,无助而惊愕地看着他的部队灰飞烟灭。随后,他率领骑兵撤退到蒂米什瓦拉,接着又途径贝尔格莱德回到了伊斯坦布尔。补给问题和糟糕的天气使得欧根亲王未能进一步扩大战果。即便如此,除了钱币和武器之外,他还缴获了9 000辆马车、6 000头骆驼、1 500头牛和700匹马,以及由大维齐尔掌管的大印——这一苏丹权力的象征还从未落入过敌手。年轻的穆斯塔法苏丹灰心丧气,再也没有亲自指挥军队出征过。他徒有勇气,既缺乏军事经验,也没有学到祖先传承下来的任何技巧,面对的却是复兴中的西欧国家久经战阵的指挥官。他以国家的拯救者的形象出现,却只能遭遇可悲的失败。
为了恢复奥斯曼帝国的国势,苏丹也只好倚赖科普鲁律家族。这一次,他提名科普鲁律·侯赛因出任大维齐尔。科普鲁律·侯赛因是科普鲁律·穆罕默德的兄长的儿子,也就是科普鲁律·艾哈迈德的堂兄弟。作为科普鲁律家族的第四位统治者,他竭尽全力重整国内的行政体系和经济状况。但是,欧洲的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从维也纳之战算起,哈布斯堡王朝军队已经打赢了九次重要战役,夺取了九座重要的城池。曾经出任过贝尔格莱德总督的侯赛因十分清楚哈布斯堡军队的出众实力。因此,如果说侯赛因本着未雨绸缪的态度为可能的战争进行了什么准备的话,他所做的就是提出议和。和平的曙光终于出现了。
此时,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不仅符合失败的土耳其人的利益(他们在英勇地进行后卫战的间歇一直试图求和),也符合胜利的欧洲人的利益。威尼斯已经筋疲力尽;随着索别斯基在1696年去世,波兰日渐衰落;利奥波德皇帝则忙于欧洲事务,特别是迫在眉睫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此外,本着讲求实际的原则,他也更乐于花时间去整合神圣罗马帝国在战争中夺取的奥斯曼帝国领土,而不是做什么继续向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军的春秋大梦。还想继续作战的人,只有开启了俄罗斯蚕食奥斯曼帝国之先河的彼得大帝。他亲自去了一趟维也纳,试图说服皇帝与他结盟继续作战。但他来晚了:两个没有直接卷入这场战争的国家——英格兰和荷兰——已经为和谈展开了斡旋。
在此之前,英格兰与奥斯曼帝国之间的联系主要在贸易层面上,尤其是保护英格兰船只免受巴巴利海盗的袭扰,以及在克里特战争期间保证英格兰船只不被土耳其人征用。在英格兰内战期间,由于内战中的敌对双方都向奥斯曼帝国派遣了使节,英格兰在奥斯曼帝国的声望有所下降。但在威廉三世即位之后,情况已经有所改变。为了改善他在对路易十四的战争中的形势,他和荷兰人一直在推动对土耳其人议和,到此时终于快要得偿所愿。除此之外,出于政治和贸易上的考虑,英格兰和荷兰还要阻止法国取代威尼斯商业帝国的地位。路易十四派驻在奥斯曼帝国政府的代表试图说服苏丹从他的领土上驱逐所有的威尼斯人,以达到法国取代威尼斯的目的。另外,神圣同盟战争导致苏丹的宫廷对英格兰奢侈品的需求量下降,严重损害了英格兰商人在黎凡特地区的贸易利益。
因此,英格兰大使佩吉特勋爵(Lord Paget)和荷兰大使雅各布·科利尔(Jacob Colyer)从中斡旋,希望奥斯曼帝国和基督教国家可以在占领地保有原则(uti possidetis)的基础上议和。占领地保有原则意味着各方可以保留当前占有的土地,从而正式确认欧洲各国对奥斯曼帝国领土的占领。科普鲁律·侯赛因为此召开了一次国务会议。几天之后,苏丹给了佩吉特一份答复,要求他转交给英格兰国王。苏丹对议和条款做了一些修改,主要是要求将特兰西瓦尼亚归还奥斯曼帝国。不过,苏丹还是接受了英荷两国的调停。
于是,1698年的最后几个月,各方在多瑙河右岸克罗地亚的卡尔洛维茨(Karlowitz)举行了和谈。为了平等地对待胜利者和失败者,举行和谈的大厅经过特别的设计,有四个相同的入口供与会四方分别使用。此外,在皇帝的要求下,俄罗斯也加入了会谈。
在和约中,俄罗斯只得到了亚速及其周边地区,而这些地方已经处于俄罗斯的掌握之中。彼得大帝一心想要夺取刻赤海峡,打通进入黑海的通道,因此对和约条款并不满意,也不愿意签订期限超过两年的和约。但他在会谈中的主张得不到任何支持,因而对哈布斯堡王朝充满了怨恨,认为他们“对待我像对待一条狗”,迫使他“两手空空地离开了会谈”。在经过漫长而激烈的谈判后,其他各方同意签署有效期25年的和约,和约条款在占领地保有原则的基础上只做了微小的调整。哈布斯堡王朝得以保留斯拉沃尼亚、特兰西瓦尼亚、除蒂米什瓦拉之外的匈牙利大片地区,以及蒂萨河以东的一片领土。这意味着土耳其人先前占有的匈牙利领土只剩下三分之一还在自己手中,而哈布斯堡王朝的版图则扩张到了巴尔干地区的大门口。波兰收回了波多里亚、卡缅涅茨、乌克兰西部以及蒂萨河以东的一片领土,但撤出了摩尔达维亚。威尼斯保留了摩里亚、圣毛拉岛以及在达尔马提亚和阿尔巴尼亚占领的大部分领土,但是需要归还科林斯地峡以北的领土。土耳其人不肯将躲在伊斯坦布尔避难的匈牙利叛军头领特克利交给奥地利人,将他送到了远离神圣罗马帝国边境的小亚细亚。皇帝同意归还特克利之妻被没收的嫁妆,并且允许她到小亚细亚与她的丈夫一起生活。1699年的1月26日,各方签订了《卡尔洛维茨和约》,土耳其人出于占星学上的理由挑选了具体的签字时刻。多瑙河上的彼得罗瓦拉丁要塞和贝尔格莱德鸣放了和平的礼炮,宣告和约的签署。
就这样,在17世纪即将落幕的时刻,奥斯曼帝国历史上的一个时代结束了。在过去的三个世纪里,奥斯曼帝国一直是令基督教国家感到畏惧、富于侵略性和扩张本能的强国,但它已经不再如此。尽管它在亚洲的地位依然稳固,但它在欧洲的收缩开始了。一场又一场的失败,将伴随着一个又一个条件越发不利的和约,奥斯曼帝国再也无法回到征服者辈出的伟大时代了。欧洲的政治家们从此将认清一个事实:奥斯曼帝国的实力弱于欧洲,并且越发地依赖欧洲。
从此以后,随着民族国家的崛起,西方世界的力量超过了东方世界,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也将越拉越大。这种差距不仅体现在军事层面上,还体现在决定了军事力量高下的经济形态和社会发展层面上。在国内,以近代的标准看,奥斯曼帝国已经落后了。持续衰落的奥斯曼帝国进步缓慢,在有些时期甚至干脆停滞下来。在国际上,奥斯曼帝国的未来地位越发引人关注,这不仅体现在军事领域,还越来越多地体现在外交领域。当极度虚弱的奥斯曼帝国自己不再构成对外部的威胁,它就逐渐变成了其他矢志扩张的国家加以利用的目标。而在18世纪即将来临的时刻,有一个国家将抓住奥斯曼帝国衰落的机会。这个国家就是俄罗斯帝国。
[1] 显然,此人与前文出现过的那位凯曼凯什·卡拉·穆斯塔法并非同一人。
[2] “卡拉”(kara)即为黑的意思。
[3] 原文使用的是德文拼法,其名字的匈牙利文写法是Imre Thököly,汉译名字以其母语拼法为准。
[4] 位于今匈牙利。
[5] 指哈布斯堡王朝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一世。
[6] 1673年,前任波兰国王病逝,他于次年被贵族推举为国王。
[7] 今写作Osijek,位于今天克罗地亚的东部,在贝尔格莱德的西北方向,匈牙利以南。
[8] 今名什图罗沃(Štúrovo),属于斯洛伐克。
[9] 指克罗地亚南部、亚得里亚海东岸地区。
[10] 希腊西部沿海城市。
[11] 今名莱夫卡扎(Lefkada),位于普雷韦扎南侧。
[12] 希腊城市,位于雅典西北50千米处。
[13] 雅典附近的海港。
[14] 爱琴海上的一座岛屿。
[15] 古希腊时期的遗迹,最初有大约9至12尊狮子像。
[16] 奥兰治亲王威廉应邀率军前往英格兰,将不得人心的詹姆士二世赶下台,与其妻玛丽共同成为英格兰的君主,史称威廉三世和玛丽二世。
[17] 这是1686年反对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欧洲各国在德意志奥格斯堡组建的同盟。
[18] 刻赤海峡是沟通亚速海和黑海的水道。
[19] 位于今罗马尼亚西部,在贝尔格莱德的东北方向。
[20] 今克罗地亚东部的一个地区。
[21] 今属塞尔维亚,距离匈牙利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