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年轻时候有些旋东西的本领,并且我从事于这一种工作恐怕还超过了我的校课所能容许的程度里;因为至少有一天我的副校长把我的并非无错的练习本交还我时,很奇怪地问我是否与我的姊姊为她的生日又旋了一个缝具。但是为学旋东西我却认识了一位可敬的人物,尽可把这些小吃亏抵消了。这人是精细的旋匠而兼机器师的保尔孙·保尔,他又是我们城里的县议员。为了我父亲的请求,—我父亲看见我做什么事,总要我有明确的澈底的了解,—他答应教我必需的精巧来作我的小工作。

保尔孙富有各样的学识,他不仅在他自己手艺中有了为人所敬服的本领,就是对于将来工艺的发达也有一种高见,现在许多人们所宣扬为新的真理的,我忽然能想起来,这十年前保尔孙老人早预言过了。—我不久就引起了他的亲爱,并且若是我遇到了休息日期的晚间于原定时间之外再去会他一次两次,他也是很喜欢的。我们不是坐在工场里就是坐在—尤其是在夏天,因为我们有了长年的交情—他的小花园里菩提树下的长凳上。在我们的谈话中,这更可以说是在我的老年的朋友引导之下的谈话中,我学得了把我的思想向许多事理上去运用的本领,这些事理对于人生虽然这样重要,但我后来却在我的中学高级教科书里面再也寻不出一点儿踪迹来。

保尔孙的出身是一个佛理斯人,这种民族的特质在他的容貌上表现得最为美好;纯朴的金黄的头发之下有一部富于思想的前额和一双沉思的碧眼;并且从他的土音的柔和的音调里可以辨出那从他祖先遗传下来的故乡声势。

这位北方人的夫人的发肤略作浅褐色,身段异常的轻盈苗条,她说起话来却又带一种显然是南方的腔调。我的母亲常说,她的黑眼中的热情可以煮沸一海的水,在青春时代她是有倾城的美貌的。—虽然她的鬈发里已经有了银丝,但她脸面上的那一种令人可爱的丰韵尚未曾消没,并且那与青年人们天生的一种好美性却使我借我尽力所能获得的机会去向她献点小的殷勤,作点小的事情,以使得以日渐亲近了。“你看这孩子同我要好,”她对她的丈夫这样说,“你不会吃醋吗,保尔?”

保尔反笑了起来。从她的趣语和他的笑声中可以看出他们的感觉是至诚的一致的。

他们除了一个儿子在外方游行外,再没有孩子了,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俩才这样欢迎我,保尔孙太太时常说我有一个有趣的小鼻子,同她的儿子约瑟夫的一样。我用不着隐瞒的,这位太太还会做一种很合我的口味而在我们城市中完全不识的面食,并且他们也不断地请我去做客,吃这面食。—因此这一个家庭对于我的吸引力的确是够丰富的了。我的父亲却很愿意我同这样优秀的中等人家自由来往。他只是说,“当心些,别去得太频繁了。令人家觉得讨厌!”这是他唯一的,在这一种关系中往往提醒我的话。可是我相信我却并不曾去得过于频繁,令我的朋友们不欢迎哩。

有一天在我父母的家中,从我们城内来了一位老先生,我的很新的,颇有点成功的手作品拿给了他瞧看。

当他正在称赞不止时,我父亲告诉了他我在保尔孙师父那儿快学了一年的徒弟了。

“啊,啊,”那老先生回答,“是从傀儡师保尔那里学来的!”我从没有听说过我的朋友有这样的一个征号,于是问他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也许这一问有点儿冒失。

但是那位老先生却非常小心地笑而不答,再不肯多给我一点消息。—

次一星期日,保尔孙夫妇邀我去吃晚餐,为的是帮他们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这是晚夏时节,我很早就上路前去,那妇还在厨房里备办筵席,于是保尔孙带我到花园中去,我们一块儿坐在菩提树底下的长凳上。我又想起“傀儡师保尔,”这名字浮现在我的脑中,使我不能回答他的话;最后,当他略微指责我“心不在焉”的时候,我竟直接问他那个征号有什么意思。

他大大地发怒了。“你从谁人那儿知道了这愚蠢的名字?”他嚷道,从凳上跳了起来。但是当我还未能答复他以前,他又靠近我坐了下来。“算了,算了;”他想了一想说,“这个意思本来是最好的,算我一生所能给我的最好的事物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总还有时间来谈叙哩。—

“我是在这屋里同这花园里生长的,我的慈爱的父母也住在这里,很希望我的儿子将来也住在这里!—我的童年早早就过去了;但那时却有一些事体仍旧像用五彩铅笔画了出来地在我的眼前浮现着。

“那时我们的大门旁有一条小白凳,凳背和两旁都有绿色的木栏,从这里人们向一方面可以看见一条长街,一直达到教堂,向其他的一方面可以由城内望到野外。在夏天黄昏时候,我的父母于工作完后常坐在那儿休息;在那个时刻以前,我也常坐在那儿做我的功课,一面在那空旷的空气之中爽快地东眺西望。

“有一天下午我这样地坐在那儿—我还记得很清楚呢,那是在九月间,正过了节市—当我正在石板上为我的数学教员演代数命题时,我瞧见一辆古怪的车儿从街底下赶了上来。那是一辆双轮车,用一匹粗野的小马拖着。车内载着两只颇不低的箱子,在这箱子中间坐着一位身量高大,头发作褐色的妇人,她的脸纹木头似的呆板,另外还有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她很活泼地常把她那蒙着黑发的小头从这方转向那方。车旁随行着一个矮小的,笑容满面的汉子,手中拿着缰绳,他的短黑的鬃样的头发在绿色的尖帽下叉了出来。

“这样在那马颈下的小铃的响声之中,他们就走近前来了。他们到了我们门前的街上时车便停住了。‘你这小孩,’那妇人向着我喊,‘裁缝旅舍在那儿?’

“我的石笔早停着不写了;这会儿我迅速地跳了起来,走向那双轮车。‘您正在这屋的前面,’我说时指着那老屋,那屋前有剪作四方形的菩提树,那树你知道还长在那对面的。

“那美丽的小姑娘在箱子中间立了起来,她的小头从她那褪色的大衣的披肩内伸了出来,用她的大眼瞧着我。但那妇人说了一句‘安静些坐下吧,小女孩!’和‘多谢你!小男孩!’以后,在马上加了几鞭向着我所指出的屋子的门前赶去,这时那穿着绿色围裙的高大的店老父已经从屋内迎了出来。

“我十分明白这些新来的客人,不是属于在这屋内居住享受会馆特权的客人,没有权利在这儿居住。但是在那屋里—这我现在想来,总觉这光明的手艺的名誉和这旅舍是不相合的—还住有很多其他的我所喜欢的人呢。那边二层楼上,那上面原来的窗子现在只有一个框子向街上开着,自来是各种走江湖的卖唱的人,踩软索的人,和玩狗熊的人的住所,他们在我们城里表演了他们最好的玩艺。

“凑巧,第二天早晨我站在房内的窗前结束书袋,那边的窗子推开了;那矮小的,黑发的人把头伸出来,把两个手臂也伸到新鲜的空气中;然后回头进那黑暗的屋子,我听他唤着‘丽沙,丽沙。’—于是一个玫瑰般的小脸从他的臂下拱了出来,她的黑发像鬃毛般垂着。那父亲用手遥指着我,笑着,扯了几次她的如丝的头发。他对她说的什么我听不清,大概是说,‘你看他,丽沙!你还认得他吗,昨天那孩子?—这可怜的呆子必得立刻背了书袋上学去!—你是多么幸福的女孩子,你只是常常坐着马车到处去玩!’那小姑娘至少很怜惜地望着我,当我想同她友爱地打招呼时,她很诚恳地点了点头。

“不久那父亲把头伸了回去,在那屋顶间的后面不见了。跟着一个高大的妇人向那小姑娘走来,她抓住了她的头开始梳她的头发。这件事似乎必得安静地做了;丽沙很明显的不许抱怨。虽然当那梳子往颈下梳的时候,她屡次撅起她的小红唇。只有一次,她举起了手,任一根长发往外面菩提树上飘入了朝阳中。这我可以从我的窗里看得十分清楚,因为太阳从秋雾中射了出来,正照在那边旅舍的楼上。

“刚才那不透一些光亮的屋顶间这会我也能看清楚了。我很明白地看见一个人在那黑暗的屋角内靠桌坐着。他手里闪着像金银的东西;后来我见这东西像是个脸子,鼻子非常大;虽然我用力睁开眼看,也看不清楚是什么。忽然我听到一些木制的东西扔进了箱内;于是那人立起来把头伸出了第二个窗子,朝向街中。

“这时那妇人替那黑发的小女孩穿上了一件旧红的小小的衣裳,又在她的小圆头上把辫子盘作一个花冠。

“我还是遥望着。我想,‘她仍会向我点一次头吧!’

——“‘保尔,保尔’,我忽然听见底下我的母亲的声音在我们的屋外呼唤着。

“来了来了,妈妈!这对我真似恐惧钻进了我的四肢。

“‘哪,’她继续喊着,‘算学教习会当面责你去得怎样迟啊!你不知道早打过七点了吗?’

“我怎样急促地滚到楼下呀!

“然而我的运气真好!算学教习正在园里采梨,一半学生都在园里,用手和口帮着他。到九点钟时我们才带着笑脸,蒸热了的双颊回到我们的长凳上坐着,拿起算学书和石板。

“十一点钟时,我走出校园,袋里仍装满着梨。一个肥胖的城市宣报人自街上走了过来。他用钥匙打着他的金亮的铜锣,用带着啤酒气味的声音喊着:

“‘机器师而兼傀儡师的坦粒·约瑟昨天从茂亨城到这里来了,今晚在猎人旅舍作第一次表演,戏目是法尔地方的伯爵席格弗利与神圣的琴纳佛华,这是带唱的四幕傀儡戏。’

“后来他咳了一咳,正经地向着我回家的路的对面走去。我跟着他,从这条街跟到那条街,三番五次去听那有趣的告白;因为我连喜剧都没见过,何况是傀儡戏呢。

“临了我回转时,我看见一个穿红衣的人迎面而来;真的,这是那傀儡师的小姑娘;她虽是穿那褪了色的衣服,但在我的眼中,她满含着神话中人的异彩。

“我鼓起了勇气向她说:‘你在闲散吗,丽沙?’

“她看着我,她的黑眼里射出怀疑的光。‘闲散?’她拖长了声音说,‘啊你!—你是个懂事的人!’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买尺头货物去!’

“‘你要买布来做一件新衣吗?’我傻头傻脑地问。

“她大声笑起来了。‘不要取笑我!—不;我只是去买些布条儿吧了!’

“‘布条,丽沙?’

——“‘当然是的!那不过是替木偶做衣裳用的布头吧了,这是不值什么钱的!’

“我脑里忽然想起一桩喜幸的事。我的叔父在街市里有一爿尺头货物铺,他的老伙计又是我的好朋友?‘跟我来吧!’我大胆说;‘这定不要你化一个子儿,丽沙!’

“‘真的吗?’她问;于是我们俩向市中奔去,进了我叔父的铺子。这年老的格伯利尔仍旧着着胡椒色和盐色的外褂,站在柜台后面,我对他说明了我们的来意后,他和气地在桌上堆集了一些布头。

“‘瞧,那块美丽的火红布条!’丽沙说,又点着头,似乎想要那一块法国印花布。

“‘你用得着这块吗?’格伯利尔问。—要是她需用这块!当晚这骑士席格弗利就可穿一件缝好的新披肩。

“‘不过那得加一条花边,’老人说时拿出了各种金银色的布条。不久又拿来了些绿色灰色的绸块同带子,最后又拿出了一大块美丽的黄绒。‘这块也拿去吧,孩子!’格伯利尔说,‘要是旧衣已经褪了色,可以拿这绒替你们的琴纳弗华做皮袍。’于是他把这些美丽的布条都包了起来,放在这小姑娘的臂下。

“‘这不要钱吗?’她焦急地问。

“‘不,这不用化钱,’她的眼闪出了光芒,‘好人,万分感谢你!啊,我要给父亲看!’

“我们手牵手,离了这店铺;丽沙臂下挟了她的小包,我们走近我们的住家时,她放松我,穿过了街,奔跑到裁缝旅舍去了,她漆黑的辫子在颈下飞了起来。

——“午饭后我站在我们的门前,心头跳着顾虑一桩险事,去向我的父亲请求今天第一次奏演的票钱;我只要有三等座位就满意了,这对我们儿童不过化三四分钱。我正在打算时,丽沙就从街上向我奔来了。‘父亲叫我送来的!’她说,我还没有看清白,她已经走远了;可是我的手中执着一张红券,上面写着大号字:头等票。

“我迎头一瞧,对面那身躯矮小的黑发的人从窗口伸出了两臂向我招呼。我也向他点点头,这些玩傀儡的定是多么好的人呀!

“‘那么今天晚上’我对自己说:‘今天晚上,并且—头等座位。’

——“你知道我们南大街的猎人旅舍,那门上还可见那人般大小的,好看的猎人像,戴着羽帽,执着枪;那一所古屋比现在更是残圮。这会社现在只剩了三个会员,百年前所受的德国老公爵的大银杯,火药角同荣誉链也渐渐糟蹋了;那向侧路伸出的大花园,你知道,已经租给人家牧牛羊去了。那古旧的二层楼屋从没有人住过,也没有人要用;这楼已被风雨剥蚀得败毁不堪,立在邻近许多精致的屋宇中间;只有那荒凉的涂了石灰的大厅,这厅几乎占了全部上楼,有时给那些强壮的人们或过路的玩戏法的人奏演他们的技艺。那时底下一扇大门,上面画着猎人的门,才咿呀地开了。

——“慢慢地天已是黄昏了;—但是在这最后的时间我心里真难过,因为我的父亲只准我在规定时间五分钟前放我出去;他以为这样训练一个人的忍耐是很要紧的,好使我安安静静地坐在戏园里。

“最后我到了戏园了。大门开着,各种人都走了进去;因为那时人们都喜欢去这样的娱乐场所;到汉堡去太远了,就是去也只有少数人能够抛弃家庭琐事,到那里去观光。—我走上橡树做的螺旋梯时,瞧见丽沙的母亲在大厅路口靠钱柜坐着。我很亲密地走近了她,想着她会很像一个熟识的人般招呼我;但她呆板地坐着,默然不语,把我手中的券子收了去,似乎我与她家一些关系也没有。—我有些卑屈地进了大厅;人们在开演以前低声地互相交谈着,那城里来的乐师也同他的三个门徒奏着乐。我瞧见的头一件东西是大厅后面悬挂在奏乐处的红色幔幕,幔幕中央画着两个长喇叭,交叉在一个金黄的月琴上;我觉得很奇怪,喇叭的口上各挂着一个面具,似是钻了孔套上去的一般,有一个面具是愁容,另一个是笑容。—前面三排已坐满了,我挤在第四排中,这里我忽然看见一个同学挨着他的父母坐着。在我们的后面,这地方就一步一步地高了,所以到了末一排,就是没座位只好站立的楼廊,比前面地板差不多高了一个人。但是那里好像挤满了人,我看不很清楚,因为那几支蜡烛,在两旁墙壁上铅烛台内燃着的蜡烛,只散布出些微的光;并且那重压的栋梁组成的大厅天花板也是黑幢幢的。我的邻座要向我说一段学校故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上面去,我只看着那幔幕,台上的灯同奏乐师的桌上的灯把这幔幕绚烂地照了出来。这会幕面上刮过了一阵波浪,幕后的神秘的世界开始移动了;一瞬间,一个小钟发出了鸣声;观众的嘤嗡的谈话声突然停止,幕就高挂起来了。—向台一看,就使我置身于千年以前。我看见一个中世纪的堡垒,带着塔与吊桥;中间站着两个二尺高的人,灵活地互相谈着。一个留着黑须戴着银色羽盔,在红色衬衣外穿着镶金外套的,是法尔地方的伯爵席格弗利;他要去征伐异教的回子,吩咐他的管家高罗留在堡中保卫伯爵夫人琴纳佛华。这负义的高罗这会穿着镶银短褂站在伯爵旁,装出英猛的神气,让他的良好的主人独自奔向凶恶的战场。这样互相交谈时,他们把头来回地移转着,胳膊也一节一节急烈地伸张着。—于是吊桥外面拖长的小喇叭声音响了,同时美丽的琴纳佛华垂着了天青色的长裙自塔后推了出来,把她的双手放在她丈夫的肩上:

“‘啊,我心爱的席格弗利呀,巴不得你别叫凶恶的回子杀了!’但这也无益;那喇叭又响了一次,这伯爵就威风凛凛地从吊桥走出了这庭院;外面很明白地可以听出武装军队的出发声。现在这恶人高罗变做了这堡塞的主人了。—

“于是这戏继续演着,与你在你的读本中印着的一般。—我坐在我的板凳上,完全中了迷似的;这种古怪的行动,这种尖细的傀儡语声,我始终真以为是从他们的口里出来的,—这些小小的木偶人的生活令人可怕,但我的眼如磁石般被吸引到那上面去了。

“这戏的第二幕更好了。—堡中的仆人有一个穿灰色的‘南京’做的衣服的名叫客思背。要是这人还不算伶俐,再没有人是伶俐的了;他说出非常可笑的笑话,整个大厅都震动着笑声;他的香肠般大的鼻内一定有一个机关;因为他发出他的趣语时,他的鼻尖会前后摆晃,仿佛他是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同时这年轻人又张开了他的大口,如夜猫一般,用下腭骨作出吱喳的声音。‘天呀!’他嚷,在戏台上跳跃着;后来他站定了,先只对他的大拇指谈话,他能把这拇指很有意思地来往旋转着,他所说的好像是‘这里没有,那里没有;你得不到什么,所以你没有!’他的斜眼真来得迷人,顷刻间全场的人都学他在脸上把眼横斜起来了。我完全被这可爱的东西迷住了!

“过后戏演完了,我回到家里坐在我们的房内,默然吃着我的好母亲替我温暖了的菜饭。我的父亲坐在靠椅内,吸着他的晚烟。‘哪,孩子,’他呼唤,‘木偶人是活灵活现的吗?’

“‘我不知道,父亲,’我说,仍吃着我的菜饭;我脑里还是恍恍惚惚的。

“他带着聪明的微笑向我看了一会。‘听着,保尔,’于是他对我说,‘你再不要常看傀儡戏了,这些东西毕竟会跟你到学堂里去啦。’

“我的父亲说的真对。以后这两天内我演代数命题显得我这样平庸,那数学教习恐吓我,要把我从第一名降下来。—当我心里想算着:‘a加b立刻等于x灭’时我耳里单只听到那美丽的琴纳佛华的鸟一般的声音:‘啊,我最心爱的席格弗利,巴不得你别叫那凶恶的邪教人杀了!’有一次,—不过没有人看见—我在黑板上写着‘x加琴纳佛华。’—夜间在我的卧室里高响着‘天呀,’这叫人爱的客思背穿着‘南京’布衣服向我的床奔跃而来,把他的胳膊向着枕头支在我头的两旁,向我点头冷笑着说:‘啊,你这好兄弟呀,啊,我这心坎儿上的小兄弟呀!’他又用他的长大的红鼻啄我的鼻子,于是我就醒了。我当然知道不过是一个梦吧了。

“我把这些事都闷锁在心里,不敢向家里提起关于木偶戏的一句话。第二个星期日那宣报人又在这街上穿过,打着铜锣,大声宣报着:‘今晚在猎人旅舍演四幕木偶戏,《浮士德博士游地狱!》’—于是我再不能忍耐了。我绕着我的父亲同猫绕着热粥般旋转着,临了他看出我这默然的神情了。—‘保尔,’他说,‘这一定会叫你剜去一块心头肉啊!最好的治法,也许是叫你看一个够。’这样说着他伸手进背心袋内拿出四分钱给我。

“我急急出了门;到了街上我才明白离傀儡戏开幕时还有八个钟头。因此我向侧道旁的花园后面跑去,我到了这旷阔的猎人旅舍的荒园时,自然而然地踱了进去;也许在那窗上可以看见几个傀儡,因为这戏台是在屋宇的后面。不过我得先穿过花园的前面,这里附近长着菩提树同栗树。我觉着胆怯不敢再前进了。突然系在这里的大山羊向我背后一撞,把我撞出了二十步以外。这可帮助了我;我向四周一看,我正立在树下了。

“这是一个沉闷的秋日;黄叶一片一片落在地上;几只海鸥在我头上的空中叫着,飞向海湾去;一个人也看不见,连人声也听不到。我慢慢地穿过了蔓延在小径上的荒草,一直到了一个石砌的小院落,这院落把花园同屋宇隔开了。—我猜对了!那上面有两个窗子可以看到下面的院子;不过在镶铅的小玻璃窗后,只是空虚与黑暗;看不见一个木偶。我立了一会,觉着这四周冷静得可怕。

“后来我看见那重大的院门从里面开着一个手掌宽,同时一个黑发的小头伸了出来。‘丽沙!’我喊。

“她睁大了她的黑眼看着我。‘上帝保佑你!’她说;‘我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响!你怎样来到这里呢?’

“‘我—我来散步的,丽沙!—告诉我,他们这时正演着傀儡戏吗?’

“她笑着摇摇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我往下问,同时我跨过了石砌的院子走到了她的身前。

“‘我等着父亲。’她说;‘他到下处拿布条和钉子去了;他把今晚的戏都得预备好。’

“‘那么你是一个人在这里吗,丽沙?’

“‘啊,不是;你也在这里!’

“‘我的意思,’我说,‘是问你的母亲在不在大厅楼上?’

“不在,她的母亲在裁缝旅舍修改木偶穿的衣服,丽沙完全是一个人在这里。

“‘听我说,’我又说,‘你替我做一样好事吧,我极欢喜凑近看一看你们的一个木偶人叫做客思背的。’

“‘你是说那丑角吗?’丽沙说着,似乎自己斟酌了一会,‘哪,可以;不过得赶快,一会儿父亲就要回来了!’

“说着这些话时,我们走进了屋内,急忙跑上了那很陡的螺旋梯。—大厅内很黑暗;因为向院子外开着的窗子都被戏台遮住了,仅由幌幕的细缝中透过一些光线。

“‘来吧!’丽沙说,她把旁边墙上由地毯做的遮帘举了起来;我们钻了过去,于是我就立在一个奇幻的庙堂中了—但是从后面在白日里观察这厅很不好看;一个用大小木板做的架子,架上挂着一块复色点染的布,这就是舞台了,在这台上神灵的琴纳佛华的行动曾经把我哄骗了。

“但我抱怨得太早了;自一个帐幕拴到墙壁的铁线上,我看见两个奇怪的木偶摇荡着;但这两个木偶背朝着我,所以我认不出它们。

“‘另外的木偶在那里,丽沙?’我问;因为我欢喜把全班木偶一次就看完了。

“‘在这小箱里!’丽沙说,用她的小拳拍着立在角上的箱子,‘那里两个是做好了的,你可以走近那儿去看;你的朋友客思背也在那儿!’

“真的,这正是他。‘今晚上他也出演吗?’

“‘当然啊,什么时候也少不了他!’

“我交叉着胳膊观看我心爱的快活的人。他拴在七根线上摇荡着;他的头低垂着;他的大眼凝视着地板,他的鸟嘴般的大鼻放在胸上。‘客思背,客思背,’我向自己说,‘你为什么这样可怜地挂在这里!’好像有人回答我:‘等着吧,可爱的小兄弟,等到今天晚上吧!’这是我心里这么说呢,还是客思背亲自对我说的呢?

“我回头一看,丽沙已走开了。她大概是在大门前,看看她的父亲是否回来了。我还听到她在厅门口喊着:‘你千万不要动木偶!’—是的,—但我总是手痒舍不得。我慢慢踩上在我旁边立着的板凳,先抽动了这一根线,再抽动那一根,那下巴骨就拍拍地响了起来,手高举了起来,那奇怪的大拇指也一节一节地前后折动起来。这件事并不甚难,我从来不想到木偶戏是这般容易的。—但胳膊只能向前后移动;我知道客思背在近来演的戏内,曾经把胳膊左右伸张,甚至于在头上一同拍过。我把线都牵动了,我试用手把这胳膊扭转过来,但是不成功。忽然在木偶身内轻轻地喀啦响了一声。‘算了!’我想,‘放手吧!也许你闯下了一桩祸事!’

“我轻轻从凳下跳了下来,同时听见丽沙从外面走进厅内。

“‘赶快,赶快!’她嚷,拖了我由黑暗中出了螺旋梯;‘这本是不应该的,’她说着,‘让你进这里来,不过也吧,你到得了一场高兴!’

“我想着那里面的轻轻的喀啦一声。‘啊,这没有什么错儿吧!’这样自慰着,我走下了梯子,穿过了后门到露天中。

“这是的确的,客思背正不过是一个木制的傀儡;但是丽沙—她说话多么可爱!她又是多么和气立刻引我去看木偶!—当然,她自己也说过,这是隐瞒着她的父亲做的,这原是完全不对的。这个错—我得很惭愧地招认了—这种隐瞒我并不喜欢,反转来说,这事到使我得到一种浓厚的趣味。当我再穿过园中的菩提树和栗树漫步走向侧路时,我脸上浮现着自负的微笑。

“在这样一人沾沾自喜的思想中,我时时在我的心内还听到那木偶身内的轻轻的喀啦声;我虽是立意不管它,但成天都不能把这不快的,响着的声音置之度外。

“这时已经打过七点了;今天星期晚上,猎人会馆座位都坐满了;这一次我立在后面四分钱的座位处,离地有五尺高。烛光在锡盘内燃着,城里来的音乐师同他的助手奏起了乐;这幕幔也卷上了。

“一个高拱的峨特式的房子现了出来。浮士德博士穿着黑色礼服在摊开了的书本上,苦苦地埋怨他的学问对他没一点好处;身上没有美好的衣穿,反因债务满身,不知道怎样办;所以这会儿他要和地狱发生关系—‘谁叫我?’一种可怕的声音从屋内弧角响到他的左边。—‘浮士德,浮士德,不要跟去!’另外一个细美的声音从右边响来。—但是浮士德向黑暗的势力发了誓。—‘苦呀,苦呀,你这可怜的灵魂!’一阵悲欢的气息似是天使的声音;左面响着尖锐的笑声穿过了屋中。—这时有人敲门。‘得罪,学长阁下!’浮士德的助手华格纳进来了。他来向他请示要雇一个帮手,作家中粗糙的工作,好使他自己更可专心读书。‘有人,’他说:‘向我荐一个年轻人,叫做客思背,似乎是质地优良。’—浮士德和善地点了点头说:‘很好,可爱的华格纳,这事我可允许你。’于是两个人都走开了。

“‘天呀,’一声,他便来了。他一跳就到台上来了,他背上的褡裢也跳动着。

“‘谢天谢地!’我想;‘他仍旧是十分完好;他仍旧与上星期日在美丽的琴纳佛华堡内一般地跳跃着!’这很奇怪,上午在我心里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木偶,这会他说了头一句话,又完全把我迷住了。

“他很活泼地在房内走上走下。‘要是这会我父亲见了我,’他喊,‘他是多么高兴啊!他老是这样说:客思背,你总得事事高升!—哪,现在我是高升了,因为我能把我的东西抛得同房子一样高!’—同时他试把他的褡裢向空中一抛;褡裢真飞上去了,用线把它牵着,一直抛到天花板上面;但是—客思背的两臂仍是贴身放着;振了又振,总举不上一掌高。

“客思背说着;不再动了。—戏台后发出了一种闹声,人们可以听见低微的怒声,于是这戏也就显然中断了。

“我的心儿停了跳!我们可得了个好报应!我巴不得跑了出去,但这使我太惭愧了,要是丽沙完全为了我的缘故发生了什么事呢!

“忽然客思背在台上怪叫人怜的号哭起来,他的头与两臂向下松垂着,那华格纳助手又出现了,问他为什么这般哭哭啼啼。

“‘哦,我的牙啦,我的牙啦!’客思背嚷着。

“‘好朋友,’华格纳说,‘你张开口让我瞧瞧!’—他捏着他的大鼻子向口里看时,浮士德博士也进屋里来了。—‘得罪,得罪,学长阁下,’华格纳说,‘我不能雇这年轻人替我做事了,必得把他送到病院里去!’

“‘那是一个客店吗?’客思背问。

“‘不是,好朋友,’华格纳答道,‘那是一所屠场。那里他们可以把你的智慧牙从皮肉里割了出来,你就免得痛苦了。’

“‘哦,你这可爱的活菩萨,’客思背哭诉着,‘我这可怜的人会遭遇这般不幸的事!一个智慧牙,你说,助手先生!我家里的人还没有过这牙齿!难道我客思背的本领就完了吗?’

“‘固然,我的朋友呀,’华格纳说;‘有智慧牙的仆人我总是不用的好;这些事是专为我们读书人的。幸得你还有一个侄儿,他自己来向我说过,原来跟我当差,也许,’他转向浮士德博士说,‘学长阁下,可以允许吧!’

“浮士德把头庄重地扭转了。

“‘行,随你喜欢吧,我的可爱的华格纳,’他说,‘可是再不要拿这种琐事来打搅我研究魔术的工作了!’

“‘听我说,我再好不过的人,’一个裁缝对他的邻座说,这裁缝坐在我前面靠着栏杆,‘这段戏是不相干的;我知道这戏,才不久我先在荣弗村看过。’—那邻座只不过说:‘闭口吧,你这莱泊漆人!’又在他的手肘闯了一闯。

——“这时戏台上客思背,第二个客思背,出台来了。很明显地他与他的有病的舅舅很相像,说话也很相像,只不过他没有那可以移动的大拇指,他的大鼻内也像没有机关。

“我心里仿佛轻松了些,当这戏安静地继续演下去时,一会我把一切事都忘了。魔鬼似的末非司托弗尔司穿着他的火红长袍出现了,额上长着小角,浮士德就用血签了这鬼条约。

“‘你得先服侍我二十四年,然后我的灵魂与肉体都是你的了。’

“两个人披了魔衣,飞腾入空中去了。天上又落下了一个可怕的癞蛤蟆来接客思背,那蛤蟆长着有蝙蝠的翅膀。‘我一定要坐这鬼般的麻雀到泊码去吗?’他嚷,那东西摇身点头时,他骑上去飞追那两个人。

——“我一直在后面靠墙站着,前面的人头都可以看见。这会戏幕向上卷起,这是最后的一幕了。

“临了,约下的时间是过去了。浮士德同客思背两人又在他们的家乡了。客思背已经变做了一个更夫;他穿过黑暗的街道,报着钟点:

“‘听着,先生们,让我对你们说:

我的妻子打了我了,你们当心这些女人!

钟打了十二点了!半夜的时辰!’

“人们可以远远听到半夜的钟声。浮士德蹒跚到了台上;他想做祷告,但他的喉咙里只有呻唤声与牙齿振栗声。空中有一种雷声喊着:

“‘浮士德,浮士德,你是永远贬入地狱了!’

“这时三个黑发的恶魔从火焰中走了下来,把这可怜虫抓了去,我觉得脚下有一块木板在移动。我俯身想把这板移正时,我似乎在下面的黑屋内听见什么声音;我再凑近听了一听,这像是一个小孩的哭声。—‘丽沙!’我想;‘要真是丽沙啦!’我的罪恶又如一块石头般落在我的良心上了;这会浮士德博士与他贬入地狱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我的心急跳着,我挤过观众,从旁边一个木柱上滑了下去。我急忙溜进底下的屋内,在屋内,我可沿着墙一直往前走;不过太黑了,所以我处处碰着竖立的木板与梁柱。‘丽沙!’我喊。我正还听到的泣声忽然停止了;但在那边最深的角上,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动,我再摸索进去,一直到这屋的尽头,—她坐在那里,缩做一团,把头低垂在双膝中。

“我拉了拉她的衣服。‘丽沙,’我轻轻地说,‘这是你吗?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她一句不回答;自对自又哭了起来。

“‘丽沙!’我再问;‘你不舒服吗?千万求你对我说一句话!’

“她稍微抬起了头。‘我还有什么可说!’她说;‘你自己知道你把那丑角扭坏了。’

“‘是的,丽沙!’我忧愁地回答;‘我自己也这样想,那是我做的事。’

——“‘是你!—我当时怎样对你说了的!’

“‘丽沙,我应该怎样才是?’

——“‘这会算了吧!’

“‘不过究竟怎样好?’

——“‘那也没有什么!’她又大声哭了。‘不过我—我到家里去—我要挨鞭子的!’

“‘你挨鞭子,丽沙!’—我觉着万分难受。—‘哦,你的父亲是这样凶吗?’

“‘哦,我的父亲真慈爱呀!’丽沙哭泣着。

“那末是母亲!哦,我在气愤之下多么恨那个女人呀!她常是一副古板的脸,坐在柜台旁。

“我听见客思背,第二个客思背在戏台上喊:‘戏完了!来呀,格剌尔,我们来跳最后之舞吧!’转瞬间在我们头上起了窸窸窣窣的脚声,一会儿人们都宣嚷着离了座位,挤向出口;最后我听见大提琴声,知道城市奏乐师同他的助手也出来了,他们临走时把琴靠墙闯着响,后来就慢慢静息了,只不过在台后还可听见坦特勒夫妇的谈话声同工作声。一会儿他们也到戏场上来了;他们似乎先到奏乐台边把灯光灭息了,于是厅内渐渐地更是黑暗了。

“要是我知道丽沙躲在那里!”我听见坦特勒先生对他的在那边墙旁做事的太太嚷。

“‘她能够到那里去!’她大声说,‘这个顽固的小东西;她会跑到下处去了!’

“‘女人,’丈夫回答说,‘你对待小孩也太凶了些;她原是一个性情和顺的孩子!’

“‘喂,你说什么,’女人大声嚷,‘她必得受罚,她很知道这美丽的木偶是先父传下来的!你再修理不好,那第二个客思背正不过是一时的权宜吧了!’

“这高声的对话又在这空中的厅内回响起来了。我挨着丽沙蹲缩着;我们手牵手坐着,如老鼠一般安静。

“‘这正是活该,’妇人又说,她正好站在我们的头上,‘我为什么准你今天演这触犯上帝的戏!这是先父年老的时候从来不愿意演的!’

“‘哪,哪,拉瑞尔!’坦特勒先生自另外一堵墙旁喊道,‘你的父亲是个怪人。这戏的进款常是很好的,并且我以为这也给世上一般心目中没有上帝的人一个教训,一个榜样!’

“‘今天算是末次演这戏吧。以后再不要向我提起了!’妇人回答。

“坦特勒先生一声不响了。—这时似乎还燃着一支蜡烛,他们两夫妇走向出口去。

“‘丽沙,’我悄悄地低声说,‘我们被锁在里面了。’

“‘让他们锁吧!’她说,‘我没法,我不走开!’

“那末我也留在这里!

——“‘你得回到你的父亲母亲那儿去!’

“‘我无论如何要同你留在这里!’

“这会大厅的门也关上了;他们走下了梯子,又听见他们在外面街上怎样把大门锁上了。

“我们坐在那里。我们坐了一刻钟,两人都不说一句话。碰巧我想起了我的袋里还有两块饼,这饼是我向母亲要了两分钱,在回家路上买来的,因为忙着看戏就忘了吃。我拿一块饼,塞入丽沙的小手内;她默然拿了,仿佛她心里明白我预备了晚餐,于是我们嚼了一会。后来连这也吃完了。—我立了起来说:‘我们到戏台后去吧,那里亮些;我想外面出月亮了!’丽沙很耐心地由我把她引导过了横插直竖的木板。

“我们从化装室后溜进了戏台时,明亮的月光自园中穿过窗子照了进来。

“在前天只不过挂了两个木偶的铁丝上,这会我见了全班的木偶。那里悬着浮士德博士,一副严厉苍白的面孔;长了角的末非司托弗尔司;三个黑发的小魔鬼;那两个客思背也在长了翅膀的蛤蟆旁。他们是十分安静地挂在这清淡的月光中;他们出现在我面前,像是死人一般。那大客思背的大鼻碰巧仍旧搁在他的胸膛上。不然我以为他的眼光是紧跟着我了。

“一会我同丽沙不知道如何是好,或在台旁闲立着,或爬上台去,两个人并肩倚靠着窗板。—天气已经变坏了;天上升起了一阵云,挡住了月光;在下面园中可以看见树叶从树上一团团地吹落。

“‘看呀,’丽沙忧虑地说,‘这云怎样地飘浮着!我的年老的好姑妈不能够从天上往下看了。’

“‘年老的姑妈是谁,丽沙?’我问。

“‘哦,我在她那里一直住到她死了才回来的。’

‘于是我们又看看外面的夜色。—当风对着屋子,向着松动的小玻璃窗吹刮时,在我身后悬在线上的一群木偶的木做的四肢也开始响动了。不期而然地我回转了身,看见他们怎样被穿堂风吹动了,把头摇晃着,把僵直的手臂与脚腿交叉乱动着。但当那弄坏了的客思背突然把头掉过来用他的白眼向我注视时,我想还是往旁边走开些稳当。

“但那离窗不远的帷幕使人家看不见那些悬着的跳舞家,那儿有一个开着的大箱;箱上乱放着几块羊毛毯,这毯子许是用来包裹木偶的。

“当我想走到那里去时,我听见丽沙在窗内深深地打了一个呵欠。

“‘你累了吗,丽沙?’我问。

“‘啊,不,’她回答,同时把她的双臂紧紧抱着,‘但是我冷呀!’

“果真这空洞的大屋内已冷起来了,我也觉着冷。‘这里来吧!’我说,’我们把这毯子卷在身上吧。‘

“丽沙立刻站到我旁边,很忍耐地让我把她卷在一张毯内;她活像一个蛹虫,只是那最可爱的小脸仍露在外面。‘你知道,’她说,一双疲倦的大眼看着我,‘我进了那箱内,可以暖和些。’

“我也突然觉悟了;因为那荒凉的环境倒觉得是一个快乐的地方,好像是一个窄小的屋子。不久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傻孩子坐进了这空箱中盖好了,互相紧紧地偎缩着。我们把脚与背叉在箱的两旁;远远的我们听见那笨重的厅门闯着响;但是我们坐着十分舒服。

“‘还是觉得冷吗,丽沙?’我问。

“‘一点也不!’

“她让她的头落在我的肩上;她的眼睛已完全闭上了。‘我的奶爸爸要做什么—’她喃喃着;于是我听见了她均匀的呼吸,她是熟眠了。

“我可以在我的地方往窗子上面的玻璃看出。月亮被云幕遮盖些时候,又浮现了出来;那年老的姑妈又可以从天上往下观看了,我想她是很喜欢看的。一线月光落到了那躺在我头上的小脸上;乌黑的睫毛如丝穗般摊在两颊上,小红嘴轻轻地呼吸着,只不过她胸中有时仍抽噎着短泣;后来连这泣声也没有了,老姑妈很慈爱地在天上瞧望着。—我不敢把身子动一动。‘这是多么幸福,’我想,‘要是丽沙是你的姊妹,要是她能常与你在一处!’我没有兄弟姊妹,我虽然没有要一个弟兄的愿望,但在我的梦想中仍存着一个姊妹陪伴我一生。我永不懂我那些真有了弟兄姊妹的朋友们会同他们争吵。

“这样思想着,我也大概睡着了,因为我知道我梦见了各种怪诞的事情。好像我坐在戏场中;蜡烛在墙上燃着,但除我外空凳上没有坐一个人。在我的头上,大厅的顶棚下,客思背骑着鬼般的麻雀在空中回绕着,并且有一次向人喊着:‘顽皮的小兄弟呀!顽皮的小兄弟呀!’或带着悲痛的声音喊着:‘我的胳膊啦!我的胳膊啦!’

“后来我被笑声惊醒了,笑声在我头上回应着;也许是被那忽然射落在我的眼内的光亮所惊醒的。‘哦,巴不得看见一个这样的鸟巢!’我听这话是我父亲的声音;那声音又粗厉了些说:‘出来,孩子!’

“这是常常机器般把我从床里驱逐起来的声音。我睁开了眼,就见我的父亲同坦特勒夫妇站在我们的箱旁;坦特勒先生手里拿着一支燃着的烛。我要是奋力举起身来,一定要惊动丽沙,她仍是酣睡着,她小小的身子的重量,沉压在我的胸上。但当我的两个瘦削的胳膊由箱内往外伸时,我见坦特勒太太的古板的脸俯下来看我们,我的胳膊很猛烈地打在我的小朋友身上,几乎把这好太太的旧意大利草帽也从头上拖曳了下来。

“‘哪,哪,孩子!’她嚷着,向后退了一步;我从箱里走了出来,用惯用的话把上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说时也不掩护自己。

“‘那末,坦特勒太太,’我的父亲说,当我把这事说完时,他同时作要打我的手势,‘那末你可把这交给我,这事完全由我的小孩身上解决。’

“‘哦,是呀,是呀!’我热诚地嚷,好像甘愿挨打似的。

“丽沙这时也醒了,被她父亲的手围抱着。我见她怎样把她的手臂,围在她父亲的颈上,一会附着他的耳急切地私语,一会温和地看入了眼中,又诚恳地点点头。突然这傀儡师执了我父亲的手。‘亲爱的先生,’他说,‘这孩子们向我们互相求情。太太,你也别做得这般凶!这次我们不必追究了吧!’

“这时坦特勒太太仍戴着草帽,一丝不动。‘你自己也看得出,要没客思背,可演不成戏!’她说着,用严重的眼光看着她的丈夫。

“我见我的父亲的脸上现出一种眉飞色舞的神情,这可把我宽了心,这场风波就可这般没事过去了。当他允许了过几天来修理这坏了的木偶时,坦特勒太太的意大利帽动得很是好看,于是我自己知道我们俩是安全的了。

“一会我们走过了黑暗的小街,坦特勒先生拿着灯走前面,我们孩子手拉手跟在大人后面。—后来:‘再见,保尔!哦,我要好好地睡去!’丽沙走远了;我还不觉得我们走到了我们的门口。

“第二天上午我从学校回来时,遇见了坦特勒先生带着他的小女在我们的工场中。‘哪,朋友,’我的父亲检查着这木偶的内部说,‘要是我们两个机器师不能把这木偶弄好,那真是太丢脸了!’

“‘这一来,父亲,’丽沙嚷着,‘母亲也可以不必再抱怨了!’

“坦特勒先生温柔地摸着他女孩的黑发;他又转向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正对他说明要怎样修理木偶的方法。‘哦,可爱的先生呀,’他说,‘我不是个机器师,这称呼只是由这木偶带过来的,我的招牌实在是彼得格登的一个雕工。但是我死去了的岳父—你一定听见过他—才是一个机器师,我的女人常常觉得很荣幸她是著名的傀儡师格色尔勃来脱的女儿。客思背的机器就是他做的;我不过雕了脸子吧了。’

“‘为什么这样谦虚,坦特勒先生?’我的父亲回答,‘那也是一种艺术。那末—对我说,你怎么能够当我的小孩子的过错在演戏中发现时,立刻就知道怎样应付呢?’

“这谈话我听了渐有些不自在了;在坦特勒先生的和善的脸上完全闪着傀儡师的诡谲的神情。‘是呀,先生,’他说,‘在这种景况中,人们早把这些小笑话预备好了的。并且还有一个侄子,一个第二号的小丑,声音也是一般的!’

“这时我把丽沙的衣服拖了一拖,侥幸地逃入了我们的园中。我们坐在菩提树下,绿树枝条在我们的头上开张着;不过那里花坛上的红石竹花已经开过了;我还很记得,那是晴朗的九月下午。我的母亲自厨房走了出来,和这傀儡师的女孩谈起话来了,她也是有些好奇的。

“她叫什么名字,母亲问,她是不是从这个城旅行到那个城?—是的,她叫丽沙—这我对母亲说过许多次了—但这是她初次出门;所以她的高等德文还说不得十分好。—她进过学堂没有?—当然,她进过的,不过针线同编织是从她的老姑妈那儿学来的;姑妈家也有一个小花园,她们坐在园内的板凳上工作;现在她是跟她母亲学习,不过母亲很是严厉的。

“我的母亲听了点头嘉许。—她的父母要在这里住多久呢?她又问丽沙。—是的,这她不知道,这全看她的母亲;惯例是一个地方住四个星期。—她在路上有没有一件温暖的外氅;因为十月里坐在没篷盖的小车上是很冷的。—哪,丽沙说,她有一件小外氅,不过很薄;她到这儿来的路上穿了,也觉得冷。

“这会我的母亲到了把话透露出来的地方了。‘听我说,小丽沙,’她说,‘我有件好外氅挂在衣橱内,当我还是一个高大的姑娘时留下来的;现在我年纪大了,又没有女儿,我修改好了就给你吧。明天再来,丽沙,就可以为你缝做一件温暖的小外氅了。’

“丽沙听了,喜不自胜,急忙地吻了吻我母亲的手;我母亲倒觉得很难为情,因为你知道我们这地方对于这种礼俗是不懂得的!—幸而这会他们两人从工场里走出来了。‘饶恕你这一次,’我的父亲大声说:‘不过—’我的罪过的结果不过是我的父亲竖起一个指头向我点点,作个警告吧了。

“于是我高高兴兴跑进了屋内,听了母亲的吩咐,用了她的围巾,把这客思背仔细地包裹了起来,因为怕拿去时,街上的小孩子见了这刚医好的病人,都跟着乱嚷,这些人虽然实在怀着好意,但总不方便。丽沙把这木偶挟了,坦特勒先生牵着她的手,大家互相说了感谢的话后,他们就欢愉地由这街走向猎人旅舍去了。

“这时一个儿童最幸福最美丽的时期开始了。—丽沙不但在第二天上午来了,就是以后的日子也来了;因为她曾请求她的父母准她自己来缝她的新大氅,直到他们不允许时才止。真的。我的母亲放在她手中的工作,不过是装个样子的;不过她也觉得孩子们总得常常给些正经事做。有几次我坐在旁边,读着一本威色氏所编的‘儿童之友’;这书是父亲在拍卖场中为我买来的。丽沙听我读了很是喜欢,她从来不知道这般有趣的书。‘这真有意思!’或说‘你说世界上真有这事吗!’我读时她常是这般问着说,说时把她的手同她的针线放在膝头上。她又不时用着敏慧的眼向上瞧我,说:‘哦,这个故事要是是真的啊!’—这话我现在还听得见呢。”

——这说故事的人默然不语了,在他的可爱的男子汉气概中,我看见一种安静的幸福的表情,似乎他对我说的一切真是过去了,但无论如何是不会遗忘的。过了一会他又开始叙述:

“我的工课到有比那时候做得再好的;因为我觉得我的父亲这时管我比从前来得紧严,要我发奋用功,他才许我与这些玩傀儡的人来往。‘他们倒也是有名誉的人,这坦特勒一家人,’有一次我听见父亲说,‘那裁缝旅舍的东家现在也为他们收拾出一间净干的屋子来了;他们每日算清了酒账;只可惜,那老人说,他们这无谓的消耗非常地少。—这个节饮,’我父亲又添上了一句,‘我听了比那店东家更要欢喜;他们大概是想省钱;像他们这样的人是从来不知省钱的。’—我听了有人称赞我的朋友们,多么快乐啊!因为这会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了;甚至于坦特勒太太,当我—再不用入场券了—在晚上靠着她的柜台旁溜进了厅内的时候,也在她的草帽下很亲热地向我点头—每天上午我又怎样自校内跑了出来啊!我很知道在家里我可以遇见丽沙,她或是跟着我的母亲在厨房里,那里她知道怎样替我的母亲做各种琐细的事情;她或是坐在花园里的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或做着针线。后来我又知她也在替我做事;自我引入了门,充分地熟识了这事的底细后,我就打算我自己做一个傀儡戏。我暂时先开始雕刻木偶,坦特勒先生帮着我选择木块同雕刀,不过他小眼里露出了慈善的嘲笑。不久我就在木块上刻画出一个客思背的高大的鼻子来了。但是这小丑的‘南京’布衣服对我似乎太没兴趣了,于是同时丽沙定得又用那老格伯利尔所给的布条缝起镶金银边的外氅与短褂,天知道我可成功那一个将来的木偶。有时老亨利含着他的短烟斗走出了工场,到我们这里来,他是我父亲的助手,我想他久已是我们一家人了。他从我手里拿去了刀,在上面各处刻了几刀,就把正当的形状显出来了。但在我的幻想中,对坦特勒的第一号客思背,还以为不满足;我想做出一些更巧妙的;我为我的傀儡再计划三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最灵验的机身;能使这木偶的下巴向两旁摇动,耳朵前后摇动,下唇上下劈啪作声;这木偶又定会是一位从没听过的好汉;除非是全身的各种机关都坏了。只可惜不能叫法尔地方的伯爵,席格弗利与其他木偶中的英雄,由我手内快快活活,又活转来。—有一件事比较地成功,就是我在地下造的一个洞穴,寒冷的日子,我同丽沙在洞中的凳上一处坐着。靠着从安设好了的玻璃窗射进的稀淡的光线,我读着威色氏的‘儿童之友’与她听。这里面的故事,她都是初次听见的。我的同学们打趣我,骂我是女人的奴隶,因为现在我只与傀儡师的女儿消磨了我的时间,不像从前与他们一块儿玩耍。但这我一些不顾忌,我知道这是从他们的妒忌心里发出来的,当他们玩笑太过分了,我有一次也动了我的很凶的拳头。

——“但是人生什么事情,都只不过是一刹那。坦特勒已经把戏演完了,猎人旅舍的傀儡台也拆了;他们预备到别处去了。

“一个十月间起风的下午,我站在城外一座长满了荆草的高坡,一会很愁怅地看着向东引入不毛之地的宽阔的沙路,一会又缱绻地回看着那云雾中的城市,那城市的地势很低。于是响着轮声,来了一辆小车,车上有两个高箱,喜跃的赭马套在辕中。坦特勒先生这会坐在一块小木板上,后面丽沙穿着温暖的新外氅,挨着她的母亲坐着。—我早在旅舍同他们作了别的;但我跑了出来,想与他们再见一次,特别是见丽沙,我又得了父亲的允许,把威色氏的‘儿童之友’送给丽沙作一个纪念物;还备有我用省下的星期日零用钱买来的一包点心。—‘停一停!停一停!’我嚷着,急急从草山上奔到车前。—坦特勒先生把缰绳拉住了,马就停了,我把我的小礼物递进车中给丽沙,她接了放在凳上。当我们一句话不说,手牵着手的时候,我们可怜的孩子,忽然大声哭泣起来了。不过在这转瞬间,坦特勒先生鞭起了他的马。‘再会,我的好孩子!愿你长是这样好,为我谢谢你的父亲和母亲!’

“‘再会!再会!’丽沙喊着;那小马向前走去了,那小铃在马头上响着;我觉着一双小手从我的手内滑了出去,他们走向旷野中去了。

“我又登上了路边,注目看着小车怎样在风尘沙土中行走。我听铃声渐渐弱了下去;最后我还见一块白色小围巾在箱旁飘荡,后来慢慢在灰色秋雾中消翳—我忽然觉得心中如死去般苦痛;你再不能见她了,再不能了!—‘丽沙!’我喊,‘丽沙!’—虽然这般,也许因路途的一个弯曲,在云中一个摇晃的小点这会完全不见了,于是我狂了般顺路跑了上去。狂风吹落了我头上的小帽,我的鞋内带满了沙土;但我仍尽力往前奔,除了没树的荒凉的地面,同在上面的寒冷的青天外,我一无所见。

“当着我最后在薄暮中到了家时,我感得全城好像是死去了,有生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作别。

“以后几年的秋天,当着鹪鹩飞过我们城内的花园,那裁缝旅舍的菩提树上第一次吹落黄叶时,我多次坐在我们的凳上想,这赭马拖的小车终究会不会像从前一般,再响着铃儿,向这街上走来。“但是我白等了,丽沙再不来了。

“弹指间过了十二年—我已读毕了那高等算术学校的第二班,这是许多手艺家的儿子应该读的,又在我父亲门下当过了学徒。在我的手艺之外,忙着读那些很好的书的时候也过了。度过了三年的游行,现在我住在德国中部的一个城市里。那地方的人是信奉严厉的旧教的,因为信仰这教,他们从不肯玩笑,但他们是善良的人。—我的东家太太,我在她那儿做工,是一个寡妇,她的儿子和我一样在外方做工,因为照学手艺的习惯说,他得要度过那规定的游行年限,将来才可以证明他有当师父的资格。我在这家中受了很好的待遇,那太太这样厚待我,因为她盼望那远方的人对于她的儿子也是一样的厚待。不久我就取得了信用,很好的生意完全操在我的手中。—如今我们的约瑟夫正在她的儿子门下做工,他常常写信回来说那老太太对他很娇养,好像亲祖母待她的孙儿一般。

“哪,有一个星期下午,我同我的东家太太坐在房中,那房的窗子正对着那边大监狱的门。这是正月间,温度表降到零下二十度了;外面胡同里不见一个人影;有时北风从那附近的山边呜呜地吹来,赶起那小冰块在街道上滚着响。

“‘就在这温暖的小房里憩息吧,再喝一盅热咖啡。’东家太太说,说时在我盅里酌上第三次咖啡。

“天渐黑了。惹起了我的乡思,但不是罣念活着的人,因为他们全死了。我如今才知道别离的苦楚,我还算有幸,亲自看见我母亲闭眼,几个礼拜前,我父亲又去世了,这回因为那讨厌的游行,使我不能给他老人家送葬。那祖业正在等候死人的儿子回去料理。这时间老亨利还活在那儿,他得了我的允许做店中的主人,暂且支持着!我同我的好东家约好了再等两个礼拜,直到她的儿子回来时。但是我一点也不安静,我父亲的新坟不容我在外久留。

“我的幻想被一个外面街上传来的尖厉的骂声打断了。我抬头一望,见那狱吏的老病的脸从监狱的半开的大门里伸了出来;他举起拳头,赶一个少妇出来,那少妇好像拼命要进那可怕的监牢里去。

“‘她是一个可爱的人,’东家太太说,她在靠椅上也瞧见了这件事,“可是那老罪人对于人道太没良心了。”

“‘那老头儿尽了他的职务,东家太太。’我说,还在沉思着。

“‘我不让他尽这种职务。’她回答,怒气冲冲地倒在靠椅上。

“这时外面那监狱的大门砰然关上了,那少妇独自走过冰冻了的胡同,她肩上只披着一件破旧的短外套,头上只蒙着一块黑巾。—东家太太同我没有移动;我相信—因为我产生了一种同情—这是我们两人的责任,我们应当去帮助她,但不知怎样帮助。

“当我想从窗口退了回来时,那女人又走上这胡同来。她立在监狱的大门前,迟疑地伸了一支脚到那石梯的门限上,但她又掉转头来,于是我瞧见了一个年轻的脸,那对黑眼带着失望的孤零的表情,望过那清冷的胡同;她好没有勇气再去同那可怕的狱吏作对。她再瞅了一眼那关上的大门,慢慢地向着她的道儿走去;人们可以看出她自己都不知道往那儿去,当她到了监狱的拐角,折入了一条向教堂去的小胡同时,我不由得从钉上取了帽子向她追去。

“‘对呀,对呀,保尔孙,这是应当的!’我的慈善的东家太太说,‘快去吧,这时我把咖啡拿去温着!’

“我走上了胡同,真冷死人;什么都像死绝了;我望见那山上的黑杉树非常可怕,那山位在这胡同的尽头,高过城市,许多人家的玻璃窗前结着冰块;因为并不是每个人家都像我的东家太太有五丈见方大堆的柴薪在屋内焚烧。—我走过了礼拜堂后面的小胡同!见那少妇跪在那木制的大十字架前的冰地上,她的头低垂着,她的手在膝头上合十。我悄悄地走上去,当她仰望那十字架的血像时,我道:‘宽恕我,要是我扰乱了你的祈祷;请问你是不是这城里的生客?’

“她只是点了点头,跪着不动。

“‘我愿帮你的忙,’我再说,‘只请告诉我你要到那儿去!’

“‘我不晓得到那儿去。’她丧气地说,又把头垂在胸前。

“‘可是再过一点钟就要黑了,这样冷死人的天气你不能久留在露天胡同里!’

“‘仁慈的上帝会救我的。’我听她轻轻地说。

“‘是的,是的,’我喊,‘我差不多相信我是上帝差遣来给你的!’

“这好像是我的高大的声音把她惊醒了,因为她立了起来,迟疑地走到我面前,她伸着颈子,把她的脸儿渐渐偎近我,她的眼睛盯着我,恍惚她要把我擒住。‘保尔,’她忽然喊道,这个名字好像一个快乐的呼声从她的胸中飞出来。—‘保尔!仁慈的上帝把你差遣给我的!’

“我的眼睛那儿去了!我如今又得见了我的小朋友,那傀儡师的小女儿!真的,她长成了一个美丽的,纤秀的少女,经过了那头一阵欢喜后,在她的和悦的,稚气的脸上现着很深的冤曲的表情。

“‘你怎地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丽沙?’我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父亲在那里?’

“‘在监牢里,保尔。’

“‘你的父亲那样好的人!—可是跟我一块儿来,我在这儿的一个忠厚的太太家里做工;她知道你,我曾经把你告诉了她。’

“于是我们手牵手还是像儿时一样走进了我那慈祥的东家太太的家中,她早从窗口望见了我们。

“‘这就是丽沙,’我喊,当我进屋时,‘你想得起丽沙吗,太太?’

“那慈祥的太太双手抱在胸前,‘圣母呀,保佑我们的丽沙!—她是这样好吗!—可是,’她说下去,‘你怎样赶到那有罪的狱吏那儿去?’—她说时伸手指着那边的监狱—‘保尔孙曾经告诉我你是好人的孩子!’

“说了这些话,她立刻把那少女扶到房间里面,推她坐在她的靠椅上,当丽沙开始回答她的问话时,她已经端了一盅热咖啡到丽沙的唇边。

“‘先喝了来,’她说,‘等你的精神复了原,你的小手完全冻坏了。’

“丽沙喝了咖啡,但是两行晶莹的泪珠滚到了那盅里,她得先吐述了她的遭遇。

“她好像刚才在悲哀的孤寂中说话一样,她并不是说她家乡的口音,只带着一点儿;因为她的父亲不曾再到我们这边岸上来过,大多数的日子都住德国中部。几年前她的母亲便去世了。‘不要离开你的父亲’,她临终时向她女儿耳边私语,‘他的童心太好了,经不起世态的炎凉。’

“丽沙在沉重的哭泣中开始吐述这些回忆;她不肯喝一口那新酌的咖啡,东家太太试用那东西来止住她的泪,隔了不短的时间,她才能够往下说。

“她母亲刚死后,她头一件要做的工作就是从她父亲那儿学演傀儡戏中的女角。正在学习期中做完了丧事,那头一首安魂歌已为死者读过了,于是拜别了新坟,父女两人又到乡下来,和从前一样的演‘浪子回头’,‘神圣的琴纳佛华’这类的戏。

“他们昨天旅行到了一个有教堂的大村里,在那儿休息,用了寻常的午餐,她父亲坦特勒在餐桌前的硬凳上躺了半点钟的午觉,那时候丽沙办备草料喂马去了。一会儿,他们裹着棉被,又重新在严寒中前行。

“‘可是我们还没走得很远,’丽沙说,‘一个乡下的骑警立时从村后向我们追来,嚷着杀人放火的强盗。说是店主人放在那餐桌的抽屉里的一袋钱被人家偷走了,就把我无罪的父亲一个人关在那边狱室里!呀,我们没有了家,没有了亲友,没有了名誉;谁也不认识我们!’

“‘孩子,孩子,’东家太太说,说时望着我,‘不要埋怨上帝!’

“我没有说什么,因为丽沙的诉苦是有理的。—他们得要回到那村里去;那车子和车上载着的一切东西被地保扣留了;老坦特勒奉了命令随着那乡警的马旁一路走到城里,丽沙受了好几次的拒绝,独自远远地跟随着,她希望她至少可以随同父亲一块儿坐监,直到上帝判明了这案子时。可是—她没有嫌疑,所以那狱吏很有理由地把她当做他的屋的一个不速之客从大门口赶了出来,因为她没有一点儿权利在里栖息。

“丽沙对于这些事全然不懂;她说这不许她坐监比一切的刑罚还要苛刻,那狱吏才是应该被擒的真正强盗;可是她立刻又说,她并不愿他受严重的刑罚,只巴不得瞧父亲的清白早见天日;呀,她忍不了这耻辱,她想要死。

“我忽然想起了那边的下级老军官对于我好像那刑事委员先生一样的少不得;我曾经为那军官修理过他的纺织机,又为那委员先生磨利过他的宝贵的削笔刀:那头一个人至少可以让我进那监狱里去,那第二个人可以替坦特勒先生做一个善行状,他也许能够催促这案子早点了结。我央求丽沙忍耐一点,我就踱过那边监狱去了。

“那老病的狱吏骂那些不知羞耻的妇女时常跑到狱室里来探视她们的下流的丈夫或父亲。但是我不承认我的老朋友有这样的罪名,除非他经过了法庭的判决,给他一个罪名,这个我自己明白,是不会发生的;最后,经过了一些反正的辩驳,我们才登上了那高层楼的大梯。

“那老旧的监狱不通空气,当我们走过那长廊时,一层可恶的雾气迷住了我们,游廊的两旁,门对着门,就是隔离的狱室。快到廊的尽头,我们立在这样的一道门前,那狱吏摇了摇他那串大钥匙,寻到了那正当的;门响了,我们踱进去。

“在那狱室的中央立着一个瘦小的人影,背朝着我们,好像在窥望那小窗外的天,从那墙上钉死了的窗户透入那灰色的,阴沉的光线,照在那人身上。我登时在他头上注意到那鬃样的散发;那头发的颜色是苍白的,正像那时外面的冬景。那矮小的人听我们进来了便转过身来。

“‘你还认识我吗,坦特勒先生?’我问。

“他略略看我一眼。‘不认识,敬爱的先生,’他回答,‘我的名誉扫地了,你知道。’

“我把家乡的名字告诉了他,又说,‘我就是那痞孩子,有一回把你精巧的客思背给你弄坏了。’

“‘哦,那不要紧,完全不要紧!’他不安地回答,又向我鞠个躬;‘这个早就忘却了。’

“他显然只听懂了一半;因为他的嘴唇只微微地动着,好像对他自己说一件另外的事。

“于是我告诉他我怎样找到了他的丽沙,这时他先睁起眼睛盯着我。‘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双手合十说,‘是的,是的,小丽沙同小保尔那时一块儿玩!—小保尔!你是小保尔吗?哦,我相信你是的,你那活泼孩子的热诚的脸还没有改变呢!’他深深地向我点点头,那鬃样的头发在他头上抖颤着,‘是的,是的,我们曾到过那边海岸上,以后就没有重到那儿了;那倒是很幸福的时代!那时我的妻子也在那儿!她是一位大雕刻师的女儿。—“约瑟夫,”她惯说,“要是人人的头上都有这样的铁线,那你可以拿他们来玩耍了!”—只要她如今还活着,这些人不能把我关在监牢里。亲爱的上帝!我不是一个贼,保尔孙先生。’

“那狱吏在游廊里半开的门外走上走下,他好几次敲着他那串钥匙响。我试着安慰这老人,并且请求他在初审时说起我,说我认得他,愿来作证。

“当我走回房中来看东家太太,她先喊道,‘这才是一个固执的女孩,保尔孙:我真没办法,我请她进睡房,但是她定要出去,她要到公共栖留所去,或不知到什么地方去!’

“我问丽沙,她的护照在不在身边。

“我的上帝,那护照给那村里的地保扣留了!

“‘那末没有一个旅店不给你闭门羹,’我说,‘你自己也很明白的。’

“她自然明白这个,于是东家太太快活地握握她的手。‘我想’她说,‘你是有主见的,你曾经对我详细说过,她怎样地躺在那箱子里;可是你不要轻易让她走出我的门!’

“丽沙在她面前好像有些难为情;于是她连忙打听她父亲的消息。我报告了她以后,我向东家太太要几条被盖,把我自己的取来亲手送到狱室里去,这是我预先得了狱吏的准许送去的。—于是晚上我们才能希望我们的老朋友在那空洞的狱室里,好好地睡在温暖的被盖里和最舒服的枕头上,那被盖和枕头不是监狱中所有的。

“第二天上午,当我正要上街去找刑事委员先生的时候,那狱吏穿着拖鞋从外面进来见我。‘你对了,保尔孙,’他高声地说,‘因为这时他不是贼子了;那真的贼子已经押送来了;你的老人今天就要释放。’

“果不其然,过了几点钟,那监狱的大门开了,年老的坦特勒在那狱吏的命令式的声气中,被指导到我们这里来了。那时刚好摆上了午餐,东家太太正忙个不了,直等他坐在凳上;可是他一点东西也不肯吃,无论她怎样为他操心,他只是默然不语,呆坐在他女儿身旁;我注意到他怎样握着她的手和她怎样轻轻抚摩他。我这时听见外面门口传来的小铃声;我很懂得这声音,它使我忆起了我童年的时代。

“‘丽沙!’我轻轻地说。

“‘是呀,保尔,我听见了这声音。’

“一会儿我们俩就站在大门外。看,那小马车载着一对很高大的箱子从那街上赶来,好像我在家的时候常常盼望它来到一般。一个乡下孩子,手里捏着马鞭,牵着缰辔走来;可是那颈下响着小铃的牲口换做了一匹小白马。

“‘那赭马那儿去了?’我问丽沙。

“‘那赭马么,’她回答,‘它有一天在车前跌倒了;我父亲立刻从村里请来了一位兽医;可是它已经活不成了。’丽沙说时泪珠从眼眶里突了出来。

“‘你为什么伤心,丽沙?’我问,‘这也是一匹很好的马!’

“她摆了摆头。‘我的父亲使我难过,他太沉默了;总忘不掉这个丢脸的事。’

——“丽沙的贞女的眼看的很清白。当他们两父女移住在旅馆时,那老人就计划了他的旅程—因为他不愿在这儿向这些人献技—不幸他害了疟疾卧床不起。我们快快地请来了一位医生,可是他的病害了很久。怕他们很需要钱,我请求丽沙接受我的金钱的臂助;可是她说,‘我自然愿接受你的钱,可是此刻可以不必关心,我们还不算赤贫呢。’于是我无事可以帮忙了,除了间或同她看护病人,在工暇的晚上,到老人病榻前闲谈片刻,当他的病况好一点的时候。

“我要离开这儿的日期快到了,我的心很是沉重。我瞧见了丽沙真痛苦;因为不久她就要随同她父亲从这儿远赴他方。巴不得他们安了家!要是我给他们通讯问候,我在何处去寻找他们呢?我回想到我们第一次分别后的十二年;—是不是还要经过这长久的时间或是直到全生命的末日才能相见?

“‘当你还乡时,我祝福你的老家。’丽沙说,当她最后一晚上送我到门口时。‘我好像亲眼瞧见那门前的长凳,那花园中的菩提树;呀,我永不忘记它们;我在这世界上再寻不见这样可爱的东西了!’

“当她说时,我觉得我的家园就在我面前的深暗处显现;我好像瞧见我母亲的慈祥的眼光,和我父亲的严厉的面孔。‘哎呀,丽沙,’我说,‘如今我的老家那儿去了!它是这般空空的。’

“丽沙没有回答:她只是把手给我用,她美丽的眼儿瞧着我。

“我恍惚听见我母亲的声音在喊,‘紧握着她的手,把她接回来,于是你又有家了!’—我就紧握她的手说,‘跟我一块儿回去吧,丽沙,让我们一块儿居住给那空房子一个新生命,一个优美的生命,好像那儿居住一些你所亲爱的人!’

“‘保尔,’她喊,‘你是什么意思?我不了解你。’

“可是她的手在我的手中抖动得很厉害,我才请求道:‘呀,丽沙,你了解我了吧!’

“她默了一会儿。‘保尔,’她才说,‘可是我不能离开我父亲。’

“‘他自然住在我们家里,丽沙!那后屋空着的两间小房子可以给他,他可以住在那儿工作,老亨利的小房子也靠近那儿。’

“丽沙点点头。‘但是,保尔,我们是跑江湖的人。你的乡人会不会议论你?’

“‘他们不过说点闲话吧了,丽沙!’

“‘那么你怕不怕呢?’

“我只一笑报之。

“‘哪,’丽沙说,她的声音像一个钟声;‘他们说你时—我自有勇气!’

“‘可是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呢?’

“‘是的,除非我不嫁人,—她向着我摆了摆头—愿意呢,我今生不再嫁他人了!’

“我的孩子,”那讲述的人打断了话头说,“她讲这话时,睁起一对黑色的处女的眼睛,你再过二十岁,也就可以明白了!”

“是的,是的,”我想,“尤其是那对可以煮沸一海水的眼睛啊!”

“可不是真的吗。”保尔孙又说,“现在你可知道了谁是丽沙?”

“那是保尔孙太太!”我回答,“我恍惚早已觉出来了!她总是说土音的‘不’(nit),并且有对黑眼在她的画眉底下。”

我的朋友大笑起来,当我立意要在我们进屋的时候,再仔细瞧保尔孙太太,看还可以从她身上认出傀儡师的丽沙的痕迹么。—“可是,”我问,“坦特勒老先生那儿去了?”

“我亲爱的孩子,”我的朋友回答,“我们无论如何总有个归宿。他睡在那教堂的围场外面,靠近老亨利;可是他墓中还睡着一个人;它是我童年时代的另一个小朋友。我可以告诉你,只先让我们走出外边去,我的太太终怕会来看我们,并且她不愿再听这个故事了。”

保尔孙立了起来,我们从小道上走了出去,这小道从这儿花园后面顺着城修去的。我们只碰到几个人;这时候约莫已是下午四点钟了。

“你看,”—那讲述的保尔孙再往下说—“老坦特勒那时对我们的婚约很满意;他记起了他从前认识的我的父母,就对我有了信仰。此外他厌恶了跑江湖,是的,从那次出险后,那一回人家误认了他是个流氓,他就想望一个固定的家,这意念日强一日,我的慈善的东家太太对我的事不十分表示赞成,因为她怕,虽然是一番好意,一个游浪的傀儡师的女儿不是一个固定的手艺家的正当的,合适的妻室—哪,她很早就改善了!

“还不到一个礼拜过后,我就回到了这儿,从北海岸上回到我的老家。我从亨利那儿把生意接过手中,同时为约瑟夫老人打扫了屋后的两间空房子,—两礼拜后—正当那先开的春花在园里吐散芳香时,—那马车就从街上响了过来,‘师父师父,’老亨利喊,‘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于是那戴着一对高大的箱子的马车就停在我们的门前,丽沙来了,约瑟夫老父也来了,他们的眼睛多么闪亮,他们的脸面多么和悦,全班的傀儡随着他们搬了进来,这种情景多么活耀,那时约瑟夫老父住在那养老的屋中,第二天那小车就出卖了。

“于是我们举行了结婚礼;一切都很简单,因为家族们都迁到远方去了;只有码头长,我的旧同学和证婚人在场。丽沙和她的父母一样的是一个旧教徒。在那头一年,她到我们的邻城做了复活节的‘告解’,那个城里,你知道的,净是些旧教徒。

“结婚的早晨,约瑟夫老父放两个袋子在我面前的桌上,一个大的袋里装着哈尔钱,一个小的装着立黑芝的杜加币。‘你没有向我讨嫁奁,保尔,’他说,‘我的丽沙太贫寒了,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你收受这个吧!我全用不着什么钱了。’

“这是一笔节省下来的钱,我父亲曾经说过,给他的儿子在生意开张时候使用。丽沙的父亲把他全部财产给了我们,并且很信托他的孩子们会供养他;可是他并不闲耍;他再试用他的雕刀,在那工场里作些有用的工作。

“那些傀儡同舞台用的机器存放在那特别预备的邻舍顶楼上的小室里。只在星期下午,他一会儿取这个,一会儿拿那个到他小房里来检查铁线和关节,并且把它们擦亮或是修改,老亨利含着短烟管站在他旁边,听他讲那些傀儡的命运,每一个都有它自身的故事;譬如说,它是怎样来的,那雕刻得很动人的客思背是一个青年制作家,甚至是一个造表的人,赠给丽沙母亲的。为要替这一幕或那一幕戏景做一个很好的样子,他把那表情的铁线抽动;丽沙同我时常站在窗外窃听,那翠绿的葡萄叶欣荣地长在庭院中,可是里面的两个老孩子正在醉心于那些傀儡戏,他们听了我们鼓掌,才知道有观众来临。—流光易逝,约瑟夫老人有了别的事务;他去看护那花园,栽种又收获,星期天他穿得整洁的,在花畦间往来散步,有时扶着他自己雕刻的手杖梳理玫瑰枝叶,或是捆束竹石花和紫罗兰。

“我们很和睦地,圆满地生活着,我的生意也日益兴隆,我们的结婚在我们的良好的城市里轰动了两个礼拜;人们一致以为我的行为有点糊涂,可是我不理他们,不久就没有人说了。

“冬天又来了,约瑟夫老人在星期天又把那些傀儡取到他房里来,我没有想到什么,以为这些事务的静悄的变动是年年如此的。有一天早晨,他板着面孔走进我房里来,那时我独自在房里用朝食。‘女婿,’他说,难为情地,几次用手骚着他那鬃样的发,‘我再也看不惯了,长年在你桌上讨面包吃。’

“我不懂得他的意思是怎样来的,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想;他在工场里面做了工,并且我的生意赚了大钱,这全是他在我们结婚早上所给我的本钱生来的利息。

“他摆了摆头。就说那小小的本钱收了全城的利益,这个理由还是不充足;那舞台的一切他还记得,一幕幕的戏还在他的脑中。

“于是我看出了那老傀儡师不愿休养;他的朋友,那善良的亨利,还不够做他的观客,他定要在大众面前把他的戏公演一次。

“我试劝劝他,可是他不肯回头。我告知了丽沙,我们不能让他去演。据那老人的好意看来,丽沙还得像我们未结婚以前那样去表演女角;可是我们约好了的,他的暗示我装着不懂;因为一个平民和手艺家的妻子拿去演剧是不相宜的。

“幸而—也许人家要说不幸—那时城里有了一位很有名声的女人,她曾经在一个剧团里充过念剧本的人,对于演剧并不是没有经验。这女人—因为她的脚腿跛了,人家叫她做跛子—接受了我们的邀请。在工余的晚上和星期下午,她就在约瑟夫老人的小房里练习那活泼的表演。

“老亨利站在剧场的台架前的一个窗旁,那老傀儡师站在另外一个窗旁,那窗是在那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新上了彩画的幕幔中间,那傀儡师同着克罗白·丽斯一幕幕地演下去。她是一位很能干的‘女室’,在这样的演习过后,他总是说,就是丽沙也学不了她那样快,只是她不十分会唱,她扮演剧中的‘苏三,’她的声音很粗,如同猪叫一般,唱起歌来一点不和谐。

“后来公演的日期定了。一切都很顺手地进行;这回不是在那猎人大厅中表演,乃是在那议会厅中,高等学校的高班学生在米加勒节中借那厅子来练习过辩论,这会里面架起了舞台;正当星期六下午,我们城里的人翻开那新出的周刊,上面有一排大字的广告现在他们眼前:‘明日星期晚上七时本地的机器师约瑟夫·坦特勒表演傀儡戏,戏名叫《美丽的苏三娜》,是一个带唱的四幕剧。’

“这时代我们城里看热闹的青年不像我童年时代的那么老实;这时正是戈撒克兵留住的冬天,尤其是手艺行不守规则的时候;那些爱看戏的年轻的贵人,都把他们的心思用在政治上去了,不能来看戏。但是只要没有那施弥和他的孩子,一切或可以平稳过去。”

我问保尔孙那人是谁,因为我在城里听过有这样的人。

“我相信,”他说。那施弥几年前死在贫民院里;他曾做过我的师父;他并不是没有本领,只是他生前不好生工作;他每天的稀少的进款都在喝酒和赌牌上面花费了。不久我父亲同他有了一点仇恨;并不仅是为我父亲的顾主超过了他的,并且因为这少年在那儿当学徒时欺害我的父亲,被主人把他赶了出去。从那个夏天起,他寻得了一个机会把那深重的仇恨移到我身上;因为这儿开了一个织布厂,不论他对于这工作怎样效力,但那机器方面的工作总归到我的手中,于是他同他两个儿子,那两个儿子帮着父亲作工,多方地同我捣麻烦,幸没有闹错什么事,他们的捣乱只是些各样愚蠢的行为,我对于这些人的行为如今已不记在心上了。

“那表演的晚上到了,我在结算我的账簿,后来才从我的太太和亨利那儿得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先同我们的父亲到了那议会厅。

“据说那儿的头等座位全是空着的,二等座位里也没有几个人;但在那走廊里却挤满了人头。—在这戏开演以前,得先要在观众面前维持秩序,老丽斯平稳地演了她的戏,背诵也还流利—于是那不幸的歌来了,她尽力的唱都唱不好,她的声音发出一种微响,诚如约瑟夫老人所说的,像猪叫一般,总提不高。忽然从走廊里传来了一个喊声:“唱大声点!克罗白·丽斯!唱大声点!”当她听从那个喊声,试试那唱不出的最高音时,那大厅里便发出了一阵狂笑。

“那戏在台上停住了,从台的那边透出那老傀儡师的战栗的声音:‘诸位先生,诸位女士,我诚心请求你们安静下去!’客思背同美丽的苏三娜演了一幕,这时那傀儡师把他的铁线捏在手中,他的灵巧的鼻子就摆动起来。

“新的笑声一回响了。‘客思背快唱啦!’—‘俄罗斯人呀!美丽的米加,我要分别你!’—‘替客思背喝彩呀!’—‘不要客思背唱:让他的女儿来唱!’—‘不要想吃天鹅肉!她做了东家太太,再不会来演唱了!’

“这样的乱了一阵。一个石子飞来,打的很准,一大块铺地的石头落在台上,把客思背的铁线打断了;这木偶从他主人的手中滑了下来倒在地上。

“约瑟夫老父还不肯中止。他不听丽沙的恳求,立刻走出了傀儡舞台。—如雷的吼声,拍掌声,笑声同擦脚声在迎接他,这大概是因为他来的太奇怪,这老人的头在幕上出现,比着手势发泄他的怒气。—正在这喧嚷中,那戏幕忽然放下了;那是老亨利放下的。

——“我这时正拿着簿子回家,感到了一种不安;我不说这对我有什么害处,但是它驱使我去看我的家人。—当我跑到议会厅的梯子上时,全场的观众刚刚对着我出来。他们互相嚷着,笑着。‘喝彩呀!客思背死了;缘蒂死了。这场喜剧完了!’我抬头一望,见那少年施尔们的黑脸在我面前。他们立刻安静下去,从我身边奔出了门外;我这时断定了这恶劣的事的来源。

“等我跑上去时,见那大厅已经空了。我的老岳父丧气地坐在舞台后面的一个凳上,双手遮住他的脸,丽沙跪在他前面,她瞧见我时,慢慢地站了起来。‘哪,保尔,’她忧愁地望着我问,‘你还有勇气吗?’

“可是她得看看我的眼色,就知道了我还有勇气呢;当我还没有回答她以前,她已经伏在我的颈上了。‘不要离开我们,保尔!’她轻轻地说。

——“你看!凭我的勇气和高尚的工作,我们很好地度日。

——“当我第二天起来时,我们见了。这‘傀儡师保尔’的诨号—有了一个诨号是永远去不掉的—用粉笔写在我们的门上。我平心静气地把它擦去了,过后有几回在公共地方也有人这样叫,于是我向人家抗辩,要是再说我就要同他用武了;因为人家知道我不是说笑的,才没有敢再叫了。—这会是谁对你说的,他不会有什么恶意吧,我不愿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的约瑟夫老父从那晚过后不像先前了。我没法向他表明那恶劣事的奸诈的来源,那件事一大半是对我发生的,很少是对他发生的。不经我们的同意,他即刻把全班的傀儡送到一个公开的拍卖所去了,在那儿几分钱贱卖给那些当日的孩子和换卖旧货的妇人,满足了他们的快乐;因为他不愿意再见这些东西了。—但是这个方法选得很坏,因为春天一来,在胡同里可以瞧见那卖了的傀儡,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放在那白昼阴暗的屋里。这儿有一个小女孩拿着那神圣的琴纳佛华坐在门槛上,那儿有一个男孩把浮士德博士骑在他的黑猫背上,法尔的伯爵席格弗利同那鬼般的麻雀每天悬在那猎人大厅的邻家花园里,像那樱桃树上的茅草人。我们的父亲对于他喜欢的东西的亵渎是多么心痛,因此他起先竟无心进房子和花园里来同我们玩。我看清楚了那快快的拍卖咬了他一块心头肉,于是我去收买这个傀儡和那个傀儡,这收买成功了;但是等我把它们交给他时,他并不喜欢,并且把它们全体毁坏了。真奇怪,我尽力都打听不出来,那全班中最值价的木偶,那巧妙的客思背,是藏在那儿的。这全体傀儡的世界中怎的没有了他呢!

“那戏幕在另外一个庄严的戏剧前垂下了。我们的父亲又生出了一个旧的忧愁,他的生命显然要告终了。他支在病床上,忍受地感谢那每一个小小的心爱的恩惠。‘是的,是的,’他笑着说,一双眼睛很快乐地盯着房中的天花板,当他恍惚望见了那天国的深远处时;‘那儿真是富丽呀;我再不能在人世里好好地活存了;在那儿有安琪儿同在倒要好些;并且—无论如何,丽沙,我可以在那儿会见你的母亲。’

——“那良善的稚气的老人去世了;丽沙同我很心痛地失掉了他:那老亨利—他几年后也随他去了—在他的闲余的星期下午出去绕圈子,好像他自己都不知道往那儿去,好像他要去会一个朋友,但又不知道在那儿才会得见。

“我们从我们的父亲培养的花园里采了各种的生花来铺在他的棺材上;满盖着花圈抬出了礼拜堂,靠近墙下挖了一个坟坑,当众人把棺材放下去时,我们的年老的大主教来在坟旁念了安魂的和降福的经文,他是我去世了的父母的最忠诚的朋友和顾问;我在他面前行了坚信礼,丽沙同我又在他面前行了结婚礼。礼拜堂的围场里绕着许多人,他们好像还想在这老傀儡师的安葬前看一个最特别的喜剧,—这个特别的戏剧终于实现了;可是只有我们站在坟旁的人才瞧见了。丽沙曾经扶着我的手走出了教堂;这会当那老主教依照习惯,把着那预备好了的铲子送那头一块土到棺材上时,她抖颤地捏着我的手。那土打着棺材响。‘你是从土里来的,’那主教念着这经文;他还没有念完时,我瞧见了什么东西自那垣墙高处,从人头上飞了过来。我起初以为是一只大鸟,可是它跌了下来滚到了那坟里,我晃眼一望—因为我立在那堆起来的土上—瞧见施尔的一个儿子蹲在垣墙后面,又从那儿逃跑了。丽沙在我身旁叫了一声,我们的老主教踌躇地把那第二铲土举在手中。我向坟内一瞧正中了我的构想,那棺材上面的泥土和花圈中间,那棺材已被淹没了一部分了,坐着我童年时的老友客思背,那快活的,小巧的傀儡。—但他这时并不很快活:他鸟般的嘴忧愁地垂在胸前,他那一只有灵巧的大拇指的手指着天上,好像在宣告一切的傀儡戏演完时,他又要在天上开演别的戏。

“这些事我都是在那转瞬间瞧见的,因为那主教跟着就把那第二铲土抛下坟里:‘你仍归故土!’—这土滚下了棺材,客思背就倒在花的深处被泥土遮没了。

“那最后一铲土抛下时,那主教念了安魂的降福,‘你又从土里复活!’

“念完了圣父经,人就散了,那老主教走到我们面前,那时我们正痴望着那坟墓。‘刚才发生了件恶劣的事,’他和蔼地握着我们的手说,‘让我们另外解释吧,你们曾经告诉我,在死者的少年时代,他雕刻了那灵巧的木偶,它曾经替他寻到了结婚的幸福,他一生都演弄它,在工暇的晚上使得许多人心里感到快乐,这小木偶的嘴说出了那真理的话来劝世;—当你们还是小孩的时候,我曾经亲自看过这事。—让这小小的东西跟着他主人去了;这正合乎圣经里的话:死者安之,生者好好地工作。’

——“事情完毕了。我们安静地回家去了;再不能瞧见我们的良善的约瑟夫老父和那灵巧的客思背了。

——“这一切,”憩了一会,我的朋友又说,“给了我们许多痛苦;幸得我们两个年轻人还活在阳世,不久我们的小约瑟夫就出世了,我们要极力谋我人生的最大幸福。这件恶事使我年年忆起那施尔的大儿子。他如今变成了一个永久漂荡的手艺学徒,那些人是败家子和坏蛋,他们的可怜的生命只是苟延残喘,照基尔特的规矩,他们还要请求‘出师’呢,他再不要想上我的门来。”

我的朋友说完了,他望着挂在教堂围场的树后的晚霞;我早到了花园门口,这时我们又一块儿靠在那儿,可以瞧见保尔孙太太的和气的脸儿。“我真想不到!”她嚷道,当我们走向她时。“你们又谈了些什么天,谈得这样长?现在进屋来吧,筵席已经摆上了桌子;码头长早来了!约瑟夫同那年老的东家太太来了封贺信!—你为什么这样瞧着我,孩子?”

主人笑了一笑。“我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了他,孩子的娘。他现在要看你是不是还真的带着一点儿傀儡师的丽沙的痕迹呢!”

“真的,还带着一点儿!”她回答,一种活泼的眼波飞向她的丈夫。“把我再瞧清楚点,孩子!要是你看不出丽沙,—他,他才十分知道这个呢!”

主人用手静静地抱着她。于是我们进屋去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

他们是光荣的人啊,保尔孙同他的傀儡师的丽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