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亚伯拉罕·马斯洛

当我开始研究那些积极健康、高度发展、极其成熟的自我实现者时,我必须改变自己对创造力的看法。首先,我不得不放弃原先刻板的看法,即健康、天才、能力和生产力互为同义词。在我的研究对象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虽然在特殊意义上是健康的和有创造力的,但在普通意义上却没有生产力。他们既没有非凡的天资,也不是伟大的诗人、作曲家、发明家、艺术家或有创造力的知识分子。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一些非常伟大的天才不是心理健康的人,例如,德国作曲家瓦格纳、荷兰画家凡·高和英国诗人拜伦等。有证据表明,伟大的音乐天赋和数学天赋更多的是源自遗传,而非后天获得。可见,健康和特殊才能是独立的变量,可能关系不大,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关系。我们不妨一开始就承认,心理学对天才类型的特殊天赋知之不多。对此,我不想多说,只想把精力放在更广泛的创造力上,这种创造力是人人都有的,是与生俱来的,而且,似乎与心理健康相互影响。

此外,我很快发现,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一直是在根据成果来考虑创造性问题。其次,我不知不觉地将创造性局限于某些传统领域,不知不觉地认为任何画家、诗人和作曲家都在过着创造性的生活。我还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理论家、艺术家、科学家、发明家、作家都有创造力,其他人则没有。不知不觉中,我认为创造性是某些专业人士独有的特权。

但是,这些想法很快就被我的研究对象给否定了。例如,有这样一名妇女,她没有受过教育,家里很穷,是一名全职母亲和家庭主妇,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创造性工作,然而,她却是一名了不起的厨师,一位伟大的母亲、妻子和家庭主妇。虽然家庭并不富裕,但是,她的家总是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主人。她做的饭菜非常可口,可以和高级宴会上的菜品媲美。她对亚麻织品、银器、玻璃、陶器和家具的品位无可挑剔。她在所有这些方面都表现得极其新颖、独特、精致,有着出人意料的创造力。的确,很有创造力。我从她和其他像她一样的人那里了解到,一流的汤比二流的画作更有创意。一般来说,烹饪、持家、为人父母都可以有创意,而诗歌则不必如此,有些诗歌的确很没有创意。

另一名研究对象致力于方方面面的社会服务,如包扎伤口、帮助穷困潦倒的人等。她不仅以个人的方式帮助他们,还以组织的方式帮助他们。她的“创造”就是创建组织,因为组织比个人的能力要大,能帮助更多的人。

还有一名是精神病医生,一个“纯粹的”临床医生。他从来不撰写任何东西,不搞理论研究,但是,他乐于帮助他人创造自己。他以道家的方式接近每一个病人,仿佛他们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他不说行话,没有期望,没有预设,淳朴的外表下面却蕴藏着巨大的智慧。每个病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构成了一个全新的问题,需要以全新的方式来理解和解决。即使在非常困难的病例身上,他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从而验证了他“创造性”(而非刻板或正统)的做事方式。从另一个人那里,我了解到,建立一个商业组织可以是一项创造性的活动。在一个年轻的足球运动员身上,我发现,一个完美的铲球,可以像十四行诗一样,变成一种审美产品,可以用同样的创造精神来对待。换句话说,我学会了将“创意”这个词(以及“审美”这个词)不仅应用于产品,还以一种性格学的方式应用于人、活动、过程和态度。此外,我开始将“创意”这个词应用于许多产品,而非标准的、传统意义上的诗歌、理论、小说、实验或绘画。

结果发现,有必要将“特殊天才的创造力”和“自我实现者的创造力”区分开来。后者更直接地源于个性,并在日常生活中广泛地表现出来,如幽默等。这似乎已变成了一种趋势,即用创造性的方式做任何事情,如家务、教学等。通常,自我实现者创造力的一个重要方面表现在特殊的感知能力上,童话中那个看到国王没有穿衣服的孩子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也与创造力即产品的概念相矛盾。这样的人能看到一般的、抽象的、分类的、范畴化的东西,同时,还能看到新颖的、原始的、具体的、表意的东西。因此,他们更多地生活在真实的自然世界中,而不是生活在概念、抽象、期望、信仰和刻板的世界里。遗憾的是,大多数人都把二者混淆起来。罗杰斯的“开放性”(对经验的开放)概念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与普通人相比,我的实验对象似乎更主动,更善于表达。他们的行为更“自然”,受到的控制和压抑更少。少了些阻挠,少了些自我批评,他们便能更加自如地表达自己。这种不畏嘲讽、自由表达的想法和冲动正是自我实现者创造能力的一个重要方面。罗杰斯用“自由发挥的人”这个术语极好地描述了健康的这一方面。

另一个观察结果是,自我实现者的创造力在许多方面都很像快乐无忧的孩子的创造力,那完全是自发的,毫不费力的,天真无邪的,是一种摆脱了刻板印象和陈词滥调的自由。同样,它似乎主要是由“天真的”感知自由和“天真的”、不受约束的自发性和表现力组成的。几乎每一个孩子都可以自由地感知世界,而不是凭借经验期望什么东西应该在哪里,什么东西必须在哪里,或者什么东西一直在哪里;几乎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即兴创作一支歌、一首诗、一段舞、一幅画、一出戏或一场游戏,而无须事先筹划准备。

正是在这种孩子般的感觉中,我的实验对象才具有创造力。由于我的研究对象都是五六十岁的人,而不是儿童,所以,为了避免误解,不妨这样说,他们至少在两个主要方面保留或恢复了儿童的天真,即他们不会墨守成规,或者说,他们都是“开放性的”,很主动,很容易表达自己。如果说孩子们是天真的,那么,我的研究对象便进入了桑塔亚纳所说的“第二个天真时代”。他们天真的感知和表达能力与成熟的头脑形成了完美的结合。

无论如何,听起来,似乎我们都是在讨论一个基本的特征,一个人性中固有的、与生俱来的潜力。这种潜力在个体试图适应文化时通常会被埋葬、被抑制,继而会彻底丧失。

与普通人不同的是,我的研究对象还有另一个特点,而这一特点使之更具创造力。自我实现者通常不惧怕未知的、神秘的、莫名其妙的事物。相反,他们对此很感兴趣。换言之,他们会从中挑出难题,认真思考,加以解决。对此,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描述:“他们不会忽视未知的东西,不会否认,不会逃避,不会试图让人们相信它是已知的,也不会过早地对其进行区分或归类。他们不执着于熟悉的事物,对真理的追求也不如对必然性、安全性、确定性和秩序的需求那样强烈,就像我们在戈尔茨坦受伤的大脑或强迫症患者身上看到的那样。当客观情况需要时,他们可能会处于无序的、草率的、混乱的、模糊的、可疑的、近似的、不确定的、不精确的或不准确的‘无政府状态’,而这些在科学、艺术或普通生活中的某些时刻是非常可取的。

“因此,怀疑、犹豫、不确定性以及随之而来的决策中止,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种折磨,然而,对某些人来说,则可能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刺激挑战,是人生的一个高潮,而不是低潮。”

我曾做过一个观察,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我,可现在有了眉目,这就是我所描述的自我实现者对二分法的解决方案。简言之,我发现,我们必须以不同的方式来看待许许多多的对立和极性,不能像所有心理学家那样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们是直线的、连续的。例如,我遇到的第一个矛盾就是,我无法确定我的研究对象究竟是自私的还是无私的。(好好看看我们是如何不知不觉地陷入非此即彼—这个多一点,那个必然少一点—的状态。这就是我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不过,迫于事实的压力,我不得不放弃这种亚里士多德式的逻辑。我的研究对象在某一种意义上是非常无私的,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又是非常自私的。二者融合在一起,并不是水火不容,而是一种明智的、动态的统一或结合,非常像弗洛姆在他有关“健康型利己”经典论文中所描述的那样。我的研究对象把对立面放在一起,让我意识到,把自私和无私视为相互矛盾、相互排斥本身就是人格发展低下的特征。因此,在我的研究对象中,许多其他的二分法也都转化成为统一体。认知与意动(心与脑、愿望与事实)变成了由意动构成的认知,因为本能和理性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责任变成了快乐,快乐与责任融为一体,工作和娱乐之间的区别变得模糊了。当利他主义变成利己的快乐时,利己的享乐主义怎么能与利他主义对立呢?所有这些非常成熟的人也都有着强烈的童心。这些有着最鲜明的个性、最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人同样也是最容易失去自我、最容易超越自我、最容易以问题为中心的人。

但这正是伟大的艺术家所做的事情,他能将不协调的颜色、不一致的形式以及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纳入一个整体;这也是伟大的理论家所做的事情,他能将令人困惑、毫无关联的事实放在一起,让我们明白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治疗师、伟大的哲学家、伟大的父母、伟大的发明家也是如此。他们个个都是整合之人,能够将四分五裂甚至彼此对立的东西统一起来。

我们这里谈论的是整合能力以及人体内在整合能力与外在整合能力之间的反复磨合。创造性是建设性的、统一性的和综合性的,并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人的内在整合能力。

在我看来,要想弄清其中的原因,多半要追溯到研究对象的品格,即相对无畏。他们显然很少受文化的影响。也就是说,他们似乎不太害怕别人说什么、要求什么或嘲笑什么。他们对其他人的需求很少,因此,对他们的依赖也少,对他们的恐惧和敌意也少。然而,也许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害怕自己的内心,不害怕自己的冲动、情感和想法。他们比一般人更能接受自我。这种对自己深层自我的认可和接受使之更容易勇敢地感知世界的真实本质,也使他们的行为更具自发性(较少控制、抑制,较少计划、设计)。他们不害怕自己的想法,即便这些想法非常“疯狂”或非常愚蠢。他们不怕被人嘲笑,不怕遭人白眼,可以让自己的情感随意流淌。相比之下,普通人和神经质的人大都会因为内心的恐惧而退缩,因此,他们会控制、抑制、压抑和镇压自我;他们不赞同深层的自我,并期望别人也能和他们一样。

实际上,我所说的是,我的研究对象的创造力似乎是他们更大的整体性和整合性的附带现象,这就是自我接受的含义。普通人的内在力量与防控力量之间的内战似乎已经在我的研究对象中得到解决,他们很少陷入分裂状态。因此,他们自身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利用,可以享受,可以创造。他们用来保护自己免受伤害的时间和精力也很少。

正如我们在前面所看到的那样,我们有关高峰体验的认识支持并丰富了这些结论。这些也都是整合过和正在整合的经验,在某种程度上与感知世界的整合是同构的。同样,在这些经历中,我们发现,开放性增加了,自发性和表现力也增加了。此外,由于内部整合的其中一点就是接受和更大限度地利用深层的自我,因此,深层的创造力也就变得更容易利用。

原发、继发和综合创造力

经典的弗洛伊德理论对我们的目的用处不大,甚至与我们的数据部分矛盾。从本质上讲,它是(或曾经是)一种本我心理学,是对本能冲动及其变化的研究。此外,弗洛伊德辩证法的根本就是冲动与防御之间的对抗。但是,对于理解创造力(以及游戏、爱、热情、幽默、想象和幻想)的来源来说,比压抑的冲动更为重要的是所谓的初级过程,这些过程本质上是认知性的,而不是意动性的。当我们把注意力转向精神分析学时,就会发现,精神分析自我心理学(克里斯、米尔纳、埃伦茨韦格、荣格心理学)与美国的“自我与成长心理学”之间存在着很多相同之处。

一个通情达理、随遇而安的普通人,其正常调整意味着一如既往地成功拒绝人性深处的许多东西,包括意动的和认知的。对现实世界的良好适应意味着人格分裂,意味着他在很大程度上背弃了自我,因为自我很危险。但是,现在,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他这样做的损失也很大,因为这些深层的东西也是他所有快乐、玩耍、爱、笑的能力,以及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创造力的源泉。通过保护自己远离内心的地狱,他也切断了自己与内心天堂的联系。在极端情况下,他就成了一个变态的人,平庸、密闭、僵硬、冰冻、拘谨、慎微,成了一个不会笑、不会玩、不会爱的人,成了一个愚蠢、幼稚、容易上当的人。他的想象力、直觉、柔肠、情感往往会被扼杀或扭曲。

作为一种疗法,精神分析的终极目标是整合性的,即通过洞察来治愈这种基本的分裂,以使遭到压抑的东西变成意识或潜意识。但是,在研究了创造性的深层原因之后,我们可以再做一些修正。我们与初级过程的关系并非同我们与不可接受的愿望的关系在各个方面都是一致的。我能看到的最大区别在于,我们的初级过程并不像遭压抑的冲动那样危险。在很大程度上,初级过程并不是被压抑了,而是被“遗忘”了,或者说,被拒绝了,因为我们必须适应一个残酷的现实,而这个现实需要有目的和务实的努力,而不是幻想、诗歌、戏剧等。或者,换句话说,在一个富裕的社会里,初级过程遇到的阻力要小得多。我期望,在解除本能压抑方面做得很少的教育能在很大程度上接受初级过程,并将其融入有意识和无意识的生活当中。艺术、诗歌等方面的教育原则上可以在这方面有所作为。动力心理学的教育也是如此。例如,多伊奇和墨菲用初级过程语言进行的“临床访谈”可以被视为一种诗歌。马里昂·米尔纳的非凡之作《论不会作画》完美地阐述了我的观点。

我一直试图描述的这种创造性,其最好的例子是即兴创作,如爵士乐或儿童绘画等,而不是那些“伟大”的艺术作品。

首先,伟大的作品需要伟大的才能。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与我们所关心的东西无关。其次,伟大的作品不仅需要灵光、灵感、巅峰体验,也需要艰苦的劳动、长期的训练、无情的批评和完美的规范。换句话说,继不知不觉之后是深思熟虑,继完全认可之后是批评批判,继直观感觉之后是严谨的思考,继大胆之后是谨慎,继幻想和想象之后是来自现实的考验。那么,问题来了:“这些都是真的吗?”“这能得到别人的理解吗?”“它的结构是健全的吗?经得起逻辑检验吗?”“有人接受它吗?”“我能够证明吗?”等。现在,到了比较、判断、评价、冷静思考、选择和拒绝的时刻了。

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目前,次级过程取代了初级过程,太阳神取代了酒神,男性取代了女性。那么,自愿回归内心的行为就已经结束了,灵感或巅峰体验所必需的被动性和接受性必须让位于主动性、控制以及辛勤劳动了。个体偶然体会到巅峰体验,因而也就创造出了伟大的作品。

严格地说,我只研究了第一阶段,那是一个完整的人轻而易举的自发表达,或是一个人内心的短暂统一。只有当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对他起作用时,只有当他不惧初级过程时,这种体验才能到来。

我把那种源于初级过程,并且使用初级过程多于次级过程的创造力称为“初级创造力”,把那种主要基于次级过程的创造力称为“次级创造力”。“次级创造力”占世界生产的很大比例,包括桥梁、房屋、汽车,甚至许多科学实验和文学作品等。所有这些,从本质上讲,都是对别人思想的巩固和发展。两种类型之间的区别类似于突击队和后方宪兵之间的区别,类似于拓荒者和移居者之间的区别。那种把两种过程简单有效地结合在一起的创造力,我将其称为“综合创造力”。伟大的艺术作品、哲学或者科学都是综合创造力的产物。

结论

我认为,所有这些发展的结果可以概括为对创造性理论中整合(或自我一致性、统一性、整体性)作用的日益强调。将二分法变成更高级、更包容的统一体,等于治愈了一个人的分裂,使其更加统一。我一直在谈论的分裂是在人的内部,相当于一种内战,两部分在打仗。无论如何,就自我实现者的创造力而言,它似乎更直接地源自初级过程和次级过程的融合,而不是对冲动和愿望的压抑控制。当然,由于对被压制的冲动的恐惧而产生的防御也可能在无区别的、恐慌的全面战争中将初级过程压制下去。但是,这种不加区别的战争原则上似乎没有必要。

总之,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首先强调的是个性,而不是它的成就,认为这些成就是个性产生的附带现象,因此,是次要的。它强调的是个性品质,如大胆、勇敢、自由、主动、清晰、融合、自我认可等。所有这些都使得自我实现者具有创造能力,具体表现在其创造性的生活、创造性的态度和创造性的人格当中。我也强调过自我实现者创造性的表达和存在的品质,而不是其解决问题或制造产品的品质。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像放射一样,是“散发”出来的,触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它还像一个快乐的人,无论有什么问题,都会散发出快乐,没有目的,没有心机,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有问题;它又像阳光一样散发出来,遍布各地,使万物生长,同时,也照射在岩石和其他没有生命的东西之上。

最后,我很清楚,我一直在试图打破那种广为接受的创造力概念,却无法提供一个更好的、明确的、清晰的概念。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很难定义,因为它有时似乎与健康是同义词(正如穆斯塔法所说的那样)。而且,由于自我实现或健康最终必须定义为完整人性的实现或人的“存在”,因此,自我实现者的创造力几乎等同于基本人性,或者是基本人性的必要特征或显著特征。

(译自亚伯拉罕·马斯洛的《存在心理学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