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7年夏,斯特林堡在德国林道市郊的埃施伯尔庄园定居下来,此地位于拜恩的博登湖畔。

1884年10月,斯特林堡因在短篇小说《道德的酬报》中有损害宗教和《圣经》内容而被迫回瑞典受审,法庭最后宣判他无罪。

指斯特林堡受审之前收录有《道德的酬报》的《结婚》一书被暂时查封。

当我提笔坐在写字台旁边的时候,高烧像雷鸣闪电一样袭击着我。因为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得过大病,所以这次高烧使我深感痛苦,真可谓是破船偏遭连阴雨;不是我怕死,远不是那么回事,但是刚过三十八岁,正是我年富力强的时候就结束一生,我不甘心,我还有话要说,年轻时的宏图大志还没有完全实现。与妻子、儿女过了半自愿的四年流亡生活以后,我在拜恩州的一个小村庄  蛰居下来,身心疲惫,不久前又到过法庭受审  ,书遭查封  ,行动受阻,就像被扔进垃圾堆,当最后一刻我卧床不起时,全身心惟一的感情就是报复。此时出现了一场生死搏斗。我孤零零地躺在阁楼里,呼吸困难,高烧使我像羽毛垫子一样颤抖,喉咙像被人扼住一样出不了气,胸膛像被人用膝盖死死顶住,双耳烧得要把眼睛挤出来。毫无疑问,死神已经偷偷钻进我的房间,扑在我身上。

但是我不想死。当我开始抗争时,搏斗变得非常残酷,神经绷得紧紧的,血管里的血沸腾,脑浆开始翻滚,就像珊瑚虫掉进醋缸里。我一下子意识到,我将在被迫与死神共舞中命归西天,我松开手,仰面倒下,投入死神的怀抱,那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一种难以名状的安静充满我的生命,一种宜人的凉爽沿着肢体扩散,舒适、安宁漂浮在劳累多年而从未得到歇息的躯体和灵魂中。

毫无疑问,这是死亡!生的意志逐渐消失了,我已经停止记忆、感觉和思索。意识在熄灭,只有快感没有填满因无名的疼痛、不安的思想和难言的惆怅的消失而产生的空间。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妻子坐在我的床头,用不安的表情注视着我。

“你怎么样,我可怜的朋友?”她问。

“我生病了!”我说,“不过得了病觉得很舒服!”

“你瞎说什么呀!那一定是病得太重了!”

“差一点儿完蛋了。我倒是希望如此。”

“上帝禁止你把一贫如洗的我们撇开不管,”她生气地说,“把我们丢在异国他乡怎么办呢?远离亲朋好友,又囊中羞涩!”

“我把我的人寿保险留给你们,”我安慰说,“钱不多,但至少够你们回家的路费。”

这一点她没有想到,她带着比刚才较为平和的表情继续说:

“但是亲爱的,我们一定得做点什么;我派人去请个医生来!”

“不,我不想和医生打交道!”

“那为什么?”

“因为……反正我不愿意。”

我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彼此心照不宣。

“我想死!”我斩钉截铁地说,“生活欺骗了我,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团乱麻,我感到无法理出头绪。让黑暗铺天盖地而来,让大幕落下来吧!”

我豪迈的肺腑之言让她心灰意冷。

“还是疑神疑鬼的老毛病!”她小声说。

“还是赶走魔鬼吧;你是惟一能做到的人!”

像往常那样,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这样舒服吗?”她用昔日“小妈妈”似的柔情语腔说。

“真舒服。”

沉重地压在我命运上的那只小手的触摸确实有能力驱赶走黑色的魔鬼,降服我秘密的怀疑。

民间偏方,把接骨木的花焙干,用开水泡着喝,能促使人发汗,有利于健康。

过了一会儿,我烧得比刚才更厉害。我妻子上楼为我泡一杯接骨木花茶  。在她离开我那一会儿,我站起来朝窗子对面那堵墙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很宽的窗子,共有三扇,像一幅三联祭坛画,正面有葡萄藤环绕,通过透明的绿色葡萄叶可以隐约看见外边的部分风景。窗前有一棵榅桲树,树冠上墨绿色的叶子中挂着漂亮的金黄色果实,远处的草坪中间长着苹果树,还有一座小教堂的钟楼,博登湖像一个蓝色的黑点儿,背后是蒂罗林地区的阿尔卑斯山。

此时正值盛夏,在午后斜阳的照耀下,这一切组成了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指斯特林堡的房东马利亚·豪格夫人。

从院子下边传来各种声音,有落在葡萄架上欧椋鸟的喳喳声,雏鸭的呱呱叫声,蟋蟀的吱吱声和清脆的牛铃声,在这首欢快的交响乐中,还夹杂着我孩子们的欢笑,我妻子吩咐园林管理人的妻子  做事和与她谈论我这个病人状况的说话声。

这时候我又充满了生的欲望,对死神的降临真有些后怕。我绝对不想死了,我有诸多义务要我去偿还诸多债务。懊悔的折磨促使我进行深刻的忏悔,我请求全世界原谅我的所作所为,我向所有的人求饶。我感到自己像个罪犯,我的良心受到莫名其妙的罪恶的责备,我急切请求通过完全的悔过求得我整个想象中罪恶的赎罪。

在我受到软弱袭击的时候——这是我与生俱来缺乏自信造成的——我的妻子端着一小杯接骨木花茶又走进来,在递给我之前甩了一句话,可能是暗示我过去说过她要害死我。

“里面没有毒药。”她笑着说。

我羞愧得无以答对,为了使她满意,我一口气把整杯茶喝了下去。

这是一种静气催眠的饮料,它的香气引起我思乡之情,被民间崇拜的这种神秘的接骨木树丛使我伤感起来,把我卷进良心自责的洪流。

“亲爱的,在我死之前,你要好好听我说。我承认,我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我为了自己取得文学上的成功,断送了你的戏剧前程;我愿意承认一切;原谅我吧。”

为了安慰我,她竭力否认,但是我打断她的话,继续说:

一种婚前协议,夫妻双方各有一部分财产不计入共同财产。

“按照你的愿望,我们结婚时进行了婚前财产登记  ,但是为了拿到没有经过很好考虑就签字的担保书,我还是花掉了你的陪嫁。这一点最让我过意不去,因为如果发生我命归西天,而你却不能获得我已经出版的作品的继承权。赶快去找一位律师,以便我立下遗嘱,由你继承我的财产,不管……尔后你就可以重归由于我的原因而放弃的演艺生涯。”

她想通过开玩笑,把整个话题引开,她对我说,我必须睡一会儿,并保证说一切都会好的,死亡不会来得这么快。

我无力地拿起她的手,请她坐在我旁边,这时我要入睡了,我最后一次把她的小手握在我手里,祈求她原谅我对她做出的所有伤害,一种舒服的困倦落在我的眼皮上,我感到我像冰一样在溶化,消失在她大大的双眼发出的无限柔情的目光里。她亲吻我的时候,就像冰冷的印章压在我滚烫的额头上,我感到自己好像坠入难以名状的极乐世界的无底深渊。

童话之国,人们不用劳动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东西,懒惰被视为美德,在H.萨克斯和格林兄弟的作品中都有描述。

当我从半睡眠状态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太阳在窗帘上勾画出懒人国  里的风情画。从楼下传来的各种声音判断,应该是早晨五点钟了。我睡了一整夜,没有做梦,也没有被吵醒过。

盛着接骨木花茶的杯子还放在老地方;我妻子坐的椅子也没动过,但是盖在我身上的妻子的狐皮大衣柔软的毛还在亲切地挠着我的下巴。

我好像十年没睡过觉一样,疲劳的大脑变得异常清醒,昔日恍惚的精神集中成了正规军,快捷、有力,随时准备反击病态良心的进攻,这是退化者常有的身体虚弱的现象。

我生命中有两个黑点一直困扰着我的身心,我昨天已经承认了,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向他的情人忏悔,多年来它们一直在折磨我,在我误认为到了临终时刻也还在毒化我。

当我现在想解决这些存在的问题时——至今我已经无保留地承认——我隐约地意识到,一切都毫无头绪,这让我有点儿吃惊。

“让我们深入调查一下吧,”我对自己说,“出于何种目的,我做了错事,在多大程度上我应该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胆小的利己主义者,为了满足自己的目的而牺牲了自己妻子的艺术生涯。”

西莉·冯·埃森和斯特林堡曾于1877年12月16、23、30日发布结婚消息;30日举行婚礼。

根据当时瑞典皇家剧院以及其他剧院的要求,非正规戏校毕业的人必须经过多次试演,合格者才能被录用。西莉·冯·埃森第二次在皇家剧院试演夏洛特·波菲尔费尔根据夏洛特·勃朗特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珍妮·埃列》,扮演女主角。首演在1877年4月13日。

让我们看一看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我们宣布结婚的时候  ,她已经演了一些二流角色,确切地说是三流,后来第二次试演  又失败了,因为缺乏天赋、自信和格调等等。在我们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她惊喜地得到一个角色,共有两句台词,演一出可有可无的喜剧中的一个女陪伴。

这桩婚姻使一位女演员失去了所有的荣誉,因此流了那么多年的眼泪,受到那么多的误解,而在此之前她作为男爵夫人是多么风光,为了艺术她才离婚的!

遭“不光彩”辞退的变相说法;1881年春天西莉·冯·埃森和很多其他演员被皇家剧院辞退。

从这次失败开始,到最后因角色越演越小,流了两年泪水以后得到一纸辞退  为止,自然都是我的错。

指长篇小说《红房间》于1878年11月14日正式发表,标志着作家创作生涯的巨大突破,随后《奥洛夫老师》等一批剧本被各剧院采用。人们习惯上把这部作品看作瑞典新现实主义文学的起点。

指独幕剧《在罗马》和《没有公民权的人》,两剧分别于1870年9月13日和1871年10月16日在皇家剧院首演。

指《行会的秘密》,斯特林堡于1879年11月至1880年1月创作,1880年5月3日在皇家剧院(当时坐落在东花园街,即现在的御花园街)举行首演,西莉·冯·埃森扮演雅克的妻子玛卡列达,这是斯特林堡为她量身定做的剧本。

正当她的演艺生涯快要结束时,我作为小说家取得了成功  ,一种实实在在、无可争辩的成功。我过去有几部小的剧本  在舞台演出过,但效果欠佳,现在我要采取的第一个措施就是打造一部可以被人接受的剧本  ,即要一炮打响,它是专门为我心爱的人量身定做,让她重新火暴起来。

我这样做的时候,有点儿违心,因为长期以来我一直关注着戏剧艺术必要的革新,我这样做无异于牺牲我的文学信念。我想不惜一切代价把我心爱的人强加给观众,确实是千方百计硬塞给他们,想偷偷地使她获得对她反感观众的同情。但无济于事。

即埃里克·埃德霍尔姆,1866至1881年任宫廷总管和皇家剧院经理。

演出失败了,女演员在横竖不肯接受一位离了婚又结了婚的女人的观众面前狼狈不堪。剧院经理  慌忙取消了与她签订的一钱不值的合同。

“这是我的错吗?”我问自己,我在床上伸了伸懒腰,做了第一项调查以后我对自己很满意。“啊,多好呀,我问心无愧。”我喊叫起来;我心安理得。

指1880年2月26日生的第一个孩子卡琳。

一年过去了,尽管久盼的女儿  的降生带来了欢乐,但生活还是充满了矛盾、忧愁和眼泪。

突然戏瘾又以双倍的力量爆发了。我们整天跑剧院办公室,我们到处追剧院经理,我们自己花钱做广告,自吹自擂,但是总没有效果,四处碰壁,大家都劝我们打住。

从这部剧作中冷静下来以后,我决定走在文学界创造一定地位的康庄大道,我不再为演员量身定做写剧本,不再为一时的冲动而拿家庭开玩笑,我仅限于承担我自己那份不可避免的烦恼。

最后我没有坚持住,利用我与一家芬兰剧院的关系,成功地让我妻子应邀在那里举行的一系列演出活动中登台。

这真叫自找苦吃,整整一个月,我变成了光棍汉,独守空房,又当爹又当妈,还得下厨房做饭,送回家的两束鲜花和花篮并没有使我这个家庭留守者感到有多大安慰。

但是她变得那么幸福、青春和美艳,我不得不立即向剧院经理求援。

你们想一想这件事:为了满足感情的冲动,我决定离开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朋友和为自己出书的出版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愿意不愿意都得去。

谢天谢地,那位好心肠的经理不能再雇佣没有保留剧目的一位女演员。

“这也算是我的错!对吗?”我躺在床上,无比的满意。不时地进行小小的调查真不错,就像英国人经常做的那样。这使我大大减轻了心理上的压力,我希望重新振作起来。

除上边提到的第一个孩子卡琳以外,还有1881年6月9日生的格丽达和1884年4月3日生的汉斯。

让我们继续往后看!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来到世上一个,两个,三个  ,真是大丰收!

指1875年落成的位于布拉西霍尔姆的新剧院,1888年改名为瑞典剧院。

指《本特先生的妻子》,创作于1882年8—9月,11月25日在新剧院举行首演,女主角是斯特林堡专为西莉·冯·埃森设计的。

戏瘾还在继续,一天也没停止过。我们必须处理好这个问题。一家颇具竞争力的剧院  刚开台不久。还有什么比我向它提供一个剧本更方便呢,这次是写关于一个女人的剧  ,因为妇女问题很时尚,怎么可能不引起轰动呢。

说做就做,因为,如你们知道的那样:愿意不愿意都得去做。

大体是这个样子:一出话剧,一个女角色,服装风格相同,一个摇篮,一缕月光,一个坏蛋作为反衬,一个胆小诚实的丈夫,非常爱自己的妻子(那个人就是我);怀孕(在舞台上是个新事),修道院内景描写等等。

女演员大获成功,而剧作者狼狈不堪,对的,狼狈不堪……

她得救了,而我失败了,掉入无底深渊。

导演L.约瑟夫松和演员V.霍尔姆奎斯特1880—1890拥有新剧院。

尽管如此——请剧院经理  吃饭,每人一百克朗,此外,由于在剧院院长门外,天已经很晚了还狂呼乱叫被警察罚了五十克朗——还是没被剧院聘用。

“这一切我何错之有!殉教者,牺牲品?当然是我!毫无疑问!”然而我仍然引起一切体面的女士们的责难,原因是我牺牲了我妻子的前程,此后很多年我都因此事受着良心的责备,我闭眼归天都不会安宁。我经常当众受到尖刻责难,动不动就给我脸子瞧!但事实正好相反。前程是被毁了,但是谁的前程,谁之罪呢?

各种无情的误解应运而生,由于想到我将以毁掉妻子前程的罪名流传后世,而又没有人为我洗刷辩护,我的好心情消失了。

还剩下一个花光了陪嫁的问题。

我记得报纸上有一篇文章以我为对象,说我是妻子陪嫁的挥霍者;我记得非常清楚,有一次有人当面指责我强迫妻子养活自己。一句妙语让我往左轮手枪里压进六发子弹!让我们调查事情的真相,因为我希望能调查;让我们评一评理,因为我认为评一评理是应该的。

西莉·冯·埃森带的陪嫁主要是13笔从私人银行购买的证券,票面价值大约13000克朗(按1999年的币值计算大约650000克朗),但是根据交易所的登记看,斯特林堡夫妇结婚时的财产实际不足10000克朗。此外还有大约一半证券作为西莉·冯·埃森与前夫福朗尔12000克朗借款的抵押。1878年西莉·冯·埃森又抵押了3笔半证券为斯特林堡帮助一位亲戚还债从私人银行借了2500克朗。这时候每笔证券的市场价已经降到大约600克朗,这种情况导致斯特林堡和西莉·冯·埃森1879年1月9日破产。

我妻子带过来一万克朗  ,那是以我的名义从抵押银行借钱买的很不可靠的股票,实际只有票面价值的百分之五十。结果发生了大破产,股票变得分文不值,我们知道过去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在这样危急时刻无法出手股票,我被迫偿还全部贷款,或者确切地说是百分之五十,剩下的由发行股票的私人银行偿还,我妻子按比例得到百分之二十五,也就是说银行倒闭分给她的那份钱。

看吧,数学家这回有题可解了:我究竟挥霍了多少钱?

一分钱也没有,事情就是这样!无法出手的股票给拥有者带来全额的价值,在这个过程中由于我个人的担保还增值了百分之二十五。

请你们看吧!我在这件事情上,就像前边那件事一样,完全是无辜的。

良心的责备、惆怅和自杀的念头经常伴随着我!误解,昔日的不信任和可怕的猜疑又死灰复燃,每当我想到我差一点儿作为无赖死去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气愤。由于烦恼和忙于工作,我一直没腾出时间调查所有的谣言、影射和恶毒的诽谤,在我全身心投入艰苦创作时,人们根据嫉妒者的谎言和咖啡厅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编造了骗人的传奇故事。上帝呀!我相信所有的人,就不相信自己吗!

参孙是圣经中的人物,力大超人,在梭烈谷爱上了大利拉,后者探听到了他的力气与他的头发有关系,就在他熟睡后剪断了他的头发,参孙便失去了力量。参看《圣经·旧约·士师记》13至16章。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我不是一个疯子,我从来没有病过,也完全没有退化吗?这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完全被欺骗了,被一个可爱的大利拉欺骗了吗?她用小剪刀剪断了参孙  额前的头发,而他当时因为她和她的孩子劳累和忧愁正倒头大睡。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我却无,我在女妖怀抱里昏睡的十年当中差一点儿失去尊严,失去男子汉的气质、生的意志、智慧和五味的辨别能力等等。

这能否证明——我真不好意思想象——这种薄纱掩盖着一种罪恶,而我在其中是一个梦游症患者?这是否是由不确定的权力欲、由被称之为婚姻的两性斗争中雌性秘密追求压倒雄性而招致的一种无意识的小小犯罪?

毫无疑问,我是被欺骗者!我受一位已婚妇女的引诱,被迫和她结婚,以便掩盖她的身孕,进而挽救她的演艺生涯;我是在婚前进行财产登记、双方各拿一半财产用于家庭消费的条件下结婚的,十年以后我发现自己已变得一贫如洗、两手空空,因为结婚后我一个人承担了整个经济负担。

在这个时候,即我的妻子指责我是无能之辈、没办法养家糊口、把我描绘成勾引女人的人和挥霍掉她想象的财产时,她欠我四万克朗,按我们举行婚礼那天达成的口头协议,这个数目正是她应该承担的部分!

是她欠下了我的债务!

为了搞清楚这一切我决定起床,我从床上跳起来,就像瘫痪者突然扔掉自己想象中的手杖,匆忙穿好衣服,下楼找我妻子谈话。

通过半开的房门,一幅迷人的画面呈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双眼像被魔化了。她躺在没有叠好被子的床上,小巧而美丽的头埋在雪白的枕头里,一头金黄色秀发飘洒在枕巾上,绣花的睡衣从双肩上滑落下来,让人看到那仙女般的乳房;苗条、优美的身段映衬在柔软、红白相间的被子底下,一只白嫩的脚完美地拱着,玫瑰色的脚趾上镶嵌着晶莹剔透的指甲,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杰作,是由人的血浇铸的一尊古代大理石雕像;她面带微笑,无忧无虑,用慈母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三个健壮的小家伙,他们在带花的鸭绒被上蹦蹦跳跳,就像置身在鲜花盛开的草丛中。

面对这美丽的景象我泄气了,我暗想:当母豹跟它的豹崽子玩耍的时候,小心你的脑袋,别惊动它们!

在神圣的母亲面前,我驯服地走进房间,腿都有点儿打颤,就像一位迟到的小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腼腆地走进教室一样。

“你怎么起来了,宝贝儿!”她带着惊奇的表情问候我,但一点儿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惊奇。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回答妻子的问话,当我俯下身去亲吻妻子时,孩子们爬到我的后背上,压得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难道这样的女人会是罪犯?”当我从那里走出来时我自问,我完全被这种武器——高雅的大美人,被那张挂着嫣然笑容的嘴征服了,它怎么可能被谎言玷污呢!不可能,一千个不可能!

我带着与原来想法相反的信念偷偷地走了出来,但是可怕的怀疑又重新压在我的心头。为什么她对我意想不到的康复如此冷漠?

她为什么不问一问退烧的情况,问一问我夜里过得怎么样?怎么解释当她看见我健康、精神时流露出来的失望,甚至有点儿令人不悦的惊奇神情?怎么解释她的挑衅性、盛气凌人的微笑?她是否有过这样微弱的希望:发现我第二天早晨已经死了,摆脱了执意要使她的生活遭受苦难的疯子,然后她就可能拿到那可怜的几千克朗的人寿保险,有了这些钱她就可以开通达到自己目标的一条新道路!不可能,一千个不可能!

然而我仍然无法摆脱怀疑,怀疑一切,怀疑我妻子的道德,怀疑孩子是不是我的血统,怀疑我心灵是否健康,怀疑始终跟随着我,不让我有一刻安宁。

我无论如何要结束这一切,结束这些凭空想象!要么我相信,要么就去死!这里边不是掩盖着一种罪恶,就是我疯了!还是别揭穿为好!就当一个被欺骗的忠实丈夫吧!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为了活命,我一笑了之。世界上真有哪个男人敢保证,他是一个女人惟一的选择?我把我所有年轻时的朋友——现在都结婚了——过了一遍,只有一个人我觉得他没有被欺骗!不知情者,心不烦。人别太小气,我赞成这个观点;要么打光棍,要么两人合用,就这么回事。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会是乐天派。但是我们这里的焦点是:要知情!一个男人可能活一百岁,但对妻子的生活却不了解。他有各种关于世界、关于宇宙的知识,却对身边与他休戚相关的女人的生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所以那位可怜的包法利先生给所有感到幸福的忠实丈夫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但是我,我想知道真相!为了报复!那么——报复谁?报复那些第三者?但是他们只是滥用了自己男性的权利!——报复妻子?男人不应该太计较!毁掉那些小天使的母亲,你们真的认为应该这样做?

此处的意思是,有意识地通过心理作用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感情或行动。

但是我绝对要搞个水落石出。为此目的,我打算进行一项彻底、缜密的调查,要有你们希望的科学性;我将使用所有新的心理学方面的科学手段,利用思想传输  、透心术、灵魂迫害,也不放弃行之有效的普通方法,如抢劫、盗窃、藏匿信件、撒谎、假签名等等。这是不是偏执狂,一种发疯呢?做这种判断不是我的事!我恳请读者读完这本书自己做出公正判断。他在书里可能会发现一些爱情的哲学知识,点滴的病理学知识和部分犯罪方面的哲学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