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最大的图书馆,斯德林堡在此工作时(1874),该馆设在斯德哥尔摩宫的东北配楼,1877—1878年交替之际搬到位于赫姆勒公园里的新馆址。

一八七五年五月十三日的斯德哥尔摩。我还能回忆起当时在皇家图书馆  任职时的情况,它占了斯德哥尔摩宫里整整一栋配楼,大厅里镶嵌的山毛榉木因年久已经有些发黑,就像烟熏的海泡石一样。那巨大的空间——装饰着洛可可式卷云花饰、花环、锁链和各种徽章,与第一层楼等高的地方围绕着一个带有小型意大利托斯卡纳圆形柱的画廊——像一个无底深渊在我脚下展开,样子很像人的大脑,世代圣贤的思想智慧都放置在那里的书架上。

由离地三米高的书架构成的两个主要部分中间由一条横贯大厅两头的走廊分开。春光透过十二扇窗子照耀着文艺复兴时期白色和金色的羊皮封套文集、十七世纪黑色和银色西班牙科尔多瓦革封套文集、十八世纪带有红色毛边的小牛皮封套文集、帝国风格的绿色皮封套文集以及当代便宜的纸封套文集。在这里神学与撒旦艺术家混杂在一起,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历史学家和诗人混杂在一起。一个无底的地质层——所有的断层被挤压成一块布丁——标志着人类的蒙昧和人类的智慧发展阶段。

1864年L.英埃斯特罗姆把自己15000册私人藏书捐给皇家图书馆,1878年斯特林堡负责清理和编写目录。

我呆在画廊里,正在为不久前一位著名书籍收藏家  捐赠的一卡车图书编制目录,此人想流芳百世,在图书的封面打上水印,并配上一句拉丁文格言:永不言败。

编外人员与在编人员在工资待遇等方面相差很大。1874年12月4日斯特林堡以编外助理馆员的身份进入皇家图书馆工作,正是在那里他被分配编写中文图书目录的工作,因而开始研究中文,被称为瑞典第一位汉学家。

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是也有些迷信,一周以来,我每次打开一卷书重新看到这句格言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对它留下深刻印象。他是一位绅士,六位大主教的财产继承人,他永不言败;这是他最大的幸福!而我自己因为一出五幕、六场和三个换景悲剧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就职位提升而言,我必须等到排在我前面的七位编外人员  进入坟墓才有可能,而现在他们的身体都很好,其中四位是分红利的。我每月工资二十克朗,五幕悲剧的剧本放在我阁楼房子里的写字台上无人问津,年龄已经二十八岁,很容易产生悲观主义——这种新生的怀疑主义,它是为经常吃上顿没下顿、大衣过早地送到典当行的失败者准备的。

一种类似兄弟会的组织,除斯特林堡以外,还有动物学家A.斯图克斯贝里(1849—1902)、化学家S.帕古尔(1849—1884)、医生H.斯塔夫(1852—1917)和文学家J.林克(1846—1901)。

指斯特林堡接触过的一个艺术家放浪团体,他们生活超常,无忧无虑,他在小说《红房间》和《女仆的儿子》中对他们都有描写。属于这个团体的有M.尼斯特罗姆(1845—1916),他曾就读美术学院、当过电报局总监和国会议员;画家M.雍松(1842—1894)和P.埃克斯特罗姆(1844—1935)等人。

指《每日新闻》、半月刊《瑞典公民》和月刊杂志《过去和现在》。

E.哈特曼(1842—1906)是德国哲学家,他的第一部作品《无意识哲学》(1869)由A.斯图克斯贝里和J.林克译成瑞典语,斯特林堡、H.斯塔夫和S.帕古尔可能也参加了。

指《在罗马》和《没有公民权的人》。

法国雅各宾俱乐部成立于1789年,解散于1794年,其领导者为罗伯斯比尔,是法国大革命中最重要的激进力量。让·巴蒂斯特·贝纳多特是雅各宾俱乐部的同情者,在大革命的军事生涯中飞黄腾达,成为拿破仑手下的元帅,因瑞典国王卡尔十三世无子,而女儿不能继承王位,只能从国外选王储,1810年贝纳多特被选为瑞典王储,1818年登基,称为卡尔十四世·约翰。为了避免再次从国外挑选国王,20世纪70年代,瑞典议会修改宪法,女儿也可以继承王位,已出生的维多利亚公主被定为女王储。

指1866年瑞典取消等级制议会,代之以上下两院。

指1867年建立的农民党很快取得了新建议会下院的多数。

影射奥斯卡尔二世1872年登基。索菲娅皇后(1836—1913)是奥斯卡尔二世之妻,斯特林堡怀疑1884年因在《结婚》一书中有损宗教的内容受起诉是她暗中支持的。

作为放浪的知识分子协会  的常务理事(它是仿效老的放浪艺术家协会  建立的)、报酬微薄的正规大报和严肃杂志  的记者、哈特曼《无意识哲学》翻译公司股东之一  、有着堂堂王室但地位微不足道桂冠、有着两部在皇家剧院上演过的独幕剧  的作者和一个争取自由和金钱爱情的秘密集团的成员,我只能拼死拼活,勉强度日。因此我对生活抱有反感,不是我没有生的欲望,远远不是,而是从长远来看我要尽最大的努力摆脱这种窘迫的生活,使我自己和我的家族永留青史。有一点必须指出,广大群众按字面意思所理解的、经常与沮丧混为一谈的悲观主义,构成了看待世界的一种非常愉快和极富同情心的方法。因为一切都是一个相对的不,因此又何必对这种事大惊小怪呢;既然真理是变化的——人们最近发现昨天的真理已经变成今天的愚蠢——那为什么还要浪费我的青春力量去发现新的愚蠢;留给我们惟一不变的东西是死亡,那就让我们生存下去吧!为了谁?为什么?上个世纪初已经废除的所有破烂货在贝纳多特——一个心灰意冷的雅各宾党人  登基以后又都恢复,我所属的一八六〇年那代人已经看到,经过轰轰烈烈讨论诞生的议会改革以后,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两院制  代替了四个等级的国会,绝大部分成员是农民,他们把国会变成了地方议会  ,他们在那里随心所欲地处理自己的鸡毛蒜皮小事。而对发展问题置若罔闻。对我们来说,政治变成了各地区或者说各个利益集团之间的交易,最后剩下的一点被称之为理想的信念融化在苦酒之中。此外,还有卡尔十五世逝世和拿骚的索菲娅  登基以后宗教界的反应,必须承认,除了个人造成的原因,还有其他原因造成悲观主义的启蒙与发展。

皇宫附近的一片空地,面对船桥。

书上的灰尘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打开一扇对着名为洛花园  的窗子,以便能吸几口新鲜空气和看一看窗外的景色。紫丁香花盛开,在充满杨树汁芳香的微风中摇曳;忍冬和五叶地锦开始给花架上披上绿色的衣裳;刺槐和梧桐蹒跚来迟,它们似乎很了解五月变化无常的气候。但毕竟刚刚是春天,干枯的树形透过嫩绿的树叶缝隙显露出来。带有圆形柱的围栏上摆放着有卡尔十二世签名的荷兰代尔夫特蓝白彩釉陶瓷花盆,桅杆从停泊在码头上的汽船伸向天空,为了庆祝五朔节,船上布满五彩旗。远处的咸海像一条墨绿色的带子,两岸长满针叶林和阔叶林。所有在码头抛锚停靠的船只都升起了自己的国旗,或多或少象征出不同的国家特征:英国旗红得像牛血,西班牙国旗像挂在莫尔人风格阳台上的一块红黄格亚麻布,美国国旗像一块条状的棉布床单,明快的法国三色旗旁边是永远带有悲伤的德国国旗,靠近旗杆的上角和内角带有黑色“十”字;丹麦国旗像一件女人的上衣,俄国国旗装扮成三色。五光十色,一幅靠着一幅,像一块海蓝色的桌布展现在北欧的蓝天下。有车声、汽笛声、钟声和卷扬机声;空气中有机油、新腌的青鱼、皮革和殖民地运来的咖啡、可可等气味,并夹杂着紫丁香的芳香,但很快被海上吹来的东风吹散并被波罗的海海上的浮冰迅速冷却。

《浮士德》是法国歌剧作曲家古诺(1818—1893)最优秀的作品,1859年3月19日首演,标志法国歌剧发展的新阶段。该剧于1862年在瑞典斯德哥尔摩首演。

我背对着书籍,从窗子把头伸出去,让我的各种感觉沐浴一下阳光,这时候换岗的马队从前面经过,演奏着选自《浮士德》  中的进行曲。音乐、旗帜、蓝天、鲜花,一切都使我陶醉,以致没有发现门卫拿着信件走过来。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把信递给我,很快就走了。

即钢琴家I.福尔斯坦(1846—1930),即后面提到的X小姐。

信是一位女士  写来的。我匆忙打开信,似乎闻出来要走桃花运。非常正确,真的是。

“下午五点整在政府街六十五号外面见面。辨认标志:一卷乐谱。”

即S.帕古尔,他在皇后大街二十八号有一栋实验室兼住宅的房子。

我因为不久前让一个小妖精给骗了,她涮得我很苦,所以有求必应,我曾暗暗发誓,只要有机会,一定不放过。不过有一件事让我不舒服。她在信中使用的绝对,啊,简直是命令的语调伤害了我男子汉的自尊心。这个小小的女流之辈怎么敢直截了当地让我上钩呢!这些女士也太小看我们的道德了!连一点儿客气也没有,就命令自己的猎物上钩。再说我已经答应下午参加一次到乡村远足,我没有丝毫兴趣大白天到一条市内主要大街上与一位女士谈情说爱,但是两点的时候,我还是按约定的时间到一位化学家  的实验室会见我的同学。大厅里挤满了哲学和医学博士和学士,大家都急于想知道今天庆祝活动的计划。

当我说不能参加了的时候,他们要求我解释为什么不能参加晚上的聚会。我把信给那位动物学家看,他以爱情问题专家著称,他只是摇了摇头,顺口说了下面的话:

“没什么!这类女人既不结婚,也不出卖自己!村姑一个,那个女的!她就是这类女人!请君自便!不过还是去吧,完了事再去动物园找我们,如果你有兴趣,而那位女士也不属于那类人的话。”

我按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在路边等候那位未曾谋面的美人到来。

指作家、教师之类的知识女性。

即歌剧演员A.朗叶(1850—1904),当时已经与I.福尔斯坦订婚。

那卷乐谱真正成了征婚的广告,当我面对一位女士的时候,我开始认真思索。我仔细观察之后得出的第一个印象是外表的不确定性。年龄无法确定,大约在二十九至四十二岁之间;衣着前卫,是艺术家或者是蓝丝袜  阶层;像村姑,也像自由女性;像女权主义者,也像高等妓女。她自我介绍说,她是我的老朋友——一位歌剧演员  的未婚妻,此人把她托付给我,让我保护她,后来证明这是假话。

她自始至终扮演一个唧唧喳喳的小鸟角色。只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她把感受和想象全部告诉了我,而我对此并无多少兴趣。因此我问她,有何事要我效劳。

“我要充当一位年轻女士的保护人吗?”我突然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的本性是一个魔鬼!”

“您相信吗,我非常了解您,”她回答说,“不过您是非常不幸的,您必须从痛苦中摆脱出来。”

“是么,您相信您很了解我,但实际上您是从您的未婚夫那里了解了一些关于我的过时的观点。”

这些反驳没有起任何作用,她确信自己无所不知,能够远距离窥视男人的心境。她的本性属于那种喜欢纠缠的人,相信通过打入灵魂的秘密角落可以控制人的感观。她采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铺天盖地的通信方式,给所有的名人发信,向青年人廉价兜售警示,吹嘘自己能左右人的命运。她权欲很重,自命为拯救灵魂的一个机构的主席,觉得自己是被上帝召唤来拯救我。一句话,是一个智商很低的不折不扣的阴谋家和十足的女市侩。

我开始拿她打哈哈,拿世界、人类、上帝等等开玩笑。她称我为朽木!

“但是您可不能这样说,小姐!我的新潮思想到您这儿都成了朽木!而您的来自上个时代的思想、我青年时代常说的陈词滥调,那些纯粹的破烂货,您却称之为时尚。说句真话,您向我推销的所谓时髦货,无异于封口不严的罐头。这是些发臭的东西,您应该知道。”

她被气个半死,一句话没再说,转身就告辞了。

事情过去以后,我赶忙到动物园与我的同伴会合,我们玩了个通宵达旦。

即约汉娜·索菲亚·朗叶,歌剧演员A.朗叶的母亲,当时住在斯德哥尔摩南马尔姆的卡塔丽娜教堂东大街三十八号。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一封信,当时我还有一点儿头昏脑涨,信中充满女人的幼稚,她在信中劈头盖脸地对我进行责备,也表示了对我的精神健康的同情、关注和祈祷,最后邀请我再次会面,一同去拜访那位未婚夫的老母亲  。

作为有教养的男人,我容忍了雨点般的数落,为了息事宁人我面对世界、上帝和其他的一切戴上了一个完全无所谓的假面具。

多好的约会!她装扮得花枝招展,身穿镶着毛皮边的大衣,头戴仁不朗特宽檐女帽,系紧身腰带;她像大姐姐一样对我关怀备至,避免一切敏感的话题,由于我们有互相取悦对方的愿望,在亲切和同情的交谈中两个灵魂又恢复常态。

拜访结束以后,我们在春天的夜晚一起散步。

斯特林堡当时正追求她妹妹的同学,名叫伊丽莎白·沃尔曼(1855—1932)。

这时候可能是因为我想报复,也可能是因为厌烦了作朋友和忠诚者,我鬼使神差地向她承认我也差不多算订婚了,此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因为我正在追求一位年轻的女士  。

这时候她露出了祖母般的表情,开始向那位姑娘道歉,并询问我关于她的个性、外貌、社会地位和生活条件。为了让她吃醋,我把她描述一番,结果我们活跃的交谈冷却下来。很明显谈话兴趣渐渐减弱,因为保护天使发现了解救我灵魂的竞争者。我们的分别没有避免在我们之间出现一种难以发现的冷淡。

那次约会以后,我们的话题总是围着爱情和我那位想象中的未婚妻进行。

随后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星期,每天看戏、听音乐会或散步,这时候她取得了我的信任,偷偷地走进我的生活,每天和她厮守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和一个有教养的女人练习说话技巧,几乎是一种性的魔化经历,灵魂互相触动、心灵互相拥抱、思想互相交融。

一天早晨她来找我,心情非常激动,从前一天她未婚夫寄来的信中挑出几段念给我听,此君因吃醋大发雷霆。这时她承认,她的举动违反了未婚夫的命令,因为他的本意只是让她表面上追求我,当时他预言,结果肯定不欢而散。

“我不明白这种醋意十足的举动。”她带着歉意的表情说。

“这是因为您不懂爱情,小姐。”我回答说。

“哎呀,爱情!”

“爱情,小姐,那是一个人最高尚的感情,吃醋不是别的,而是一个人害怕失去拥有的爱情。”

“拥有——嘘!”

“互相拥有,您明白吧!两个人互相拥有。”

她不理解这样的爱情。爱情,它没有任何利己的目的,高雅、寡欲,难以描述!

归根结底,她不爱自己的未婚夫,而他却死命地爱着她,这一点我必须强调。

她变得发疯了,毫无保留地赞成我的观点,她从来没有爱过他。

“可是您还是想和他结婚吧!”

“对,不然他就完蛋了!”

自始至终为了拯救灵魂!

她非常生气,甚至说她不是他的未婚妻。

现在好啦,我们俩用谎言互相欺骗。真幸运!

对我来说惟一要做的事,就是向她敞开心扉,否认自己订过婚,随后我们就都自由了,都可以使用自由选择的权利。

但是当来自她的醋意停止时,游戏规则又出现了巨大变化,我写信向她表露爱心,而她把信折起来转寄给她的未婚夫,然后他用转过来的信羞辱我。

这时候我让这位美人做出选择,是要他还是要我。对此事她非常慎重;她准备不仅在我们两个人中进行选择,而是要在三个、四个、在尽可能多的跪在她石榴裙边和对她顶礼膜拜的男人中间进行选择。她原来是一个十足的荡妇、一个女色魔和一个冷酷的多配偶主义者!

我变成了单相思,没有更好的选择,又讨厌街头水沟里的性爱,我在自己的阁楼里受到孤单的折磨。

在她快要结束在斯德哥尔摩逗留时,我邀请她参观皇家图书馆,目的是感染她,向她展示我的工作环境,灭一灭这小娘儿们的威风。我带着她从一个画廊到另一个画廊,卖弄我全部图书馆知识;强迫她欣赏中世纪的微型画;名人的签名;我指给她看体现在手稿、各种善本中的重大历史事件,让她自惭形秽。

“看来您是一位学者!”她高声说。

“当然,小姐。”

“我那位可怜的演员。”当她想到未来的演员丈夫时小声说。

人们可能以为,演员是被大家淘汰出局的人,其实不然。那位演员寄来手枪威胁我,谴责我夺走了他的未婚妻,他当初只是委托我照看她一下。我想方设法让他明白,我什么也没偷,他也没什么东西让我照看,因为他本来就一无所有。

然后停止书信往来,可怕的平静接踵而来。

即《奥洛夫老师》。

皇家话剧院和歌剧院当时属同一个委员会管理。

行期越来越近。在分别的前一天,我从美人那里收到一封充满激情的信,信中她预示我前途无量。她曾经将我写的悲剧  念给几位高层人士听,这些人在皇家话剧院  决策层中不乏支持者。剧本已经给上边提到的这些人士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他们甚至希望和作者认识一下。细节留到十二点钟我们见面时口头告之。

在约定的时间X小姐把我带进商店,进行最后的采购,自始至终大谈阅读剧本的事,她很清楚,我对受别人提携反感,但她还是一意孤行。我开始发火了:

“不过,亲爱的,我反对被人牵着走,去拜访陌生人,山南海北地一顿神侃,就是不谈正题。我不想像乞丐一样求爷爷告奶奶的……”

我正准备抗争的时候,她突然在一个年轻女士面前停住脚步,那位女士漂亮、高雅、雍容华贵。

即西莉·冯·埃森(1850—1912),当时已经与福朗尔结婚。

她把我介绍给Y男爵夫人  ,后者只对我说了几个字,因为有从街上匆匆而过的人群中发出的嘈杂声,我几乎什么也没听到。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几句话,对于上了一个小小的圈套感到很沮丧。这肯定是一个阴谋。

男爵夫人重复了X小姐发出的邀请以后就走了。

这位年轻女士身上最让我惊奇的是,已经年满二十五岁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姑娘,一个孩子。头像个女学生,小巧玲珑的脸蛋儿映衬在蓬松的金黄色秀发中间,一对公主式的双肩,身体柔软得像柳枝,举手投足显得高雅、华贵、端庄。想想看,这位圣母般的小夫人听了我写的悲剧竟然没有受到伤害!

即卡尔·古斯塔夫·福朗尔(1842—1913),男爵,斯维亚军团上尉。

指西莉·冯·埃森与福朗尔生的女儿,名叫西莉·福朗尔(1873—1877)。

即特纳斯·弗里德里克·福朗尔(1810—1878),中尉,宫廷侍卫。

她和近卫军团的一名上尉  结了婚,是一位三岁女孩  的母亲,梦想投身戏剧事业,但受制于丈夫和公公  (后者最近被提升为宫廷侍卫官)的社会地位至今无望。

这就是我的五月梦消失以后事情的状况。一只蒸汽船将把我的“美人”送到那位喜剧演员附近的一个地方;现在他正侵犯我的权利,拿我给他女朋友的信取乐玩,作为报复,我以牙还牙,她和我最近也在一起读他的信。

我们在通向蒸汽船的吊桥上亲密地告别时,我保证尽快去拜访男爵夫人,后来一切都兑现了。

指北海关大街十二号,斯特林堡一家曾在1864—1867年和1871—1872年两次住在那里。

纯真的热恋——与学者放浪协会所过的粗糙的醉生梦死的生活有天壤之别——过去以后留下的一段空白必须要填补。我与一位和我地位相当的女人结下的友谊纽带、两个异性之间的接触使我重新尝到了美好经历的甜头,由于家庭的矛盾这种感觉已经枯萎了很久。在我与一位普通、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是很正派的女人相处之中,对家的感情和对咖啡店里的生活的厌恶已经萌生了。这促使我在一天晚上六点钟来到北关大街一栋房子  的大门前。

命运真会与人开玩笑!这正是我父母的家,我在那里度过了最艰难的青春岁月,经历了青春期各种重大事件,第一次最后的晚餐,母亲去世和继母的到来。我心里突然难过起来,真想转身就走,但是我还是驱走了恐惧,产生了重温年轻时各种苦难的兴趣。院子还像过去一样在我面前展开;那高大的梣树,我每年春天都盼着它长出嫩芽;墙角有一个很深的鹅卵石沙坑的那栋房子,人们很早以前就希望它塌下来,因为这个原因,房租一直很低。

尽管阴暗的往事令我沮丧,我还是鼓起勇气走进大门,登上台阶,按下门铃。当门铃当当响的时候,我准备看到我父母过来开门。一个女仆露了一下头,又赶紧退回去禀报我的到来;转眼间男爵就出来迎接我。他三十岁左右,高高的身材有些发福,贵族风度,举止潇洒,宽大而有些臃肿的脸上长着一双表情忧伤的蓝眼睛,他的微笑不时地消失在一种奇怪的痛苦表情里,表明他内心深处有着悲观失望、事不如愿和缺乏前瞻的隐情。

指西莉·冯·埃森的第一位丈夫福朗尔的一位远亲卡尔·古斯塔夫·福朗尔伯爵(1613—1676),此人在瑞典王国时期是一位显赫人物,曾任陆军元帅和国务委员。17世纪中叶,他曾下令在梅拉伦湖畔建造斯古修道院王宫。

即孔代亲王(1621—1686),三十年战争中的杰出陆军元帅。

杜莱纳(1611—1675),三十年战争中杰出的陆军元帅。

诞生在德国杜塞尔多夫美术学院的一种艺术流派,鼎盛时期为1830—1870年,作品题材多为风景和人民日常生活,强调叙事性;卡尔·古斯塔夫·福朗尔是一位业余画家,其作品带有这种风格。

大厅——我们家原来的餐厅,家具的布置有点儿艺术家不拘小节的特点。男爵继承了瑞典历史上一位著名将军  的名字,与孔代  或者杜莱纳  这类人齐名。男爵收集了从三十年代战争时期的一大批家族名人的肖像,他们身穿闪亮的甲胄,头戴拳曲的假发,肖像两边配有杜塞尔多夫画派  的风景画。重新漆过的老式家具随意摆放在屋子里,旁边挤满了近期风格的坐墩。大厅的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东西,散发着温暖、家庭平和与温馨。

即卡尔·古斯塔夫·福朗尔的叔叔C.A.福朗尔。

卡尔十五世国王看了斯特林堡的独幕剧《没有公民权的人》以后,给斯特林堡二百克朗的奖学金(相当于1999年一万克朗币值),斯特林堡以为连续给三个月,实际是一个误解,但还是又得了二百克朗。

男爵夫人走进来,迷人、亲切、简约和周到。但是有点儿拘谨,看样子有些不耐烦,对我显得有点儿冷淡,直到后来我才搞清楚原因。隔壁传来的声音提示我,他们有客人,因此我连忙为时间不当的来访表示歉意。客人是这对年轻夫妇的亲戚,他们是来一起玩惠斯特牌的,随后我就站到了四位家庭成员面前:宫廷侍卫官,一位退休的上尉  ,男爵夫人的母亲和她的姨妈。年长的几位在牌桌旁边落座以后,我们属于年轻一代的人开始谈话。男爵承认他对绘画感兴趣,他当时因为获得已经去世的卡尔十五世国王的奖学金而得以在杜塞尔多夫留学。我从他的谈话里找到一个切入点,我自己作为作家也曾从同一位君主那里获得过奖学金  。

我们谈话涉及绘画、戏剧和我们的保护人的品德。然而我们交谈的热情逐渐消退,几位老人的在场使我们很扫兴,因为他们不时地插话,触及很多敏感的话题,碰到很多未愈合的伤口,所以在这种老少混合的聚会中我感到有点儿尴尬。

我起身告别,男爵和男爵夫人陪我走到衣帽间,在老人们听不到的地方他们拿掉了假面,他们请我下礼拜六来吃晚饭,参加的人很少。在台阶上交谈了几句以后,我们互相告别,大家说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我在约定那天的下午三点钟起身去北关大街。我受到像久经考验的老朋友一样的接待,夫妻俩在谈论家常事时并不回避我。相互信任给晚宴增色不少。怀才不遇的男爵属于奥斯卡尔国王登基后建立的新政权的反对派。出于对已经逝世的德高望重的先辈的嫉妒,新君主排斥他前任所喜欢的一切。结果造成对有着真诚、容忍和进取精神的旧政权的朋友加入到开明的反对派,但不介入国会内各党派的纷争。

当我们翻出陈年旧账的时候,马上一拍即合,昔日我所有对高高在上的贵族和小资产阶级偏见一扫而光,而代之以对倒台的大人物们的同情,实际上他们在一八六五年代议制改革以后已经退居幕后。

西莉·冯·埃森在芬兰的布尔古郊外的亚卡尔比庄园长大成人,自1800年以来这座庄园属于冯·埃森家族,由于经济原因1868年被卖掉,全家在同年移居瑞典。

指G.文纳尔贝里的二重唱《青年学子》。

男爵夫人出生在芬兰  ,最近才移居这里,她不介入我们的成见,晚餐一结束,她马上坐到钢琴旁边为我们唱歌。男爵和我发现,我们有着一直未被人知晓的演唱文纳尔贝里二重唱  的天赋,用这种方式很快就把几个小时打发过去了。随后我们高声朗诵最近皇家剧院上演的一出很短的诗剧,我们俩根据所长扮演不同的角色。

各种消遣以后大家停下来休息,这是很自然的事,当人们竭力表现自己和取悦对方的时候,很快就会疲倦。安静下来以后,我又重新陷入对往事的沉思。我沉默不语。

“感觉怎么样?”男爵夫人问。

“这里闹鬼,”我解释说,“你们知道几百年前,我住在这栋房子里,对,几百年前,我现在的年龄有多大啊。”

“我们难道不能把鬼赶跑吗?”她用充满亲切的表情说。

“你们在说什么?”男爵插话说,“只有一件事大概可以驱赶忧郁的思想。您和X小姐订婚了,对吧?”

“当然没有,男爵先生,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回事,她另有所爱?”男爵夫人追问说。

“这正是问题所在!”

“啊!这确实让人伤心。她是一颗珍珠,那位妙龄女士,不过她至少应该给您一点儿机会。”

随后我开始攻击那位可怜的喜剧演员。从那一刻起我们便异口同声讨伐那位不幸的歌唱家,说他强迫那位姑娘爱他,最后男爵夫人向我保证,等她芬兰之行以后一切都会搞清楚,按计划她很快就会启程。

“这可不行!”她解释说,当想到让一位情系他人的姑娘被强迫结婚时她非常气愤。

西莉·冯·埃森与卡尔·古斯塔夫·福朗尔1872年8月17日结婚。

七点钟左右我起身告辞。但是他们再三挽留我,这使我联想到结婚三载  并幸运地有了一位天使般的小女孩的这桩婚姻多么枯燥乏味。

即索菲娅(菲菲·伯陶,1856—1930;后来在小说中被称为玛蒂尔德或贝贝),是西莉·冯·埃森舅舅的女儿。她于1881年10月与卡尔·古斯塔夫·福朗尔结婚。

晚上男爵夫人的一位表妹  要来,夫妇二人说,他们愿意让我们见一见面,以便了解一下我对那位年轻姑娘性格的看法。

正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女仆进来,把一封信交给男爵。他打开信,很快念完,顺手把信递给妻子,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囔了几句。

“简直不可想象。”她读完以后高声说。

在征得丈夫同意后,男爵夫人把我视为朋友,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即索菲娅·伯陶的父母:陆军中校卡尔·约翰·伯陶(1811—1900)和他的妻子露萨·阿马里亚·里尔叶达尔(1834—1886)。

“她毕竟是我的亲表妹!您想得到吗,我的舅舅和舅妈  禁止小姑娘跨进我们家的门槛,原因是人们说我的丈夫和她有什么关系。”

“真是太过分了!”男爵补充说,“一个懂事、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喜欢到我们刚结婚的家里来,又是我们的亲戚,结果却遭到中伤。”

可能是我流露出怀疑的微笑;不管怎么说夫妻俩谈话不像刚才那么有劲儿,为了掩饰窘境,他们提议到院子里走一走。

十点钟吃完饭以后,我最后向他们道别,当我走出大门的时候,我开始思索在这个不幸的日子里我的所见所闻。

尽管夫妇俩表面上和和美美、恩恩爱爱,但是他们的婚姻中一定有黑暗面。焦虑的目光、不安的表情暗示有难言之隐,它使我意识到这里有我担心挑明的秘密。

“为什么以这种方式与世隔绝?”我问自己,“为什么蛰居城边处?”他们的样子就像一对海上遇难的人,只要发现一个人,不管是谁,就无限欣喜,马上敞开心扉。

圣·塞西利亚为罗马人,基督教的女殉教士和音乐的主保圣人,活动时期为2至3世纪。拉菲尔、鲁本斯和多那太罗等艺术大师都塑造过她的形象。

男爵夫人最让我捉摸不定。当我想搞明白她的真实面貌时,我却左右为难,她有多重个性让我选择。善良、迷人、严厉、热情、坦诚、含蓄、冷漠、厉害,她似乎并不开心,有着获得荣誉的梦想。她给人的印象是庄重、机敏;由于她有雕塑中的拜占庭人那种修长的身材,穿起衣服显得潇洒、飘逸,就像圣·塞西利亚  ,身材比例极佳;手腕和脚腕长得很迷人;苍白、紧张的玲珑小脸上不时会突然出现兴奋、喜幸的笑容。我似乎很难判断夫妻之中谁是婚姻中的主体。他,是军人,习惯于命令,与其说是胸无大志,不如说是与生俱来的懒散无为。他们相敬如宾,但缺乏初恋的激情;当我出现的时候,在他们心中产生了在第三者面前通过回首往事聊以自慰的要求。总而言之,他们生活单调、乏味。证据:第一次拜访以后,他们又向我发出一连串的邀请。

男爵夫人起程去芬兰之前,我去告别。那是一个六月的晚上,我走进他们家的院子。我突然看见她站在草地围栏后边,周围是稀疏的马兜铃花枝。我被她的美艳深深打动了。她穿一袭白色衣裙,带花边的泡泡纱连衣裙——一件俄国女农奴的杰作;雪花石膏项圈,同样质材的耳坠和手镯,周围好似笼罩着乳白色圆形灯洒下的亮光。同时硕大的叶片把死人般的色调投向那苍白面颊的明处和暗处,黑色的眼珠像火炭一样闪光。

此时我像着了魔似的浑身震颤,直到骨髓。深藏在我心灵深处的敬仰与崇拜之情一下子爆发了;空虚的心境被填满了,被驱赶掉的虔诚和崇拜又回到新的人物身上。上帝被放逐了,这个女人代替了他的位置。但是这个女人有圣女和母亲的双重身份;当我看见她身边的小女孩时,我无论如何解释不清楚这个小生命是怎么诞生的。这对夫妻的亲密关系无法使我想象出他们会有性的关系,在我看来他们的接触不会是肉体的。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包裹着美丽躯体的纯洁、高不可攀的灵魂,圣经用它来装扮死者的灵魂。总而言之,我崇拜她而不奢望拥有她。我敬仰她的身份——妻子、母亲,她就站在那里,是那位男人的妻子,是那位孩子的母亲;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男人的在场是我有幸敬仰她必不可少的因素。因为,我对自己说,没有这个男人她就成了寡妇,而我不敢保证她作为寡妇我还能敬仰她。

而如果她是我的,是我的妻子?不!首先我不敢有此非分之想;其次她如果和我结了婚,就不再是那个男人的妻子、那个孩子的母亲、这栋房子的女主人。要么她保持这种身份,受到我的敬仰,要么她改变这种身份,失去我的敬仰。

简而言之,产生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她住的房子使我产生沉重的回忆,可能是我以下层阶级的直觉仰慕上层阶级,甚至那纯洁的血统,一旦她不再高高在上,这种敬仰就消失了,我对这个女人五体投地的崇拜就会变得像被我刚刚抛弃的古老宗教一样。崇拜、牺牲只能享受崇拜、牺牲酿成的苦果,而不会有一丝一毫其他的希望。

而我把自己选为她的护卫天使,护卫她,避免我的爱情力量攫取她。我尽量避免和她单独在一起,避免我们之间偷偷产生互信而伤害她的丈夫。

然而在她起程的前一天,就是我在花枝中看到她的那一天,她是一个人在那里。我们彼此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但是我突然把激情传染给她,当我用火一样的目光看着她时,我一定激起了她委托我办事的需要。她激动地向我表白,在她不在家的时候会想念丈夫和女儿,尽管这种分离的时间很短。当她关注我对那位年轻芬兰女人的兴趣时,她叮嘱我有时间看看她的丈夫,也别把她自己忘了。

“您是真的爱上她了?”她一边问,一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

“这您还用问?”我回答,我对这句难堪的谎言感到很惭愧。

从这一时刻起我坚信,春天那次爱情是心血来潮,是一时冲动,是一种儿戏。

圣经故事,《圣经·旧约·创世记》第39章,寡欲的约瑟成功地摆脱了主人妻子波提乏的引诱。

由于担心触摸我的所谓爱情会玷污她,担心违背我们的意愿把她罗入我的情网,防止我自己伤害她,我打断了这种危险的谈话,问了问男爵的情况。她狡黠一笑;她看出我有点儿失态。她可能——我现在有点儿怀疑——纯粹认为面对她的美艳我惊慌失措的表情有些好玩。也可能她在此刻明白了,她对这位表面上的寡欲者——被逼无奈的寡欲约瑟  施加了多么可怕的魔力。

“您和我在一起很不自在!”她收起话茬说,“我叫人来解围。”

她用悦耳的声音喊呆在楼上的丈夫。

楼上的窗子打开了,男爵探出头,带着友善、开朗的微笑问候我们。转眼间他就来到院子里的草地上。他身着笔挺的皇家近卫军团受阅制服。浑身衣着都是深蓝色,大衣有着金银两色丝线刺绣,健壮、魁梧的雄姿与身边那云花石膏身段珠联璧合,天上一对,地上一双。真像是一出戏,一次光彩的艺术展示。

晚饭以后,男爵建议,第二天晚上我跟他们一起登上男爵夫人乘坐的船,到最后一个海关时我们俩——他和我再下船。我接受了这个建议,此举似乎使男爵夫人很高兴,因为她一直盼望着在穿过斯德哥尔摩群岛的旅途中在船的甲板上度过一个美好的夏季夜晚。

第二天晚上十点,船驶离码头,我们坐在甲板上。夜很亮,天空呈现橘黄色,蓝色的大海风平浪静。郁郁葱葱的海岸在夕阳中滑向身后,一半像白天,一半像夜晚,让观察者产生既像是日落又像是日出的漂浮不定的感觉。

午夜以后,被新的景色和对往事的回忆不时点燃的激情渐渐消退;大家在困乏中强打精神支撑着。朝霞中个个脸色苍白,早晨的寒气把我们冻得浑身发抖。由于每两天疟疾发作一次,我的身体很虚弱,面色不佳,他们把我当作一个生病的孩子。男爵夫人把她的羊驼毛织的披肩盖在我的身上,强迫我坐在一个避风的地方,她从旅行壶里为我倒了一些马爹利酒,她用“小妈妈”似的语调命令我,我只好听命。我的困乏完全消失了,紧锁的心敞开了,我很不习惯如此的女性柔情,只有充满母爱的一位女人才肯为我们浪费这样一种秘密礼物,在虔诚的祈祷中我的心舒展了,漫游在诗的梦境里,是从由于缺觉而发炎的大脑里破壳而出的。那夜一切破碎的梦都圆了,形成了一个朦胧、神秘的虚幻的梦,被压抑的表述才能在轻松的目光中突然爆发出来。我讲个不停,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两双眼睛盯着我,丝毫没有听得不耐烦的感觉。思维机器不停地摩擦生热,我感到我虚弱的躯体快要毁掉了,感到躯体的存在正在漂移。

太阳出来了,游动在大海腹中的成千个岛屿被火点燃了一样,杉树枝在硫磺色针叶的映衬下开始变成黄铜色;海滨房子的玻璃反射着阳光,炊烟从烟囱袅袅升起,宣告人们开始煮咖啡,渔船开始升帆,准备出海捕鱼,海鸥看着墨绿色的波浪底下波罗的海鲱鱼沙哑的叫声。

此时船上的一切还都很平静,旅客们都在船舱里睡觉,只有我们三个人还呆在船的后甲板上,坐在驾驶舱里一直未睡的船长盯着我们看,不知道我们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讲了好几个小时。

凌晨三点钟,从一个岬角后边驶来一只领航船,我们到了分手的时候。

海湾只是被几个狭长的岛屿与公海隔开,我们已经能听到大海的咆哮和波浪拍打海岛峭壁的涛声。

分别的时刻到了。他们互相亲吻,她和他,那情景撕心裂肺,然后她双手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眼睛含着泪水,叮嘱我照看她的丈夫,请我在那长达十四天孤身一人的时间里尽量安慰他。

我低下头吻她的手,既没有考虑此举是否合适,也没考虑此举无意间暴露我对她的秘密感情。机器停止转动,船的速度慢下来,领航员同时站到了中层甲板。我在舷梯上迈了两步,来到领航船上,站在男爵身边。

蒸汽高高升到我们头顶,长着两只孩子般眼睛的玲珑的头靠在船舷上向我们告别,眼里浸泡着泪水,脸上挂着难舍难分的微笑。轮机发动了,那条像魔鬼一样的船向前移动,后边拖着俄国的国旗,我们在被浪花掀起的船上颠簸,挥动着被泪水沾湿的手绢。

那张玲珑的脸越来越小,脸上美丽的线条消失了,惟一剩下的是两只大眼睛,它们逐渐变成两道目光,最后也消失了。转眼间远处只能看见一顶日本式宽檐帽上飘动的那条蓝色薄纱巾和拼命摇动的一块细亚麻手绢;随后只剩下一个黑点,一个白点,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那条鬼船——无棱无角的一摊泥,周围弥漫着发臭的黑烟。

男爵和我在领航站和海关附近上岸,这里夏天被用作游泳场。小镇在沉睡,码头上没有一个人影。我们站在那里,目送着乘风破浪的那只船,它右转舵,消失在构成大海前沿防线的那个岬角后面。

那船消失的时候,男爵搂住我的脖子,浑身颤抖地哭泣起来;我们无言地拥抱了一会儿。

是因为缺觉、彻夜未眠的劳累才流了这么多眼泪?还是因为心情忧郁或者干脆是因为想念?此时此刻我难以断言。

随后我们向小镇走去,想到那里喝咖啡,沉默、沮丧,彼此没说过一句话。但是餐馆还没开门,我们在周围的路上溜达,那里小房子紧靠在一起,都拉着窗帘。我们离开那里,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那里切进来一片狭窄的海峡,我们被吸引过去洗一洗眼睛。我打开洗漱盒,取出一块干净毛巾、肥皂、牙刷和一瓶科隆香水。男爵这时露出一副表情,似乎觉得我准备这么多东西有点儿荒谬,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借用我准备的东西临时洗漱,并对我表示感谢。在我们回小镇的路上,我闻到了透过榆树树冠飘到海滨上的一股煤烟味儿。我做了个手势,想让男爵明白,这是海风带给我们的来自轮船上的最后的告别。但是男爵似乎没有明白。

在咖啡店里,我的朋友显得狼狈不堪;大脑袋困得东倒西歪,脸上线条臃肿,面目可憎。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尴尬;他有些闷闷不乐。不时抓起我的手,热情地握着,让我原谅他的心不在焉,但转眼间又不体面地大睡起来。我尽力叫醒他,但无济于事,就像一架钢琴缺少共鸣板、没有连接线一样。昔日平静可亲的面孔逐渐被意想不到的粗俗而野蛮的表情所代替。与那位受人崇拜的妻子相匹配的品貌消失了,露出缺乏教养的男人本色。

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他在琢磨我吗?从他变化无常的举动判断,他一定是感情斗争的牺牲品;他一会儿握住我的手,称我为惟一的好朋友,一会儿又背对着我。

我自己感到很可怕,我们纯粹通过这个女人和为了这个女人而活着。一旦太阳下山,我们将失去全部个人色彩,再也提不起精神。

回到城里以后,我向他道别;但是他强行拉着我,请我跟他一起回家,我跟他去了。

当我们又踏进那栋房子时,就像走进了停尸间,我们又哭了起来。我心情很乱,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退出这出戏,怎么样开始笑起来。

男爵不觉得这有点荒谬吗?一位堂堂的近卫军上尉和一位皇家秘书竟泪如雨下……

“不过哭出来心里很舒服。”他回答。

这时候他叫人带来那个小孩子,又重新引发了那种痛苦的思念。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很疲倦,他请我在沙发上眯一会儿,他自己回卧室去睡。他在我头下放一个枕头,把军大衣盖在我身上,祝我睡个好觉。再一次感谢我没把他一个人丢下不管。在他兄弟般的关怀中,那位女人的回声充满他整个身心;我很快进入梦境,在我快睡熟的时候,我发现他踮着脚走到我身边再一次问我舒服不舒服。

十一点钟的时候,我醒了。他早已经起来。孤单让他心神不安,他建议我们到动物园去,在那里一起吃晚饭。我们在那里吃了饭,天南海北说了一整天,但是谈的最多的还是那个女人,她的生存与我们自己的生存休戚相关。

一连两天我都没有露面,在图书馆里寻找安宁,图书馆的一层过去是雕刻博物馆,是一个符合我心境的逃逸之地。在面对着洛花园的洛可可式的大厅里,藏着很多手迹。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里边,不时地挑出一件对我来说足够古老的作品,以便把我的注意力从最近发生的事情中引开。但是我越读,现实与过去联系越紧密,克里斯蒂娜皇后发黄的书信在我耳边小声地述说男爵夫人的衷情。

为了避免碰上朋友,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换了个吃饭的地方。我不想因为跟对我新的信念一无所知的异教徒说话,玷污我的舌头;我对自己也有些嫉妒,从现在起,我只把她奉为神明;当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多么想,走在前面唱诗班的男童们,手持铃铛,向众人传播,最神圣的东西已经来临,就放在我心灵的圣器里;我想象着,我披麻戴孝走在大街上,哀悼死去的一位皇后,我准备号召所有的人为死者脱帽志哀,它就是胎死腹中的我的爱情,它没有任何生存的希望。

第三天,时间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我被皇家换岗乐队的鼓号声从半睡眠中惊醒,突然响起了肖邦的哀乐进行曲。我跑到窗前,看到了以男爵为首的换岗乐队。他向我点头致意,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是他下命令演奏男爵夫人喜爱的乐曲;乐手们不知道他们在替我们俩为她演奏,周围的观众更是一无所知。

半个小时以后,男爵到图书馆来找我。我把他带到底层,通过满世界都是壁橱和书架的漆黑走廊,直到手迹大厅。他显得很满意,并适时告诉我他妻子写来的一封信的内容。一切平安、顺利,信里还有一张给我的小纸条,我如饥似渴地读着,并竭力掩饰自己的动作。她用坦率、真诚的口气感谢我对她“老公”的关照,并宣称,对我所表达的思念之情受宠若惊。此时,她住在那位专门拯救别人灵魂的年轻的女士家里,她已经非常喜欢她,大加赞扬她的品德。结尾时,说我还很有希望。就是这些。

此处借用法国作家缪塞(1810—1857)一出喜剧的题目“不能拿爱情当游戏”。

这就是说她还爱我,这个女魔,她给我留下的印象让我倒胃口,我现在被迫违背自己的意志强装被爱,这注定是一出永无止境的大悲剧。常言说,玩弄爱情没有不被惩罚的  ,掉进陷阱里的我心中非常气愤,我想揭穿这个坏蛋,她想用眯缝眼、灰脸和裸臂引我上钩。我带着魔鬼般的得意心情,回忆她的勾引骗术和她暧昧的举动引出来自我朋友们的粗野的追问,当时他们想知道,跟我在城边散步的妓女是谁。我幸灾乐祸地回忆她让我上钩的手段,纠缠和忸怩作态;她从紧身胸衣里掏出怀表时,露出内衣的一角,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到动物园散步。我们在大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她建议我们拐到树丛里去,我听到这个建议时,头发都竖起来了,我想到了那种森林散步的丑闻。当我提出这样做不合适的时候,她惟一的回答是:

“嘘,装什么正经!”

指古代希腊科林斯城阿弗罗迪特修道院中的卖淫者。

她想要采榛树下的蓝色银莲花,离开大道,飞快跑进小树林。我不好意思地跟了过去,她在一片桤木树丛后面找到一个僻静处,坐在地上,把裙子摊开,露出相当秀气的双脚,但是上面的冻疮看起来很不雅观。这时候出现了一阵可怕的沉默,在此期间,我想到了古代希腊科林斯修道院的妓女们  ,当她们面临世俗的强奸时会大发雷霆。她用挑逗的目光看着我,就是这次,我相信,由于她奇丑无比和我不愿意趁火打劫才使她的道德幸免沦丧。

迄今为止我一直回避的这些所谓无伤大雅的细节,在我面临与她相拥时刻向我冲来,我向上帝祈祷,愿那位喜剧演员在这场爱情游戏中平安胜出。然而我不得不抑制自己而强装笑颜。

在我读信的时候,男爵已经在摆满书和手迹的大桌子旁边坐下,用手漫不经心地摆弄那根带有象牙雕刻的警棍,好像面对平民他在学识方面处于劣势,我竭尽全力使他对我的渊博知识产生兴趣,但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把自己封闭起来。

“这确实很有意思。”他说。

从我这方面看,他的肩章、执勤胸牌、绶带和受阅礼服使我感到很没有面子,想通过卖弄学问取得心理平衡,但仅仅达到使他有些难为情。

宝剑和笔杆!贵族的没落,平民的崛起!这个女人很有远见,可能是无意识的,她预测到未来是属于谁的,后来她在新兴的贵族队伍中选择了未来孩子的父亲。

男爵与我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隔阂,尽管他对我平等相待。有的时候,他甚至对我的知识表示相应的敬佩,承认在这方面他不如我,当他想高高在上的时候,男爵夫人一句话就足以把他拉下马。在她的眼中,继承的族徽一钱不值,上尉的受阅礼服在学者落满灰尘的大衣面前只能靠边站。当年他穿上画家的罩衣,在画廊里最后一个注册时,自己不是也这样认为吗!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由于高人一等的贵族教育影响和传统的陋习还存在;大学生和军官之间互相嫉妒和仇恨已经在他的血液里循环开来。

喝过咖啡以后,他建议我给男爵夫人写一封信,并亲自拿来笔和纸。万般无奈,我总得写点儿什么,我绞尽脑汁,找出能掩饰我内心深处感情的陈词滥调。

信写好以后,我没有封口就递给男爵,强迫他读一遍。

“我从来不读别人的信。”他装腔作势地说。

“而我,”我回答说,“不经过她们丈夫恩准从来不给夫人们写信。”

他把信匆匆过目以后,塞进自己写的信里,一笑而过。

我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街头不期而遇。他对于能见到我显得很兴奋,我们找了一家他能向我敞开心扉的咖啡馆,我已经成了他不可缺少的挚友。

他去了乡下几天,住在他妻子声名狼藉的表妹家里。我与那位迷人的年轻女士素昧平生,但我很快就发现她给男爵的行为留下多么深刻的痕迹。他抛掉了自己平时那副高傲、阴郁的表情,换上了一副淫亵的面孔;满嘴粗言秽语,连语调都大变了。“多么没有骨气,”我想,“说变就变了”;像一块蜡制的空板,那只女人纤弱的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从娘胎里带来的那点儿智商产生的愚蠢和心血来潮刻在上面。

昔日的男子汉完全变成了戏剧中的一个丑角,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如果他穿上便服,便会失去所有的威严;当他喝得酩酊大醉以后,建议我们去找小姐,我对他很反感。他什么都不是,就是一身金线缝的制服;就是一副受阅绶带,一块执勤胸牌,别的什么都不是!

当他发疯到顶点的时候,竟向我讲他与男爵夫人床上的隐私。我打断他的话,愤怒地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尽管他保证,他妻子在外出旅行期间给了他到处寻欢作乐的完全自由。在我看来,这一点太人道了,此外也加深了我持的男爵夫人性冷淡的观点。那次我们很早就这样分手了,我回到了家里,被我刚才听到的粗俗的隐私震惊了。

结婚三年,深深爱着自己丈夫的一个女人给他寻欢作乐的自由,而自己不要求同等的权利!真是奇怪!不吃醋的爱情是不正常的;有正面无反面,来而不往。这算什么事!她性冷淡,他向我泄露隐私。这又是一个不正常!这就是我梦中的圣母。而性冷淡就是上等人的一个品德、一个态度;灵魂的纯洁始终伴随着上层阶级的文化传统!跟我年轻时代的梦想完全一样,当来自高贵世界的一位姑娘对我表示尊敬时,她不会刺激我的性感观。

多么幼稚的想象,对女人多么无知,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年轻男人的梦想更成问题了。

男爵夫人总算回来了。神采奕奕,由于重温青春时代和见到青年时代的朋友显得年轻了很多。

圣经故事,《圣经·旧约·创世记》第8章,挪亚放出的鸽子叼着橄榄枝回来了,表明上帝已经让洪水退下去。

“叼着橄榄枝的鸽子  飞回来了。”她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封信,是我的所谓的女友写来的。

我读着来自一位没有心肝的蓝丝袜写的大话连篇、空洞无物的信,她的惟一愿望是通过结婚获得自由,男人是谁无关紧要。

读完以后,我憋了一肚子气,想完全搞明白这个折磨人的爱情故事的真相。

“您能告诉我吗?”我问,“这位女士是不是与歌唱家订了婚?”

“是。也不是!”

“她已经做了某种保证?”

“没有!”

“她的双亲想让歌唱家做女婿吗?”

“他们讨厌他!”

“那为什么她坚持要把自己卖给那个男人?”

“因为……我不知道!”

“她爱我吗?”

“可能吧!”

“那她就是结婚变态!待价而沽!这位女士不懂爱情,对不对?”

“那您知道吗,您说爱情是什么?”

“说真心话:是一种无上高贵的感情,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自然力量;如雷鸣闪电,如汹涌潮水,如飞流瀑布,如暴风骤雨……”

她使劲看着我的脸,嘴边大概有很多责怪我为自己女友辩护的话。

“这么说您爱她?”她说。

此时我已经被引到说出真相的地步;但是随后我怎么办?纽带将被剪断,而谎言——一种抵御犯罪爱情的盾牌——已经变得必不可少。

为了摆脱追问,我请求她别再提这件事了。她,美丽的小傻瓜,以为我真的会去死,忘掉她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男爵夫人竭力安慰我,毫不隐瞒地说,歌唱家是一个危险的竞争者,因为他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对我们谈话已经不耐烦的男爵打断我们,说不要引火烧身,劝我们不要掺和别人心上人的事。

他说话的腔调很生硬,男爵夫人气得涨红了脸,所以我有意把马上要来临的危险风暴引开。

谎言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当初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谎言越说越圆。由于胆小和好面子造成了自欺欺人,编造出来的诗一样的童话,连自己也不相信。我还增加了被抛弃的情人的角色,如果不考虑我的真正感情放在谁身上的话。

现在我掉进了自己织的网里。有一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一张X先生的名片,海关收发员的,换句话说就是那位小笨蛋的父亲的。我很快就去拜访。一位小老头,跟他女儿一模一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他接待我这个未来的女婿,他问我家庭背景,经济状况和提升前景。事情已经到了一个严重的转折点。我怎么办呢?我尽量低调,以便把他父亲般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但是他的斯德哥尔摩之行主要目的明显是我。他想摆脱那位可恶的歌唱家,或许那位美人已经选定了我,然后让她的评估员对我的资质进行评估。然而总是抓不到我,每次我都回避,推托图书馆工作太忙,不参加男爵夫人举办的晚宴,我的无故缺席搞得这位可怜的岳父狼狈不堪,结果这位收发员比预定的时间提前返回。要是那位男喜剧演员能够知道,他未来的婚姻的种种不幸应该感谢谁的话,那就好了,如果他能真的和自己的圣母结婚的话!但是他永远不会知道,反而为能够把我淘汰出局感到庆幸。

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的事件对我们大家的命运都有很大影响。男爵夫人突然带着小女孩到乡下去了。托词是身体原因,她选了马利亚弗里德浴场作为休养地,这是位于梅拉伦湖畔的一个小镇,游人很少,她的表妹及其父母住在那里。

她长途旅行回来刚刚到家又突然离去,我觉得很奇怪,但此事不关我什么,没有细问。三天后,男爵派人把我找去。他显得不安、紧张和神秘,说男爵夫人很快就想回来。

“为什么?”我问,语调特别吃惊。

“因为……她生病了;她受不了那里的气候。她寄给我一封莫名其妙的信,让我感到十分不安。我确实一直不了解她,她总是胡思乱想,其中就怀疑你生她的气了。”

想想看吧,我当时需要多么大的自制力啊。

“啊,你说怪不怪?不管怎么说,”他继续说,“我衷心地请求你,她回来以后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怕别人说她变化无常,她很好面子,如果她怀疑你不喜欢她的心血来潮,可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事。”

“事情有点儿不妙。”我想。从这一刻起,我准备溜之大吉,可不能卷入这种后果不堪设想的浪漫事件中去。

第二次邀请我拒绝了,借口考虑得不够周到。结果招至男爵要求和我对话,请我解释我的不敢恭维的举动。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利用我的慌乱,强迫我保证跟随他们到城外去郊游。

我再次见到男爵夫人时,我觉得她情绪很不好,脸色憔悴,双眼无神。我赶紧把自己封闭起来,语调冰冷,态度漠然。我们在一个有名的酒馆附近离船上岸,与男爵的叔叔如约相会。我们在室外进餐,在一棵长着粗黑树干的百年椴树底下,眼前漆黑的湖夹在两座昏暗的山之间,景色使人感到郁闷,聚餐显得相当冷清难耐。

谈话枯燥无味,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我似乎能够感受到夫妻间部分熄火的争吵的余热,我多么希望火苗不要殃及到我。不幸的事发生了,男爵和他叔父从餐桌旁站起来,说有要事私下谈一谈。这时候地雷爆炸了。男爵夫人突然转过身来说:

“您知道吗,古斯塔夫对我突然回家感到很气愤?”

“不知道,男爵夫人,我真的一无所知。”

“啊,他本来打算礼拜天去与我妖魔般的表妹约会,知道了吧。”

“我请求男爵夫人,”我打断她的话,“当事人在场的时候把事情说清楚。”

我能做什么呢?为了忠于与我同一性别的人,把粗鲁、尖锐和毫不含糊的谴责抛到一位不诚实的女人身上?

“真是太过分了!”她气愤地说,脸色一红一白地变化着。

“对,是够过分的,男爵夫人!”

一切都说了。现在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丈夫刚一回来,她就偷偷地靠近他,抓住他的胳膊,好像请求他帮助对付一个敌人。男爵注意到了,但真正的原因他什么也不知道。

在码头旁边,我向他们告别,借口到附近一户人家去拜访。

然后我回到城里,我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双腿把一具没有知觉的躯体拖回家;生机结被砍断了,是一具行尸走肉。

孤单,又一次被抛弃,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没有崇拜物!上帝不可能再次被发现;圣母的形象被毁了,而那个女人粉墨登场,虚伪、不忠和张牙舞爪。当她请我变成她的忠诚者时,在毁坏婚姻的路上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此时我对异性的仇恨在我身上复苏了。她伤害了男人即雄性的尊严,我感到自己成了她丈夫反对女性的同盟军。

现在道德可以休矣!我实在无法恭维,因为男人只能奉献,别无选择,所以他从来不是偷窃者。只有女人偷窃和卖身。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她才奉献,出于自身的利益甘冒失去一切的风险,很遗憾,这就是破坏婚姻。妓女出卖自己,堂堂正正的妻子出卖自己,只有女通奸犯是奉献者,把从丈夫那里偷来的东西送给情人。

补充一句,我本来不想要她作为我的情妇;她作为女人除了友情以外,没有给过我其他东西。有孩子在场的时候,她总是用母爱美化自己;丈夫在身边的时候,她不挑逗我分享美感——此事本身是丑陋的——只有完全和独立占有才是高尚的。

万念俱灰,我回到自己孤独的房间,比过去更显得孤单,因为在我与男爵夫妇初识以后,我断绝了与放浪者协会朋友的联系。

我住在屋顶上一间面积相当大的阁楼里,两扇窗子对着新桥码头、激流河和南区的峭壁。我在窗台上布置了几个小花圃。有孟加拉矮玫瑰、杜鹃花和老鹳草,它们依次向我秘密崇拜的圣母及孩子献花。每天晚上,拉上窗帘,把花盆摆成半圆形,把男爵夫人的肖像摆到里边,用灯光照着,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她作为年轻的母亲摆在那里,纯洁可爱的脸,表情有点儿严肃,玲珑的头长着美丽的秀发,白色的连衣裙直到下巴,玉颈围着皱领;桌子旁边站着小女儿,也一身白色衣裙,一双深邃的眼睛用忧伤的目光打量着观察者。我在照片前用“亲爱的朋友!”这样称呼写信,第二天把信寄给男爵先生。这是惟一满足我创作欲的方法,我把自己灵魂中最美好的东西都写在信里。为了把男爵夫人奔流而出的被压抑的艺术本能引向另外的方向,我鼓励她把诗一样的想象投入文学创作。我把各种文学名著带给她,提出观点、看法和分析,有建议也有具体指导,这是文学创作所必备的。她对此不感兴趣,声称自己没有写作才能。我对此进行反驳,告诉她,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至少都有能力写信,会写信就可以成为或大或小的作家。但是无济于事,因为想成为演员的狂热已经深深地扎入她固执的思想之中。她认为自己有与生俱来的道白天才,就是因为自己的社会地位使她无法登台演出,但是她不会善罢甘休,她宁愿作牺牲幸福婚姻的殉道者。那位丈夫——我为了秘密挽救这个家庭毁灭而进行的慈善活动中的同案犯——对此表示感谢,但不敢表现出过多的兴趣。然而我很固执,尽管男爵夫人不同意;我一封信接一封信劝她,割掉这个内在的毒瘤,把心思投入到小说、戏剧和诗歌中去。

L.波尔纳是德国作家,他的原话是:三天时间就可以成为作家。

“把您的经历写出来,”我在信中说,“因为您有着感人至深的经历,准备一摞纸,一支笔,只要诚心诚意就可以成为作家。”我用波尔纳  的话鼓励她。

“重温噩梦会使人心情沮丧,”她回答说,“不会,我要寻找使我能忘记过去的艺术,从而形成不同于自己的个性。”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想忘掉什么,因为实际上我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她害怕解开谜团,害怕交出自己个性的钥匙?难道她醉心于戏剧艺术是为了用假面掩盖自己的过去,还是更希望为了发展自己,使自己能够扮演比真实的自己更大的角色?

我阐明了我的论点之后,建议她尝试性地搞些翻译,以便提高自己的格调和走近出版商们。

“搞翻译能有好的收入吗?”她问。

“相当不错!但是必须要有好的专业基础。”我回答。

“您不要以为我是财迷,”她继续说,“但是没有可靠回报的工作不会吸引我。”

她已经被现时很多妇女所具有的自食其力的狂热迷住了心窍。男爵露出了怀疑的神情,好像他更愿意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妻子为了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多挣几个铜板。

从这一刻起她便赖在我身上了,整天请我给她找可以译的书和找出版商。为了尽可能以最简单的方式摆脱这件事,我给了她几篇很短的材料,准备登在一家插图报纸的简讯栏里,没有报酬。整个一周过去了也没见到译文出来,豆腐块大的一点儿东西用不了几个小时就译完了。敢于招她生气的男爵说,她是喜欢每天睡懒觉的懒虫,此话触到了她的痛处,使她很不高兴。随后我不再坚持,不想引发他们夫妻之间的争论大战。

没过多久,冲突爆发了。

当我坐在阁楼的房间里时,前面的写字台上放着男爵夫人的信,我一封接一封地读着,我感到我的心紧紧收缩在一起。这是一个不安分的灵魂,一股没有被利用的力量,一种没有被重视的天赋,就像我一样。同病相怜。我看着她的种种痛苦,就像经受把某一个人体组织移植到我的痛苦、枯萎的灵魂上一样难过,这个灵魂自己没有能力承受如此大的痛苦。

然而她的所作所为又失去了我的同情!在嫉妒心的驱使下——这种嫉妒是情有可原的——她发泄对自己婚姻的不满。而我,我顶撞她使她生气,而不是使她恢复理智,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她的丈夫说过,在婚姻的忠诚义务问题上她给了他完全的自由。

我内心无限同情这个女人,她必须掩盖不可名状的秘密和身心发展的异常情况。此时此刻我意识到,如果我撒手不管是不公正的。怀着深深的内疚,我准备给她写信,请她原谅,祈求她忘掉我们之间出现的那一幕,消除由于误会造成的坏印象。但是词不达意,笔不生辉,累得像散了架,我趴到床上睡觉去了。

维纳斯,罗马神话中的爱情之神。

朱诺,罗马神话中婚姻女神,是最高神丘比特的妻子。

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八月的一个阴暗、温暖的早晨。八点钟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忧心忡忡地到图书馆上班,我因为有钥匙,所以能开门进去,比规定时间早三个小时单独呆在那里,我开始在走廊里徘徊,两边都是大书架,置身于被魔幻的孤独世界中就不觉得孤独了,就像与历代的精英密切相处,我不时地拿起一本书翻阅一下,竭力想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某种能使我忘记自己昨天的举动留下的尴尬印象的事情上。但无济于事,我的脑子仍然在追寻那位堕落圣母被抹掉的印象。我一页一页地浏览着那些书,但一个字也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当我把目光从书上抬起时,我似乎看到了她,在我的幻觉中,她从有着无限风光的旋梯上走下来,背后是低矮的画廊。我看着她往下走,手提着蓝色连衣裙的下摆,露出两只秀气的小脚和漂亮的脚腕,用朦胧的目光引诱我想入非非,用我昨天才发现她有的虚伪、浪荡的微笑乞求我,这种梦中的情景刺激我已经压抑了三个月之久的性欲,当时她周围纯洁的气氛使我变得性冷淡,这是一种标志,即性冲动必须是一个人独享,全身心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此时我确实想占有她,我把她想象成赤身裸体;我平时非常熟悉的她衣服上的线条在我的想象中变成了白嫩的肌肤。当我的思想已经集中一个目标上时,我突然走过去,翻开一本意大利博物馆画册,里边有各种著名雕塑的照片。我要进行一种科学调查,看看这个女人是属于哪一种类型;我想知道她属于哪一种艺术风格、哪一个家族。画册里有各种可选择的东西。维纳斯  ,结实的乳房和丰满的臀部,这个在等待自己男人的正常女人当然要炫耀一下自己的美!她不是这种人!朱诺  ,有孩子的育龄母亲,在产房里翻滚的育龄雌性,露出了美丽身体中所谓见不得人的部分。她也不属于这种人!

米纳娃,罗马神话中的艺术、科学和手工艺女神。

是蓝丝袜,在男人似的胸甲下长着平平乳房的老处女米纳娃  吗?一点儿也不像!

狄安娜,罗马狩猎和月亮女神,以寡欲著称。

亚克托安,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猎人,因看阿尔忒弥斯女神即狄安娜洗澡被她变成一只鹿,结果被自己的狗撕成碎片,以示惩罚。

那是狄安娜  !夜的苍白女神,她害怕阳光,残酷无情,由于身体的性变态,被迫变得性冷淡,她更像男孩,而一点儿也不像女孩;害怕见人,所以当亚克托安  看见她穿着泳装时,她怒不可遏。就让她归到狄安娜那个家族,但是属于哪一种艺术?这个问题留待将来去解决。但是有纤弱的躯体、美丽的四肢、小巧玲珑的脸蛋、高傲的微笑、如饥似渴的秘密要求和罩着薄纱的胸脯。这就是她——这是可怕的事实!

在我寻找的过程中,我翻阅了已经出版并收藏在馆藏丰富的图书馆里的所有画册,寻找出女人性冷淡女神的各种不同的照片。我进行比较,我像一位科学家一样验证我观察到的东西,按照这部或那部著作的提示,我从这座宏大的建筑物里的一头跑到另一头,直到上班的钟响、同事们来上班,我才回到我的义务中去。

晚上我决定去找我圈子里的那帮朋友。走进实验室,我受到一阵狂呼乱叫的欢迎,我顿时精神为之一振。房子中间放一张桌子作为祭坛,上面有一个骷髅,放在一个装有氰化钾的大型化学瓶子前面;一部沾满潘趣酒污渍的《圣经》翻开着:一根外科手术用的探条把书页固定住,就像教鞭一样,一些避孕套当作书签塞在《圣经》的不同页上。

周围是潘趣酒杯,从一个蒸馏瓶里给杯子都斟满了酒,我的同伴正准备一醉方休!有人递给我一个半升的烧杯,我一饮而尽,所有的成员异口同声喊着协会的口号“滚他妈的蛋!”随后我唱起了“色鬼之歌”作为回敬:

酩酊大醉,

爬上去做爱,

这才是生活真正的目标所在!

酩酊大醉,

爬上去做爱,

这才是生活真正的目标所在!

序幕过去以后,人们共同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我从嘴里倒出亵渎神明的狂言。我用响亮的诗句和解剖学词语,痛骂女人是有无性自娱能力的男人化身。

我发疯一样对圣母使用粗鲁的语言和谩骂,这是一种达不到性满足的病态产物。我对假想目标发泄的仇恨使我内心感受到一种苦涩的安慰。我的同伴——可怜的撒旦们除了从妓院获得爱情之外,从来没有尝过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当他们听到我对他们望尘莫及的良家妇女一顿痛骂时,高兴得欢呼起来。

闹哄哄的气氛不断高涨。在听了几个月多愁善感和虚情假意的轻声细语以后,现在听一听男子汉的声音是一种享受。这就像揭开了假面、亮出了性欲掩盖下的一切虚伪,我看到了被崇拜者灵魂深处热衷于婚内的种种纵欲,从而排遣难以忍受的生活中的苦恼。目标就是不在场的她,由于无法占有她而起无名火,我把污言秽语、唾沫和辱骂都泼向她,是罪恶驱使我这样做,尽管我不愿意。

指J.林克,他的博士论文是《论诗人鲁西多尔》(1876)。

指H.斯塔夫医生。

此时的实验室对我极度兴奋的神经来说就是喜怒哀乐的大宴席。木架上的瓶子像彩虹一样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铅的红色、钾盐的橘色、硫磺晶体的黄色、铜绿色和硫酸盐的蓝色。空气中弥漫的烟草味儿和亚利酒混合的味儿使我的感觉漂浮不定,好像置身天国;那架有意被调成谁也不懂的音阶的钢琴无情地折磨着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人们最多只能听清楚节奏;醉友们脸色苍白,在蓝色的烟雾中缓慢移动。中尉金色的肩章、哲学博士的黑胡子  、敞开衬衣露出胸膛的医生  、两眼变成黑色的骷髅、狂呼乱叫、难以想象的杂音和由此造成的不堪入目的景象,都在我发烧的大脑里混合起来,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只有一个,喊叫起来:“到妓院去!”

一呼百应,大家齐唱:“酩酊大醉,爬上去做爱,这才是生活真正的目标所在!”

大家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浩荡上路。

半个小时以后,这帮人拥到一群妓女身边,黑啤酒端上、壁炉生起火来以后,色鬼们的好戏开始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自己的床上睡到很晚很晚才醒来,我感到完全恢复了自我。虚幻的感情消失了,被崇拜的圣母拥抱了一夜就蒸腾了。我把我想象中的爱情视作一个灵魂或一个虚弱的肉体,此时对我来说都是一回事。

洗了个凉水澡,吃饱了早餐,我就去上班,健壮、幸福,整个事情现在已经过去。我高效率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时间过得很快。

十二点半钟门卫来禀报,男爵找我。

“这就是说这件事还没完。”我一边想一边准备应付各种场面。

男爵神采奕奕,极亲切地握着我的手,邀请我到斯德哥尔摩南部海滨浴场,参加南泰利耶的乘船郊游,那里有一个业余剧团演出。

我没有答应,推托事情太忙。

即玛蒂尔德,有时也叫菲菲。

“不过我的夫人非得让您来不可,”他说,“另外贝贝  也去……”

贝贝,就是那位表妹。他用诚恳、执着的语调央求,并用深沉的眼睛热情地看着我,实在盛情难却。为了避免直接答应,我问:

“男爵夫人身体好吗?”

“她昨天病了,很糟糕,不过今天好多了。请您告诉我,朋友,”他补充说,“前天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妻子说,谈话中出现了误会,说你无缘无故生她的气了。”

“我真的一无所知,”我含含糊糊地回答,“我喝得太多了,可能是酒后失言。”

“我们不提这件事了,”他突然打断话,“让我们还像过去一样做朋友吧。女人都很敏感,这您是知道的……您答应去,对吧?我们下午四点钟见吧!”

我说好吧!

难以理解的谜团!一场误会!但她确实病了。是因为害怕,因为气愤,还是因为别的!

由于我不认识的小女人的登场,此事现在出现了有趣的转折。下午四点钟,当我登上男爵指给我的游船时,心还是咚咚直跳。

当我的朋友都到齐的时候,我立即发现,男爵夫人用亲姐妹似的温情欢迎我。

“您别计较我生硬的言辞,”她开口说,“近来我很容易发火……”

“让我们不再提这件事。”我打断她的话,给她在后甲板找了一个座位。

“某某某先生,某某某女士。”男爵张罗着,我前边站着一位年轻女士,大约十八岁,典型的宫廷使女形象,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小个子,表情俗气,衣着简洁并有点儿模式化。

但是看看男爵夫人吧!脸色苍白,面颊深陷,身体消瘦,啊呀!由于手腕太瘦,镯子戴上直旷荡,脖子伸出衣领很高,直到眼眶的青筋历历在目,由于缺少护理,头发比平时更加直挺。此外,衣服穿得很不得体,颜色搭配不协调。她显得很丑,毫无疑问。她确实使我产生了深深的同情,我暗暗责骂自己,前一天对她采取的不公正态度。她,一个荡妇!不,是一个殉教者!是一个必须忍受无辜不幸的圣徒。

船驶离码头,梅拉伦湖美丽的八月夜晚使人很容易进入安逸的梦境。

出于偶然,出于有意无意,男爵和表妹的座位紧挨着,与我们的距离很远,彼此听不到交谈的声音。男爵靠在这位妙龄女郎身上,说呀,笑呀,不停地逗乐,他显得那么样满足和年轻,就像刚刚订了婚!

他不时地朝我们扫过一眼,我们彼此点头、微笑。

“她真是一个小乐天,您不觉得吗?”男爵夫人问。

“她好像是,男爵夫人。”我回答,我不知道应该带着哪种表情回答好。

“她有使我郁闷的丈夫高兴的技巧,而我却没有这种天赋。”她补充说,并对“那年轻的一对”报以开朗、友善的微笑。

此时她的表情流露出强忍的痛苦、超人的忍耐和让泪往肚子里流,那些不可理解的反应——善良、牺牲、忘我,像烟云一样从她脸上一闪而过,人们经常可以在孕妇和年轻母亲身上观察到这种现象。

由于受到良心的责备和为自己无端指责她感到惭愧,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我好心地小声问她:

“您不吃醋吗?”

“一点儿也不,”她自然笑答,没有任何恶意,“您可能觉得奇怪,但真的是这样!我爱我的丈夫,他是个体面的人,喜欢那个丫头,甜甜的小姑娘,再说这一切都是无辜的。啊,抛弃醋意吧,它会使人变得丑陋,我这个年龄的人要特别警惕。”

她的丑陋确实以让人痛苦的形式体现出来,随后我不假思索地以父亲般的口气让她披上羊驼绒编的披肩,免得她着凉感冒。我把那条长绒毛披肩搭在她肩膀上,再把她的脸随意包了起来,这样我就突出了她的娇美。

当她用微笑向我表示感谢时,她是多么漂亮!她显得很幸福,就像渴望抚摸的孩子一样激动。

“我可怜的丈夫,我真难得见到一笑。如您知道的那样,他有很多不如意的事。”

“不过,男爵夫人,”我大胆地说,“我并非唐突之辈,但是以苍天的名义请您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为我不可避免地发现您的生活有些不正常。如果我能向您提供一些对您有益的好建议的话,那完全出于我对您的友谊。”

一直困扰我可怜的朋友们的恼人的秘密是这些事:男爵微薄的工资要靠男爵夫人的陪嫁补贴才够花,最近这笔陪嫁已经徒有虚名,因为这些陪嫁都是不可靠的有价证券。现在他想辞职,到一家银行找个会计的职位。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补充说,“我才想利用我的天赋挣钱补贴家用。是因为我的错误才使他陷入困境,是我毁了他的前程……”

我能说什么呢?在大大超出我能力的困境中我能做什么呢?我开始美化现实,在违心地把这件事说成小事一桩以后,我顺口编出她乐观和有保障的前途。我还有意避开经济数据,说繁荣时期已经到来,证券肯定升值,编造出很多资源,还变出一个将有大量人员提升职位的军事组织。

这些纯粹是编造,借助我的想象,我使她有了勇气和希望,甚至使她情绪振奋起来。

到了目的地以后,我们在公园里散步,一对一对的,等待剧院开门。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跟那位表妹说过一句话,因为男爵一直垄断着她,给她拿着看戏穿的大衣,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不停地跟她说话,还想用哈气使她变得暖和,而她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目光冰冷,表情严肃,偶尔说出让男爵高兴的几个字,脸上的肌肉也不动一下。从那位听客兴奋的表情变化看,她一直在旁敲侧击,甚至指桑骂槐。最后剧院大门开了,我们走进去,自己找座位,因为事先没有预订。大幕拉开,男爵夫人为又能看到舞台、闻到水彩、幕布、清新的木头、香粉和汗水的味道而兴奋不已。

法国作家缪塞的作品,收在《喜剧与格言》(1840)之中。

上演的剧目是《心血来潮》  。我突然感到很难受,一方面是因为我痛苦地回忆起自己作为一个失败的作家被无情地拒之舞台之外,另一方面是昨天过分的夜生活太累了。当演完一场幕落下来时,我站起来,跑到旅馆的餐厅,借助几杯苦艾酒,缓了缓精神,直到演出结束。

我的朋友们如约来吃晚餐。他们面色很难看,很难掩饰对我逃跑的不满。准备上菜的时候大家很安静。当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交谈起来很困难,表妹一言不发,表情傲气、矜持。

这时候大家开始讨论菜单。在征求我的意见以后,男爵夫人订了瑞典套餐,但是男爵用粗暴的语调退掉了,对我的神经来说真是太粗暴了,我好像鬼迷心窍,装作没听明白,订两份瑞典套餐。一份给她,一份给我——这是她所期望的。

男爵脸色刷白。惊雷悬在空中,但一个字也没说。

我对自己大胆地惩罚无赖感到自豪,如果在其他有着不同习惯的国家,对于这样的污辱肯定会要求我做出解释。我开始吃饭,没有再说什么。由于受到我勇敢地维护她权利的鼓舞,男爵夫人一直想逗我笑。但是白费了很多心思。交谈什么都不可能;大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互相交谈,男爵和我互相交换着敌视的目光。最后我的对立面开始小声跟他的桌友谈话,对方只是点头,有时候蹦出半个字也看不见嘴唇动一下,她自始至终向我投以鄙视的目光。

我感到热血直冲头顶,闪电已经不远了,这时候一个偶然的事情起到了避雷针的作用。

隔壁一个小房间有一群欢乐的人,他们已经可怕地敲打了半个小时钢琴,现在开始开着门唱起下流歌曲。

“把门关上。”男爵命令堂官。门刚刚关好马上又被打开了,唱歌的人我行我素,还进行挑衅性喊叫。

该轮到我耍耍威风了。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穿过大厅,当着那群发疯的家伙把门关上。我对敌人坚决的举动就像导火线连上了炸弹一样有效。我用力把住门的把手,相持了很短一会儿,门就被猛烈打开,我被甩进乱喊乱叫的人群,他们朝我冲过来,准备打我。就在这时候我感到有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耳边响起了愤怒的声音,“一群人围打一个人,太不够绅士风度了……”这是男爵夫人在说话,由于非常愤怒,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应有的行为举止,从而表露了她意想不到的热情。

打架被制止了,男爵夫人打量着我。

“您还真是位英雄,”她说,“我真为您担心!”

男爵要求结账,并叫来领班,让他去找警长。

此时我们大家重归于好,争先恐后数落当地人缺乏教养。醋意和伤害尊严的乌云共同对准那群替罪羊,在我们下榻的旅店,预先订的潘趣酒重新燃起友谊之火,我们一直没有发现警长露面。

第二天早晨,我们在咖啡厅见面,大家精神焕发,对于这件突如其来的不愉快的事情已经烟消云散感到庆幸。

早饭以后,我们沿着运河大堤散步,仍然是一对一对,彼此保持着互不干扰的距离。当我们来到一座水闸的时候——运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男爵停下脚步,面带温柔,几乎是亲切的微笑转向自己的妻子。

“你记得这个地方吗,马丽亚?”他问。

“啊,我记得,亲爱的古斯塔夫!”她带着又兴奋又悲伤的表情回答。

作为对这短短谈话的解释,她转向我补充说:

“在这个地方他向我求爱,那是个夜晚,在这棵桦树下,当时我正好看见一颗星星陨落……”

“正好是三年前,”为了使这句话完整我补充说,“现在您旧事重提,说明您生活在往事的回忆当中,是因为近期的事不能满足您……”

“这件事说得足够了,您错了……我厌恶过去,我感谢我好心的丈夫,是他把我从一个自以为是的母亲身边解放出来,她的独断专行几乎毁掉我。啊,我很崇拜我亲爱的古斯塔夫,他成了我忠实的朋友……”

“请男爵夫人自便吧,我永远顺从您——只要您高兴。”

我们在约定的时间登船返回城里,船在蓝色海洋上的成千个绿色岛屿间穿行以后到达码头,我们相互告别。

我暗暗发誓,要安心工作,切掉灵魂上的这个毒瘤,忘掉那个女人,但是我很快发现,那股力量是那么强大,这是我预先没有估计到的。第二天就接到参加男爵夫人庆祝结婚纪念日的家宴。实在无法推托,尽管我担心此举无法使我们之间的友谊降温,但我还是在约定的时间到了那里。

当我看到因为大扫除屋里一片狼藉的时候,心里别提多失望了;男爵情绪欠佳,男爵夫人没见到人影,只是让人出来表示歉意,说吃饭要拖后一些。在我和男爵在院子里散步时,他又气又饿,无法掩盖自己的不耐烦,这又使我重提最近的话题,结果过了半小时什么也没有谈成,所以我们决定上楼去餐厅。

餐厅里的餐桌已经摆好,上面放着瑞典套餐,但是女主人没有露面。

“我们一边等一边先拿一个三明治吃吧。”他建议说。

我竭力劝阻他,因为我想给男爵夫人留面子。但无济于事,我又陷入夹缝里,我不得不随他的便了。

这时候男爵夫人走了进来;满面春风,衣着华丽,一身透明塔夫绸连衣裙,颜色是她喜欢的金黄色和三色堇紫色,少女一样纤细的腰,朦胧可见的美丽双肩和有着优雅曲线的秀气四肢。我赶紧递过那束玫瑰花,并祝愿她年年有吉祥婚庆日,把我们缺乏耐心和不礼貌的责任推给男爵。

当她看见餐桌已经乱了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她用责怪大于玩笑的口气对男爵进行一连串的挖苦,而后者针尖对麦芒,反唇相讥。我赶紧介入,重提我刚才跟男爵谈到过的昨天的经历。

“您对我迷人的表妹印象怎么样?”男爵夫人问。

“太漂亮了。”我高声说。

“对,这孩子真是颗闪亮的明珠。”男爵以慈父和至爱的口气大声说,对这个小坏包充满同情——她似乎是暴君们的无辜牺牲品。

但是男爵夫人继续毫不留情地往下说,不顾男爵使用“孩子”一词加以遮掩。

“看呀,她把我丈夫的头型弄成什么样子,这位可爱的贝贝!”

男爵的分头确实没了,被梳成了马鬃式的一边倒,胡子都竖了起来,完全扭曲了他的形象。但是通过联想,我也注意到,男爵夫人的发型、服式和动作也跟着那位迷人的表妹风格变了很多,然而我没动声色。正应了人们常说的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化学亲和力。

然而这顿饭吃得拖拖拉拉,沉重、缓慢,就像一辆四轮车被拆掉一个轮子在行走。但是到喝咖啡时,多么希望为我们这个四重奏做必要的补充,因为只有我们仨人,演奏出现了不协调之音。

尾食上来以后,我按惯例为这对夫妻举杯祝贺,但是很乏味,就像已经跑了气的香槟酒。

夫妻亲吻,又想起了昔日的好时光,在造作地互表衷情的过程中,他们激动了,互爱了,就像演员假戏真做了一样。或者说像是明火灭了,但灰里还有火炭,用风箱一吹又重新燃起,关键是要有技巧和掌握好时机吧?很难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走到院子里,在凉亭里坐下,通过一扇窗能看到下面的街道。谈话索然无味,心神不定的男爵一直盯着窗外的大街,看那位表妹是否会出现。突然他像箭一样飞走,把我们扔下不管了,显然他去迎接自己的客人。

和男爵夫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不自在,因为我腼腆,而她用眼睛死死盯着我,好像要一块一块把我吞掉,还赞扬我穿戴方面的这样或那样的细节。经过长时间,甚至是窘迫的沉默以后,她突然大笑起来,用手指着男爵消失的方向说:

“他爱得多深呀,好心的古斯塔夫!”她说。

“是可以这么说,”我回答,“您一点儿都不因为吃醋而生气?”

“绝对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因为我自己也非常喜欢这个甜蜜的小姑娘。而您呢,您内心对我这位迷人的表妹有何感受?”

“谢谢,非常好,男爵夫人!不过说实话,绝对没有伤害您的意思,这位女士不要指望得到我的同情。”

这是真话。从第一眼开始,这位年轻的女士——像我一样出身平民——对我就没有好感,把我视为讨厌的证人,说得好听一点儿是危险的同案犯,她在伺机进入这美好的世界,在属于她的领地上狩猎。她的灰色小眼睛有着敏锐的目光,没把我当作一块肥肉,而是把我当作一个无能的伙伴,她以小资产阶级的直观,判断我是为前程而来托关系。她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我出现在舞台上的明确目的是为我写的悲剧找说客,但是现在我的朋友们与戏剧界的关系已经没有什么价值,是那位芬兰小姐编造的,除了一般的客套以外,从来没有谈到我的剧本。

对各种事情都很敏感的男爵,从表妹在场时他对我态度的改变的情况看,正在用这位美人的目光看待我。然而没等多久,那一对就出现在大门口,两个人又说又笑,十分快乐。

小姑娘这天晚上十分开心,像街头的小痞子一样骂骂咧咧,带着极天真的表情说一些不三不四的双关语,似乎并不知道它们的意思;她又抽烟又喝酒,但时刻不忘施展女人的魅力,她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她没有任何男性化,没有一点儿女权主义的痕迹,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她自始至终轻松自如;几个小时就这样愉快地度过了。然而最让我吃惊的是——我把它看作事发的先兆——每次从表妹嘴里蹦了一句双关语时,男爵夫人都兴高采烈,开怀大笑;脸上无拘束的兴奋表明,她很熟悉淫荡的神秘性。

我们玩得正高兴时,男爵的叔父来到我们中间。他是一位老鳏夫和退休的上尉,对女士们极为客气,行为举止有着老式派头的客气特征,此外还有近亲关系做掩饰,他公开宣称是女士们的朋友,得到她们的好感。他不停地用手指抚摸她们、亲吻她们的手、拍打她们的脸颊。他刚一露面两个女人就朝他扑过去,并兴奋得小声叫起来。

“啊,小姑娘们,你们要当心呀!一次两个,对于一个老头来说太多了!小心走火!快放开小爪子,不然出了事我可负不了责任。”

男爵夫人把双唇叼着的香烟伸过去:

“叔叔给我点火儿!”她嗲声嗲气地说。

“我已经没有火了,我的孩子;五年前就用完了。”他用带着猥亵的表情回答。

男爵夫人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老头趁势抓住她的手臂,用双手紧紧握住,揉搓上面的肌肉,直到肩头。

“你不像看起来那么瘦,我的小美人。”他一边说一边抚摸那柔软的肌肤。

男爵夫人任他抚弄,似乎对这种赞赏很得意,她性感地大笑,撩起了连衣裙的袖子,露出玉臂,线条迷人,美白如雪。突然她想起了我在场,匆忙放下衣袖,然而为时已晚,我已经注意到她眼睛里燃烧的野蛮烈火冒出的一个火星,这是女人被拥抱时陶醉在爱情里那一刻的表现。就在这个时候我点燃了一支烟,无意间一个火花掉进我胸前的衬衣和背心之间。男爵夫人尖叫一声,跑到我的跟前试图用手灭掉火花,由于激动,脸都红了,喊道:

“着火了!着火了!”

我慌忙转过身去,把她的双手按在我的胸前,把危险的火花扑灭,然后不好意思地放开她的手臂,装作真的害怕出什么危险,很有礼貌地感谢异常激动的男爵夫人。

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互相交谈着,直到晚餐。太阳已经落山,月亮从天文馆球形建筑后面升起,照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上,我们这时候开始猜从树枝上垂下来的苹果名字,苹果有一半被树枝挡住,在月亮光的照耀下变得像芦苇一样绿。卡尔维伦苹果,通常是血红色,此时变成一个黄点儿,阿斯特拉肯苹果看起来是灰绿色,列耐顿苹果成了橘红色,其他品种的苹果样子也都变了。院子里花圃中的花也是这样。大丽花变的颜色让人叫不上名字,紫罗兰的颜色好像来自另一个星球,紫苑变得说不清道不明。

“看吧,男爵夫人,”我试图解释这一切怎么变得如此虚幻,“这里的颜色变幻不定,一切都是由光的本性决定。一切都是虚幻。”

“一切?”她一边重复,一边站到我的眼前,用睁大的眼睛里发出的矇眬的目光盯着我。

“一切!”我说着,在这个有血有肉的活的幻影面前我失去了控制,此刻她绝妙的美把我惊呆了!

月光下蓬松的秀发在脸的四周形成一个美丽的花环,比例标准的体形显得苗条修长,花格子连衣裙变成了黑白两色。

紫罗兰吐出沁人心脾的芬芳,蚂蚱被诱到露水浸湿的草地上,和煦的风吹得树木沙沙作响,晚霞给我们裹上光滑的被子,一切都奉献着爱,只有那死板的道德从中作梗。

突然风从树枝上摇下一个苹果。男爵夫人弯下腰捡起苹果,把它递给我,并做了一个会意的手势。

“这是禁果,”我小声说,“不,谢谢,男爵夫人。”

为了消除我不经意冒出来的这句蠢话给她留下的印象,我临时编造了一个牵强附会的借口,故意把罪责转嫁到果园主人身上,说他小气:

“主人会说什么呢?”

“您是一位无懈可击的骑士——至少可以这么说。”她回答说,好像想责怪我的胆怯,并朝凉亭那边偷偷看了一眼,男爵和那位表妹为了遮我们的耳目呆在那里。

晚餐结束了。我们离开餐桌时,男爵建议我们大家去散步,顺便送“亲爱的孩子”回家。

我们走出大门以后,男爵把胳膊伸给表妹,并转过身来对我说:

“请把胳膊伸给我的妻子,以表示您是一位懂礼貌的陪伴。”他用父亲般的语调说。

我紧张了。因为晚上很温暖,她手上拿着大衣,摸着那只胳膊,通过塔夫绸我能感到上面柔软的线条,一股电流油然而生,内心产生一种异常舒服的感觉,我似乎感受到了与我三头肌等高的她的小背心的热量。我是那样的动情,甚至可以勾画出那只震撼人心的胳膊的整个轮廓。她的二头肌——在拥抱时起巨大作用的肥硕的提升肌——紧贴在我的二头肌上,肉体对着肉体,柔软而和谐。我们并肩走着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臀部和沙沙作响的裙子底下圆滑的大腿。

“您走路的姿势真棒,您的舞一定跳得不错!”她鼓励我,而我很不好意思,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一定感觉到我紧张的神经在颤抖。

“不过您在打颤吧?”她用讥笑的语调问,口气中带有自我意识很强的女人的优势感。

“对,男爵夫人,我冷了。”

“那就请您穿上大衣吧,我的宝贝儿!”她用绸缎一样圆润的语调说。

我穿上像给疯人穿的紧身衣以后,感到抵御从她身上传给我的热量的能力强多了。但是她的两只小脚和我的脚踏在地上发出的韵律与我的神经系统和她的神经系统完全协调,就像一只四条腿的动物。

在这次命运攸关的散步中发生的嫁接,被园林管理人称之为一种并枝嫁接,即把两个枝条联在一起。

从这一天起,我不再能主宰自己。这个女人溶进我的血液,我们的神经已经充足了电流,她的女性生命种子要求怀上我的男性种子,她的灵魂渴求我的智慧,我的灵魂渴望注入这个极佳的容器。我们是否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1875年10月初,斯特林堡坐船去法国巴黎,但是才到斯德哥尔摩群岛中的达拉岛就借口有病上了岸。

指剧本《奥洛夫老师》,该剧本第一稿是散文体,1875年5月开始改成诗体,1876年5月完成。最后上演的还是散文体。

回到我的房间自问,我究竟要想做什么。逃避,忘掉或者远走他乡去发展?我马上开始制定一个出走的计划。到巴黎去  ,到文明中心去,在那里埋头于图书馆、博物馆,了解我要知道的东西,写完我的作品  。

我一旦把这个计划决定下来,就采取实施的措施,一个月以后就可以递交辞呈。有一件事发生的正是时候,它有助于我完成解释逃避的困难任务。赛尔玛小姐——那位芬兰女人的名字——在我脑子里消失很久以后,正好宣布要与那位歌唱家结婚。

为了忘掉男爵夫人,现在我被迫逃避,为我受折磨的心寻找新的家。借口是站得住脚的。但是在我的朋友们的苦苦央求下我让步了,再呆了几周,因为这个时期正是秋季风暴肆虐的季节;我已经决定乘坐轮船到勒阿弗尔去了。

我妹妹的婚礼也是原因之一,原计划在十月初,因此整个计划就拖延了。

在这些耗时的日子里,来了无数次邀请。因为那位表妹回父母家了,所以绝大多数晚上都是我们三个人度过,重新被自己妻子控制起来的男爵又开始用友善的目光看待我。面对我指日可待的行程他平静下来,像过去那样把我作为朋友。

一天晚上,我们这个小圈子到男爵夫人的母亲家里去。她懒洋洋地蜷缩在沙发上,头枕着母亲的膝盖,这时候她心血来潮,承认自己深深地迷上了一个有名的演员。是不是她想考验我,想试探一下她的承认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不能决定。不管怎么说,老夫人一边抚摸女儿的辫子,一边面对着我。

“我告诉您,”她说,“如果您将来想写一部小说,那么您现在就有一位烈火似的女人原型。除了自己的丈夫以外,她总是要迷恋另外的男人。”

“确实如此,”年轻的男爵夫人继续说,“而眼下就是那位令人心醉的某某某先生!”

“她是不是真疯了?”男爵微笑着说,但他紧张的动作流露出比他想的要多得多的东西。

一位烈火似的女人!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因为除了玩笑的语气外,这句出自一位老女人和母亲之口的话还是一语道破了天机。

19世纪上半叶建筑和家具的设计风格,以卡尔十四世约翰命名。这种风格的家具凝重、古板,并使用建筑方面的装饰物。

在我起程的前一天晚上,我邀请男爵和男爵夫人到我的阁楼里吃一顿光棍晚餐。为此我把小房间收拾得很有节日气氛,也为了掩盖我缺少家具。我的陋室就像一座小庙。两个窗台之间是一堵外墙,一个窗台前放着我的写字台和花盆,另一个窗台前放着我的数量不多的藏书,靠墙放着一个柳条编的破沙发,上边蒙一块仿虎皮毯子,用暗钉固定住。左边是一个折叠沙发床,罩着一块花毯子,上面的墙挂着一张五颜六色的世界地图;右边是一个橱柜,上面放着镜子,两件东西都有卡尔·约翰时代的包铜风格  ;还有一个柜子,上面摆着半身雕像,洗漱台被暂时用窗帘盖起来。装饰着带框板画的墙使人产生一种变化万千的感受,而整体布置给人留下古朴、创新的印象。

屋顶挂着一个从一家旧货店找来的瓷质枝型灯,形状很像教堂里的这类东西,上面的裂纹巧妙地用一缕常青藤盖着,这东西是我最近从妹妹家拿来的。有着三个烛台的枝型灯下放着一张桌子。洁白的绣花桌布上摆着一盆孟加拉玫瑰。鲜红的花茎被墨绿色的叶子簇拥着,在垂吊着的常青藤的映衬下,给人一种鲜花节的印象。玫瑰花四周的红色、绿色和乳白色的玻璃杯是我从旧货店找来的,每个上面都有毛病,餐具也是如此,盘子、盐罐、糖罐来自中国、日本和斯德哥尔摩的马利亚贝里陶瓷厂等地。

晚饭包括十几种凉的小菜,选配的时候,更多的考虑是好看而不是味道,因为主菜是牡蛎。我很感谢女房东的好意,因为在一个屋檐下举行这种不寻常的宴会不可避免地会有些小事要麻烦她。最后一切准备就绪。我对自己导演的这场戏沾沾自喜;这是各种细微感觉印象的混合体,同时使人想到作家的辛劳、学者的研究、艺术家的情趣、对花的崇拜以及在它们背后隐约可见的对那位女人的崇拜。人们可能会想到,这是一场婚宴,是洞房花烛夜,如果桌子上没有三个姓名标签的话,然而对我来说是最后的晚餐,是赎罪的宴席。自从我和那位没教养的小丫头决裂以后,我的房间从来没有接待过女人,她留在沙发扶手上的小靴子印仍然清晰可见。柜上的镜子也没再照过女人的胸乳。而现在一个淡情的女人、一位受过良好教育和温情脉脉的母亲,将净化这间见证过很多烦恼、灾难和痛苦的房子。但是我愿意把它理想化为一次祭祀的宴席,因为归根到底我将牺牲我的良心、我的安宁,可能还有我的生命,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朋友们的幸福。

一切准备停当以后,我听见通向四楼的楼梯有脚步声。我赶紧点燃蜡烛,摆好鲜花,转眼间我的客人就站在我的门前,气喘吁吁的。因为他们爬了四层楼梯。

我打开门,从屋里照出数支蜡烛的亮光,男爵夫人鼓起掌来,就像站在一幅成功的歌剧布景前面!

“啊,您真是一位一流的导演!”她高声说。

“对,男爵夫人,我为剧院在写剧本;不久的将来……”

我帮她脱掉大衣,对她表示欢迎,请她在沙发上就座。但是她无法安静地坐着。她从来没进过单身男人的房间,后来她结婚了,被塞进洞房里,从此离开父母的家,此时她带着很大的好奇心审视这间房子。先从我工作的地方开始,用手指摸一摸我的笔杆,试一试吸水纸,四处察看,好像要找出什么秘密;然后她转向书架,用眼扫了一下书脊。当她走过镜子时,停了一下,把连衣裙里的衬巾往下拉了一拉,露出两个乳房之间的乳壕。随后她一件接一件地察看家具,闻一闻鲜花,高兴得小声叫了起来。把整个房间转了一圈以后,她天真地问,丝毫没有想后果,此时她在用眼睛找什么东西:

“您到底睡在什么地方?”

“在那边的沙发上。”

“啊,单身生活真是妙极了。”她叫了起来。

单身姑娘的梦想看来充斥着她的头脑。

“有时候相当难受。”我回答。

“自己决定自己的事、做自己房子的主人而不受任何监视还会难受?啊,我非常喜欢自由,结婚真是受罪!对吗,我的心肝宝贝?”她把脸转向情绪很好的男爵,他回答。

“真的,非常令人心烦!”

饭菜摆好,晚餐开始。一两杯酒水下肚以后,我们兴奋起来。但是我们突然想起了我们这个小小聚会的原因,高兴之中混合着伤感,三个人开始依次回忆往事。我们重新想起了我们郊游中各种小小的历险,想起了我们当时说的话。眼睛散发着亮光,心里热乎乎,我们紧紧握手,频频碰杯。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随着告别时刻渐渐临近,我们的心情也越来越不安。这时候男爵在妻子的示意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蛋白石指环,把它递给我,并举起酒杯。

“亲爱的朋友,请接受这个不成敬意的纪念物,谢谢你奉献给我们的友谊;祝你万事如意,这是我内心真实的祝愿,因为我把你视为我的兄弟。我敬佩你——堂堂君子!一路顺风——我们后会有期!”

堂堂君子!这就是说他窥探到了我的秘密!他看透了我们!其实远远没有。男爵把那位可怜的赛尔玛责怪了一顿,但措辞适度,说她背叛了自己的良心,把自己出卖给一个男人……啊,出卖给她根本不中意的人,归根到底她获得的幸福惟一要感谢一个好心人。

那就是我!我很惭愧,我被这个体面而单纯的灵魂中的真诚震撼了,我想象自己确实很不幸,确实值得同情,而谎言偷偷进入我的内心,它把真理掩盖起来。

由于我的欺骗手段高明,再加上我一直的冷漠态度,男爵夫人信以为真,她以昔日慈母般的温柔想方设法提高我的勇气。

“别再想那个姑娘了!天底下好姑娘有的是,哪个都比那块料强,我的孩子,那不是什么好姑娘,因为她不想等。另外——我现在可以透露了——我听过很多关于她的风流事,但是过去我不能说。”

她的坦诚使我对那位假想的目标产生厌恶。

“您能想得到吗,她曾经勾引上流社会的一位中尉,她把自己的真实年龄少说了三分之一还要多……真是一个轻佻的女人,您知道吧!”

男爵做了一个不满意的手势,她自知失言,这时候她抓住我的手,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请求我原谅她,使我内心受到地狱般的折磨。

男爵已有几分醉意,情绪激动、伤感,说话语无伦次,宣称像兄弟一样喜欢我,与我频频碰杯,已经飘飘进入仙境。

他肿胀的脸闪着兴奋的光,他用忧伤的目光打量着我,我对他的友谊不再抱怀疑态度,他确实是一个善良的大孩子,真诚、正直,我保证愿意为他两肋插刀。

我们从餐桌站起来告别——可能是永远。男爵夫人突然大声哭起来,把头藏在丈夫的胸膛里。

“我真要发疯了,”她高声说,“我想到我们可爱的朋友要远走高飞就控制不住自己!”

在天使般温情的掩盖下,混合着纯洁与不纯洁、无私与自私的疯狂爱情爆发了,她当着丈夫的面搂住我的脖子,画着十字祝愿我,然后告别。

等在大门旁边的老年女仆擦着眼泪,我们大家也都泪流满面。这是一个高雅、难忘的时刻。祭祀圆满结束。

我一点钟时上床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着。担心第二天误了船而无法入睡。连续八天的应酬使我很疲倦,大量的饮酒造成我精神极度紧张,无所事事打乱了生活节奏,行程一而再、再而三推迟令我气恼,特别是昨天激动的情绪让我彻底崩溃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着,直到破晓。由于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特别讨厌坐火车——简直是流动的监狱,它的震动很有可能伤害脊髓——我已经选择了水路,这样可以彻底断了自己的退路。轮船早上八点起航,车五点钟接我。我一个人悄悄上路。这是一个刮风、有雾、阴冷的十月早晨,树枝上结满树挂。当我走到北大桥时,看到男爵的车与我的车朝同一个方向驶去,我怀疑看走了眼。但确实是男爵,尽管我们已经说好,天那么早还去跟我告别。我被深深地感动了,这是意想不到的他对我友谊的证明,我很难过,为我对他抱有的各种丑陋的想法而受到良心的责备。我们到达码头时,他登上船,看了看船舱,向船长做了自我介绍,把我托付给船长,请他多关照我。一句话,他的举动真像一位大哥哥,一位忠诚的朋友,我们含泪互相拥抱。

“好好照顾自己,老朋友,”他嘱咐我,“我觉得你的气色不是很好。”

我确实心情沮丧,但是我仍然坚持着,直到轮船起航。对于无理性目的地长途旅行,我内心当然充满恐惧,我真想跳到水里,游回岸上。但是我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实现任何愿望,我勉强站在甲板上,挥舞着手帕回应着那位朋友的告别祝福,此时他已经消失在停泊在码头上的轮船后面。

这是一条装满货物的运输船,只有在中层的顶上设置了客舱,我找到自己的铺位,一头趴到垫子上,盖上毯子,想睡过第一个昼夜,以切断任何逃跑的可能性。迷迷糊糊睡了半个小时以后,突然惊醒了,就像遭电击一样,这是酗酒和失眠通常的后果。

一分钟之内,无情的现实就摆在我的面前。我立即走出客舱,在甲板上徘徊。海岸迅速后退,地面枯黄、裸露,树木光秃无叶,林间草地呈褐色,峭壁的石缝里塞满积雪。漂着乌贼墨色的灰色海水,铅色的阴沉天空,脏兮兮的甲板,粗鲁的海员和厨房里的异味儿,这一切都增加了我的忧愁。我感到非常需要找一个人说一说话,散散心,但是我没有看到任何其他旅客。我爬到控制塔,想去找船长。他是一个久经世故的老海员,实在无法找到他。

按着民间传说,把婴儿放在狗皮褥子上可以治病,但狗皮撂的时间不能太长。

我又重新在甲板上徘徊,从前到后,从后到前,似乎这样子可以让时间走得快一些。我发烧的头脑在高速运转;每分钟都有上千的思想产生;被忘却的东西重新出现,然后被挤出去,出现与被挤出互相追逐着,在这种心境下一种痛苦总是驱之不掉,像牙痛一样,无法确定位置和究竟是怎么个痛法。船越向公海驶去,我内心的紧张越增加,就像连接我与祖国、家庭和她的脐带一样越拉越紧,随时都会断裂。船在翻滚的海浪和天地之间颠簸着,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立足之地,成为被遗弃者,孤单使我对一切事物和所有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软弱,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外出旅游,当时我已经十二岁,我想母亲想得号啕大哭,尽管按年龄来说,我的体质已经发育得很早。这一点我愿意把它归结为我母亲早产或者是几次失败的堕胎,这在孩子太多的家庭里是常见的。在一般情况下,这种缺陷会带来自卑,我只要换一个新的生活地点,就会出现这种心理,此时我正在经历割断熟悉的环境,内心受着对前途、异国他乡和船上环境心慌意乱的折磨。早产儿对外界的刺激很敏感,他赤裸的神经要接触狗皮褥子  ,身上的血还未干,就像小龙虾脱皮的时候,还要到岩石底下去躲藏,对气压的每一度变化都会有感受。我在船上徘徊着,想找到一个比我坚强的灵魂,找到一只能抚慰我的坚强手臂,得到一个肉体上的温暖和从一只友善的眼睛里照射出的充满生命力的光芒。我像一只松鼠在船的前甲板和卷扬机与客舱墙壁之间悬挂的笼子里跳来跳去,我想象着自己面临的十天旅程的痛苦。而我现在上船还不到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折磨就像一天一样长。没有一丝希望可以摆脱这种该诅咒的旅行,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当我试图说服自己倾听一下理智的声音时,我马上退缩了。什么东西迫使我上路的呢?如果我决定返回,谁有权利嘲笑我呢?

没有人!同样……耻辱、嘲弄,还有荣誉的问题!不行,最好放弃一切希望吧!另外,轮船到达勒阿弗尔之前中间也没有任何码头停靠。前进吧,鼓起勇气!但是勇气要来自身体和精神的力量,而此时这两者皆无。在悲观思想的驱使下,我决定到后甲板上走一走,因为前甲板我已经了如指掌,对于上边停放木材的架子、索具和升帆用的绞盘机之类的东西就像刚写完的书一样,懒得再看。当我从玻璃门走进去的时候,几乎和一个坐在客舱后边躲风的一位女士撞在一起。这是一个年迈的女人,一身黑衣服,头发花白,面带愁容。

她饱含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所以我走过去和她搭话。她用法语回答,我们彼此熟悉起来。

几句寒暄之后,我们各自讲了这次出行的目的,她很不幸。她是一位木材商的遗孀,在斯德哥尔摩探亲后回家,她的儿子得了精神病被送进勒阿弗尔的疯人院,她被叫回去照看儿子。她的讲述简单明了,撕心裂肺,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它正好预示着,这个故事,再加上我沮丧的心情,构成了将要发生的事情的起点。

这位女士突然中断讲话,可怕地看着我,用同情和具有说服力的语调高声说:

“不过,您自己到底怎么了?”

“我?”

“对,您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难道您不想好好睡一会儿吗?”

“说实话我一夜没睡着,我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一样。但是很遗憾,近些日子睡神与我无缘,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

“此事我有办法。请您现在马上进客舱,躺在床上,我给您一滴药水喝,马上就可以入睡。”

她站起来,用温柔的手把我推在前边,强迫我躺在床上。她走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带了一瓶安眠药水,让我咽下一勺子。

“好啦,我的孩子,现在您就会睡着了。”她解释说。

我谢了谢她,她给我盖上毯子,服侍我睡觉。她很精通这类事!她显示出多么慈祥的母亲温情,这正是幼儿在母亲怀抱里寻求的。她双手轻轻地抚摸使我安静下来,过了几分钟我就沉睡下去。我想象自己又变成了婴儿,我又看到在我床边忙前忙后的母亲;慢慢地母亲苍白的脸与男爵夫人漂亮的脸融合在一起,又与刚刚离开我的那位慈祥的女士的脸融合在一起,在三位女性幻影的保护下,我感到自己像颜色一样在消退,像蜡烛一样在熄灭,我的存在已经不是有意识的个体。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忆不起来我梦见的是什么,但是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好像是在睡眠中被启示的——紧随着我:回到男爵夫人身边,或者变成疯子!

我打了个寒战,从已经被阴冷的海风吹得湿漉漉的床上爬起来,这种风无孔不入。在甲板上可以看到像铁板一样灰色天空,翻腾的浪花冲刷着索具和甲板,水花飞溅到我的脸上。

我看了看我的怀表,试图计算出在我睡觉的时候,我们走出了多远的距离,我认为,我们此时大概在靠近诺尔雪平群岛附近,回去的希望已经完全没有。整个景色对我似乎很陌生,从分布在海面上的大小岛屿到陡峭的海岸、坐落在海边的房屋形状和渔帆的风格。面对着这陌生的大自然,我开始尝到思乡之苦。沉重的郁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就像这条货船是被装进罐头里的一条鲱鱼,违反我的意志,由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或曰所谓的荣誉要求才落到这步境地。

指斯德哥尔摩南部群岛中的基曼多岛,斯特林堡在1871—1873年和1880—1883年在此度夏。

怒气中我耗尽心力,此时我已筋疲力尽,我靠在运木材的支架上,一边让我发烧的脸任凭风浪抽打,一边用眼睛贪婪地寻查海岸的各种细节,急切想发现一丝希望,以便实现游到岸上的计划。我因为看到了海岸的轮廓,内心平静了许多,一丝快乐的曙光透过我的心头,尽管毫无根据,我发烧的大脑不再疯狂地运转,夏日美丽的情景和早年青春的回忆激发出新的活力,我无法解释这种情绪的推动力。轮船经过一个岬角;红色房子的屋顶从杉树树冠伸出,一根旗杆从花园的绿丛中突兀而立,一个泊桥,一个小教堂,一座钟楼,一个陵园……这不是梦吧?一个幻觉吧?不,这确实是一处小浴场,年少时我总在附近的一个岛上  度过夏天,去年春天我曾把我的朋友——她和他——带进岸上那栋小房子里,白天划船、在森林里散步,晚上在那里过夜……确实就在那里,在那大块平板石头上,在梣树下,在阳台上,我看着她那张一头秀发下被阳光晒过的俊秀的小脸、蒙着海蓝色纱巾的日本式帽子,那戴着鹿皮手套的小手从上边挥舞着,示意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而此时我似乎看见她站在阳台上,挥舞着丝质手绢,用清脆的声音喊叫着我……这时候轮船减速,机器停转,一只领航船靠近,“我因为搞错了船位推测仪,计算出了错误!”一、二、三……一个念头,惟一的一个,快得像闪电通过我的身心,我一个虎跳步跨上通往指挥塔的梯子,站在船长身边,用坚定的语腔解释说:

“请把我放到岸上,不然我要发疯了!”

他对我审视地扫了一眼,没有回答,就像面对一个逃跑的疯子,无需说什么,他高声对舵手毫不迟疑地下达命令:

“让这位先生连同行李上岸。他病了。”

转瞬间我就坐上了引航船,船桨划得快速有力,五分钟后我就上了岸。

我风风火火赶到旅馆,用非凡的力量控制自己,免得自尊受到伤害,不管是知道我底细的领航员嘲弄的表情,还是行李员的粗暴顶撞,我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在旅馆的房间安顿好以后,我要了一杯苦艾酒,点了一支雪茄,坐下来考虑出路。

我是真的疯了,还是没有?难道真的到了要马上匆匆下船的危险程度吗?

指大学生J.V.F.文马克,此人于1870年12月8日自杀。

在我当时的处境下我无法说清楚,因为根据医生的说法,发疯的人不能意识到自己的错乱,因为他的思想状况并不构成他思想不正常的某种证据。作为有经验的分析家,我知道要调查我生活中遇到的类似情况。我上大学的时候精神受过一次刺激,是突发事件造成的:一位同学自杀  ,爱情受挫,担心前途,当时到了这样的程度,大白天怕黑,一个人不敢呆在房间里,因为我觉得看见了自己,所以我的朋友们夜里轮流点着灯和噼噼啪啪地烧着壁炉照看我。

还有一次,我因为遭受各种不幸而受到致命的打击以后,在森林和草地上瞎转悠,我爬到一棵松树顶上,两条腿分开,骑在一根树枝上,在那里向下边的杉树宣讲,竭力抬高声音,把树涛声压下去,我把自己想象成站在公众面前的一个讲演者。地点就在附近,在那个我度过很多夏天的岛上,它的岬角远远地伸向大海。当我回忆起这所有的荒唐事件的时候,我确信我已经受到严重精神错乱的侵袭。

我该怎么办呢?在流言蜚语传遍全城之前,先让我的朋友有所准备。羞愧、丢人,被划入浅薄者之列!真让我难以忍受!

然而说谎、逃避不能欺骗任何人!我也反对这样做!我深深地受着良心的折磨,在设法走出没有通道的迷宫的各种计划之间被抛来抛去,我多么想摆脱等待我的令人尴尬的询问,多么想在森林里找一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像一只死到临头的野兽打发掉自己。

带着这个想法,我偷偷地穿过小巷,爬到山坡上,那里因为秋雨而长满了光滑苔藓,走过一块林地,来到我们那栋小房子所在的宅基地,我与男爵和男爵夫人到过那里,关上窗子在那里睡过觉,从房顶到墙基爬满已经落叶的五叶地锦,此时已经露出光秃秃的绿色架子。

海涅的诗是根据一个阿拉伯故事写的,故事中有这样一句话:我的种族是阿斯拉斯人,他们一旦爱了,就死了。

看到对我来说是圣地的地方——我们的友谊从这里发展起来——激活了被各种烦恼压到心底的爱情。我靠在支撑阳台的已经折断的木质围栏的柱子上,大声哭起来,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儿童。我记得在《一千零一夜》中读到年轻人因不幸的爱情而病倒,而只要获得心上人就马上痊愈。我想起在瑞典的民间故事中,年轻的姑娘无望获得梦中的情人时,眼看着消瘦下来,请求母亲早日为她准备墓地。昔日的怀疑主义者海涅曾经写诗,歌颂阿拉伯地区的阿斯拉斯人  ,他们一旦爱了,就立即死去。

我的爱情大概就属于这种爱情,因为我重新变成了儿童,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少见的形象,一种压倒一切的感情,它们使我变得软弱无力,除了哭泣什么也不能做。

为了让我的思绪岔开,我让目光注视展现在我双脚之前的广阔景色。游离在碧波万顷的波罗的海海湾里的几千个岛屿、茂密的杉树和松树逐渐缩小,变成小岛、岩石岛,最后被削剪成群岛的外环,形成海岸线,海浪拍打着巨大岩石构成的陡峭防波堤。

阴暗的天空在海平面上拉出几道五颜六色的光,从整体上的棕色,经过瓶绿色、普鲁士蓝直到波峰浪尖上的雪白色。一座陡峭的海岛有一个炮台,从炮台后面的一个无形的炉子里冒起一股烟柱,然后飘落在海面上,转眼间我刚才离开的那条蒸汽船带着黑色的龙骨驶了过来,看到它我又揪心难过了,它就像我耻辱的见证。我像一匹受惊的马,拔腿就跑,躲进树林。

在树梢成弧形的杉树下,海风在光秃的树枝之间哼着圣歌,这促使我越来越感到懊悔。当太阳照耀着春天的苍翠树木时,我们曾在这里散步,各处的杉树盛开着紫红色的花,散发着像野草莓似的香味儿,花粉从杜松丛中飘出,银莲花从落在榛树丛中的枯叶中钻出嫩芽。就在这个地方,她的小脚一边踏着在柔软得像羊毛地毯的绒毛苔藓上,一边用清脆的声音唱芬兰歌曲。在记忆闪电般的照耀下,我发现了一对巨大的情侣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树冠在风的吹打下,树干嘎吱嘎吱地摩擦着。就是从这里她特意转了一圈,到森林中的湖泊采一朵黄色睡莲。我像一只活跃的猎犬,急忙去寻找我崇拜的脚印,我想不管脚印多么轻,总不会完全消失吧。但什么也没发现。一切都被各种动物的蹄子踏平了,寻找森林女妖的足迹,与寻找被崇拜者的鞋印同样有意义。除了臭水塘、牛粪和蘑菇——蛤蟆菌和牛肝菌,腐烂或正在腐烂的担子菌,被踏碎的花茎,别的一无所有。在一个充满黑水的池塘前边,我找到一丝安慰,我想到在这个池塘里有幸映照过全世界最可爱的脸蛋,我费力地在周围枯死的桦树叶中寻找睡莲的叶子,但一无所获。这时候我转过身,走进一片森林,那里的树涛声较为低沉,因为树干粗大。

在极度沮丧和痛苦的驱使下,我开始大声喊叫,眼泪夺眶而出;我像一只发情的麋鹿,踏倒蛤蟆菌,折断杜松枝,冲撞树木。我要干什么?我说不出来。火一样的激情,急于见到她的要求,对她深深的爱因而要占有她,这一切占据着我的灵魂。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想死,因为没有她我无法生活下去。但是要耍个花招,安排好了再死,我想得个肺炎或者其他类似的病,然后在床上躺几周,再看一看她,与她告别,吻一吻她的手,然后再死。

在这个周密计划的激发下,我鼓起勇气,朝岸边的峭壁走去,走到那里并不困难,因为震耳欲聋的涛声引导我穿过荆棘丛生的森林。

海岸陡峭、水深,好像有意安排。我想得很周到,没有显出任何忧郁的想法,我脱掉衣服,放在几棵矮小的桤木底下,把手表压在一块石头下。寒风刺骨,十月份的海水温度不会超过零上几度。在峭壁上助跑了几步以后,看到两排巨浪之间的波谷,我一头扎进水里,此时我感到像掉进火红的岩浆里,过了一会儿,我浮出水面,模糊地记得水下海藻群的印象和它们冒出的气泡碰到大腿上有些痒的感觉。我赶紧往上游,冲着汹涌的波涛,海鸥的欢笑和乌鸦沙哑的叫声好像在给我加油。我已经没有力气,转过身游向峭壁。此时此刻办法可能已经有效了。根据游泳须知上说,从水里上岸以后,最危险的是长时间坐在那里不穿衣服。因此我在峭壁的风口处坐下来,让十月的寒风抽打我的脊背,我感受到皮肤在收缩。肌肉自动收紧,胸膛在抽缩,好像有一种自动保险装置在保护里面宝贵的器官。我无法安静地坐下去,便用手紧紧抓住一棵桤树枝,通过把我肌肉上的力量发泄在被扭来扭去的树上,我成功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凛冽的风像烧红的烙铁穿透我脊柱,我确信我的恶招儿已经奏效,便赶忙穿上衣服。

在此期间,夜幕降临,当我回到森林里时,天已经很黑。我内心很恐惧,我推开低矮的树枝,只得摸索着前行。但是在最初恐惧的影响下,我的感觉突然敏锐起来,仅仅通过树叶的声音,就能区分出不同的树种。发出浑厚低音的是杉树,它们密实的针叶组成巨大的单簧口琴;声音更高的是松树,它们修长、弯曲得像刷子似的树枝发出一种吱吱的响声,就像几千条蛇在叫;桦树枝上干树叶发出的哗哗响声激起我对童年的记忆,有痛苦也有最初的感悟;留在橡树上的干树叶发出像卷纸的声音,杜松发出的声音就像女人们低声耳语,当一根不堪重压的桤木枝被风折断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我甚至确信,我能从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区分出是一颗杉果还是一颗松果。仅凭气味儿我就能知道附近是否长着蘑菇,仅凭脚趾神经就能分辨出我踏上的是石松还是平常的银须苔藓。

凭着感觉我走到教堂的围墙跟前,爬上台阶。我在那里欣赏垂柳用它修长的枝条抽打它下面的陵墓十字架的好似音乐的声音。我浑身被冻透,每听到一种突然的声音都会吓得打颤,最后我来到小镇,点亮的路灯指给我去旅馆的道路。

回到房间以后,我迅速给男爵发了一封电报,告之我病了,被迫回到岸上。然后我用几页信纸详细介绍我的精神状况,诉说我过去遭受到的各种打击,以博得他的同情。我告诉他,我过去的未婚妻与别人订婚的消息使我对未来失去了一切希望,这是造成我苦难的最主要的原因。

我疲惫地躺在床上,这次我确信我已经发高烧了,我按铃叫来旅馆女佣,让她找来一个医生。当我得知此地没有医生的时候,我请求与本堂牧师谈话,交待我的后事。

从此时起,我就做好了准备,要么死去,要么会发疯。

斯特林堡叫来的牧师是当时达拉岛小教堂的副传教士古斯塔夫·威廉。

牧师到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典型的农村长工礼拜日盛装打扮。红头发,眼皮耷拉着,满脸雀斑,我没有引起他任何同情。我躺了很长时间没说一句话,因为我不知道对一位既无文化教养,又无人生阅历,且缺乏人心良知的人,我能对他托付什么呢。他带着农村人对大城市人的腼腆站在我的房子中间,直到我做了个手势,请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这时候他开始询问。

“先生请我到这里来,我揣摸一定有什么心事吧!”

“对。”

“因为幸福惟耶稣心里独有!”

好像我将来有另一种幸福,我没有阻止他,请他继续讲。他,一位福音派牧师,继续像话痨一样单调、乏味和无灵气地唠叨着。教义问答式的陈辞滥调以一种令人舒服的形式伴我的大脑安静下来。有一个人在我身边并与我的灵魂有了精神的联系,这使我振作起来。然而这位年轻的牧师突然中断了讲话,他怀疑我是否真诚,因此他问:

“您真的相信吗?”

“不信,”我回答,“不过继续讲下去吧,这使我很快乐。”

他重新啰嗦起来。他有穿透力的声音,有感染力的目光,他躯体内散发出来的热情,像磁铁一样烙在我身上。半小时以后我就睡着了。当我醒来时,那位磁疗家已经不见了,旅馆女佣从药剂师那里拿来一瓶鸦片,附带有不得滥用的严格规定,因为这小瓶剂量足以要一个人的命。女佣一走,我一下子全吞下去了,抱着决心一死的信念,我裹上毯子,随后马上睡着了。

法国哲学家笛卡尔(1596—1659)的一句名言。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看到屋内阳光灿烂一点儿也不惊奇,因为夜里我做了非常清楚和富有色彩的梦。“我思,故我在。”  我想,并且开始去摸我的身体,想了解我烧到了多少度或者出现了肺炎的最初征兆没有。但是不管我多么愿意接受命运的悲剧结局,我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我感到头很重,但像没发烧时一样运转正常,十二小时的睡眠使我恢复了生命力,此外还得益于从青年时代起一直坚持各种身体锻炼。

有人送来一封电报,电报告之我的朋友将乘二点钟的船到。

我又尴尬起来。我将怎么样向他们解释我的行动呢?我重新唤起的男子汉气魄不容我采取自卑的措施。经过考虑,我迅速决定留下来,等下一趟船来继续旅行。这样面子可以挽回,朋友们的来访权作最后告别。但是当我仔细回味昨天发生的事情时,我自己打了退堂鼓。我,堂堂的自由思想家,怀疑主义者,怎么会如此的荒谬和软弱?竟求助牧师!怎么解释这一心血来潮?实际上我把他当作国家公职人员派人去找他的,而他的表现却像催眠术师!但是在世人的眼中,这是一种皈依。人们甚至可能认为,做了偷鸡摸狗之事以后,向牧师进行无耻的忏悔,是一位劣者病入膏肓时最后的赎罪。此事将会向与城市有直接联系的村民提供一个有鼻子有眼的嚼舌话题,成为渔市上搬弄是非的女人们嘴里的一块肥肉。

总而言之,摆脱困境的惟一可能就是到国外去,越快越好。在等的期间,我尽力扮演一个海上遇难者的角色,用在游廊里散步、看气压表和研究时刻表打发那个上午,时间过得相当快,我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去码头接还是在房间等,船就出现在海峡的水面上。为了不成为了解我的情况的那帮人的笑料,我决定呆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我就听见男爵夫人用急切的声音向旅馆女老板打听我的身体状况。我走出房间迎接她,转眼间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住我。她一个劲儿地抱怨,说我因为过分劳累才生了这场病,建议我回到城里去,把行期推迟到明年开春。

她这一天大概过得不错。她披着俄国羔羊皮大衣,就像一只羊驼,波浪式的长发与她修长的身段十分协调。海风吹得她的面颊充满血色,因重新见到我而激动的大眼睛露出无限的激情。我尽量淡化她对我躯体的关心,向她保证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但是她执意说,我的气色很不好,各种应酬累坏了,一句话,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那样关心体贴!她还用温情似水的语调笑称我为你;她把自己的披肩披在我身上,在餐桌旁为我套上餐巾,为我斟满杯子里的酒,对我大包大揽。她充满母爱!如果她能知道就好了,对自己的孩子倾注的一片爱心,即对我——实际上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公狼,在秋季的发情期引诱猎物!在扮演病儿和躲在她披肩下的整个过程中,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只刚刚吃下那位母亲的狼,此时正躺在床上,随时准备吃掉小红帽。

我感到羞愧!面对希望我好和不要求我做出尴尬解释的幼稚和忠诚的丈夫我感到羞愧。而我同样是无辜的,我的心完全封闭了,我几乎用伤人的冷淡来应付男爵夫人千种风情。

吃完尾食以后,回城的时间快到了,男爵建议我跟他们一起回去,搬到他们家里去住,有一个房间已经为我收拾好。出于尊严,我谢绝了,我一定得这样,因为我已经意识到,这种玩火的危险就悬在头顶,我把自己不可更改的决定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呆一个星期,恢复健康,然后再回到城里,回到我破旧的阁楼。

事情就这样定了,尽管朋友们三番五次地劝说。真是少见:我一旦变得坚强和充满男子汉的勇气,男爵夫人就冷落我。我越优柔寡断、顺从她的心血来潮,她就越敬重我,越夸我懂事和可爱。她完全控制了我,使我失去了准心骨,但是我一旦想逆反,她就撒手不管,露出近乎残酷的表情。

当我们讨论是否住在同一处房子时,就是这样,她眉飞色舞描述这种安排的种种好处,特别强调不用特别邀请我们就可以随时见面的优越性。

“不过男爵夫人,”我反驳说,“一位年轻的男士整天泡在一对新婚夫妇家里别人会怎么说呢?”

“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管他呢!”

“但是您的母亲和您的舅妈的千金……另外我的男子汉自豪感不会容忍给人造成男人无能的印象……”

“我让男人的自豪见鬼去!任凭不幸发生而不吭不哈,您认为这是男子汉的自豪吗?”

“啊,男爵夫人,男人还是坚强。”

这时候她生气了,因为她不承认两性之间的差别,尽管客观上存在。她的女人逻辑使我很为难,我只好求助男爵,他报以狡黠的微笑,充满对女性低能的蔑视。

最后船在六点钟的时候带着我的朋友起航了,我一个人回到旅馆。

傍晚景色迷人。橘黄色的落日,湛蓝的海水装饰着白色的浪花,铜色的月亮从天际杉树林上空升起。

我坐在餐厅的桌子旁边,用双手支撑着头,长时间陷入沉思,在死的忧伤和生的快乐之间徘徊,这时候我看见旅馆女老板朝我走来。

“告诉我,刚走的那位年轻的女士是先生的姐姐吧?”

“不,不是我的姐姐。”

“啊呀!奇怪,你们长得多像啊!人们肯定以为你们是姐弟。”

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没有心思把话说下去,但是她的话给我反思提供了种子。

“这是事实吗?”我问自己。最近几天男爵夫人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因此在我的外表上留下了痕迹,或者有没有可能在我们六个月灵魂的交往中脸部表情已经互相适应了!也许不惜一切代价互相取悦的本能造成了一种无意识的对我们最有吸引力的表情和看人方法的选择,而导致次要方面被牺牲和被抑制!

这不是不可能;至少可以肯定,两个灵魂现在已经完成融合,从此我们双方不再是互不相干的独立个人。命运,用另外的话说是本能,扮演着罪恶和多变的角色,它像一块巨石滚滚向前,排除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荣誉、幸福、信仰、道德和寡欲!

在自己家里收留一个欲情如火的年轻男子既幼稚又危险,特别是在性欲最旺盛的年龄段。她是一个巧装的荡妇,还是爱情使她失去了理智?她是一个荡妇?不,一千个不!我崇拜她的自由风度、她的稳重性格、她的真诚和她的温柔。如果你们说她有时候偏执、情绪不稳定,也可能正确,而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她承认自己有缺点,但是说有罪恶——不对!甚至她为了激励我而使用一些小技巧,更多的因素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拿一个腼腆的年轻男子开一开心,而不是出于刺激性欲的粗俗要求!

此时对我而言就是要驯服心中被唤醒的魔鬼。为了转移我的监护人对我的注意力,我坐在写字台旁边给他们写信,我又发挥我失恋的老话题,把矛头指向那位歌手的胜利上,是他使我对未来丧失了一切希望。作为笔头证据,我附带了给她的两首诗,在情感领域,这是一把双刃剑,男爵夫人可能不会受到伤害,也可能受到伤害。不管是信还是诗都没有回音,一种可能是老调重弹不新鲜,另一种可能是对这类事情不再感兴趣。

不过平安无事的几天对于我恢复健康大有裨益。我周围的风景也变得五颜六色,甚至在我炼狱的几小时穿过的森林也有了笑脸,当我早晨在那里散步时,记忆中已经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它们本来与这块地方有直接联系,我就在那里与藏在心中的魔鬼斗争过。我确信见到她、与她在一起大概可以再次挽救我的生命和理智!

根据经验,我意识到不速之客永远不会受到无条件欢迎,毫无疑问,当我再次造访男爵夫人时不免有些担心。刚走进院子,我就发现树叶已经脱落,靠背椅被搬走,栅门被吊起以后,围栏上留下几个张着大嘴的洞,枯叶在跳舞,地窖的窗子已经用柴草堵死,这一切证明冬天已经来临。当我走进大厅时,呼吸很不顺畅,因为屋里不通风,竖立在墙壁中间的白瓷砖壁炉散发着热气,猛一看那种壁炉就像悬挂在屋顶上吊孝用的白色床单。活动的内窗已经安装好,缝隙已经用密封条封好,内窗与外窗之间填的洁白如雪的棉絮使人觉得那巨大的房间是个停尸房,我竭力虚化这近似贵族庄园的陈设,追忆它昔日的面貌:一种古板的市民阶层风格,裸露的墙壁,不铺地毯的粗糙木地板,黑沉沉的餐桌,它的八条腿就像一只蜘蛛,还有我父亲和继母严厉的表情。

男爵夫人亲切地接待了我,但是她显得很不开心和明显失望。公爹和叔叔已经来了,和男爵坐在前面一间屋子里打牌。我先问候一下打牌的人,尔后和男爵夫人单独在一起。她在灯附近的一张安乐椅上找了个座开始打毛衣。她表情沮丧,沉闷不语,脸色也很难看,让我一个人讲话,因为没有对答,最后变成了我一个人演独角戏。我缩在壁炉边的角落里,看着她打毛衣,她连头也不抬。她是那样神秘和专注,好像没意识到我在场,我想我来得不是时候,肯定要给人留下很坏的印象。我突然把疲惫的目光转到地下,这时候我看到桌布底下她的小腿,由于裙子卷起而露出来的。多迷人的腿呀,上面穿着到膝盖的长袜,系着一根绣花的袜带,凸现出的肌肉那么性感,让人看得心惊肉跳,由此会联想出她整个身段。脚弓像彩虹一样圆乎乎的,小脚穿着灰姑娘式的鞋。

当时我只认为她是一时疏忽大意;后来我才认识到,这女人很清楚,她露出脚腕以上应该掩盖的部位会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带着一丝由于痴迷的目光造成的慌乱,赶紧把话岔开,巧妙地转入我的所谓爱情。

她直起身子转向我,用眼睛盯着我说:

“您的感觉一定很不错!”

我的眼睛还贪婪地在桌布底下胡乱寻摸,那里有朦胧的白色月牙和闪闪发亮的红袜带,但是当我把目光直接对着她在微弱的灯光中放大的瞳孔时,用坚定的语调回答:

“对,很遗憾!”

牌的响声和打牌人的呼叫伴随着我残酷的供认。

一阵尴尬的沉默。她又开始打毛衣,把裙子放下。魔力消失了,这时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无所谓的女人,穿衣粗俗露体,过了一刻钟,我推托身体不适告辞了。

回到家里以后,我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剧本,决心重新改写,希望通过紧张的工作使自己从这桩完全没有希望并有可能导致罪恶的爱情中拔出脚来,由于情趣、本能和胆怯,或者说由于我受的道德教育,我反对这种罪恶。我决心断绝已经变得很危险的这种关系。

即工业家、政治家和作家霍尔多·斯特洛勒(1826—1896)。

一件偶然的事帮了我大忙。两天后我被聘请去为城外一位私人收藏家  编写图书目录。

即勒施斯特朗德宫,17世纪初由摩贞·韦维茨尔主持建造。

这样我就搬进了十七世纪一家古老的庄园  ,一间从地板到屋顶都摆满了书的屋子。我浏览了我们国家各个时期的书籍。这里有从十五世纪的古版图书到现代新闻的所有瑞典文献。我把自己深埋在里边,过了整整一周也没有感到想念朋友。

又到了礼拜六,通常男爵夫人要在这一天请客人吃饭,皇家卫队的一位勤务兵送来男爵的请帖,并附带对我不辞而别的友善责怪。我怀着又苦涩又满意的心情婉言谢绝,说实在安排不开时间,非常非常抱歉。

一周过去了,同一个盛装勤务兵送来男爵夫人的一封信,信中用相当尖锐的措辞请我去看看男爵,如今他因为感冒而卧床不起,他希望见到我。实在无法推辞,因此我立即赶到那里。

男爵夫人气色很不好,人们把我让到卧室,男爵轻感冒,躺在床上,显得很烦躁。当我看到迄今为止一直让我回避的神圣之地时,我又本能地产生了对共同的夫妻生活的反感,在这个共同的卧室里,在任何情况下只能夫妇在一起,真是残酷。男爵四脚朝天躺的那张大床揭示了夫妻亲密生活的各种见不得人的事情,病人旁边放的枕头不知羞耻地暗示那是给妻子预备的。卫生间、洗漱架和毛巾,一切在我看来都是污秽的,我只得视而不见,以免引起恶心。

在床边说了一会儿话以后,男爵夫人请我到大厅里喝一杯利口酒,当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察觉到我的反应,好像她事先已经猜到,她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我宽心。

“是不是让人心烦,您说呢?”

“心烦什么?”

“哎呀!您很清楚我的意思!一个女人活在世上,没有目标,没有前途,无所事事!啊,我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生活了!”

“不过男爵夫人,那孩子呢,您不是马上就要对她进行教育了吗!您大概正盼望着其他孩子降生。”

“我不想要更多的孩子,我不适合当奶妈。”

“不是奶妈,是母亲,成年人神圣的使命……”

“母亲,管家婆!其实是一回事。当两个女仆把家务活都做完的时候,您认为我该怎么办呢?啊,多么想当……”

“当演员!”

“对!”

“但是您的社会地位不容许呀。”

“这一点我很清楚。因此我百无聊赖,打不起精神,啊,我烦死了!”

“搞一搞文学吧!那职业不比当演员站在舞台上好!”

“使用语言的技巧是我最高的理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因为悲观失望而断送前程!”

男爵喊我们。

“她在吵什么呀?”他问我。

“戏剧!”我说。

“她真的疯了!”

“她不像有人说的那样疯。”男爵夫人一边回答一边从房间走出去,当的一声把门关上。

“听到了吧,老朋友,”男爵对我说,“她夜里都不睡觉。”

“不睡觉干什么?”

“她弹钢琴,躺在大厅的沙发上,翻阅家里开支的账目。告诉我,聪明的年轻人,我该怎么办呢?”

“生孩子,生一大堆,排成队!”

他狡黠一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医生不允许,因为第一胎情况就……另外经济方面……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警告自己,不要对这个严肃的问题刨根问底,要能了解那些抱病的女人指使医生怎么样编造病情,我还嫩了点儿。

男爵夫人抱着孩子又进来了,她把孩子放进男爵身边的一个铁制的小床里。那小家伙开始哭叫,不肯睡觉。这时候母亲找来树枝,然后费尽心思想镇住小姑娘。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孩子受到虐待而无动于衷的时候——我甚至在类似的情况下批评过我父亲——我生气了,平时总能克制自己的愤怒爆发了。

“对不起,我要干预你们的家务事了,”我说,“不过你们不觉得一个小孩子哭是有足够的理由吗?”

“她不听话,我知道!”

“那样的话,她可能有不听话的理由。她可能想睡觉,但是我们都在她身边,还有灯光,她感到难受。”

她很羞愧,可能意识到她的举动会给我留下她是泼妇的坏印象,她认为我说得对,随后我起身告别。

对这个家庭婚姻内幕的突然窥视,使我对爱情的医治起了好几周作用,我必须承认,用树枝对付孩子的情景给我对那个夜晚留下了深恶痛绝的记忆。

即西莉·冯·埃森青年时代的女朋友C.埃凯隆德(1850—1889)和她的丈夫W.埃凯隆德医生(1843—1902)。

秋天,阴沉的秋天,蹒跚而来,圣诞节也渐渐临近。男爵夫人的芬兰至友——一对新婚夫妇  ——的到来给我们正在熄火的磕磕绊绊的相处关系注入了一丝生机。通过男爵夫人的安排,我接到了很多聚会的邀请,穿着燕尾服出席酒会和晚宴,啊,甚至参加晚间舞会。在这个不太高贵的社会阶层举办的这类活动中,有男孩子气的男爵夫人在真诚的掩饰下,与年轻的绅士们眉来眼去,但自始至终偷偷地朝我看,想探知她给我留下什么印象。这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无耻调情,我以污辱性的讥讽相报,因为她的行动引起我反感,对于我崇拜的女人像荡妇一样不知羞耻感到伤心。更有甚者,她自始至终喜笑颜开,直到黎明时分才迟迟离去,这加深了我的看法:她是一个在家庭中性欲得不到满足的女人,她追求的演艺生涯只不过要发泄和孤芳自赏。醉生梦死,并乐此不疲,她深知吸引人的技巧,在各种聚会中,她都是中心,与其说她用姿色招人,不如说她有用暴力把不顺从者争取到自己麾下的天赋。她所具有的激情、带有神经质的真诚都能使违心者听命和关注她,而我似乎同时发现,一旦她精神崩溃、退到墙角无人理,魔力就会消失,没有人再理她。一句话:追求权力和荣誉,可能还没有心肝,她竭力与年轻男人结成联盟,而对女人则不屑一顾。她决心要看到我被占有、被征服、被迫跪在她的石榴裙下。有一天,她在一次聚会上出尽风头之后竟采取了大胆行动。她无中生有地对一位朋友说,我已经爱上了她。当我到这位女朋友家做客时,我无意中露出一句蠢话,说我希望在那里见到她。

“原来您到我这里来是为了见她,”这位女主人逗我说,“你们真够亲热的。”

“不对,说实话,是男爵夫人鼓励我来的。”

“更确切地说是来约会,对吧?”

“您随便想吧!起码我没有这个意思。”

确实是她决定这次造访,我只是个陪客,她想通过编造这件事使我难堪,挽回自己的面子。为了报复,我拆了她一连串聚会的台,我不露面,让她没有机会幸灾乐祸。我多倒霉!当我徘徊在她参加聚会的房子跟前的大街上时——我知道她受到邀请——我由于嫉妒而心如刀绞,我想象着,她被男舞伴拥抱着,身着蓝绸布连衣裙,秀发在空中飘散着,迷人的身段踏着世界上鞋跟最细的高跟鞋在旋转。

我们已经进入新的一年,春天来临。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度过了有很多晚宴和聚会的这段时间,非常不开心,出现过分手和妥协,短兵相接和停火,小吵小闹不断,然后又海誓山盟倾诉友谊。我们离散又聚合。

三月已经临门,这是一个可怕的月份,在寒冷的国家春情开始萌动,相爱者美梦可以自动成真,也有可能肝肠寸断,践踏保证和诺言,或剪断与荣誉、家庭和友谊有联系的纽带。

1632年11月6日在德国吕琛的战役中瑞典取得了胜利,但付出惨重代价,国王古斯塔夫二世阵亡。

可能指三十年战争中瑞典军队在莱比锡附近取得的一次胜利。

即奥斯卡尔二世。

三月初男爵已经开始执勤,有一天他邀请我到近卫军团驻地度过一个晚上。我如约而至。作为出身小资产阶级家庭的一位平民的儿子,没有任何东西比看到最高权力的标志更让人肃然起敬。我和我的这位朋友一同通过走廊,每走一步都有军官敬礼,佩剑的响声、哨兵的喊话“那里是谁?”和军号声不绝于耳,直到受勋室。军事陈列品让我大开眼界,高级将官的肖像让我顶礼膜拜,吕琛战役  和莱比锡战役  缴获的军旗,日常用的旗子,现国王  的半身像,钢盔,盾牌和战略地图,这一切使我面对统治阶级的功德诚惶诚恐。

在这个令人羡慕的环境里,上尉在我眼中变得无比高大,我随时准备遇到风险时求助于他。

我们走进他的办公室,他的中尉进来听候吩咐;他自始至终毕恭毕敬地站着,面对尉官们严格的等级观念、作家们博得女性青睐时的公开竞争对手和民众之子的可怕敌人,我感到很高贵。

1868年11月30日在御苑广场举行卡尔十二世雕像揭幕仪式,由于临时建的观礼台挡住了没有被邀请人的视线造成了骚乱,斯特林堡参加了大学生抗议游行。

勤务兵拿来一瓶潘趣酒,为我们点好烟。男爵给我看一本军团画册,一本非常有艺术品位的素描、水彩画集,表现的是近二十年选入《瑞典军队》年鉴的杰出军官,他们因为每天都能享受“换岗游戏”而受到中学生的羡慕和崇拜。出于下层阶级的本能,我想拿这些特权分子开一开心,考虑到已经民主化了的男爵的情绪,我只对这些已经解除武装的对立面小小刺激一下。男爵民主观的程度与我不一样,他对我的攻击很不高兴。他的军人气质占主导地位,他紧张地翻着画册,但是翻到表现一八六八年骚乱  的大画面时停下了。

“你看这儿,看我们怎么收拾这帮乌合之众,”他带着令人厌恶的笑容说。

“那次你也参加了?”

“当然,我属于保护受到坏蛋攻击的纪念碑周围看台的警卫部队。有人向我头上扔了一块石头。这时候我决定分发子弹。很遗憾。国王下令不准开枪,我就成了坏蛋们扔石头的活靶子。这你就明白了,人们怎么会喜欢这群乌合之众呢!”

这时候沉默了一会儿,在此期间他用目光打量着我,继续笑着说:

“你记得那次惊心动魄的事件吧?”

“当然记得,并且记得很清楚,”我回答,“我参加了大学生游行。”

但是我没说与那些乌合之众有什么联系,因为有人为一些特殊的被邀请者准备了看台,而把参加节日的其他人拒之门外,这把他们气疯了,我加入了进攻一方,我清楚地记得我向近卫军团扔了石头。

很多童话故事都有与此类似的情节,如童话《里克·彼尔·克莱马尔》。

此时,当我听到用贵族口气说出“乌合之众”一词时,我清醒地意识到,当我进入这个敌人的碉堡时,我已经遭遇到显而易见的危险,而我的朋友的脸跟我一样也变了,所以我感到很不自在。不同的人种、阶级和传统之间的仇恨在我们之间树立起一堵无法逾越的大墙,当我看到他把佩剑放到自己的膝盖之间的时候——那是一把带有王室赠予者签名和王冠的荣誉佩剑——我深深体会到,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多么做作,它是一位女人的杰作,她是我们俩之间惟一的纽带。越来越高傲的腔调和越来越与环境协调的表情拉大了我与他的距离,为了争取他靠到我这边来,我换了交谈的内容。我没头没脑地提起了男爵夫人和他们的女儿,他马上笑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了,恢复了往日的善良表情。这时候我心里觉得踏实了。面对他的友善目光,就像一个巨人正在照料一个侏儒,我大胆地抓掉巨人三根胡须  。

“告诉我,老朋友,”我说,“小玛蒂尔德复活节会来,对不对?”

“对,肯定!”他回答。

“这回我该追求她了。”我顺口说出。

他喝干杯子里的酒,露出巨人友善的微笑。

“不妨可以试一试!”

“‘不妨’?她可能已经名花有主了吧?”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不过我确实知道……像刚才说的……不妨试一试。”

他用深信不疑的口气说。

“你绝对没戏!”

这个无情的信息带有某种蔑视,由于受到污辱,我内心萌生一个大胆的决定,刺激一下这位自信的骑士,通过转移目标使自己摆脱罪恶的恋情,同时给在正当感情生活中受到伤害的男爵夫人报仇,我要把这两者结合起来。

夜幕已经降临,我起身告辞回家。上尉陪我通过岗亭,我们在大门外互相握手,他用力关上大门,似乎是挑战。

已经是早春;雪在融化,街道从冰封中解放出来;饿成皮包骨头似的孩子早已卖上了蓝色银莲花;花店窗子上摆放着的各类杜鹃与早开品种的玫瑰争奇斗艳;柑橘映衬着食品店的玻璃;龙虾、萝卜和阿尔及利亚产的菜花摆满货架。太阳照耀着大北桥下,激流河里翻滚着浪花,码头上的蒸汽船整装待发,它们有的被漆成海蓝色,有的被漆成朱红色。在阴沉的冬季变得懒散的人们,在阳光下重唤生机,家畜春情萌动。物竞天择,万类生灵竞自由。

漂亮的小妖精来了,住在男爵家里。我按上边提到的计划行事,从各种迹象判断,她事先已经知道,她跟我玩起了游戏。我们用四只手弹钢琴,她有意用她的右乳房蹭我的左胳膊。男爵已经注意到这个动作,她躲开了。男爵醋意十足,向我投以凶狠的目光。有时候他似乎在生妻子的气,有时候因为表妹的事生我的气。当他离开妻子,与这位年轻的姑娘坐在墙角里窃窃私语时,我就和这位被抛弃的妻子在一起。这时候他发怒了,向我们甩过来一些愚蠢的问题,打断我们的谈话。我不时地报以冷笑,有时候根本不理他。

晚上举行了一个小型晚宴。男爵夫人的母亲参加了。她对我表示同情,但是很不放心,像很多老年妇女一样,总爱疑神疑鬼。

出于慈母之情和不祥之兆,她抓住我的手,不错眼珠地看着我,说:

“我确信您是一位诚实的人,”她说,“我不知道这个家里要发生什么。但您无论如何要向我保证,照顾好我的女儿,我就有这么一个孩子,您向我保证,一旦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您要如实来告诉我。”

指西莉·冯·埃森的父亲卡尔·仁霍尔德·冯·埃森(1803—1870),他青年时代加入彼得堡贵族军团,二十八岁时升任奥斯登—萨根步兵团上尉参谋。

“这点我向夫人保证。”我说,并用俄罗斯的方式吻她的手,因为她曾与一位俄罗斯军官  结过婚。

我信守诺言!

我们的关系就像在火山口跳舞一样。男爵夫人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越来越消瘦,她的丑陋引起了我很大同情。男爵吃醋,对我的态度冷酷、粗鲁。有一次,我愤然离去,但第二天又被叫回,他张开双臂欢迎我,把一切都解释为误会,其实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

天知道这家子正发生什么事。有一天晚上,迷人的玛蒂尔德回到卧室去换一件舞裙。男爵偷偷地溜了进去,把妻子单独留给我。我们交谈半个小时以后,我问男爵到哪儿去了。

“他在给玛蒂尔德当侍女。”男爵夫人把这层纸捅破了。

但她马上后悔了,补充说:

“她还是个孩子,亲戚之间不会有什么事儿!用不着多心。”

然后她改变了口气说:

“您吃醋了!”

“而男爵夫人自己呢?”

“我可能也是!”

“但愿如此!这是一位朋友的愿望!”

男爵带着那位年轻的姑娘回来了,此时她穿着芦苇绿的舞裙,让乳房从低领露出。

我假装闭上眼睛,双手捂着眼倒退了一步。

“哇!”我喊起来,“看到您太可怕了,小姐!”

“啊,难道不是很漂亮吗?”男爵夫人用不肯定的语气问。

男爵把姑娘领出房间,又剩我和男爵夫人两个人了。

“为什么您一个时期以来很不友好?”她一边用哭丧的语调说,一边看着我,就像一只挨了打的狗。

“我?我怎么没有发现。”我回答。

“您改变了对我的态度,我很想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她把自己的椅子朝我的方向移动,用明亮的眼睛瞪着我,浑身发抖……我站起来。

“不过男爵夫人,男爵不在我感觉有点儿奇怪。我不喜欢他这种带有污辱性的信任。”

“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嗐……用这种方法把自己的妻子留给一个年轻的男人,特别是当他自己与一个年轻姑娘关在卧室里……”

“您明白吗,这是对我的污辱!不过您的方法也……”

“我的方法无关紧要!但是我讨厌这样做!如果您不把自己当回事儿,我会小看您!他们在里边干什么?”

“玛蒂尔德在换装!”她带着天真的表情说,同时笑了起来,“遇到这事,您让我怎么办?”

“一个男人不会帮一个女士脱衣服,除非他们之间有爱情关系。”

“他说,她是自己的孩子,他是‘她的爸爸’。”她辩解说。

“我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玩爸爸妈妈这类游戏,更不用说跟成年人玩!”

她站起来去找男爵。

我们用肉体磁疗消磨这个晚上。我按摩她的脸,她同意,说使她神经安定下来。但是突然,就在她要入睡的时候,跳了起来,发疯似地看着我。

“住手!我不要了!”她喊叫起来,“您想让我着魔。”

“好吧,现在轮到您对我施加磁力。”我说。

她对我施行与她受到的完全相同的磁疗。

我闭上眼睛,这时候钢琴后面过于沉静引起我的怀疑,我把目光投向琴架和琴状踏板。我觉得我像是做梦,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同时男爵也从钢琴后面站起来,建议我们喝一杯潘趣酒。

我们四个人举着酒杯准备干杯时,这时候男爵转向自己的妻子祈求说:

“请与玛蒂尔德喝一杯和解酒吧。”

“为你干杯,小家伙。”男爵夫人微笑着说。

然后她转向我:

“您能够想得到吗,就是因为您我们才伤了和气!”

我一时无言以对,但是我马上说:

“男爵夫人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可能有害,”我说,“因为对我来说,我们沉默的时间似乎太长了。”

聚会不欢而散,我中途退场。

“因为我!”我反复想这句话,并扪心自问。这是什么意思?是那个惆怅灵魂一时的幼稚之语?两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伤了和气。这就是说为了一个男人互相吃醋!不过男爵夫人疯了,用这样的方式背叛自己?肯定不是!里边必定另有原因!

“这家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自问,当我回想那个晚上发生的令我害怕的奇怪场面时,我不能不说印证了某种不体面的东西,我甚至觉得不可想象。

这些奇怪的吃醋现象,老夫人的表情,由于强烈春情造成的男爵夫人咄咄逼人的情绪,所有这一切在我的脑子里搅成一锅粥,沸腾、发酵,经过一夜的思考,我再次决定逃走,我感觉到有一种灾难高悬在我的头上,马上就要降临。

带着这个决心,我早早地起了床,着手写一封明智、真诚和极为客气的信,字斟句酌,我在信中警告不要过分滥用我们的友谊,宣布不需要做出解释,请求原谅自己的罪过,责怪自己在他们的亲戚之间制造了不和,天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瞎编的。

结果,当我十二点钟离开图书馆时,男爵夫人恰巧碰到我。她站在大北桥上,拦住我,然后把我领到卡尔十二世广场附近一条林荫大道的僻静处。她眼泪汪汪地祈求我回去,别再提做出解释,像过去一样还作为他们的好朋友。

这一天她漂亮极了!但是我不管怎么爱她也不能毁掉她。

“赶快离开我,不然您会名誉扫地。”我一边用坚定的口气解释,一边打量着过往行人,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们。“快回家吧,马上就走,不然我就把您赶走!”

她十分委屈地看着我,我心疼得几乎想跪下来,吻她的脚,请她饶恕。

然后我转过身,消失在一条小路上。

吃完晚饭,我爬上楼梯,回到我的阁楼,我心满意足,带着纯洁和破碎的心。她用这样的目光看一个男人,这个女人!嗐!

莎士比亚的剧本《尤利乌斯·恺撒》中的一句台词,每月的第十三天为不吉利日,但不包括三、五、七和十月,这四个月的不吉利日为第十五天。

午休一会儿以后我有了精神,我站着读墙上挂的月历。三月十三日!我似乎听到了这句话:“三月十三日,你要当心。”  这句引自莎士比亚《尤利乌斯·恺撒》的名言在我耳边响起。这时候女仆送来男爵的一封信。

他执意请我与他度过晚上,因为男爵夫人身体不舒服,玛蒂尔德要到别的地方去。

我无法推辞,起身去了那里。男爵夫人迎接我,她情绪沮丧,把我的双手按在她的胸前,说了一大串热情感激的话,夸我大气善良,没有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误会和无中生有使他们失去一位朋友,一个兄弟。

“她真的疯了。”男爵开玩笑说,并把我从她的拥抱中拉开。

“对,为重新看到我们的好朋友高兴得疯了,他本来想永远不再回来!”说完她失声痛哭起来。

“她情绪很不好。”男爵抱歉说,他确实为这撕心裂肺的场面感到惭愧。

这个可怜的女人看起来精神有点儿恍惚。目光暗淡,眼睛好像有半个脸那么大;面颊发青。看着她真让人心里难过。她大声咳嗽,就像得了肺痨一样,孱弱的身体颤抖着。

我没想到她的叔公和公爹也在,为了“保持朦胧”,屋里没有开灯,而是在壁炉里升起了旺火。

她坐在我身边,三位先生在屋子里进行一场政治大讨论。

在昏暗中我看见她的眼睛在闪光,我能感到她身体散发出的热气,由此推断她刚才歇斯底里发作时一定烧得很厉害。她的连衣裙贴着我的裤子,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以便讲话时不让其他人听到。她问我:

“您相信爱情吗?”

“不相信!”我的回答像给她泼了一盆冷水;我站起来换了个座位。

“她肯定生气了,她是个淫妇。”我想,这时候我真担心她做出丢脸的蠢事,所以我建议开灯。

进餐时,叔公和公爹大加赞扬小玛蒂尔德的完善个性、持家才能和编织技巧。自斟自饮了多杯潘趣酒的年轻男爵又激动了,说出了一大堆溢美之词,他带着醉汉独有的哭丧表情责怪这位可怜的孩子在父母家里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在他最激动的时候,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怀表,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像有什么使命在召唤一样:

“对不起,亲爱的先生们,我已经答应小玛蒂尔德送她回家。别伤了你们的雅兴。都别走,一小时以后我就回来。”

老男爵和父亲都反对,但是这位狡猾的儿子有手段,他高声保证,并说自己不能食言。他走了,走之前特别关照我要等他回来。

我们在餐桌边坐了大约一刻钟,然后回到大厅里,但是那两位想单独在一起的老头儿回到侄子的房间;他在侄子家里已经住了一段时间。

我责怪自己还是掉进自己千方百计想避免的圈套里,我下决心变得铁石心肠,鼓足勇气,我要像一只被拴住的狗,不管是哭叫还是卿卿我我,我都会竖起毛来进行抵制。

我靠在壁炉上,慢慢吸着烟,坚定、冰冷而呆板,等待应付将要发生的一切。

这时候男爵夫人开始说话:

“您为什么恨我?”

“我不恨您。”

“想想看,您上午对我是什么态度。”

“不过不要再提了!”

异常粗鲁的回答而又没有正当的理由,是不明智的一招。她看透了我,转眼间就不言自明了。

“您想躲开我,”她继续说,“好啦!您知道,那次我为什么要到马利亚弗列德去吗?”

沉默了两秒钟,随后我回答: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我猜想跟吸引我去巴黎的动机相同吧?”

“事情明摆着的。”她说。

“现在怎么办呢?”我说。

我等着她接话茬,但是她一直沉默不语,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看来只能由我来打破这种可怕的沉默。

“您想让我亮出我内心的秘密,请您听我说。如果您想在这里不时地见到我,然而不能见的次数太多,就要保持理智!我的爱情是高尚的,您看到了,我只求生活在您的身边,只求能看看您,仅此而已。一旦您忘记了您的义务,比如用一个动作和一个表情泄露了藏在我们心底的秘密,我就立即在您丈夫面前说清楚,那样的话后果您会明白。”

她喜出望外,激情似火,抬着头,好像对着天说:

“我发誓!您是多么坚强和善良,您多么让我崇拜!啊!我真惭愧;我多么希望能在忠诚方面胜过您呀,我多么想……我能把这一切告诉古斯塔夫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但是那样我们就不能再见面了。另外,这事也不关系到他,我的心对谁抱有好感也不是罪过,即便他知道了全部真相,他能压制我的感情吗?如果我爱上了一个人,不管是谁,那是我自己的事,即便有一天我的爱情侵犯了另一个人的领地,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过请您自便,补充一句。我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

“不,不,没有必要跟他说什么,因为他自己就不忠诚……”

“对不起,我不能赞同您在这个问题上采取你不仁我就不义的态度。如果他想糟蹋自己,那是他自食其果!没有理由……不行!”

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我们又回到了现实。

“不行,”我继续说,“不过应该承认,这事很特别!很新鲜,绝无仅有!彼此相爱,互相承认,这就是全部!”

“真有创意。”她高声说,并且像小孩似的鼓起掌来。

“一点儿也不像俗气的罗曼斯风格!”

“能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多好啊!”

“是各种方法中最轻松的一种。”

“没有抱怨!”

“不再有误解!不过可以肯定,不是您说的玛蒂尔德……”

“安静!”

门被打开了——太不可思议了!——两位老头上完厕所提着带罩的灯走了进来。他们穿过大厅,消失在前面的房子里。

指在《尤利乌斯·恺撒》第二幕第二场开头,恺撒上场时的衣着情况。

“看到了吧,”我说,“生活就是一个混合体,有琐事,也有庄重的大事,现实与诗歌有很大距离。如果我把这一幕写进小说里或戏剧里,肯定不会是平庸之作吧?您自己想一想:没有亲吻,没有下跪求爱,没有海誓山盟的爱情表白,一对相爱的人被手提带罩的灯的两个老头吓了一跳!这正是莎士比亚的伟大之处,他在介绍尤利乌斯时写到,他被夜里的噩梦惊醒,穿着睡衣和拖鞋  。”

门铃响了,男爵和那位漂亮的玛蒂尔德一起走了进来。因为他心怀鬼胎,所以他竭力讨好我们。为了顽强地表现自己和欺骗他,我编造了一个可耻的谎言脱身:

“好啦,我已经和男爵夫人争吵了整整一个小时!”

他用狡猾目光打量我们,像猎犬一样闻着味道往回退,好像他走错了路;我也起身回家。

指斯特林堡的妹夫雨果·菲得普,他出身苏格兰一贵族家庭,此人后来在自己的名字上加了一个“冯”。

多么幼稚的想法,相信男女之间可以有无肉欲的爱情,真是幼稚得举世无双!我们共有的秘密构成了危险的本身。这种爱情就像一个私生子;在我们的灵魂互相拥抱以后,爱情在生长,它肯定要见阳光。我们渴望让昔日的感情升华,渴望重新过无忧无虑年代的日子。我们千方百计找借口约会;我们去拜访我的妹妹,她的丈夫是高中教师  ,与显赫的社会阶层有点儿关系,因为他有一个贵族的名字。我们频繁约会,开始时是纯洁的,但感情在升温,性欲在萌发。在我们互相表白几天以后,她交给我一沓子信,一部分是三月十三日前写的,另一部分是发生争吵之后写的;这些信证实了她的痛苦和她的爱情,而前一部分从来没有准备发表。

星期一

最亲爱的朋友:

我想念您——我怎么能不经常想念呢?谢天谢地,您昨天总算和我谈了几句真话,而不是过去您那种冷嘲热讽的表情。您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如果您知道您使我多么伤心就好了。当我诚心诚意和您讲话时——那时候我最需要您的友谊——而您却在此时戴上了假面具——为什么?您还需要在我面前做戏吗?您自己在一封信中说,这不过是副假面具——我相信您的话,啊,我心里也知道,但这样做还是使我很难过。我总是翻来覆去地寻思:“我是不是又自作多情了!他是这样想吗?”……

我是多么担心您的忠诚,我是多么担心您会小看我!啊!不!您必须对我真诚、友爱——您什么时候都不可忘记,我是一个女人——很遗憾,我自己经常忘了这一点。

我昨天没有生您的气,不管您说了什么,但是很吃惊,很伤心。您真的相信我会堕落到有意引起我丈夫吃醋,用堕落的方法进行报复吗?您不知道,为了实施我的计划我冒了多么大的风险,通过引起他吃醋的危险途径使他重新回到我的身边。结果会怎么样呢?如果他迁怒于您,那就意味着我们永远不能再见面。结果我会怎么样?您留在我身边比生命更重要。

我是以姐妹的心情在爱您,不是用色情。确实有那样的瞬间,对我来说是一种快乐,渴望看着我双手抱着您那美丽的头;看您智慧、真诚的大眼睛,毫无疑问,想亲吻一下我非常喜欢的您开朗的前额,而这一吻将是您接受过的最纯洁的吻。这种感情存在于亲密的生灵中,我也如此,如果您是一位女性,我同样会爱您,前提是,我崇拜她必须像我崇拜您一样。

您对玛蒂尔德的看法真让我高兴。作为一个女人谁都可以有自己的喜好。但是,我的上帝,我看到所有的人都关注她。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错误。我纵容这种癖好,我把这一切仅仅看作儿戏,放任我的丈夫,我确信我占有他的心。结果证明我错了。

星期三

他非常爱她,他对我直说了。此事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我对此一笑了之。您想得到吗,把您送到大门以后,他就上来了;他抓住我的手,双眼看着我——我直打颤,我没做什么没良心的事呀——给我跪下:“马利亚,不要生我的气!请你让我今夜到玛蒂尔德那里去吧,我太爱她了!”我真是哭笑不得!我的良心受到折磨,我从远处爱着您,没有希望,也不要求什么。那是因为您愚蠢的虚荣!他玷污自己,因为他有肉欲的要求;我一直拥有您,作为一个女人我的性欲还没有强烈到忘记作为妻子和母亲义务的程度。但是请您注意我的矛盾,我感情的双重性。我爱你们两个,没有他——体面、知心的朋友,我不能活,而没有您我也不能活!……

星期五

您现在已经穿透帷幕,看清了我内心的秘密。而您不要蔑视我。仁慈的上帝!您甚至应该爱我!我们共有的这个词您不愿意启齿:您爱我——我是一个罪人,一个坏女人,因为我爱您。让上帝饶恕我吧!然而我也爱他,爱他,永远不会离开他。

事情是多么奇怪!最可爱!最亲爱!是您,是他!我感到心安理得,感到幸福——但愿我的爱情不是犯罪,否则我会受到良心的责备,或者我太冷酷?——啊,我真感到害羞!是我首先对您说了这件事!正好在这个时候,古斯塔夫向我张开双臂,我走过去,亲吻他!我是真心吗?是!他为什么不保护我,当时还来得及呀!

这真是一部小说!但结局呢?女主人公,她将死去,而他将另有新欢吧?或者他们远走高飞,各奔前程,而结局要发展为满足道德规范吧?

如果此时您在我身边,我会像一个女教徒亲吻基督圣像一样,带着同样的虔诚亲吻您,我将抛弃一切低级和性欲的……

以上这些是谎言或者不是?难道仅仅是性欲造成的这些拙劣的宗教梦想,掩盖的是性欲?不仅仅是这样!繁衍的动机越来越复杂,甚至在动物身上也能通过爱情延续品德。这就是说肉体和灵魂,这两者相爱,缺一不可。如果仅仅是因为肉体,那为什么她放弃像巨人的他,而要我这样一个脆弱、神经质和病病恹恹的青年呢?如果仅仅关系到灵魂,那为什么要亲吻我;为什么崇拜我秀气的双脚,修长的双手,造型美的粉红指甲,以及与这些特征很协调的额头和蓬松的头发呢?或者可能是因为被她放荡不羁的丈夫气昏了头,使她产生了各种幻觉?或者她本能地意识到,我青春的火焰比她迟钝的丈夫更能满足她的性欲要求?就她丈夫的肉体而言,她不吃醋,这就是说她已经不像爱她的情人那样爱他。但是就我而言,不管什么事她都吃醋,这就是说她爱我!

有一次在我姐姐家她歇斯底里发作,趴到沙发上大哭起来。她抱怨自己的丈夫行径恶劣;他将和表妹在军中酒吧度过一个晚上。

她情绪激动地贴在我胸前,吻我的额头,而我则遍身地吻她!然后她对我称“你”!我们的心连在一起了,从这一时刻起,我向她求爱。

美国诗人H.W.朗费罗(1807—1882)1841年创作的诗《向更高攀登》。

整个晚上我给她高声朗诵朗费罗  的诗歌《向着更高攀登》。在那震撼人心的诗歌的感染下,我注视着她,她像一个被施催眠术的人,脸部完全随着我的脸部变化。她像发疯了,好像是一个虚幻的人。

晚饭以后,她的女仆接她坐四轮马车回家。在大街上她命令我先上车,随后让女仆坐到驭手旁边的座位上,我抗议也没用。我们俩单独在车厢里相拥,一句话也没说,我感到她孱弱的躯体在冲撞我,在我的亲吻下颤抖,她渐渐地偷偷溜到我的下身。面对像要犯近亲乱伦罪,我退缩了,我把她送到大门口,她完整无损,心里有些羞愧,可能还有些发狂。

疑虑不存在了。她想勾引我。是她先亲吻我,迈出了我们亲近的第一步。但是从这个时刻起,我就正式开始扮演勾引人的角色,因为我不是《圣经》里不好色的约瑟,尽管我有严格的道德规范。

我们约好第二天在国家博物馆见面。

希腊神话故事,说艺术家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创造的一尊女神雕像,应他的请求,阿佛洛狄忒给了她生命。

荷兰雕刻家A.德弗里斯(1560—约1626)的作品,希腊神话中貌美绝伦的公主由一个儿童形象的爱神托着,是瑞典军队在三十年战争中从布拉格掠获的。

当我看见她走上镀金天花板下的大理石台阶时,看着她的两只小脚踏在花格人造地板上,公主似的身材系着一条黑色的灯芯绒腰带,那样子真让我着迷。我走上去,像宫廷侍女一样向她行屈膝礼。她的美太有震撼力了,引来我一阵狂吻。她脸上的肌肤白嫩透明,甚至能看到血管里的血在流动;使我想起古代一尊处女雕像,在我拥抱她时我的生命之火被点燃了,皮格马利翁  朝大理石雕像吹了一口气,她就活了,他占有了一位女神。我们在一尊名为《普绪喀》  的雕像前边坐下,它是在“三十年代战争”中从布拉格掠获来的。我亲吻她的面颊、双唇和眼睛,她伴以微笑并充满幸福感。我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勾引者的角色,使出演说家的雄辩和诗人的所有技巧。

“请离开那个犯有婚姻罪恶的家吧,”我说,“离开已经被玷污的卧室,不然我会看不起您。(我不想称她为“你”,因为那样对她失敬。)回到您母亲身边,潜心于您的神圣的艺术,一年就可以出道,然后您就是自由人,靠自己生活。”

她欲情似火,也燃起我的激情,我由此产生灵感,冒出一大堆话,促使她保证在丈夫面前坦白一切,即使此后要承担风险也在所不惜!

“但是出了乱子怎么办?”她反驳说。

法国一句成语,大意是:一切都可以失去,但不能没有荣誉。

“那就去见鬼,但是我自己和您都活得没有尊严,我将无法再爱您。您胆小怕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您很漂亮,气魄也应该大,要敢于赴汤蹈火。让一切都失去吧,但是不能没有尊严!  过不了几天我就将占有您,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这点我敢保证,因为我的爱情像雷鸣电闪,一定能击倒您,我爱您,就像太阳喜欢甘甜的雨露,我一定会把您吸吮干!赶快上断头台吧!昂起头,保持双手干净!您肯定知道,我不愿意与别人共享!永远不会!要么全部占有,要么不占有!”

她假装不愿意,但却往火堆里扔炸药!她抱怨丈夫强迫她做爱,并随手掀开了床上被子,这正是我想做的,提起他我很生气!

“他,那个白痴,像我一样的穷光蛋,没有前途,他拥有两个情妇,而我,有天赋,未来的贵族,我在自己鲜血燃烧的大火中呐喊、奋斗!”

突然她态度变了,竭力使我冷静下来,提醒我,我们曾发誓永远做姐弟等等。

“让什么姐弟和那种幼稚的慈母之类的东西见鬼去吧!现在是男人和女人,情夫和情妇!我崇拜您的肉体和灵魂,您的秀发和爽直,瑞典最小巧的靴子和您的真诚,您在四轮马车里能淹没一切的目光,迷人的微笑、雪白的长袜和鲜红的袜带……”

“不过您是什么意思!……”

莫里哀两部喜剧的名字《心病者》和《达尔杜弗,或称伪君子》。

古代寓言:狐狸不敢走进病狮的洞穴,因为它看到,有很多走进去的脚印,但却没有走出来的脚印。

“啊,我的公主,我看清了一切!我要亲吻您的乳壕,那里是温柔之乡,我保证,我的吻会使您窒息晕倒,我的拥抱将使您透不过气来!啊!我将变得像大力神一样强壮,一下子把您吞进去!您以为我是一个胆小鬼,没病找病,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伪君子!  请您小心这头病狮,不要靠近他的洞穴  ,否则他会把您揉搓死!拿掉那讨厌的假面吧!我迷恋您,从看到您的第一眼就迷恋上您,有关那位芬兰女人赛尔玛的故事纯粹是我编的故事!至于那位好心的男爵对我,一个下等人,一个没有风度的小市民,根本谈不上什么友谊,他恨我,就像我恨他一样!”

她对我竹筒倒豆子似的心里话似乎无动于衷,因为没有任何新意,我们已经知道了一切,然而也可以说一切都不知道。

我们分手时决定,在她向自己丈夫摊牌之前,我们暂不定新的约会。

整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定,等着战场上的消息。为了消磨时间,我把一大包资料和书倒在地板上,我趴在这堆破烂面前整理。但总是不能聚精会神,我躺在书堆上,把双手放到脖颈底下,陷入沉思,眼睛盯着天花板上开着的灯。我怀念她的亲吻,筹划着她来的时候怎么样引诱她。她敏感、任性,要慢慢试探,弄不好会产生性冷淡。

我点上一支烟,假想此时正躺在草地上,从下边新奇地打量我的旧阁楼。一切都突然变新了。那个见证了很多爱情风雨的沙发,引起了我的性联想,但是因为想到由于我的爱面子一切都泡了汤而立即中断了。

当我努力探究阻碍我冲动的瓶颈时,我发现是因为胆小怕事,对于千辛万苦去抚养一个别人的孩子的丈夫抱有一点儿同情,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对于不光彩的性乱交有某种程度的反感,我不愿意看到我真心尊敬的一位女人堕落下去,对她的孩子有一点儿怜悯,对于可敬的老夫人些许同情,“如果出了丑闻怎么办”,这句话深深地记在我痛苦的心灵里,也轻微意识到要摆脱已经贴在我身上的情妇有些困难。不行,我对自己说,要么全部占有,要么不占有!她是我的惟一,是我终生的惟一!

正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有人敲门,轻轻地一敲,一张秀气的小脸照亮了我的阁楼,莞尔一笑把我从书中引开,引进我崇拜的女人的怀抱,被她天鹅绒般温柔的双臂拥抱。在我雨点般亲吻她那外表清凉的双唇以后,我问:

“好啦,他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没对他说什么!”

“这么说您失败了!滚开!”

我把她的骑兵式大衣脱下来,这是脱衣的前奏,摘掉她镶嵌珍珠的帽子,把她拥到沙发上,她在沙发上喊叫着:

“我不敢!我只想在灾难到来之前再跟您见一面。上帝知道,这将导致离婚……”

H.萨克斯(1494—1576)德国诗人、鞋匠、纽伦堡的超级歌手。

我不让她说话,在她面前放一张小桌子,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酒和玻璃杯。玻璃杯旁边放着一盆盛开的玫瑰,两枝点燃的蜡烛,看起来像个圣坛,拿一卷汉斯·萨克斯  的书作脚凳,这书是我从图书馆借的,是一本带有羊皮封面的价值连城的古籍书,闭合处镀金,还有一幅路德像。

我斟满酒,拿一枝玫瑰插在她的秀发上。在为她和我的爱情的祝福之后,我下跪赞美她:

“您多么美呀!”

为第一次把我看作情夫和崇拜者而兴奋的她捧着我的头,亲吻我,手指滑动在我蓬松的头发之间。她的美令我陶醉,我觉得她看起来就像教堂里的圣像,那么高雅,让我无限爱慕。她幸福地看着没有戴假面具的我,被我的甜言蜜语陶醉,当她看到我也同样表现出热烈、尊敬和暴风雨似的爱时,她疯狂、忘我。

我亲吻她的小靴子,嘴唇都脏了,我拥抱她的膝盖,而不用手去摸她的裙边;我爱穿戴整齐和寡欲的她,就像长着翅膀和穿着短袖束腰外衣来到人间的天使。

最后我热泪盈眶,说不出为什么。

“您哭了,”她说,“怎么回事?”

“我说不清!我太幸福了!”

“您也能哭。您不是铁石心肠!”

“我?听您的口气好像我不会哭!”

这个女人,她十分坚信她对我的隐痛了如指掌,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假装对扔得满地的书感到新奇,带着俏皮的表情说:

“我进来的时候,您四脚朝天好像躺在青草中,真滑稽,大冬天玩收割牧草的游戏!”

她坐在书堆上。我坐在她身旁。

一阵雨点似的狂吻,偶像开始动摇,变得百依百顺。

我慢慢把她按倒,抱着她狂吻,不让她有任何时间离我的目光和嘴唇魔幻般的烈火。我拥抱着她,就像一对情侣躺在草地上,我们像衣着整齐的天使互相拥有,但没有出现最后可怕的一幕。我们站起来,平静、满足,没有堕落的天使那种内疚。

啊,多么富有创造性的爱情!堕落了,但是没有真正堕落,享受了爱情,但没有卖身!啊,有经验的女人是多么慷慨!人们同情苦行僧,认为奉献比索取更神圣。

突然她恢复了理智,回到现实中来,向我告别。

“那就明天吧!”

“明天!”

她向他讲了一切,她承认自己有罪,所以他哭了。

他泪流成河!是幼稚还是狡猾?两者都有!爱情创造幻想,而人们关于自己的幻想是骗人!

然而他并不恨我们,她建议我们继续保持亲密关系,条件是永远无性关系。

“他比我们真诚,”她在信中说,“比我们伟大,我们两人他都喜欢!”

多么愚蠢!他为亲吻他妻子的男人敞开家中的大门,他认为我们是无性别的,所以同意我们继续保持姐弟关系。

这有损于我男子汉的尊严,我的回答是再见吧,这个决定是最后的,永远不再见。

那个上午我呆在家里,受到极端失望的折磨。我刚刚尝了禁果的滋味,人们又把它从我嘴里夺走。那个高傲的她现在后悔了;她受到良心的折磨。她责怪我,其实是她先勾引我!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魔鬼念头!想想看,这个女人可能冒了一下险,发现我性冷淡!想想看,可能是她蔑视我的腼腆才撒手不干了!她可能不是因为我担心的犯罪而不安,也就是说她的性欲比我更强。

不过再来一次吧,我的美人,你会看到真实情况!

十点钟我收到男爵的一封信,请我去看男爵夫人,她得了重病。

我的回答是:不去!让我安静一下吧,我不想再扮演你们婚姻破坏者的角色!请忘掉我,就像我已经忘掉你们。

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又接到男爵一封信:

“让一切重归于好吧。我尊敬你,因为我坚信你是堂堂男子汉。不会越轨。不过一个字也不要再提过去的事情。请回到我——你的兄弟的怀抱吧,愿我们和好如初!”

下午三点钟又送来最后一封信。男爵夫人病入膏肓;医生刚刚离开她,她请求见我一面。男爵求我无论如何得去一趟。我又去了那里,真是一个大傻瓜!

我走上楼,屋里弥漫着三氯甲烷的味道,大厅里的顶灯已经把光拧暗。男爵眼含热泪迎接我,与我拥抱。

“她怎么样?”我用医生一样冰冷的口气问。

“我不知道,不过刚才差点儿不行了。”

“那医生,医生说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说!他直摇头,走的时候只是说:‘这种情况,超过我的理解能力’。”

“开什么药没有?”

“什么也没开!”

他把我引进已经布置成病房的餐厅。她躺在沙发上,木讷、乏力,头发松散,眼睛红得像火炭。她伸过手来,丈夫帮她把手放在我手上。随后丈夫就躲到大厅里去了,就剩下我们俩人。我依然冷若冰霜,顾虑重重,对这种少见的戏剧性场面保持着警惕。

“您知道吗,我刚才差一点儿死了。”她开始说话。

“知道!”

“您一点儿也不难过?”

“当然不是。”

“您无动于衷,没有表示任何同情,连一句宽慰的话都没有。”

“您的丈夫在那边屋里!”

“没关系,他已经同意……”

“您什么地方不舒服,男爵夫人?”

“我病得很厉害!我被迫看了妇科医生!”

“啊!”

“我很害怕!可怕极了!我痛苦极了!把您的手放在我的前额上!啊,真舒服!对我笑一笑吧!您的微笑会使我振作起来!”

“男爵……”

“而您一走了之,扔下我……”

“有什么要我效力的吗,男爵夫人?”

她突然大哭起来。

“不过,”我大声喊叫起来,“难道您希望我像个情夫,在您的家里,隔壁就是您的丈夫和孩子吗?”

“您是一个畜生!您没有心肝,您……”

“再见吧,男爵夫人!”

我退了出来。男爵领我穿过大厅,但是尽管很快,我还是看见一位女人穿着裙子消失在前面拉着窗帘的房间里,我不禁怀疑,这里是否上演一出悲喜剧。

男爵在我身后咚地一声关上门,声音在楼梯上回荡,我感到自己像被人扔出去一样。

我目睹了这出悲喜剧,它带有两重性!

多么神秘的病!歇斯底里!译成德文是Mutterwut,即母癔!译得灵活一点儿是:疯狂想受孕,在害羞的假面具的掩盖下,压抑了几百年的女性性欲一旦遇到这样或那样的机会就会以通奸的形式表现出来。

这位半通奸的女人一直担心怀孕,怕有孩子,在渴望得到拥抱的刺激下,投入情人的怀抱,为了满足性欲要求要被迫通奸。在情人属于她的时候,她退却了,她把情夫抛到了一旁!

啊,多么痛苦的婚姻,啊,多么遗憾的爱情!作为我分析的结果,我产生了下列坚定的想法:这桩婚姻当中的尔虞我诈把他们驱入能保证他们有更大享受的各自情人的怀抱里。这个女人对我的举动失望以后又回到自己亲夫身边。这对他重新担负起对受到情夫刺激的妻子的义务变得容易多了。

这就是说他们和解了,一切都结束了!见鬼去吧,退场,幕布落下。

然而事情到此远没有结束。她不停地到我的卧室来,我强迫她说出一切隐私。结婚第一年,她从来没有感受到共同生活中爱情的幸福、甜蜜。生了孩子以后,丈夫的激情没有了,由于怕再一次怀孕,他们采取了互相欺骗的手段。

“这位彪形大汉从来没有使您产生过快感?”

“几乎没有!这就是说……偶尔有一次。”

“现在怎么样?”

她脸红了。

“现在医生建议他不要惜命节欲……”

在这种亲密无间谈话的刺激下,我发动了谨慎的进攻。她默许了,喘着粗气,浑身颤抖,但是在关键时刻,她受到良心的责备,把我推开了。

此时难解的谜令我愤怒。

她想要我做什么?她想得到最大的满足,但是又害怕真的犯罪,怕有了私生子。

我用力拥抱她、亲吻她,让她发疯、发狂,她麻木地站起来,但不像上次那样失望。

现在怎么办呢?做什么?向他和盘托出!但是早已经做了。把细节告诉他!有什么用吗?因为没有什么细节。

她继续拜访我。仰卧在沙发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时候我觉得很羞愧,吓得直打颤,甚至怀疑自己是性无能,我强奸了她,如果能算强奸的话,我从沙发上起来,自豪、满足、亢奋,我心满意足,我总算还了这个女人的债。

但是她可怜巴巴地站起来,带着羞愧的表情抱怨说:

“自豪的男爵夫人成了什么人?”

她很害怕出事。但是她悲伤的脸上流露出来苦涩的失望在云雨之事的初期都是这样,因为这类事总是偷偷摸摸,不可能四平八稳。

“其实不过如此!”

她走了,迈着缓慢的步子,我从窗子目送她,自叹道:

“不就是如此么!”

仆人的儿子占有了雪白的肌肤,平民得到了上等人家的闺女,猪倌的血混进了公主的血!但是代价是多么的大啊!

此事起了风暴,各种风言风语不胫而走,男爵夫人的声誉有了污点。

男爵夫人的母亲捎信给我,让我去拜访她。我遵命前往。

“您真的爱我的女儿?”

“对,千真万确,夫人。”

“您不觉得难为情?”

“我把它视为荣耀。”

“她跟我说,她非常喜欢您。”

“这一点我知道,夫人。我向您表示遗憾,对于发生的事情我感到无比伤心,不过您让我怎么办呢?我们相爱,很遗憾,但这是事实,然而这不是犯罪行为。当我们认识到危险的时候,我们告诉了男爵。这有什么不正确不得体吗?”

“您的行为无可厚非,但是您必须考虑我女儿、孩子和这个家庭的声誉。您大概不想把我们统统毁掉吧?”

把惟一的赌注压在自己女儿身上,并受到维护贵族家族荣誉教育的这位慈祥的老夫人突然哭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哭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下命令吧,夫人,我全听您的。”

“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您不必多说了,我保证做到,但是有一个条件。”

“说吧!”

“您必须保证玛蒂尔德回家去。”

“这是一种指控吗?”

“这是一种告发!我确信,她呆在男爵家里无助于夫妻和睦。”

“我同意您的看法!啊,这个该死的,看我收拾她,恶有恶报。您明天就走吗?”

这时候男爵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场了。

“您留下,”她用命令的口气说,“需要走的是玛蒂尔德。”

“为什么?”老夫人担心地问。

即宫廷侍卫官A.F.包叶(1820—1902)。

“因为已经决定离婚,古斯塔夫在玛蒂尔德姐夫  家说我的坏话,好像我是个堕落的女人,他们在说谎。”

多么富有戏剧性的场面!还有什么手术比切断家庭的纽带更让人疼痛啊!这将彻底摆脱各种苦难,清除心灵深处所有污点的解决办法!

男爵夫人把我带到一旁去,让我看男爵写给玛蒂尔德小姐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诽谤我们,宣称非常爱她,这表明,从一开始,他就在欺骗我们。

岩石已经坠落,不停地朝下滚,伤害着罪人,也伤害着无辜。

这是一桩反反复复没有任何解决希望的事。新的不幸又发生了。这一年银行不能付利息,并面临破产。灾难悬在头顶,由于这个原因才决定离婚,因为男爵无力养活自己的家庭。为了挽回面子,男爵请示自己的上校,说在他的妻子一旦当了演员之后,他能否留在军团服役。长官让他明白,这是不行的。这件事为贵族阶级偏见的特权提供了寻找替罪羊的绝好机会。

在此期间,男爵夫人仍然在家里住,但没有婚姻关系。她病病恹恹、忧心忡忡,打不起精神,我绞尽脑汁用充满青春的坚定信念鼓励她。我为她描绘出作为艺术家的美好前景,自由地生活在像我这样的小房子里,行动自由,思想自由。她只是听,不作回答,好像我的话只给她充上一层电磁,而不是为她头脑提供智慧。

即作家和记者A.W.默勒尔(1809—1891)。

离婚的方案是这样制定的:在采取了各种合法的措施以后,她坐火车去哥本哈根,她的姨父  住在那里。她在那里通过瑞典领事馆可以得到关于“她”离家出走的官方消息,她向他宣布主动离婚,随后她带着自由身回到斯德哥尔摩,自己决定自己的前途。她放弃作为嫁妆带来的财产拥有权,还有家具,都交给丈夫,除了几件她要保留的东西以外,男爵留下孩子,直到他决定再婚,而男爵夫人有权利天天看望孩子。

但是有关财产的谈判吵得一塌糊涂。为了挽救挥霍剩下的那份财产,男爵夫人的父亲曾立下遗嘱,把财产留给女儿。她的母亲耍了手段,通过付给女婿一笔钱获得了这笔财产的继承权。在没有合法手续的情况下达成这笔交易以后,现在男爵要求执行遗嘱。眼看就要靠微薄的养老金度日的老岳母,勃然大怒,她在自己的弟兄即漂亮的玛蒂尔德的父亲家愤怒地指控女婿。暴风雨来了,上校介入此事,威胁男爵辞职,事情弄得差点儿对簿公堂。

现在男爵夫人要千方百计挽救自己孩子的父亲。为了洗刷干净他,她让我扮演没有心肝的替罪羊的角色。我被迫写一封信,寄给她舅舅,我在信中承担了所有不幸的全部责任,在公正的上帝面前发誓,男爵和表妹是无辜的,请求那位被冤枉的父亲原谅我这个充满悔恨之情的诱奸者一个人犯下的所有罪恶。

在这种非凡的气度下,男爵夫人才能像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那样爱我,而他为了情妇那双令人崇拜的小靴子放弃了自己的名誉、自尊和脸面。

尽管我决心远离一切有损我名誉的所有经济纠纷,但是我还是被卷进巨大的漩涡里。

那位岳母一次接一次拜访我,支持我对她女儿的爱情,唆使我反对男爵,但是没有用,因为我惟男爵夫人之命是从,除此之外,我还站在敌人一边,因为他照看孩子。遗产,不管是真还是想象的只能给他!

可能来自法文的一句成语:“人们一定要在家里洗自己的脏背心。”

多么不寻常的四月!多么不寻常的爱情之春!一个病态的情人,一场难以忍受的冲突,在冲突中两个家庭竭力洗刷我不想看到的脏背心  ,充满泪水和粗鲁;大家你争我夺,掩藏在富有教养油彩下的龌龊暴露无遗。真像捅了马蜂窝!

爱情受到伤害。总是见到一个吵得脸红脖子粗、满脑子官司的情人很难产生什么名副其实的性欲。

我奉献着,不停地奉献着我的安慰、我的希望,经常显得很做作,因为我的神经力量正在枯竭,而她在索取,吸吮我的大脑,燃烧我的心。她把我变成了自己的垃圾筒,她往里边扔所有的垃圾、误解和忧伤。

我在十足的地狱中生活,忍受痛苦,为生存苦苦挣扎。她晚上来看我时,看我埋头工作,就生气发脾气,我不得不浪费两个小时的时间用泪水和亲吻让她确信我对她的爱情。

她把爱情解释为永恒的崇拜、全身心的呵护和心甘情愿做出牺牲。

我为沉重的负担陷入苦闷,我预感到这一时刻的到来,即一种灾难或一个孩子到来时,将把一位母亲塞到我的手里。她连一个克朗也没存就要在一年里完成戏剧学习的准备工作。我为她的戏剧生涯很担心。她的发音仍然带有很重的芬兰口音。她的脸型比例不佳,缺乏可塑性,不适合舞台演出。为了让她开心,我让她朗读诗歌,毛遂自荐当她的老师。但是痛苦过多地占据了她的身心,当她发现自己进步是多么微乎其微时,变得异常彷徨。

多么残酷的爱情!她一直担心再生孩子,我又缺乏避孕秘密技巧的经验,这一切造成了爱情的长期痛苦,这在各种压力下是不可避免的,本来爱情应该是浇灌青春和力量的源泉。快乐没诞生就消失了,因为她担惊受怕,她期待的性高潮总是达不到。

为这些可笑的爱情幻影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我偶尔也怀念妓女,但是我的单一配偶天性使我厌恶这类性变化,从根本上说我们的拥抱可以满足我们心灵上较长久的享受,尽管不尽如人意,我们不停地追求满足,但是又永远达不到满足,正是这种情况使我们的爱情能存续下去。

这些文件包括把西莉父亲的遗产转给她与福朗尔生的女儿,由福朗尔管理,但75%的利息给西莉的母亲,直到她去世;25%在西莉和福朗尔之间平分。

五月一日那天所有的文件  都签好了,并决定两天之后起程。她找到我,扑到我怀里,高声说:

“我现在是你的了,娶我吧!”

我们过去从来没提过结婚的事,所以我不明白她的真正意思。然而当她现在离开过去的家时,对我来说处境似乎更好。我们坐在我的房间里,心事重重而忧伤。如今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吸引力却小了。她抱怨我冷淡。我马上向她证明正好相反。这时候她责怪我的性要求。她想要的是崇拜、烧香和祈祷。

随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在歇斯底里的高潮中,我宣称不再爱她!现在就这样!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又哄又劝她才恢复理智,但直到弄得我泪流满面她才完全恢复常态。这时候她爱我了。我越低三下四,下跪、渺小、软弱,她越崇拜我。她不希望我是强悍的男子汉,也就是说,为了获得她的爱情,我要让自己娇弱、忧伤。而这时候她就有了强势,玩妈妈哄孩子的游戏,安慰我。

我们在我的住处吃晚饭;她铺好桌布,摆好餐具。随后我提出情人的权利。沙发变成了床,我脱掉她的衣服。

这次爱情有了新鲜感。我好像占有了一位处女,一个黄花姑娘!与自己爱的女人做爱其残酷是不知不觉的!动物在这方面没有灵魂的交流,其实难说这两者有明显的区别!

她刚刚得到的消息使她心情平静,所以她能全身心地投入,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她幸福、感激,眼睛散发着幸福的光。我简陋的阁楼变成了圣殿和华丽的王宫,我开了有裂缝的枝形灯和台灯,点燃了蜡烛,让它们为幸福和生活的快乐增光添彩,它是使平淡的生活变得有价值的惟一因素。

是这些对爱情心满意足和令人陶醉的时刻伴随我们走过痛苦的道路,是对这些享受和遭人妒忌及诽谤的记忆让我们活下来,并让我们继续活下去。

“不要伤害爱情,”我对她说,“请你爱护起作用的本能,尊敬把幸福强加给我们的神。”

她没有说什么,因为她很幸福!痛苦没有了,她满面春风,面色红润,跳动的心脏在我的拥抱下把血泵入血管;被欣喜的眼泪湿润着的双眼发射出火一样的光芒,眼中虹膜的颜色鲜艳夺目,就像鸟儿交配期的羽色。她就像一位二八少女和出水芙蓉;小巧玲珑的头陷入被一瀑飘逸秀发覆盖着的枕头上,那秀发就像刚收割的大麦一样金黄,让我觉得她就是一个稚童;纤细的身躯与其说是消瘦,不如说是柔弱,穿着半透明的细亚麻内衣,一件后希腊时代风格的衬裙,腰以下部分是无数皱折,刚好到大腿以上,把必须盖住的部分恰到好处地盖住,光滑的膝盖汇集着很多漂亮的肌肉、韧带和筋,其纵横交错的样子就像珍珠母;网眼花饰把乳房隆起来,两个乳房像长着粉色鼻子的小山羊透着网眼向外看着;象牙雕刻一样的双肩就像门把手很适合手掌,而……

她的样子像一尊圣像,接受我的顶礼膜拜,手臂伸开,眼珠滚动,向我频送秋波,含情脉脉。

当受崇拜的女人把自己奉献给无私的情人时,她会显示自己多么冰清玉洁的裸体!智商高于女人的男人,他只有跟自己同类的女性结合时才会感到幸福。根据过去我与下层社会女人性交的经验,此时我觉得在犯兽奸罪、在反祖、在犯种族原罪。白嫩的皮肤,完美的双脚,上面纯洁无瑕的趾甲排列整齐得像琴键,手柔软无茧,这是蜕化的征兆吗?看看没有驯养过的野兽吧,它们毛色光亮,蹄子健美,肌肉结实而神经敏感!女人的美是品质的外在表现,目的是与知道欣赏她的男人达成默契,传宗接代。

他,原配丈夫,拒绝了她,而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再属于他,因为她已经不再取悦他。她的美貌不再为他而存在,如今呵护这朵花已经是我的事情,只有被选中者才能看得见这朵花。

占有全身心崇拜的女人是多么心满意足啊!这就像尽了一项义务;也可以说是犯罪!美妙的犯罪,美妙的违法,神圣的女犯!

时钟马上就要指向午夜;军营发出了下岗的号声;而女情人必须要回家了。

在回家的漫长路上,我铺天盖地似的向她灌输充满新希望的想法和在热烈拥抱中蹦出来的混乱的计划。她紧紧贴着我,好像要从抚摸中吸取力量,我让她如愿以偿。当我们最终来到大门口时,她发现忘了带钥匙!多不凑巧!但是为了显示自己钻虎山闯熊洞的勇气,我爬上高高的外院大门,三两步穿过院子,跑去敲房子的门,准备与男爵暴风式的相遇!想到将与对手在崇拜者眼前一决雌雄的时候,我暗自高兴起来,低三下四的偷情者将变成英雄!真幸运,下来开门的是女仆,我们彼此礼貌而平静地告别,而女仆蔑视地看了看我们,对我们向她道晚安理也不理。

她现在相信我对她的爱了,而且开始滥用。今天她来我这里,开口就大加赞扬她的前夫。此君在表妹被驱赶走以后情绪一落千丈,她对男爵夫人的乞求做了让步,答应维护她的声誉,其办法是明天陪她到火车站,他和我都去为她送行。这样就改变了离家出走的性质。此外,男爵不再恨我,同意晚上在家共同接待我,为了平息各种谣传,他还同意最近几天和我一起在公开场合露面。

尽管我赞赏这位忠诚老实的大男孩的高风亮节,但我还是反对他参与。

“这对他是个污辱!绝对不行!”我对男爵夫人说。

“但是这关系到我的孩子!”她回答说。

“但是亲爱的,他的名誉不是也很重要吗?”

别人的名誉在她眼里已经无足轻重了!而我成了空谈家!

“事情走得太远了!您把我推进了地狱,您把我们大家的名誉都毁了!这太荒谬,太令人作呕!”

她开始哭起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流,结果是我——在一个小时责怪我的泪战以后——答应了她一切要求,该诅咒的独裁者,那些讨厌的晶莹泪滴在那双魔力十足的眼睛中有了双倍的力量。

她确实比我们两个大男人都强大,她不可阻挡地把我们引上耻辱的道路!这就是她导演的这种和解的目的!她担心在两个对手之间爆发生死之战,担心事情一旦暴露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当她强迫我再次看到那个命运悲惨的家时,她对我的惩罚是多么残酷!作为冷酷的利己主义者,她丝毫不再顾及别人的心境!她已经强迫我做出保证,否认表妹与男爵有任何不正当关系,强迫我说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越过雷池一步!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迈着疲惫的脚步去赴最后一次约会。小院坐落在那里,樱桃花盛开,黄水仙花怒放。那片树丛——我被她无穷的魅力俘虏的地方——重新吐出绿色,新翻过的花圃像裹脚布一样在草地之间展开,我想象着那个被遗弃的孩子将孤零地在那里散步,旁边是忙着手中针线活儿的冷漠女仆;孩子会逐渐长大,明白事理,她总有一天会知道,她的母亲抛弃了她!噢!

我走上台阶奔向坐落在深石坑旁边的那座多灾多难的房子,它又勾起我苦难童年的记忆。友谊,亲人,爱情,一切都被亵渎,而婚姻的破裂,不管安排得怎么样天衣无缝,还是玷污了这栋房子的门槛。

这是谁之过?

男爵夫人出来给我开门,在大厅的双层门后边偷偷吻我。有一两秒钟的时间我憎恨她,我把她推开,因为这个场面使我想起仆人们在大门后边偷情的场面,让我倒胃口!在门后边!讨厌的母兽,没有尊严,不知自重。

她假装疯魔,以为我害怕了,把我请进大厅,就在这个时候一种屈辱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决定马上走开。她用闪电般严酷的目光阻止我,对我施压,在她严厉态度的震慑下我屈服了。

大厅里的一切都证实了这个家庭正在解体。衬衣、连衣裙、裙子和各种衣服散放在家具上。远处的钢琴上放着我熟悉的衬裙;在写字台上放着一摞衬裤,女人长丝袜,它们是我过去的梦,现在看起来让我恶心。她出出进进,翻动、折叠和数衣物,毫无羞耻,满不在乎。“是我在顷刻之间毁了她吗?”当我看着这个高雅的女人的隐私物展览时我自问。

她查看衣物,把要补的衣服放在一边。此时她走到那堆裤子前面,挑出一条裤带被撕破的裤子,她不露声色地放到一旁。但是我认出了那条裤子,因为是我在与她第一次发生性交时因急不可耐而撕破的。

我好像在刑场目睹死刑的执行,内心受着痛苦的折磨,她心平气和地用半个耳朵听我不停地唠叨着废话时,我在等待把自己关在餐厅里写东西的男爵。

门总算开了,气得我直打颤,我生气另有原因,当时我看到孩子进来,她想听我们讲话。孩子走到我身边,像往常那样求我一个吻,身后跟着母亲那只沙龙狗。我气得脸红了,用激动的语气指责母亲:

“您饶了我行不行!”

她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妈妈要出差,亲爱的,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那时候你会得到很多玩具。”

狗也走过来,希望得到抚摸,它也这样!最后男爵总算走进来。

他憔悴、沮丧,弯着腰,友好地问候我,握着我的手但没说一句话,面对无法安慰的痛苦,我只得保持礼貌性的沉默。他回避了。

夜幕降临,女仆点上灯,没有向我问候。饭菜摆好了,我想起身告别。但是男爵和男爵夫人以感人的真诚请我留下来,我只得从命。

像过去一样,还是三人进餐。这是庄严、难忘的时刻。我们无所不谈。我们眼含热泪:谁之过?谁也没有,是命运,是一系列机缘和推动力,我们互相握手、干杯,保证我们一如既往是朋友。只有男爵夫人兴高采烈,筹划着明天的计划,在火车站会面,在城里散步,我们一切都依着她。

最后我起身告辞。男爵把我送出大门,在那里他把男爵夫人的手放在我的手里,用低沉的声音说:

“做她的朋友,现在我的角色演完了!照顾好她,保护她不受世界邪恶的伤害,培养她吧,在这方面你比我有天赋,我只是一个单纯的军人,上帝保佑你们一生平安!”

说完他退了回去,只留下我们两个人,随后关上了门。

此时他确实真诚吗?我当时相信,直到今天我仍然相信。如果世界上还有敏感的灵魂,那就是他,他喜欢我们两个人,他不希望自己孩子的母亲落入敌人之手。

有可能在将来,在不利因素的影响下,他吹嘘他曾经欺骗我们。但是这不符合他这类人的个性,而事后也没有人怀疑自己被欺骗了。

晚上六点我到了中央火车站的候车大厅。火车六点一刻开往哥本哈根,而男爵夫人到现在还未露面,男爵也是如此。

我觉得自己遭受这出悲剧的最后一幕的折磨,我怀着极为喜悦的心情盼着落下帷幕。不就剩一刻钟了吗,然后就会恢复平静,我被这些危机折腾得很不正常的神经非常想念安宁,而这个夜晚将偿还我在一个狡猾女人身上浪费掉的全部精力。

最后她坐着一辆匆忙奔跑的简陋的四轮马车到了。

总是丢三落四的迟到!她急匆匆地朝我跑过来,那样子好像发了疯:

“他说话不算数,那个坏蛋!他没有来这里!”她喊叫的声音那么大,引起了路过行人的注意。

这事固然遗憾,但从根本上说我尊重他的态度,我怀着逆反的心理回答:

“他做得对,因为他有自己的理由!”

“快去买一张到哥本哈根的票,不然我就不走了。”

“不行呀!”我说,“如果我跟着您,那就意味着我拐跑了您,明天全城的人都会谈论此事。”

“我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您现在快去吧!”

“不行!我不愿意!”

在这一瞬间我可怜她了,局面已经难以控制,吵架——两个相爱的人吵架——已迫在眉睫。

这时候她抓住我的双手,她的目光动摇了我的决心,而冰已经融化。这位魔女战胜了我,麻醉了我的意志,我失败了。

“但是就到马利亚霍尔姆!我求求您啦!”

“随您的便吧!”

她赶紧去托运行李。

一切都失去了,甚至连名誉都搭上了,我还要面临一夜的折磨!

火车开动了,我们单独坐在一间头等舱里。男爵的缺席给我们造成很多麻烦,这不是好兆头。车厢里一阵可怕的沉默,我们俩都等待对方首先打破沉默。她首先开了腔:

“你已经不爱我了!”

“可能吧。”我回答,整整一个月的各种折磨使我失去了控制能力。

“为了你我失去了一切。”

“为了你的爱情,而不是为了我!另外,为了你我可能丢了命!你生古斯塔夫的气,却迁怒于我,这理智吗!”

她哭起来,不停地哭!多么不幸的旅行结婚!我的神经很坚强,像穿上了盔甲。我让自己麻木、残酷和刀枪不入。

“节省你的感情吧,因为从今天开始你必须用你的理智!哭吧,哭吧,直到把眼泪都哭干,然后振作起来!你是一个很傻的女人,我曾把你当作皇后和女统治者来崇拜,对你百依百顺,因为我确信自己不如你坚强。不过请你注意,我不会轻视你!请你不要把责任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我佩服古斯塔夫大智若愚,昨天晚上他认为,生活中决定性事件不是单一推动力的结果!谁之过?你,我,他,她,破产威胁,你对戏剧的兴趣,子宫瘤,曾经离过三次婚的你祖父的遗传,你母亲对生孩子的仇恨使你犹豫不决,你丈夫的无所事事,由于职业的关系,他有很多闲暇时间,我的下层阶级的本能,碰巧一位芬兰女人把我投入你的怀抱,有数不清道不尽的深刻机缘,而我们只能抓住一些皮毛。面对一群社会渣滓不要气馁,明天他们用几句话就可以判你死刑,不要太天真,他们以为对女通奸犯和男勾引者吐上几口吐沫就能解决一个复杂的问题!我真的勾引过你吗?请你对自己对我说老实话,现在就我们自己,没有别人在场。”

不,她不想说老实话,她不能说,因为这样做违背女人的天性。她感到自己也有责任,她受到良心的责备,她想通过把整个责任推给我来减轻自己的精神压力。

随她的便吧,我有意沉默,一言不发。黑夜正在来临;我拉下窗子,坐在包厢门口,看着幽暗无边的杉树林,月亮从杉树林后边慢慢升起。有的时候看到周围长满白桦的湖泊,有时候看到桤树围岸的河流,有的时候看到田野、草地,接着又是杉树林。有的时候我真想从门跳出去,摆脱这牢笼,这里有一个敌人在监视着我,一个女妖束缚着我的手脚。我要对她未来负全部责任,这一点像恶魔一样困扰着我,我要为这个陌生女人和她未来的孩子生存做担保,要为她母亲的生活、为她姨妈和她整个家庭做几个世纪的担保。我必须为她的戏剧生涯负责,我要经历她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失望和所有的挫折,有一天她会把我像挤过汁的柠檬扔进垃圾堆里,我要用整个生命、大脑、脊髓、鲜血去换取我献给她、而她也接受的爱情,她凭空想象为了这爱情她为我做出了牺牲!这是爱情的幻觉,繁衍冲动的催眠术!

一直到十点钟,她都气呼呼的,一言不发。再过一个小时,分别的时间就到了。

这时候,她抱歉似的把双脚放在我的坐垫上,借口说突然觉得很疲乏。一开始我对她痛苦的目光和泪水还保持着冷血动物似的刚阳之气,不管她那套周密的逻辑,但是当我看到她的小靴子和隐约可见的长筒丝袜时,我屈服了。

快跪下吧,参孙;把你的头靠在她的大腿上,把你的双颊贴在她的臀部,请她原谅你冷酷无情的语言——尽管她不明白——否定你的理智,发誓忠诚和爱她!你要像奴隶一样!你自认为自己强大得足以颠覆整个世界,却在一双白色长筒丝袜面前变得神魂颠倒。而她,只有当你低三下四时她才爱你。她在快感时只用一分钟的痉挛就收买了你,对她来说,这种代价低得微不足道,而你却被她抽走了几滴最好的精血!

车头吐着白烟,我们到了告别的车站。她像慈母一样亲吻我,为我画十字祈祷——尽管她是新教徒——愿上帝保佑我,请我珍重,别着急!

火车消失在夜幕中,我被笼罩在呛人的一股煤烟里。

我长长吸了一口黑夜和自由的新鲜空气——我总算自由了。但仅仅一瞬间!到了小镇的旅店就瘫倒了,忍受不了对她的想念。我爱她,我爱她,就像她在告别的时刻那样,当时她引起我对我们初恋的美好日子的回忆,她像温柔、贤惠的慈母关心爱抚小孩子一样对待我。

我也同样爱她,热烈祈盼她成为我的女人。这是一种怪异的本能?我是变态?可能是我的感情变态,因为我占有的是我的母亲!是内心下意识的乱伦吧?

我要来纸笔,给她写了一封信,结尾乞求上帝保佑她平安无事。

她最后的拥抱把我送回仁慈的上帝身边,我还能感觉到她最后的亲吻留在我胡须上的唾液,这唾液使我放弃了新的信念,即相信人类的进步!

一个男人堕落的第一个里程已经走完,接下来的里程伴随着恶果前行,直到动物般的麻木和发疯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