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起程去哥本哈根的第二天,整个首都都知道了,某男爵夫人被皇家图书馆的一位职员拐跑。这一切都是我们事先预料到、担心和试图防范的,目的是挽回她的声誉,由于一时的柔弱,造成前功尽弃。她毁掉了一切,但变成了我要对全部后果负责任,消除对她戏剧生涯造成的不良后果,事情闹得挺大,只有一家剧院同意安排她的首场演出,伤风败俗对于受聘皇家剧院的事不会带来任何益处。

即G.E.克莱明(1823—1893)。

1874年建立于斯德哥尔摩。

第二天早晨回来以后,我就找个借口去看望因身体不适呆在家里的图书馆馆长  ,以证明我不在犯罪现场。然后我步行,穿过主要大街,按常规时间上班。晚上我到报业协会  ,散布男爵夫人离婚是因为热爱艺术的消息,解释说此事是无辜的,并证实说夫妻之间感情很好,只是因为社会的偏见才造成彼此分手的后果。

如果我事先知道散布这种意在证明男爵夫人清白的消息可能对我造成伤害的话——啊,我也同样会做。

报纸大肆炒作,但公众仍然怀疑对艺术的吸引力有如此之大,因为人们对艺术的评价不是特别高,至少在女演员之中是如此。抛弃孩子是事件中最不光彩的黑点,女人们无论如何不接受。

在此期间我收到一封哥本哈根的来信!这是一封哭天嚎地的信!良心的责备,对孩子的想念,在这种情况下,她命令我立即到她身边,因为亲戚们折磨她,据她说,离婚采取的必要行动在男爵的默许下已经走漏了风声。

我坚决拒绝了这个要求,并气急败坏地给男爵写了一封信,他以盛气凌人的态度作答,由此我们的关系彻底决裂。

一封电报,两封电报,尔后平静下来。对问题的处理趋于正常,诉讼也走上正轨。

为了消除她的忧愁,我利用晚上的时间详细筹划她的前途。我建议她多工作,研究艺术,多去看戏,为了增加额外收入,写一些通讯,由我负责安排一家有名的报纸发表。

没有回音,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我的好心被那个不可靠的灵魂当成了驴肝肺。

一周过后,这一周充满了焦虑、不安和工作,这时候我从床上捡起一封盖有哥本哈根邮戳的信。

她心情平静、愉快;她掩饰不住对我和男爵之间爆发的男子汉之战感到某种自豪,因为我们俩都给她写了信,所以她能做出判断,她认为此事很有风度,还赞扬了我的勇气。“只有一点害处,”她补充说,“两个小伙子都很有个性,今后很难再作朋友。”然后她向我讲述了自己休闲生活。她很开心,经常与一帮微不足道的艺术家接触,对于这一点我心里很不痛快。她跟几个年轻绅士参加各种聚会,他们把她当作偶像,她已经俘获了一个由于艺术原因离家出走的年轻音乐家——真有意思,同病相怜!随后详细介绍了这位年轻的殉教者的生平,并祈祷(为我)千万不要吃醋!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自问,我被这封信里的既可笑又热情的语调搞得一头雾水,看来她是在极兴奋状态下写的这封信!

福楼拜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

这位冷淡和喜欢享乐的圣母很有可能属于天生的贱货吧?荡妇一个,荡妇一个!我拐弯抹角地劝她回头是岸,作了一幅她的腐蚀肖像,称她为包法利夫人  ,警告她悬崖勒马,赶紧从噩梦中醒来!

此话引自莎士比亚的《奥赛罗》,意即做爱。

作为回答和表示对我无限忠诚,她转来那位年轻的追求者写给她的信。情书!不外乎是一些友谊、心灵不可名状的同情之类的陈辞滥调,都是我们俩用滥了的语句。哥哥和妹妹,小妈妈、同志等等,相爱的人钻进温暖的被窝,玩两个脊背动物游戏  ,寻欢做爱。

真让人不敢相信!她肯定是疯了,是一个无意识的罪犯,她从两个月的痛苦中没有吸取任何教训,当时我们三人的心备受煎熬!而我,被选为替罪羊,挡箭牌和稻草人,我想方设法使她有可能过上女演员风光无限的生活。

新的痛苦又来了!我刚刚乞求到的东西又陷入污泥!

此时我内心充满同情,我意识到怎么样的前途等待着这位堕落的女人,我发誓要再次挽救她,支持她,尽我最大努力救她出苦海。

吃醋!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女人用词。目的是误导受骗或者接近受骗的男人!她对他不忠诚,当男方开始怀疑的时候,她用“吃醋”这个词来对付他。吃醋的男人,被骗的男人。想一想多么可怕,有一些女人把吃醋与性无能等同起来,以此堵住男人的嘴,他只好闭上眼睛,对这类事情听之任之。

十四天以后她回来了!甜甜的,俏丽而活泼,充满快乐的回忆,因为她在那里玩得很开心!但是在她新的、引人注目的装扮方面有了庸俗的奢华。过去她的装束简洁、优雅和可爱,而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巫婆!

重逢比我想象的要冷淡得多。一阵可怕的沉默以后,爆炸发生了。

她在那位新朋友夸奖的鼓励下,跟我摆起了谱,拿我不当回事儿,还存心气我,当她在我破旧的沙发上展开她那件魔幻般的裙子时,刚才的样子消失了,采取迷人的手法,我们之间的仇恨立即变成了紧紧的拥抱,不过还留下一点儿余火,后来酿成了粗暴的争吵!我过分的敏感不适应她轻浮的天性,她气得大哭起来。

“你怎么能相信,”她大声说,“我会跟那个年轻的男人玩那种事!不过我还是保证,再也不给他写信,尽管这样做会被看作不礼貌!”

不礼貌!这是她的一个借口!一个男人在追求她,换句话说:用原始的办法讨好她,而她却担心让别人说不礼貌!荡妇一个!

我真可怜!她又买了小靴子,我又在她的魔力控制之下!我真该骂!她穿上了黑色长筒袜,大腿显得更加标致漂亮,膝盖在这些裹尸布中间显得白嫩、鲜活。裙子底下偷偷露出的两条穿着黑色长筒袜的大腿给我留下恶魔般的印象。它们就像坟墓两边插的丧幡,而我却要不惜一切代价把我的精子埋入其中,那是我的精血。

为了能够进入天堂与魔鬼共生的混合世界,我与魔鬼签订了一个协定,没有任何报复的目的。我厌烦了她整天怕怀孕的精神状态,因此采取撒谎的手段。在图书馆里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之后,我发现了克服本能的秘密方法。我建议她采取一些措施,同时强调我有生理缺陷不能怀孕,至少怀孕的可能性很小。到后来连我自己都相信了,由于她给了我完全自由,如果产生了灾难性后果一切由我自己负责。

即皇后大街四十四号。

不过她已经把住处搬到市中心交通繁忙的大街  去,与母亲和姨妈住在同一栋楼,只是高两层。我只能到那里去看她,她威胁我说,不然就到我的住处去拜访我,受两个老太太监视我感到特别不自在,另外,在我去看她的时候,她们一直都在附近的房间里。

现在得失利弊变得很清楚。她,男爵夫人、母亲和自己家的女主人,重回儿童时代,由母亲看管,关在一个房间里,靠别人施舍过日子。每一天她母亲都提醒她,要把自己的女儿培养成上等人,她自己也回忆起丈夫把她从自己母亲的监狱里解放出来的幸福时刻。苦涩的矛盾变成了恶果,变成了眼泪,变成了每天晚上看望她时发泄到我头上的恶言恶语。看望她就像探监一样门后有人监视!

当我们厌烦了这类尴尬约会时,我们冒险去公园见面,我们这样做就等于跳出了火坑,但又遭到无数人的白眼。我们怀恨起照耀着我们苦难的春天的太阳;因为我们希望躲藏在黑暗处:我们渴望冬天,那时我们可以掩饰自己的耻辱;夏季白天很长,几乎没有黑暗!

所有的人都躲避我们。我的姐姐对于各种流言蜚语感到气愤和不安。在最后那次小型家宴上,男爵夫人借酒浇愁,酩酊大醉,大声讲话,大口吸烟,最后把结婚女士们的不满和对男人的蔑视都拉到自己身上。

“一个十足的荡妇,那个女人!”对我姐夫非常信任的一个家庭的家长说,后者把这句话告诉了我。

下一次我的姐姐邀请我们去做客,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们如约前往。女仆解释说,先生和夫人不在家,他们到别人家做客去了,真是当头一棒,想想看,我们当时有多么难堪。真是歧视到顶点了,我们锁上门,在我的房间里度过了那个星期天晚上,我们伤心地哭了,真想一死了之。我拉上窗帘,免得阳光照进来,我们等待天黑以后回她的住所。但是太阳迟迟不落山,八点钟的时候我们已经很饿。我身无分文,她也一样,我的房间里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我们尝到了饥饿的滋味,我经历了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责备、没有激情的吻,不停地流泪,良心责备和百无聊赖。

我鼓励她回家到母亲那里吃晚饭,但是她害怕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另外她也不敢回,因为她出来时说应邀到朋友家吃晚饭,这么早回去无法解释。她是下午两点吃的午饭,到现在滴水未进,饿着肚子上床会招来饥饿那个洪水猛兽的作祟。她是在优越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没有贫穷的经历,所以她痛苦极了。我自己从童年起就与饥饿相伴,但是我看到自己崇拜的人陷入如此的境地深为难过。我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出一些吃的东西,我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出一些纪念品,几朵枯萎的花,几张粉色的门票和退了色的丝带,我还找到参加一次葬礼时人家给的作为纪念的几块糖果,究竟是谁的葬礼我已经记不清了。我请她吃包着黑纸的糖,里边一层是锡纸。像穿着黑色丧服的爱情晚餐真是太凄凉了!

我低沉、绝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愤怒地站起来,谴责那些把我们拒之门外、把我们驱逐到大街上的那些尊贵的女人们。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歧视?我们犯了什么罪,是通奸罪吗?不!这仅仅是一种体面、合法的离婚,符合所有的法律条款!”

“我们太好面子了,”她自我安慰说,“这个体面的世界不是什么其他东西,仅仅是一群小丑。对于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可耻通奸能够容忍,而对于离婚——却说不!这是一种多么冠冕堂皇的道德!”

我们有了共同的看法!但犯罪的感觉依然存在。这种感觉像惊雷一样在我们头顶上盘旋!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洗劫了金鸟窝的恶棍。母亲被掏走,孩子掉在地上,失去了母亲的温暖!还有父亲!父亲被抛弃,呆在被毁的鸟窝旁边,过去在这样的星期天晚上,全家人经常围坐在炉火旁边。如今就剩下他一个人,钢琴没有人去弹,他孤独地坐在餐厅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在卧室里……

“不对!”她突然打断我的思路,“有一切理由相信,他正滚在我表妹的姐夫家即宫廷侍卫官家的沙发上,手拉着玛蒂尔德——那个可怜的孩子的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一钱不值的妻子的不良行为的虚假故事,其实她只是不能认同那种妻妾一室的生活。而被那个虚伪的体面世界抱以同情的两个人正是首先向我们投石头的人!”

经过仔细研究以后,我做出判断,男爵欺骗我们,其目的是因为喜新厌旧和非法占有陪嫁财产。

这时候她一反常态,说:

“一个字也不许说他的坏话!那是我借的!”

“为什么不能说他坏话?他真的神圣不可侵犯!”

事情真好像是这样!非常明显,我一攻击他,她总是站在他一边。

这是阶级的共济会把她又送回男爵身边!或者在他们的亲密生活中有什么隐私和神秘之处,使她担心这个男人成为敌人!这一点对我始终是一个谜,就像她对男爵的记忆忠贞不渝,不管他后来表现得多么虚伪。

太阳总算落山了,我们互相告别。我饿着肚子上床睡觉,梦见我想展翅飞向蓝天时,脖子上挂了一块大石头。

即埃里克·埃德霍尔姆。

即西莉·冯·埃森,她离婚以后恢复了做姑娘时的名字,从艺后用艺名。

不幸一个接着一个!我们到剧院经理  那里去打听,冯·X  夫人能不能在该剧院试演。他回答说,剧院不想与抛弃自己家庭的女人打交道!

一切努力都失败了!这就是说,再过一年这个女人将一无所有,流落街头!只有我这个贫穷的放浪主义者能拯救她!

即歌剧演员爱丽莎·瓦塞尔,1850—1888年受雇于皇家剧院。

为了证实这则毁灭性的消息,她准备去拜访自己的一位女朋友,那位大名鼎鼎的悲剧女演员  ,过去她们在社交场合经常见面,她当时在风光十足的男爵夫人面前像一条乞怜摇尾的狗,她称她为“自己的小精灵”。

这位大名鼎鼎的悲剧女演员是一位通奸者,在她丈夫在世的时候吃喝淫乱无所不为,白发早早爬上了头,她给这位体面的可怜女人污辱性的接待,还对她下了逐客令!

真是太过分了!

在这种情况下惟一的出路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报复!

“有办法,”我对她说,“当女作家!写言情剧!让她们到舞台上现原形!当其他人想往上爬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要贬低自己!只要跨过一步超过她,就可以把这个女演员踩在脚下!揭露这个虚伪、骗人和罪恶满盈的体面世界,它向荡妇们开放演出剧场,而却把离了婚的女人拒之门外!这真是一个写剧本的好材料。”

但是她是一个拖泥带水、心慈手软的人,没有反击的力量和勇气。

“不,不要进行任何报复!”

又胆小又记仇,只好把报复留给上帝,除了让上帝负责报复以外,就是把事情交给我这个替罪羊,其实是一回事。

即《为了我们的孩子》,包括L.里克特的三十四幅图和斯特林堡过去写的诗和新写的诗,1876年由赛里格曼公司出版。

我不敢怠慢,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出版商让我写一本插图儿童书  。

“看呀,”我向冯·X夫人建议,“请你把这些诗歌整理一下,您可以挣一百克朗。”

指A.L.阿尔维松编辑的《瑞典古代歌谣》第三部分和杂志《古文石碑》。

作家第一部上演的剧作是《在罗马》。

1876年8月21日《每日新闻》刊登西莉·冯·埃森写的一篇随笔《乌普兰的夏季欢声笑语》。

我给她找来参考资料  ,让她想象,这是她自己完成的一项工作,一百克朗都她拿。但是代价是多么大啊!出版商要求书上要署上我的姓名,因为我是以戏剧家出道的  。这是文学卖淫。我的那些拍着胸脯说我没有能力成为作家的反对者现在可以幸灾乐祸了。然后我让她给一家晨报写通讯  。这件事她做得还算可以。稿子发了,但是编辑部没有付稿费。

我东奔西跑搞来十克朗,然后交给女作家,并加上“编辑部致以问候”,这是一种善意的欺骗。

可怜的马利亚,她为能把这点小钱交给可怜的母亲异常高兴,她老人家因为自己办了几件糟糕的事而节衣缩食,必不可少的开销迫使她出租自己带家具的房间。老夫人们开始把我看作大救星,从抽屉里翻出所有被剧院退回的翻译稿复印件,异想天开地指望我有可能使剧院经理回心转意。我的作用被夸大了。我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任务,这种耗时的事情几乎把我逼上绝境。

由于浪费时间过多和每日劳神费力,我的经济状况一团糟,所以我免了晚饭,恢复了不吃东西就上床睡觉的老习惯。

在成功获得稿费的激励下,马利亚开始写一出五幕话剧。我似乎把我所有诗歌灵感的注定失败的种子都浪费在她身上,就像播撒在处女地上,它们生根、发芽、长大,在这个过程中我变成了母体,就像禾苗结果以后就枯萎了。我觉得自己正在死亡,直到内心都已经破碎,我的大脑已经出了轨,因为要被迫适应一个很小的有别于男人的女人大脑框架。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使我过高地估计了这个女人的文学天赋,劝她进行创作,实际上我没有读过她亲手写的任何东西,除了书信以外,在这方面她给我一种真诚的印象,但大多数是中等水平。她正在成为我有生命的诗歌,我让她代替我被压抑的天赋。她的人身嫁接在我的人身上,甚至变成了我身上的一个新器官。我只是通过她才存在,而我是母体,把地下部分伸出来,变成有营养的茎,它靠近太阳以便能开出漂亮的花朵,我对它的美感到高兴,因为这是她,忘记了有一天被嫁接的枝条会脱离养分被吸干的母体而向世界炫耀自己枝繁而叶茂,其实它本身就是借来的。

即画家夏士婷·冯·普斯特(1835—1917)。

即克努特和贝蒂·阿尔姆吕夫夫妇。

剧本的第一幕她已经写完。我读着它。在我的想像力的影响下,我认为它完美无缺,我对女作家进行高度赞扬,并热情向她祝愿。她对自己的天赋也感到吃惊,我为她描绘出作家生涯光明前景,这时候一段意想不到的插曲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计划里。马利亚的母亲想起她有一位女朋友,是一位富有的女画家  ,拥有一座庄园,最重要的是她与皇家剧院首席演员和他的妻子  关系密切,这两个人是那位大牌悲剧女演员的死对头。

在这位未婚女庄园主做了道德担保的情况下,这对艺术家夫妇担当起马利亚演出前的培训工作。为了办好这件事,马利亚应邀在那位女朋友家里住了几周时间,以便在那里会见那位著名演员和他的妻子,他们——非常幸运——带来了关于剧院经理准确和有益的信息。因此平息了最初的谣传,实际情况是,这些谣言都是马利亚的母亲为了打消女儿演戏的激情编造出来的。

她总算得救了。而我也可以松一口气,安心睡觉,安心工作了。

她走了两个星期,从她为数不多的几封信看,她过得很愉快。艺术家朋友们对她进行了台词测试,认为她不缺乏舞台天赋。

回来以后,她在乡村的一位农妇家租了一间房子,女房东还向她提供膳食。此时她已经摆脱了自己年迈的监视者,我们在星期六和星期天见面,我们可以在没有人监视的情况下自由接触。生活向我们露出了笑脸,只是为最近动的手术留下的疤痕感到一点儿忧愁,不过本能地感觉到社会世俗的压力大为减轻,在盛夏阳光底下,灵魂上的阴影消失得很快。

路易斯·雷罗伊的作品《一出话剧》中的主角卡米拉。

在那对大名鼎鼎的演员夫妇的提携下,秋季来临时首演的广告已经登出,流言蜚语静了下来。这个角色一点儿也不吸引我,因为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  ,是表现某一段历史的虚构的人物。但是她的导师估计会得到观众的同情,这位女士让想娶她作为客厅花瓶的侯爵碰了一鼻子灰,女主人公更喜欢那位贫穷但有一颗真诚心的青年,而不是那位老朽侯爵的冠冕和财富。

该论文的题目是《瑞典与中国和鞑靼国家之关系》,1879年6月6日在法国历史考古研究院由汉学家泰尔维·德·圣—德尼侯爵进行介绍。

如今我摆脱了指导者的身份,可以全身心地投入科学研究和为某个科学院写论文  ,以便获得图书馆馆员和人文学者的头衔。我怀着火一样的激情深入进行远东人种学的调查。这对于我的饱受冲突、不幸和纷争折磨的大脑来说是一剂鸦片,要在自己钟情的女人——如今她前程似锦——身边混出个人样来的决心驱使下,我把自己从早到晚关在皇宫地下室的书堆中努力创造奇迹,忍受冰冷潮湿的空气以及饥饿与贫穷。

马利亚首次试演的广告已经登出去了,但是她与前夫生的女儿因患脑结核而夭折。又在泪水、责备和良心的折磨中过了一个月。

“这是报应!”她的祖母宣称,她为能把带毒的匕首刺进女儿的心窝而欣喜,她开始讨厌自己的女儿,因为她辱没了门楣。

马利亚悲痛欲绝,她在前夫家在前婆母的照顾下,日夜守在死去的孩子床边。那位可怜的父亲在失去了惟一的快乐以后痛不欲生,他希望再见到老朋友,共同追思昔日的时光。有一天晚上,我从那位小姑娘的坟地回来以后,女清洁工告诉我,男爵找过我,请我去他家一趟。

我因为不愿意修补在特殊情况下已经断绝的关系,所以我婉言谢绝了。

一刻钟以后,马利亚来了,穿着丧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求我成全男爵的心愿。

我认为她的使命证明了此事不妙,我用激烈的言词攻击了他可能要说的话和凶吉难卜的情况。她抱怨我有偏见,祈求我宽大为怀等等,最后我接受了这个不光彩的建议。

我本来发过誓永远不再踏进上演过悲剧的那栋老房子。但是现在这位离婚男人搬到了附近的一套房子,紧邻我和马利亚住的地方,所以不必因为回昔日夫妻的老家和跟随离婚的妻子回到前夫身边而感到有什么不快乐。

在悲伤、思念、阴郁和凝重的气氛的共同作用下,猜疑和不协调在这处忧伤的房子里不见了。我因为已经看惯了这两个人在一起,所以从怀疑到吃醋的感觉消除了,男爵用周到、亲切的举止让我感到安适。我们吃饭、喝酒、打牌,一切又恢复到昔日的好时光。

第二天在我住的地方聚会,另一天在马利亚那里,她从一位老小姐那里租了一间房子。我们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马利亚看到我们像朋友一样很高兴。这让她心情平静了很多,由于我们都很谨慎,在内心没有受到伤害。男爵把我们视为已经秘密订婚,而他对马利亚的爱情已经死亡。有时候他很乐意如实告诉我们他对美丽的玛蒂尔德的爱情烦恼,她被关在父母家里,无法接近爱自己的崇拜者,马利亚巧妙地逗他和同情他。他自己也不再竭力掩盖自己感情的变化,而过去他对世人绝口否认。

这种亲密关系逐渐引起了某种不安,在我心里产生了即使不是吃醋也是有点儿不满情绪。有一天马利亚讲,她在吃晚饭时呆在男爵家里,因为她要在那里处理孩子死后父亲继承财产的重要事情。我对这种没品位的事撇了撇嘴,认为此事不当。她嘲笑我,并揭我的老底,说我一向反对偏见,最后我自己也笑了。这件事很荒谬和奇怪,但是如今我行我素是“时尚”,管它什么道德不道德,落得清闲为好。

从这个时候起,她可以任意拜访男爵,我甚至认为,他们在一起练习台词消遣。

迄今为止日子过得还不错,我的醋意由于习惯影响已经消失,甚至还用老印象把他们视为真正的夫妻。但是有一天晚上,马利亚一个人单独走进我的房间。我帮助她脱掉大衣,但是与往日不同,她花很长时间整理自己的裙子。我因为了解女人的秘密,所以产生了怀疑。她一边讲话,一边坐在对着镜子的沙发上;在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中,她鬼鬼祟祟地看穿衣镜里自己的样子,偷偷整理自己的头发。

强烈的怀疑情绪通过我的大脑,难以抵制的愤怒爆发了:

“你从哪里来?”

“从古斯塔夫那里!”

“你在那儿做什么了?”

她一惊,但马上恢复了平静,回答说:

“念我的台词!”

“你撒谎!”

对于我的无端醋意她竭力辩护,并一连串地责怪我,我做了些妥协。很遗憾,因为男爵请我们到他那里去,她催我赶紧动身,所以进一步调查只能等以后再说了。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敢保证我的分析是正确的,可以肯定她是多配偶主义者。她转移了我的视线,向我实施了催眠术,我被骗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是这样:

她单独和男爵一起吃晚饭,她喝了加香槟的咖啡,饭后昏昏欲睡。他,男爵,建议她在沙发上躺一会儿,而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后边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孤独、绝对的信任和旧情推波助澜,这对夫妻也不需要克服羞臊,光棍汉,欲情难忍,见火就着,这样事情就发生了。两厢情愿,何乐而不为,只要最亲近的人不知道就行。她是自由身,因为她还没有收受过情夫的现金。食言对于一个女人不算什么事。她可能已经后悔失去一个适合自己需要的雄性,她可能干脆做了一下比较,在新鲜感过去以后,又怀念起那场爱情斗争中装备较精良的那位,而那个腼腆、细腻的男人,不管他的欲火多么旺盛,毕竟处于劣势。事情也极有可能是这样,她曾经在这个男人面前千百次脱光衣服,而他对于她肉体上的所有秘密了如指掌,此时她在晚饭以后关上门吃甜食不会拒绝,特别是在她自由身的情况下,她没有任何义务,她敏感的女性柔肠会对失败者抱有某种怜悯。说句真心话,如果我是那位受到伤害、但没有受到欺骗的丈夫,我敢对古今神灵发誓,我不会为了其他人酒足饭饱而饿肚子,假如他的情妇在我的手心里控制,我不会白白把她从我的卧室放走!

然而当她那两片可爱的嘴唇不停地大讲荣誉、尊严和高尚品德时,我不愿意相信这类怀疑是真的。为什么?被一个诚实的男人所钟爱的女人总是可以控制他。他把自己美化成惟一占有她的男人,诚则灵。

我至今仍然记得住在男爵对面屋子里的一个人顺口说出的一句话。他不经意说出了一个农业用语:把收获物交出一半留一半。尽管我把这句愚蠢的话当作了耳旁风,但此后十二年它仍然牢牢留在我的记忆里。“为什么?”我问自己,“从那个时候以来我听到几百万个词语都忘掉了,为什么只把它铭心中!”

说真心话,我似乎觉得她的忠诚不真实、不可信、不可能!

此外,在我单独与男爵在一起的几个小时当中,他总是竭力表现自己对妓女非常感兴趣,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外面饭店吃饭,他甚至请求我告诉他妓女的住地。毫无疑问,他想把我引向歧途!

还要补充一点,他对马利亚的态度也开始变得不那么礼貌,而她也表现得越来越像一个荡妇,同时在我们的性生活中,她的性激情也大大减退。

首演后来总算举行了。这是一次背景非常复杂的成功。首先是人们想看一看舞台上的男爵夫人的好奇心;市民阶层的同情,现在他们攻击由于传统的原因导致一桩婚姻的破裂的贵族阶级;光棍汉、性无能者和婚姻“奴隶制度”的反对者抛撒玫瑰花;还没算亲朋、好友以及大腕演员——男爵夫人的指导者的崇拜者,他认为这件事有他的功劳。

演出以后,马利亚请我们和她的房东小姐一起吃饭。

我们对演出成功非常兴奋,大家都有些发狂。马利亚脸上还留着脂粉和眼影,俨然是个贵夫人,令我有些不悦。此时她已经不是我爱的圣母,而是一位表情俗气、可憎、言谈举止盛气凌人的女丑角。

她自认为已经达到了艺术的顶峰,对于我的提示仅仅耸一耸肩,并关爱地说:

“这你不懂,小宝贝儿!”

男爵像一个失意的情人。他想亲吻她,但是因为我在场,他不好意思。几杯酒下肚以后,他已口无遮掩,抱怨艺术,那神圣的艺术,让人付出了多么残酷的代价!

精心准备的报纸认定,这是一场成功的演出,得到聘任是顺理成章之事。

两位记者争抢为她拍玉照,一家新创刊的小报在新明星照片底下加了生平简介。让我感到非常吃惊的是,他们拍的这些照片中没有一张像我开始对她的印象。在一年这么短的时间内,她的品德、话语已经改变了?或者是因为她在表演爱情时,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当年见到她时,她的目光是那么温柔和善良!我发现照片上的她有一种庸俗、粗陋和下贱的表情,脸部放荡可怕,一副卖弄、挑逗的嘴脸。特别是有一个姿势吓了我一跳。她坐在一把相当矮的椅子上,身体向前斜,胳膊肘支在椅背上,向任何想看她裸露乳房的人进行展示,放在连衣裙领口前面的那把扇子挡住乳房的一半。她的目光好像陶醉在另一个人的目光里,这个人不是我,因为我的有着尊敬、温柔的爱情从来不用勾引妓女时用的这种可耻的性感方式抚摸她。这种照片与在咖啡馆门口偷偷卖的照片给我留下了相同的印象,我拒绝接受。

“你不想要你的马利亚的照片?”她带着谦卑的表情说,有时候这种表情揭示了她的劣势,但她从来不愿承认。“你已经不爱我了!”

当一个女人责怪自己的情人不再爱她的时候,她自己也就停止爱他了,从这个时刻开始,我发现她对我的感情渐渐冷淡。

她意识到,她空虚的灵魂吸收了我的勇气,这种勇气是她的事业所必需的,她开始脱离自己的债主。她同样偷盗我的思想,虽然她假装蔑视这些思想。

“这你不懂,小宝贝儿!”

她,一个一无所能的女人,除了能讲法语以外别的都不会,她在农村长大,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更不懂戏剧和文学,是我教给她瑞典语重音方面的基本知识,指导她掌握韵律学和格律学,而她忘恩负义,把我看作庸夫俗子。

看引言部分第19页注解②。

当她进行第二次演出时,我为她挑选了一部伟大的传奇剧中的角色  ,是剧中的亮点。她拒绝了我的建议。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又对我宣称,她选的就是这个角色。我帮助她分析角色,决定服装,估计效果,建议她不要忽略退场时的表情、形体,强调角色的最主要的特征。

这时候在男爵和我之间出现了一场无声的争夺战。皇家近卫军团的剧团团长,战士剧团的指导者,自认为在戏剧问题上是行家里手,更喜欢他的所谓思想的马利亚选他当导师,把我晒在一边。这位善良的上尉创造了一种特殊的戏剧美学,美其名曰“自然”。当他追求自然的时候,他把普通、琐碎和庸俗凌驾其他一切之上。

我接受在现代喜剧问题上的原则,即反映日常生活中成千上万的愚事,但是它不适合一部英国传奇剧,因为巨大的激情无法用表现沙龙里的闲聊方法来体现。

对于中等水平的大脑来说,这种区别太小了,她把一种特殊的情况往往看成适用于所有其他的特殊情况。

演出前一天,马利亚向我显摆自己的戏装。尽管我反对、央求,她还是选了置她于死地的土灰色的布,使她看起来就像一具死尸。作为回答,她用典型的女人论据搪塞我:

即爱丽莎·瓦塞尔。

“大牌悲剧女演员X夫人  就是穿灰色连衣裙创造了一个好角色!”

“说得对,但是她不像你有浅色头发,适合棕色头发的不适合浅色头发。”

她不理解,反而生气了!

我警告她会失败,不出所料第二次试演砸锅了。

那样的眼泪、责备和不知羞耻!

即《珍妮·埃列》中的女主角。

除了这种不幸以外,那位大牌悲剧女演员一个星期以后又扮演了那个角色  ,是为了庆祝什么事件,其实哪个事件并不重要,人们给她送条幅、花篮,各种花环装了一大卡车!

这时候马利亚把演砸了的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我事先就预料这场灾难而袖手旁观,从而更加信任男爵,真是气味相投。

我,一个学者,戏剧家和戏剧评论家,掌握各种文学知识,由于工作关系,我能直接在图书馆里接触世界各种文学潮流的资料,而我却被当作无用的垃圾被扔掉,被当作庸夫俗子,当作一个小丑、一条狗。

然而她还是被录用了,年薪二千四百克朗,尽管她的试演失败了,因此她得救了。但是她通向伟大艺术的道路同时也终止了。由于她被确定为合格的多面手,她命中注定要演配角,世俗的和点缀性的角色占据了她整个时间,所以她只得不停地请教服装师。一个晚上要换三四套,甚至五套服装,因此把她可怜的收入都吞食掉了。

当她演的角色越来越无足轻重、台词只有十几句的时候,那场面是多令人失望和令人揪心。她的房间变成了模特展厅,堆满了版样、剪报、布帛和雪纺绸。而她,母亲和女儿为了神圣的艺术放弃了体面的世界和华丽衣服,她变成了裁缝,坐在缝纫机前一直工作到午夜,以便在市民阶级面前显示自己的尊容。

排练期间的幕后生活枯燥无味,经常要等一个小时才轮到自己出场,白白站在那里无事可做。这时候可有了品尝流言蜚语、造谣中伤和下流故事的机会,而勤奋向上的鸿鹄大志蒸发了,灵魂的翅膀只能沿着泥土飞翔,甚至触到阴沟。

厄运还在继续,有一天连衣裙换了几次,花样翻新的手段用尽了,她被剥夺了演女角色的权利,被迫当统计员!

希腊神话中的著名女预言家,她曾预示特洛伊城的陷落和阿伽门农(迈锡尼王或阿尔果斯王)遭谋杀。

正当经济拮据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预言一切灾难的卡桑德拉  式女预言家——使她的生活更加窘迫,那个目睹了引起轩然大波的离婚案和与前夫生的孩子夭折的体面世界对这位虚情假意和不忠的妻子群起而攻之,剧院经理面对公众的义愤退缩了,那位著名演员在关键时刻背叛了她,宣称自己看错了她的演艺天才。

“对于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的一时心血来潮引来了这么刺耳的鼓噪,这多么不幸!”

除此以外,在这些不幸发生的过程中,她可怜的母亲因心脏病而命归西天,按这个体面世界里的说法,是由她不屑的女儿造成的。

出于尊严的考虑,我再次介入,我被这个不公正的社会激怒,我要竭尽全力把她拉出泥潭。捷径就是搞文学。此时处于来者不拒困境中的她,接受了我的建议,打算创办一家周刊,刊登戏剧、音乐、美术和文学方面的文章。她可以作为评论家和专栏女作家发表作品,为将来当出版家开辟道路。

可能是卡尔·古斯塔夫·卡尔门(1842—1916),当时为皇家话剧院导演。

她为这个项目投资二百克朗,我负责编辑和校对。我有自知之明,没有能力搞管理和财务方面的事情,我让她管发行和广告业务,一位拥有一处报亭的剧院导演  提供帮助。

第一期排好版以后看起来很不错。一篇主打文章是由当代一位最杰出的年轻画家写的;一篇很有新意的通讯来自罗马,另一篇来自巴黎,音乐评论出自一位杰出的作家、斯德哥尔摩一家大报的记者之手;文学综述是我自己写的,专栏文章和戏剧评论出自马利亚之手,一切安排就绪,惟一困难就是按时出版第一期,因为我们受资金和贷款的困扰。

天啊,我怎么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女人手里!

刊物出版那天,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一直睡到中午。据说刊物已经上市,我走到城里,碰到面带讽刺表情的熟人。

“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贵刊?”很多对这本期刊有兴趣的人问。

“哪儿都有!”我回答。

“不对,哪儿都没有!”

我走到期刊门市部。

那里没有!到印刷厂去看一看!刊物还在印刷机上!

一切都乱了套。这时候我与管理者发生了激烈争吵,与生俱来的懒散和对出版业务的一无所知使她觉得没有自己任何责任,此外她还责怪那位导演,因为她把整个重担推给了他。

她浪费了自己的钱,我则丢了面子,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

在这次巨大的挫折以后,我惟一的想法就是:

“我们失败了,毫无疑问!”

我建议她,我们一起去死。在各种失败以后她已经没有任何前途;我为了帮助她重整旗鼓所做的最后努力也失败了。

“让我们去死吧!”我说,“我们没脸像行尸走肉一样出现在大街上和挡住其他人的路。”

她拒绝了!

“你是多么胆小—胆小,我高傲的马利亚!你要强迫我在众人的耻笑声中见证你的堕落,此事多么丢脸!”

我走到大街上的酒馆,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我醒来以后去看她。酒精擦亮了我的眼睛,我第一次发现她发生了多么令人作呕的变化。房间没有打扫,衣服邋邋遢遢;她那双令人崇拜的小脚趿拉着拖鞋,长筒袜从腿上皱皱巴巴地耷拉下来。

真是灾难无边!

她的用语枯燥无味,经常借用喜剧中的台词,她的举止来自街头巷尾,面部表情狰狞凶狠,说话粗声粗气。

她低头坐着,忙着手工活儿,连看也不看我,好像筹划着什么阴谋。

突然她用沙哑的声音说,仍然没有抬头:

“阿克塞尔,你知道处在我们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想从一个男人那里得到什么吗?”

真像五雷轰顶,我多么希望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我犹犹豫豫地问:

“什么意思呀?”

“一位情妇想从自己的情夫那里得到什么?”

“爱情!”

“还有呢?”

“金钱!”

一语道破天机,在我确信搞懂了她的真实意图之后,转身就走了。

“婊子!”当我磕磕绊绊匆忙走在秋季阴沉的大街上时,自言自语地说。最后的时刻到了!“睡完觉该结账了!真专业,按劳取酬,真恬不知耻!”

如果她真的需要钱,真的一贫如洗,这样做也无可非议!但是她刚刚继承了自己母亲的遗产:家具,有价证券——到底值多少钱确实难说,票面上是几千克朗,此外她仍然从剧院领工资。

指艾玛·比亚塔·舍克。批发商阿布拉汉·舍克的女儿,文学史专家亨利克·舍克的表妹,曾在国家铁路局任职员,1880年左右开始从事代理商务。

真难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候B小姐  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她是马利亚的房东和密友。

她是一位令人讨厌的人物,三十岁左右,样子像是拉皮条的,生活无着落,整天颠三倒四,穿着奇装异服招摇过市,走东家串西家,厚着脸皮向人家借钱,抱怨自己命苦。这位难以琢磨的女士特别恨我,因为她感受到我目光敏锐。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发生在几个月前的一件事,我当时也没有太往心里去。上边提到的这位女士从马利亚住在芬兰的一位女友那里得到保证,借给她一笔几千克朗的钱。但保证没有兑现。为了维护女友的信誉,马利亚在B小姐的多次纠缠的情况下凑足了这笔款子。多幸运!但是好心的马利亚由此遭到那位芬兰女友的责备;真相大白以后,B小姐一推,把全部责任都推到马利亚身上。我当时对这种情况很不满意,并开始怀疑这位神秘人物。建议马利亚断绝与这位采取近乎敲诈手段的熟人的关系。

不行呀,为了维护这位虚伪的朋友,她说了一大堆道歉的话,后来她又大事化小,再后来她竟然把整个插曲变成是我根据“可耻的想象编造的!”

有没有可能那位女冒险家向马利亚灌输了“算账”的可耻思想?很有可能,因为她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这个她很陌生的词。至少我相信是这样,也希望是这样。如果她想收回浪费在办期刊上的钱,那是女人精明的一个特点,无可厚非。如果要求结婚,那也说得过去,但是她否定结婚。但毫无疑问,还是这方面的事。是关于爱情,关于经过我的努力她产生的性快感,关于无数的亲吻和折皱的裙子。这就是账目!而我,我要算的账是我的辛苦,计时和计件的……记载的是我的神经,我的大脑,我的血汗,我的名誉,我的尊严,我的痛苦,可能还有我的事业!

不说这些了,算账首先是她的事,要算我不反对。我在咖啡馆度过了那个晚上,在大街上徘徊,脑子里想着堕落的问题。看到一个人堕落下去为什么会钻心的痛苦呢?难道不违反天性吗?前提当然是,本能要求上进和发展,每后退一步都是对力量的分解。社会生活是如此,每一个人都应该追求更高的物质和精神境界。因此看到堕落就会产生悲伤的感觉,就像面临秋天、疾病和死亡会产生伤感一样。这个女人还不满三十岁,我过去看她年轻、美貌、勇敢、忠诚、健康、可爱和有教养,如今在两年的时间里迅速陷入深渊。

我感到有必要为减少她的痛苦承担起责任,这样做也同时可以减轻我的精神负担。但是我已经没有可能让自己当替罪羊!因为是我教她崇尚美好、高雅和大度,因为她已经有了演员没教养的习性,我只能提高自己的格调,养成高雅风度,接受优美的言谈举止,学会克制自己感情,这是有教养人的特征。在爱情方面,我保持外形的尊严和廉耻,时刻注意不伤害美的感受,在性生活中保持适度的感情,以利我们忘掉兽性的负面,那个时刻对我来说心灵的享受胜过肉体的享受。

该残酷的时候,我很残酷,但绝对不庸俗,我杀人,但不伤害人,该说什么话,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但是我从来不搜集虚伪的双关语,我能随机应变,出口成章,字字珠玑,但从来不引用戏词或幽默杂志上的用语!

生活中我喜欢整洁、干净和美,出席宴会我可能迟到,但一定穿着熨好的衬衫;我绝对不会半裸体和穿着拖鞋出现在我的情人面前;我可能只给她一块简单的三明治和一杯啤酒,但一定有一块雪白的餐巾。

但这不是说我的榜样使她降低了水平。她已经不爱我了,因此她不想讨我喜欢。她属于公众了,她为公众梳妆、打扮,因此她变成了一位公众式女人,最后导致跟我这样摊牌算账,而且不止一次。

随后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我为自己的爱情悲伤,为我光芒四射、如醉如痴和蓝天白雪式的爱情悲伤!一切都被埋葬了,为爱情争斗的战场此时已经偃旗息鼓。为了满足一个连一双破鞋都不值的女人的性欲,两个男人战死,众多人受伤。如果她仅仅为了传宗接代的目的,如果她只是受未婚母亲的献身精神的下意识直感的驱使,也还说得过去。但是她讨厌孩子,认为把孩子生在世上是降低身份。简而言之,她是一位变态的人物,把慈母情贬低为不折不扣的好玩。她的作法是要使家族断子绝孙,因为她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蜕变者,处在一个溶解的状态,所以要把自己藏在为了更高目的和为了全人类这些大话后边。

我讨厌她,我想忘掉她!我在书架之间徘徊,但无法消除紧随我的噩梦。我不再想念她,因为她引起我的反感,但对她怀有深深的同情,一种近似父亲般的怜悯之心呼唤我对她的前途负责。如果任她走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不是变成男爵的情妇,就是成为大众的情人。

但是我无法把她拉出深渊,我自己也不可能退出这场游戏,能做的事情就是紧紧地站在她的身旁,眼看着她继续堕落,在此期间我也同时毁灭,因为我生活和工作的兴趣熄灭了。自我保护的动力、希望都消失了,我已经无所愿无所求,我得了孤僻症,有时候走到饭店门口又转身回来,不吃晚饭就回家,躺在沙发上,身上盖一块毯子。我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不吃不喝,脑子里一片空白,既不想睡也不想事,等着得一场大病,或者干脆死去。

然而有一天我在饭店里,当时我躲在包间里,这些地方是为情侣或者衣衫褴褛,无脸见人的人准备的,我突然被一种熟悉的问好声惊醒。

即约汉·达尔博姆(1850—1886),他与斯特林堡一起于1876年10月去巴黎,然后在那里学雕塑艺术。

是一位不务正业的建筑工程师  ,昔日放浪者协会的余孽,如今它的成员散落在世界各地。

“你还活着?”他一边问候一边在我对面坐下。

“马马虎虎,凑合活着!你自己怎么样?”

“还行!我明天到巴黎!从一个白痴那里继承了一万克朗。”

“那我得祝贺你!”

“很不幸,我只得一个人糟蹋这笔钱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就是一位花钱高手!”

“真的?你能跟我去吗?”

“那还用说!”

“说话算数?”

“绝不食言!”

“明天晚上,六点钟,去巴黎!”

“以后呢?”

“往脑门上开一枪。”

“真有你的——你怎么想出这么个主意?”

“看你的目光,就知道你想自杀!”

“好一个祭牲卜巫!回家收拾一下,准备去巴黎!”

晚上我去马利亚那里的时候,我把自己走运的事告诉了她。她听了又感动又高兴,向我祝贺,反复说这有利于我恢复健康。一句话她很满意,并对我慈母般的关怀,使我深受感动。我们俩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恋旧的夜晚,回忆了很多往事,却很少提到未来,因为我们不再相信未来,我们将要分手。永远分手!我们一个字也没提这个问题,按照一种默契,我们让命运决定我们是否会破镜重圆。

这次旅行确实焕发了我的青春,当我回想起自己童年时代的种种经历时,我为能忘掉这两年痛苦的生活感到极为欣喜。我一刻也没有产生谈及她的兴趣。整个离婚闹剧对我来说有如粪土,我想忘到脑后,唾弃它,赶紧跑开,免得再见到它。我有时候暗暗发笑,觉得自己像个逃犯,逃跑以后决心不再被捉住,我内心好像经历了一个逃到外国的躲债人的各种各样的心理活动。

引自伏尔泰《老实人或乐观主义者》中的一句话。

在巴黎的十四天,我被剧院、博物馆和图书馆所吸引,这期间没有接到马利亚任何来信,我相信她会感到欣慰,“在这个至善的世界里一切都会安排得完美无缺”  。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当我厌烦了各种疯跑和强烈的新鲜感过去以后,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我呆在房间里看报纸,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和难以名状的烦躁。

这时候那位苍白的年轻女人——圣母虚幻的影子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内心再也无法安宁。那位可耻的女演员形象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出现的仅仅是男爵夫人,她变得美艳、年轻,多难的身躯变得高雅、圣洁,就像苦行僧梦到了失乐园。

就是在这些痛苦和魔幻般的梦境中,我接到马利亚的来信,她以撕心裂肺般的痛苦语言告诉我,她怀孕了,只有结婚才能挽回她的名誉。

我没有犹豫片刻就收拾行李,乘坐快车返回斯德哥尔摩结婚。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是否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在我的罪恶得到宽恕一年半以后,我接收了后果,这是致命的一击,既意味着不幸的结束,也意味着包含多种责任和不可避免的困难的现实,但也意味着某种新的和陌生事物的起点。此外,从青年时代起,结婚在我的思想中就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对我来说是惟一可以想象的两性之间共同生活的形式;我并不担心两个人一起生活有什么可怕之处,当现在马利亚要成为母亲的时候,我的爱情翅膀下有了新风,我的爱情从不正常关系的污泥中升华,变得纯洁、高雅。

我回来的时候,马利亚阴沉着脸迎接我,斥责我的谎言。我做了必要的委婉解释,我告诉她我患有尿道阻塞症,这是一种小病,能减少受孕的危险,但不能完全避免。此外,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们多次被怀孕的假信号吓得惊惶失措,所以对眼下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使我们太惊奇。她讨厌结婚,在那位坏女友的影响下,她接受了这样的思想,即已婚的女性是为丈夫无偿工作的女奴,所以我建议采取适合我的情趣要求的现代婚姻形式。

首先:三间房子这样分配,一间给夫人,一间给先生,另一间中立。其次:不做家务,家里不雇仆人,午饭到外边饭店去买,早饭和晚饭由不住在家里的女仆做。这样既可以减少开支,又可以克服困难。

再有:为了避免我花费我妻子想象中的财产的误解所造成的不愉快,我建议进行婚前财产登记。在北欧各国人们通常把嫁妆看成对丈夫的贬低,在较文明的国家,嫁妆被视为妻子方面对新家的贡献,能造成她不需要丈夫养活的幻觉,为了彻底根除这种坏印象,德国人和丹麦人采用这种办法,新娘带着家具来,使丈夫觉得她身处妻子家里,而妻子也觉得她仍然留在自己的家里,养活着自己的丈夫。

不过马利亚刚刚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一些财产,主要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但所有的东西对女继承人都有纪念的意义,都有古色古香的特征。因为现在已经有了一套用于六居室的家具,所以用不着为三居室购置新家具!在这种情况下,马利亚请求把三居室布置上家具,我高兴地接受了。

就剩下了那个主要问题:将要出世的孩子。在被迫掩盖孩子出世的问题上,很幸运,我们达成了一致,即新生儿一定要在适当的时候请别人领养。

斯特林堡和西莉·冯·埃森于1877年12月30日举行婚礼。

婚礼定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在剩下的两个月里,我必须要工作,以便能体面地养活自己。

为了这个目的和预料马利亚将在近期内被剧院拒之门外,我又拿起了笔,可以在第一个月的月初将一部能被市场接受的很好的短篇小说集交给出版商。

命运之神帮我的忙,我被提名为图书馆助理馆员,有了一万二千克朗的固定收入,因为图书馆里的藏书要移到新的馆址,我得到了六百克朗的补贴。幸运真的青睐我!其他的成功也接踵而来,这使我坚信,苦难的命运对我已经厌倦,它不再折磨我。

指《邮政与国内报》。

一家知名度很高的芬兰杂志请我撰写文学方面的文章,每篇五十克朗,由瑞典文学院直接发行的一家官方报纸  给了我撰写艺术评论的光荣任务,每栏三十克朗,另外还有为正在出版的经典作家的作品阅读校样的工作。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生命处于最低谷的这两个月里。

靠近年终的时候,我的短篇小说出版了,获得了积极评价,它给我带来了这个领域里年轻大师的称号,作品被视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是瑞典文学史上第一部具有现代和现实主义格调的作品。

我无比兴奋,我崇拜的可怜的马利亚现在可以与一个事业辉煌的男人结婚了,除了皇家秘书和图书馆助理馆员的头衔外,现在又加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并肯定前途无量,可以肯定,他总会有一天为她艺术道路扫清一切障碍,眼下可能受制于无辜的烦恼。

幸福向饱含热泪的我们微笑。光明已经到来,我收拾行李,向见证我一切苦与乐的阁楼告别,走进无人惧怕的监狱,更不用说已经预示到所有危险、清除了一切绊脚石的我们。

而同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