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队人和三副挑子经过我的门口向院内走去,令人注意的是其中一个人很像是丁,挑子里装的大概是药品和赎金,我由此想入非非并感到了高兴。从窗子里我可以看到院子对面房中的丁和高。听声音吴也在里面,他用一种从未听到过的温和语调说着什么。我为之一阵阵地担心,不过从断断续续地谈话中,我听到赎金似乎已经备妥,并随时可以交付。后来,时间就一小时一小时地慢慢过去,没有人来找我们,一天就是这么令人失望地过去了。
几天后,当我为了防空袭从小屋中出来,经过吴的房门时,看到吴正给一些士兵上课。他讲得很快,我听不清内容,士兵们注意力很集中,边听边做笔记,似乎都渴望从吴讲的那些大道理中得到启发和教益。
在这期间,谈判人始终和另外的卫兵待在一起。
一天,卫兵漫不经心地把我们带到一个战壕中防空袭,我们在此交谈了一会儿。后来,指导员叫我们去翻译一张英文报纸上刊载的新闻。当我正译着,通讯员进来告诉说:“吴找你们两个。”他直接带我们到了吴的房间,吴此时很生气,命令通讯员带我们回房先彻底搜查。卫兵对我们像犯人一样上下搜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而吴的举动,使我们觉得简直如坠五里云雾。这之后,我们被禁止回自己的房间,但由此我们得到了在户外活动的乐趣。
一直到现在,仍未允许我们正式会见谈判人。一天,我们再次被吴叫去,他命令我们给他从英文报纸上译消息,我一边译一边浏览着报纸的内容。突然,报上的一段内容跳入眼中,它的栏目虽然很小,但内容却让人激动万分。上面写着“神喻:在基督面前你要扔掉忧伤,他将给你无穷的力量……”这句神喻简直就是写给我们的。在后来翻译报纸时,我高兴得像蜜蜂一样勤奋。此刻,我旁边一个士兵也正忙碌着刻钢板,已刻好的蜡纸堆了一摞。我问:“刻的什么?”他答道:“一本翻译的俄罗斯著作。”
他们就是这样,将成百张的蜡纸用油墨滚子一张张地油印出来,然后装订成书。有时油印需要人时,海曼也去帮忙。那里的情景使他很忧伤,一个小姑娘(即前面提到的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和一个大约九岁的男孩子负责操作一个简易的石板印刷机(用油和酸写在石板上,经化学处理后,再用纸拓印),他们用这种机器甚至能印红军在所到村镇张贴的那种大布告。繁忙时,他俩一天要印到几千份。当我滞留那里时,他们刚好又搞到一套油印工具,这是通过一个商人买来的。
看到那个小男孩,我想起他在塔卧参加红军时的情形。那时,士兵们曾带他到我的房子中看“洋鬼子”,他很幼稚,吓得畏畏缩缩。以后,我们渐渐成了朋友。在行军转移时,他和士兵们穿一样的军装,背着小背包,像是一个缩小比例的红军。一个月前,他成了连队卫生员的助手。一次艰难行军中,他因累得走不动而坐在路边哭,士兵们经过时,不断哄着他,“坚持走,没多远了!”他的脸因出天花而留下麻子,士兵们由此给他起了个“小机关枪”的绰号,大概是指脸像被机关枪打烂了之意(指那种枪筒上附加散热套的风冷机关枪,由于散热套上有许多圆孔如人出天花后的麻斑,故战士借喻它为小红军的绰号,非指脸上被机关枪打过的样子)。我不知道他这么小就参加红军的原因,也许他是个孤儿吧!
令人盼望的礼拜天到了,我们虔诚地唱起了《但丁》(译名)等几首赞美歌。然而,这种安逸的精神享乐却被一个卫兵冷冰冰的命令打断了,“吴法官命令那个年轻一点儿的外国人去他那里。”
跟着走时,我趁机问卫兵:“吴找我有什么事?”卫兵没有回答,但从他紧绷着的脸上,我预感将发生什么事。
我走进吴的房间。他正端坐在给士兵讲课时的那个位置上,那也是他处理公务的位置。这样,我正好面对着吴。谈判人丁和高也在场,他们都坐在吴的右侧,充满着紧张和不安。
“罚款为什么还没送来?”吴问我。
“我不清楚,因为这方面的任何事都取决于我那些朋友的恩赐。”
“我提醒你,作为一个间谍,你本来就死有余辜,”吴边说边对卫兵下着命令,“现在,我们将按香港英帝国主义对中国穷人的方式,惩罚你这个帝国主义分子。”他下令卫兵,“用鞭子抽他!”
于是,后面几个人粗暴地抓住我,并将我的衬衣撕开,一个人用嘴往我背上喷了些冷水。房中大部分人都很吃惊,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带我来的那个卫兵和另一个人负责抓住我的胳膊,后面一个人开始用细竹条执行这种英国式的刑法,每抽五下要停一停。这时,我感到自己献身基督考验的关头到了,我眼前浮现出耶稣受难的情景。在鞭打中,我更加意识到神的考验而强忍着,没有发出半声痛苦的叫喊。我的行为,使得下这种不近情理的命令的吴感到迷惑和气愤。
“使劲打,不要手下留情。”
行刑的人仍然像先前那样继续打着。周围的人都不出声,于是吴跳下讲台,夺过竹条使劲打几下做了示范,然后回到椅子上。
“什么时候交足罚款?”
“这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我抗议着,“在这里我除了按你的话写那些信外,还能干什么?”
“那么,我不在桑植时,你是不是未经检查给了丁一封信?另外,你还偷着在信上做记号,这都是造成贝克尔拖欠的原因。”吴因为我的抗议更加生气,命令我旁边的卫兵,“打他的脸!”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打成几乎遍体鳞伤时,他们住了手。
“什么时候把罚款交来?”吴再次追问。
谈判人悲痛地目睹了这个场面,脸上显示着无限同情和哀怜。他们劝我不妨先答应一个期限,而正是由于这个建议,后来使贝克尔先生几乎走投无路。我提出十天为限,吴同意了。这样,他才命令卫兵将我带走并将海曼带来,还叮嘱卫兵“不要让他俩讲话”。我无法提醒海曼,不过,他可能从我脸上看出已发生的事。他就这样忐忐不安地被带去了。我默默地为他祈祷,希望他能得到人们的同情而免受毒打。后来他回到房中与我交谈时,我发现他虽未挨打,却遭受到违心地给贝克尔写信的折磨。
我对自己在上帝面前的诚实而感到高兴。我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关于奴隶的书,里面说:当奴隶被鞭打后,同伴便用盐水帮他洗伤口,这样虽然很痛,但却能防止感染。由于我生活在一个极不卫生的环境里,到处是蚊蝇虱子,我担心伤口感染。可是,从哪里能找到盐和开水呢?
在湖南的这个地方,就如同贵州一样,吃的是那种食用时需先捣碎的盐巴。现在已很长时间没见过捣碎的盐巴了。于是,我从卫兵几天前给我的咸鱼上找到了一些细盐粒。我的房门处有一个大茶壶,每两天装一次开水供士兵饮用。当我提出要求后,卫兵周到地给我弄来了水。我在自己的铜盆中放上茶叶和水,烧开后将咸鱼上的盐粒小心地溶于水中,再用这种盐茶水轻轻地洗我的伤口。
那个带我走并在行刑时负责抓我胳膊的卫兵来看我,带来了些爆玉米花。他的谈吐不无善意,充满着体贴和人情味,不过他只字不提那次的事。行刑时,这个年青人严肃而认真,只是在他认为适当的场合时,才让自己流露出人类仁爱的情感。
几天过去了,没有人找我或海曼去翻译回信或被讯问。因此,我们很担心,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我们的信肯定会送到了,但令人迷惑的是到现在还这么沉寂。一个礼拜后,我们终于被叫去译贝克尔的回信。信中贝克尔不客气地表示,他简直已不知如何与红军谈判。他原相信红军会同意用六千元的代价释放我们,目前对红军能否遵守协议感到疑惑。现在需要落实的问题是:下一步红军需要他干什么,例如交三千元后,是否立即会释放我们俩中的一个,而后一个是否也会按上一个步骤执行。
后来,我们再次被叫去按拟好了的中文稿给贝克尔写回信。红军的回信说:“我们对贝克尔这封来信的生硬和迟迟不交款非常气愤”,并指出:薄的挨打,只是英帝国主义对香港中国人方式的仿效,而这一切完全是由贝克尔的拖延造成的。如果钱还不送来,那么这种惩罚将不断重复。对于罚款数,将不再让步,而且按交三千元先释放一个的想法太幼稚,红军的态度是“要么都释放,要么都别走”。
信按上述内容写好后,我们签上名,然后交给吴审查后送出。
这之后,我们被允许会见谈判人。他们对贝克尔能筹足这笔钱好像很有信心,于是获释的希望又重新浮上心头。
一天,萧克将军很随便地(这是吴所缺乏的)来到我们房中。我们站了起来。“不必拘礼节!”他招呼我们坐下,然而房中除了床之外没有可坐的东西。他只好站着。他一边随便地在房中走着,一边问我们几个问题。他很温和,临走时说:“我相信你们会因得到足够的罚款而被释放。”
现在,政府军的飞机几乎天天都来,有时炸弹就扔在我们房子旁边,随之我们被转移到防空壕旁的一座与原来住房相对的房中。一次刚从防空壕出来,警报又响了,我们只好再跳进防空壕中,一直到飞机走后才回到房中。
有迹象表明政府军已逼近红军了。我们随红军司令部几次转移后,再次回到桑植。转移中爬山时,山间的密林和夏日的炎热简直让人喘不过气。一次,当走了一半路程时,我们因天气炎热,停下来休息。后来总算找到一条沿山沟的小路,但这样走中途休息的机会就减少了。当我回头看后面的行军行列时,看到其中有几个妇女,一个似乎年纪很老了,她艰难地走着,每逢休息时,甚至要靠卫兵推到树荫下纳凉。休息后的路程依然是爬山,不久,那个老年妇女在卫兵的看护下,跌跌撞撞地落到队伍后面。到了山顶,山下风光尽收眼底,山路蜿蜒成一条条线状,在烈日照耀下,像一条棕黄的长带。下山时,我嗓子渴得冒火,几个士兵跑到山涧里大口地喝水,当地的几个孩子看到我们很渴,便送来一桶水,这使我们再次振作起来。
休息时,后面的人说那个老年妇女试图跳崖自杀,但被卫兵抓住了。卫兵推拉着她继续走,当来到我们的休息地时,她一下子就躺倒在地上。路程才走了一半,很明显,靠人们推拉着走不了多远,只有采取“特殊处理”了。有人提出处决她的建议,卫兵一致赞同。尽管因多次目睹这种场面我已麻木,但看到这些年青人如此嗜血,我仍感到震惊。三四个人拔出刀来要去行刑,但只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获得批准(不过也只有二十几岁)。他从伙伴那里借了一把好用的砍刀,然后将老年妇女拖走了,后面一个卫兵扛着头,去执行类似教堂司事——掩埋的任务。一会儿,他俩说笑着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回来了。也许,在他们看来,处理一个“反动家伙”就像杀只鸡一样随便。
再行军爬山时,他们允许我抓着马的尾巴,这对我爬最后的那座高山起了很大作用。天很热,这时,我的胃开始作痛。“预定的释放地桑植就要到了。”我这样鼓励自己坚持着。突然,一个很熟的地方出现在眼前,果然桑植到了。我们停在一间临街的屋外,等待分派过夜的地方。一大群士兵和老百姓围过来看“洋鬼子”。人们一边看一边聚精会神地听关于我们罪行的“传说”,这里面掺杂着不少我们会念妖咒的夸张。后来分给我们的房子竟是我与吴吵架的那间。在这热得要命的夏天,屋里的蚊子多得成了团。人在里面必须一刻不停地运动,不然蚊子就会不要命地冲过来。这里的蚊子不分昼夜,从清晨一直到夜里,甚至我们逃到隔壁也不放过。这里和先前宿营的地方一样,我们一到,政府军的飞机就来,我们还得天天防空。和我们住在一起的还有伙夫,看着他们做饭,我们可以解闷儿。
一天,那个“王法官”来到这里,看到我们的住房很差时,很生气。在调查了所有士兵住房及犯人住房后,提出给我们调房子。于是我俩被换到一间有床、桌子、椅子和其他几件家具的好房子里。
从这里,我们能看到红军审问犯人,说不定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换的房。当然,先前我们离卫兵太远也是一个原因。不过,几天后,我们又被从这间好房子里迁出去,搬进一间农民的房子中。这里有一间堂屋和西屋。从那窗子可以看到院内,对门的墙上有一个洞,从那儿又可以看到街上。夜晚,我们躺在中式木床上,凉风从三个地方吹来。在这舒适的房中我们住了大约一个月。
这期间,有时也将别的犯人关到我们房中。其中有一个是“吴法官”的司务长,他沉默寡言,很不友善。开头的几天,他几乎吃不下饭,从不讲他的经历和被关的原因。后来,我们间接地了解到,他是因为用不正常的手段私存了二百元钱而被关押的。他经常被带出去审问,有一次提审竟严重到卫兵将他摔倒捆起走,后又被捆着带回来。原因是他的供词每次都不一样。被关押两个多月后,他的贪污问题仍未查实。这是红军对待自己人的例子。
在桑植,红军每天要趴在地上练习瞄准,不少人很笨,进步很慢,但每个人都要进行这种训练。由于几乎每天要卧倒练习,卫兵晚上要天天洗澡,我们由此得到使身体保持清洁的机会。
海曼的胃病越来越严重,甚至吃米饭都不行了。这里要找其他吃的东西太困难了,特别的照顾也只有大米稀饭。对海曼来说,这也是不讲卫生的教训。他经常喝其他犯人的剩饭粥,喝时根本不管粥是否变馊。鸡蛋是这里最好的营养品,但要煮熟很困难,于是他就经常喝生鸡蛋,结果弄出了麻烦。直到一天洗澡时,卫兵看到海曼消瘦的样子后,我们的伙食才开始获得改善。过去我们是一日三餐大米饭,中午、晚上有菜,现在则又加了一样形式的菜——鸡蛋汤,但只给海曼一人。后来,红军为我们规定了每天四个鸡蛋或四分之一磅肉的特殊伙食标准。
一天,我们从后窗(墙上的那个洞)看到了街上发生的事情:一群人围着看一个士兵。士兵疯疯癫癫地很可怕。他是先前四人一批参加红军的其中一个。患病前,他是新兵文化学习中成绩最好的,而现在却成了世人所称的“疯子”。无论人们打或骂他,他都两眼发直没有表情。我不知他患病的原因,但看到他就让人心头压抑。在靠我们房子的地方,人们找了一块木板给他当床。后来,人们告诉我,他是因做错了一件小事,被连长罚几天不准吃饭而气疯的。有时,他很狂躁,甚至卫生员都治不住他,他尖叫着让人“滚开”;有时他作出怪样吓唬人。他家距这里只几里地,红军后来将他的母亲、妻子和孩子叫来。看到他这样,他母亲泣不成声,他的妻子、孩子悲痛地呼唤他。不知是因为与家人见面,还是我们祈祷的缘故,第二天他像从地狱回来一样奇迹般地好了,他能认出所有的人了。红军让他自己选择继续留队还是回家,他选择了前者。
在这期间,红军对那些刚入伍的新兵进行了戒除鸦片恶习的伟大实验。凡有这种恶习的新兵一律被集中到一起,免除操练和勤务,给吃最好的伙食;同时,卫生员发一种药品来减轻他们戒烟的痛苦。卫生员即前面提到的那个九岁的小男孩,经过几个礼拜后,就把这些人区别情况对待,每两天分一次级,渐渐使他们戒掉恶习。这些“秘密消息”,是卫生员几次来我这里玩时透露的。
一天,有个同志来我这里借礼帽,我很吃惊,不知他要干什么。后来才知道,他要在联欢会上演戏用。这出戏是描写蒋介石和帝国主义的。红军从新兵中找了一个外貌很像的来扮演蒋。戏的故事很有趣:红军一个新兵经过教育训练,最后在战斗中生擒了那个声望很高的蒋介石。
我们虔诚的祈祷终于使贝克尔的使者到达了桑植。他带了药品和信,并给我们带了一本从《主日愉快》文艺杂志中抄出来的、考门夫人所著的《荒漠甘泉》[1]。这本书像美国文学那样读来引人入胜。带来的信说:原来75万的赎金已减少为一万元了。红军曾私下允诺,我们释放的代价,最低限度不能少于6000元。
我们好几次被叫去翻译我妻子的来信。一次,我们旁边来了个年青人,他很狂傲,操着一口怪腔,让我们用英文写他的几个名字。这些英文名字是那个被俘的政府军报务员给起的。那个报务员原是个农民,后来学过几句英语,也经常被吴找去翻译我们的信。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的英文名字叫“彼格诺思”,这与英文“大鼻子”谐音。他每次尝试说英语时,总招致周围人的嘲笑。红军中有一个同志的鼻子确实长得很大,鼻梁也高,于是大家都叫他“帝国”,他就是前面我们说过的那个李。
当我和那个政府军报务员在房间里翻译信件时,他很有信心地告诉我:“你的朋友已募集了约一万元钱。”当红军看到我们已很听话时,允许我们会见谈判人。中间人这样安慰我们:“贝克尔先生会妥善安排好一切的,我们将以最快的速度把钱送来。”
我并不担心是否会筹足这笔钱,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经过土匪出没的地区把钱送达红军。我觉得与其操心这些事,不如多做些诸如祈祷、唱歌之类的事。我想起了《上帝指引》这首赞美诗:
“引导他们,噢,全能的上帝,我们祈祷您引导他们一帆风顺,引导他们早登圣境,我们依靠的伟大名字就是耶稣基督。”
人们不难想象我们在这里的盼望之情是多么焦躁不安,简直每分钟都是度日如年。令人难忘的是《荒漠甘泉》里关于传教士的一段描写,就如同我们的经历。看看全能上帝的安排吧,这本书就是我们在这荒山野岭饥渴交困中最好的精神食粮。这两段诗是最好的诠释:
奋斗中祈祷能获得力量,
使你走出苦海深渊摆脱迷惘;
祈祷使你昂首阔步,
纵然铁栅铜门也不能阻挡。
坚定的信仰就是成功,
那怕厄运围绕身旁;
坚定的信仰就是成功,
让我们为成功而欢唱;
信仰、成功,莫再犹豫和徬徨。
我们抑扬顿挫地唱着这些赞美诗。为感谢来自纽约的这个“上帝使者”,我们还唱了她的《渔夫曲》:
我将满足你的愿望,
实现你的梦想;
如果你真信我,
就请耐心等待,
我最终将满足你的愿望。
一些迹象表明,我们作为红军俘虏的日子就要结束了。红军在院子中腾出几间房子做为我们最后的锚地,一个不好说话像哑巴一样的卫兵负责守卫房子和做勤务。这个卫兵不声不响地工作,离开时就打个手势示意。他总是闲不住,且每次来我们房间时不是捏捏鼻子就是扇扇子,似乎我们这里有怪味儿一样。
对面房中关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她长相普通,人很瘦,受到红军严厉对待,不给她水洗去脸上、头发上的血污。她很痛苦,经常尖叫和用“不要杀我”来回答红军的提审,红军对她很头痛。另一间房中关押着二十几个男犯,他们的隔壁还关着一个妇女。后来她在房中生了孩子,我们听到了那个未足月婴儿的啼哭。但不久,那个孩子死了。经过反复考虑后,红军给这个母亲一些鸡蛋和特别餐,以便她继续活着。婴儿死的那天,红军中一个同志也死了。这两件事使红军很难过,他们用没收的地主的棺材,埋葬了死去的红军士兵。我们院子中有一个很深的井,为防止行人掉下去,井口加有木盖。一天,卫兵揭开木盖把一个年青的犯人捆着泡进井里,让他自己决定是招供还是淹死。他在井水里泡了一夜,浑身颤抖不止。
女犯人们有的会带着大约两三岁的孩子。看着这些随母亲遭受监禁的孩子,令人非常难过。有时审问,孩子就躲在母亲身后哭泣;当母亲被单独带走时,这些可怜的孩子就战战兢兢地躲在墙角等着母亲回来。
九月行将结束的那天晚上,天气突然变冷。红军为此增发了衣服。他们的新军装是黑色的,但衣领是绿布做的,配有红领章。我们也发了新衣服,是没有领子的茄克式上装和绒裤,尽管是这种样式,但我们非常高兴,衣服使人暖和。而这之前我们的财产只有一条毯子和一床打满补丁的破床单。镇上的一个理发师来为红军理发。自上次红军士兵给我理发以来,我的头发已长得很长了。这次我也得到了理发的照顾。
“理平头还是长发?”理发师问。
“平头。”于是理发师用中国方式给我理了发。
当穿着茄克留着平头的我走出来时,简直变了个样。一个士兵惊讶地说:“你现在真像我们了。”后来,他甚至大胆地叫我“外国同志”。
因为新兵大批参军,红军的住房变得紧张,于是我们被再次更换了住处。令人遗憾的是,我们被调到后面一个非常小的房屋下住,地面都是土,非常脏,但这里可以举目望到院内的一切。住了几天后,海曼病得连拿筷子都困难,一个士兵关心地送给他一把匙子。军医用红军典型的治病方式——针灸给海曼治疗。他用细绳子捆住海曼的手指,然后用一根细针扎上面的穴位,并将血挤出来。这种治疗方法很痛。我告诉连长,海曼的病是因为潮湿的缘故。于是连长很人道地把我俩调到在桑植曾住过的那间房中。那里很干燥,但房子一半关着政府军的俘虏。其中两位是前面提到的孔和报务员李。房中的一个茶盘和一张床,归我和海曼。
卫兵拿来一个铜火盆供我们取暖。我和其他人都享受到了温暖;不过,每天是否生火要取决于卫兵的情绪。当点燃火盆之后,我们大家就用壶来煮东西吃,我们甚至还烧出了一种咖啡代用品。房东很和善,经常给我们一些大米和猪肉。我们从他那里借了一口平底锅,将大米放上烤焦,然后冲着喝,味道类似咖啡。房东自始至终都在帮我们的忙。我们从他那里还学了不少生活知识。孔来自中国北方,会做一手好吃的北方食品。
孔和李都渴望了解一些基督教的知识,并能用蹩脚的英语背颂《天主耶稣》的赞美诗,以及一首译成中文的诗《归宿》,他们还请我将祈祷词译成汉语供他们背诵。礼拜天,他们就请我讲《圣经》故事,这使后来的几个礼拜天简直变成了弥撒。他俩为我们的教义所征服,其最大的愿望是能凭借上帝的教导认清自己的未来。孔过去一直为悲观和失望的情绪所支配,像一只被关押在囚笼的狮子一样焦躁不安。也许正是万能的上帝看到了他子民的这一现状,因而使他们皈依上帝的愿望得到满足。
房中的另外一个犯人是大约十四岁的红军士兵,他的罪名是“偷窃”。当我们为防空袭躲进战壕时,往往粗心忘记将自己的东西收好。一天当我们从战壕归来时,我突然发现自己舍不得吃的炼乳罐头不见了。我当时认为就是留在房中做勤务的这个小红军拿走了,但考虑到他的名誉,我没有说。一次,大家都到外躲避空袭时,我和海曼悄悄返回房中,将我们的东西藏到屋外的一个小土洞里,海曼望风,我负责藏。这样小红军再想偷吃我们的东西就必须到处找,然而他现在是跛子,脚肿得很厉害。
谈判人再次来了,给我们带来了几个炼乳罐头以及药品和钱,带来的信被红军留下了。贝克尔在信中希望能以药品和钱作价共支付一万元,并希望红军给予明确答复,不要玩弄外交辞令。他还提了些其他问题。贝克尔已抵达永顺,这里是政府军占领的地盘,距红军这里仅两站路。
我们与中间人见了面,希望他转告贝克尔先生,于十一月十六日在指定的地点,一手交钱,一手将我们从红军这里赎回,确保双方同时进行。
我们再次按红军拟好的内容写了回信。我期望红军的答复能使贝克尔先生满意,并暗示这一交易正在顺利进行。获释在望,也许这个礼拜我们就能重获自由。我们获释的谈判终于有了结果。
几天后,有迹象表明,红军将再次转移。士兵们在整理行装并补充衣服和草鞋,每人的干粮袋里也装满了米;同时开始每天剔除犯人。我们一遍遍祈祷上帝保佑成功,获得自由的念头再次涌上心头。对于这时的海曼,也真是到了最后关头的祈祷,他已无法步行,红军只好为他配备了马。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七日,我们没有像往常那样过礼拜,而是去帮炊事员做饭。炊事员是江西人,与贺龙同名。这天,我被行将自由的快乐情绪所感染,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与我后来真正获释的日子还有一段漫长的时间。这天,我总在想,如无意外,谈判人定会到达这里,而红军也已做好接收钱和药品的准备。天渐渐黑了,谈判人仍未到达。但我没有失望,坚信他们将会在第二天早上赶到。
十八日早上,我坐在山脚傍战壕的地方看着大路,脑子里不断设想着各种情况,渴望早日结束这种生活,尽快回到亲人身旁。我总担心吴忙于点收钱物而忘了派卫兵通知我们。
中午,吴派一个卫兵来找我们,卫兵脸上的表情很兴奋,一看就知道钱和药品已送到了。卫兵边走边谈交接过程。他是个新兵,看来对这种事很不老练。他悄悄告诉我:“就要放你们了!”我们经过吴的门口来到卫生员房中,恰好吴从里面出来。他让我跟着他去核对药品。就在核对药品时,一个可能是医生妻子的女同志高兴地告诉我说:你们即将获得释放。这时高也来了,我们交谈了几句。他告诉我,钱已送到另一个地方,在那里有两架滑竿等着我们,而贝克尔正在两站路外的永顺等候。药品清点后,我回去告诉了海曼,他高兴地流下了眼泪。
我们都沉默着,仿佛一切都结束了。然而我们门外仍站着卫兵,我想这简直是多此一举。我们俩正做着离去的准备,这时吴派一个卫兵来叫我们。我边走边想象吴一边点钱一边宣布撤销对我们指控的样子。吴派来的那个卫兵羡慕地对我说:“你们回去又要过富人的生活了,真有福!”
吴布置了一个类似欢送会的场地,红军的领导都到了。我们一进去,吴却命令卫兵:“先带他们到隔壁等着。”
我们坐在旁边房中的床上等,里面几个红军正清点着送来的赎品——绸缎。我们天真而毫无疑心地祈祷着。
这之后,我们被吴叫去,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稍有快意。他先说了一些诸如贝克尔给我们带来毛巾、服装、糕点等词不达意的话,然后,不敢正视地对我们说:“贝克尔只送来了一半的钱。”他似乎也不相信自己的话,“因此我们只好先放一个走。现在决定,谁年龄大就先放谁。”
这简直是晴空霹雳。海曼先反应过来,他激动地请求红军更改决定,让我先走。吴回答说:“这都一样,你现在病得很厉害,需要我们照顾。你必须明早离开,有滑竿在等你,你的问题都结束了;你随时可以走,如果愿意,天黑前就走,你还可以赶几英里。”
我默默地转过身来准备回房,吴在身后说:“你不要担心,剩下的钱会很快送来。再过一两个月,你也会得到释放的。”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想不出钱的问题是怎么回事。刚才高什么也没讲,只说滑竿在等我们。我渐渐明白这可能是吴的骗局。
我对吴抗议说:“贝克尔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办事,我的那些朋友已经尽全力了。如果再让他们重新筹一万元,这是幻想,他们绝不会再那样干了!”
“你不必担心,你的那些朋友会送钱来的。他们可以向蒋介石要,那一万元准会送来的。我们抓住你这个间谍不容易。我们的卫兵看着你就和蒋介石看着自己的钱一样,你休想逃跑。如果敢,我们就要你的命。你总是这样固执得令人讨厌,现在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了。”吴的话打破了我的一切幻想。
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感情的损伤是无法弥补的,然而他的话却满足了我,使我明白了一切,是上帝重新使我坚定信心。
海曼的离去,使我感到从此孤独一人置身于苦难之中,不由心里非常难过。当经过院子时,我把这一消息告诉碰见的卫兵,他们都非常吃惊,并非常同情我。
只有很短的时间来告别了。我们没有那些戏剧性的握手、拥抱和挥泪惜别,只是紧张地做分别的准备。后来我们一起祈祷,共同表达了对上帝的崇敬。海曼没有为获释而高兴流泪,然而我在祈祷时,却为他即将与家人团聚而高兴。我告诉他自己此时所想:这是上帝给我的考验。
中午,卫兵要带我到战壕里去。海曼的滑竿在村外等着他,他就要随另一个卫兵走了。我们紧握双手相互祝福平安,我激动得再讲不出其他的话。我请海曼转告贝克尔:“如有可能就请他中断谈判,代我致谢那些朋友。我感到自己现在与基督心心相印,这些日子里那伟大的友情使我永生难以报答。”我们不由自主地相互拥抱起来。
海曼在卫兵的护送下慢慢走出我的视野。后来他从山脚那边的房子处又返回来,高喊着“再见。”卫兵拉着他走了。在村子那头的小路旁,停放着的滑竿正等着抬他离去。[2]
* * *
[1] 又名《心灵福音书》,是1920年美国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考门夫人所著。该书问世八十多年来,已被译成十多种语言出版;上世纪20年代初,考门夫人曾到过中国上海。
[2] 海曼于1935年11月18日被红军湘鄂川黔省肃反委员会释放,红军释放文件上他的名字为成邦庆,估计是他自己所起陈国荣中文名的谐音。根据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刘家峰教授最新考证,海曼(Arnolis Hayman)于1890年生于锡兰(今斯里兰卡)。父亲是英国救世军传教士,他几个月大时母亲早逝,1892年其父再婚,全家迁到新西兰的基督城(Christchurch),1902年再迁奥克兰。海曼少年时曾在商店打工,20岁时去了安嘉斯传教士学院(Angas Missionary College)读书。1913年9月25日,他作为英内地会传教士被派到中国,先在镇江内地会语言学校学中文,后被派到重庆、江津、遵义、镇远等地传教。1933年初,海曼到了原属镇远教区的旧州工作。旧州是汉苗杂居地区,海曼因此掌握了苗族语言给苗民传教。
1935年11月18日,海曼在被扣押413天后被释放。回到上海短暂休整之后就开始撰写这段时期的经历,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早于薄复礼被红军释放前,就在1936年4月号的内地会刊物《中国亿兆》上发表。该文虽仅5页篇幅,但却把他们被扣押、逃跑、审判、谈判以及长征途中的生活等过程做了简要的概述,成为以后他撰写回忆录的基础。不过由于薄复礼的回忆录在他人帮助下于1936年8月完稿,并且当年即因在英国出版后的轰动,一个月内两次印刷和第二年法文版的续出等,海曼先于薄复礼的红军长征见闻录反而慢了下来。
海曼此后去了芜湖,抗战爆发后再迁上海,成为内地会总部的商务经理。珍珠港事件后,他和妻子被日军拘禁,1945年返回澳大利亚,在悉尼担任圣公会牧师,一直到1971年中风去世。与其共同见证红军伟大长征的“难友”薄复礼相比,海曼的一生反而显得默默无闻。直到2003年新西兰坎特伯雷大学的安琳(Anne-Marie Brady),在澳大利亚发现了海曼的一部1936年11月成书时间稍晚于薄复礼的回忆录原稿,书名为Who Shall Separate?直译为《谁将分离》。该原稿于2010年经安琳整理后在美国出版,书名为《长征路上的外国传教士——中华内地会传教士海曼回忆录》,至此两位外国人共同见证红二方面军长征的史料全部问世。与薄复礼一书相比,海曼回忆通常都是不加修饰,直抒胸臆,颇具个人化色彩。除与薄复礼所记述红军激烈的战斗、行军的惊险等见闻相近外,更多是其对红军长征途中日常生活细节的记述。海曼的回忆与薄复礼一书互为补充,两者的亲历传记问世,进一步丰富了“第三只眼”中红军长征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