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我的玛丽睡着了,如同你关上壁橱的门。很多次我都羡慕地看着她。她可爱的身体偶尔蠕动一下,好像要在一个蚕茧里躺得舒服一些。她叹了口气,末了,闭上眼睛,无忧无虑的嘴唇露出古希腊众神睿智遥远的微笑。整晚的睡眠中她都在笑,喉咙里发出呼吸的咕噜声,不是鼾声,只是一只小猫的咕噜声。不久,她的体温上来了。在床上她睡在我旁边,我都能感受到她体温的灼热。然后又降下去,她就不存在了。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她说她不做梦。当然,她会做梦。这只是明确说明她的梦没有让她烦恼,或者不太让她烦恼,所以在醒来之前全都忘了。她喜欢睡觉,睡觉也迎合她。我希望自己也能这样。我抗拒睡眠,同时又渴求睡眠。
我觉得我们俩的区别是我的玛丽知道她会永远活着,她会轻松地从现世迈入另一个生命,就像她从睡眠到苏醒。她的全身心都明白这一点,因此就像她从不在意呼吸一样,她也完全不在乎这件事。于是,她有时间睡觉,有时间休息,有时间暂时消逝一会儿。
另一方面,我从骨子和组织细胞里明白,有一天或迟或早,我会死掉。于是,我抗拒睡眠,乞求它,甚至试着哄骗它降临。我那一眨眼工夫的睡眠简直是一种痛苦,一种折磨。我了解这一点,因为我在这一秒醒来,总是感觉到毁灭性的打击。一旦入睡,我就繁忙无比。我梦见白日的问题以荒诞的形式接踵而至,有点类似戴着兽角和野兽面具跳舞的人。
我比玛丽睡得少多了。她说她需要很多睡眠,我也同意我需要较少的睡眠,但其实我根本就不信。身体里存储的能量就那么多,当然需要食物来增强。一个人很快就把能量用光了,就像有些孩子会一口吞下糖果,有些则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装。总会有一个小女孩剩下一部分糖果,于是当狼吞虎咽者早就吃完了之后,她还能拿出来享用。我觉得玛丽会比我活得长很多。她为将来省下了一部分生命。想一想,大部分女人都比男人活得久。
“美好礼拜五”总是很困扰我。甚至在孩童时期,我就被悲伤侵袭,不仅感受到十字架的痛苦,还感受到来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的绝望的孤独。这种悲伤从不曾离开我,它来自《马太福音》,由我新英格兰的姑婆黛博拉用清晰短促的演讲式音调读给我听。
今年可能更糟了。我们把这个故事拉近身边,感同身受。今天马鲁洛教导了我。通过生意的本质,我第一次理解了这个故事。随后,人生第一份贿赂摆在我面前。在我这个年纪,这样说有点怪,但我不记得还有其他贿赂。我必须考虑一下玛姬·杨—亨特。她是不是邪恶的?她的目的是什么?我明白她许诺了我一些东西,而且如果不接受,她会威胁我。一个人能否全面考虑他的生活,或者他是否必须服从生活的安排?
很多个夜晚,我躺在那儿彻夜无眠,听着玛丽在我身边细微的咕噜声。如果你凝视黑暗,眼睛上就会有红点游动,而时间如此漫长。玛丽非常痴爱睡眠,我也尽力呵护她的睡眠,即使皮肤痒得难受。如果我离开床,她就会醒。这让她心绪不宁。因为她唯一失眠的经历来自生病,于是她就觉得我不舒服了。
今晚我不得不起来,走出卧室。她的呼吸轻柔地咕噜着,我能看见她唇边古远的微笑。也许她梦到发财了,梦到我要赚到的钱。玛丽想扬眉吐气。
一个男人相信某个特殊地点能让他更好地思考,这有点怪。我就有这么一个地方,一直都有,但我知道我在那儿不是思考,而是感受、体味和回忆。这是个安全的地方,每个人都必须有这样一个地方,尽管我从未听到哪个男人提起过。当正常的深思无法起到作用的时候,秘密安静的时刻总会让一个沉睡的人清醒。我也相信睡眠中的人能游走到别人的思想中。我给自己找个借口要用卫生间。于是,我起来,走出了卧室。之后,我轻轻下楼,手里拿着衣服,到厨房穿好。
玛丽说我总替别人担忧不存在的烦恼,可能真是这样,但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中,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可能出现的场景——玛丽醒了,满屋子找我,脸上现出很不安的神情。我在日用便签本上留了一条信息:“亲爱的,我睡不着。出去散个步。很快就回来。”我觉得要把它留在厨房餐桌的正中间,这样墙上灯的开关一打开,一眼就能看见。
然后我轻轻打开后门,品味着空气。空气寒冽,带着白霜凝结的气息。我裹在一件厚外套里,把针织水手帽拉下来护住耳朵。厨房的电子钟隆隆作响。三点一刻了。十一点开始,我就躺在黑暗中看那些红点。
我们居住的新湾镇古老而美丽,是美国最早一批严格界定的全城镇之一。我相信,第一批定居者和我的祖先都是那些四处漂泊、背信弃义、动辄争吵、贪得无厌的海上来客,他们是欧洲伊丽莎白的大麻烦,在克伦威尔时期占据了西印度群岛,手握复辟的查理·斯图亚特颁布的宪章,最终栖息在北海岸。他们把海盗抢劫和清教主义成功地结合在一起,其实只要你认真研究,会发现两者没什么不同。两者都对反对派异常憎恨,也都觊觎别人的财产。他们相结合后,生育出一群坚忍不拔、生生不息的猴子。我了解他们,因为我父亲让我明白了这一点。他是个景仰先辈,却又极其不如先辈的人,我常注意到先辈们通常缺乏他们所颂扬的那类人的品质。我父亲是个脾气温和、消息灵通、固执,有时又很聪明的傻瓜。单枪匹马,他赔光了土地、金钱、名誉和未来。事实上,他几乎赔光了艾伦家族和郝雷家族好几百年来积累的财富,赔光了所有一切,只剩下名字,这是我父亲最为关切的东西。父亲过去常给我上所谓的“遗产课程”。这就是为什么我对老祖先知道那么多。也许这也是为什么我是一个西西里杂货店的伙计,而这个店就在老郝雷家族曾拥有的一个街区里。我希望自己不对此状表现得那样义愤填膺。毕竟不是因为大萧条或世事艰难,我们才被扫地出门的。
这一切开始于新湾镇是座美丽的城镇这一说法。我在榆树街右转而非左拐,快步走向波洛克街。这条街和高街形成一对斗鸡眼。维·威利,我们的胖警察,会把警车停在高街,坐在车里打盹。我可不想和他共度夜晚。“这么晚你做什么呢,伊?要去取什么东西吗?”维·威利很寂寞,喜欢与人搭话,然后就会跟人谈论他曾谈过的话。好几桩不大却恶心的丑闻就源自威利的寂寞。白日里的警察是斯通沃尔·杰克逊·史密斯。这不是个绰号。他的教名是斯通沃尔·杰克逊,这让他和其他史密斯们区分开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小镇警察要相互敌对,但他们通常都这样。斯托尼[25]·史密斯是个连今天是什么日期都不肯泄露的人,除非他站在宣誓台上。史密斯长官掌管着镇上的警察工作,他非常敬业,研究最新措施,还在华盛顿参加过FBI的训练。我认为他是个好警察,就像你能找到的那样,高大、安静,眼睛里闪着金属式的光芒。如果你要犯罪,是要避开这位长官的。
这一切都是我走在波洛克街,避免与维·威利交谈的时候想到的。新湾镇的漂亮房子都在波洛克街。在十九世纪初,我们有一百多艘捕鲸船。当这些船只出海一两年,从南极或者中国海域回来时,它们会满载油脂,非常阔气。它们会停歇在外国港口,费心思挑选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你在波洛克街上的房子里能看到那么多中国货的原因。有些老船长船主很有品位。用他们所有的钱,带回英国建筑师来建造房屋。这就是你在波洛克街上见到那么多亚当风格和希腊复古建筑的原因。那个时期的英格兰就是如此。但是即使有了扇形窗、凹槽柱和希腊钥匙,他们也从不会忘了在屋顶铺个天台。这个理念源自留守家中的忠诚妻子要到天台上观望回城的船只,也许有些人真的这么做。我们郝雷家族、菲利普斯家族、埃尔加家族和贝克家族更为古老。他们在榆树街,房屋是所谓的美国早期风格,有着尖屋顶和搭叠壁板。这就是我家的风格,老郝雷家就是如此。屋外巨大的榆树像房屋一样古老。
波洛克街保留着煤气街灯,只不过现在里面都是电灯泡。夏天,游客来欣赏建筑,说我们镇有老世界风采。风采为什么要是老世界的?
我忘了佛蒙特州的艾伦家族怎样和老郝雷家族混在一起的。这事是紧跟在革命之后发生的。当然,我能查出来。阁楼上的某个角落,也许有记录。自从父亲死后,我的玛丽对郝雷的家族史很厌倦。因此,当她提出我们把所有东西都存储在阁楼上时,我理解她的感受。你对别人的家族史会感到非常厌烦的。玛丽甚至不是在新湾镇出生的。她的家庭是爱尔兰血统,但不是天主教。她经常强调这一点。阿尔斯特[26]家族,她这样称呼它们。她来自波士顿。
不,其实也不是。我是在波士顿遇到她的。如今,我比那时能更清楚地看清我们彼此,一个是手握周末度假证明,神经紧张、惊恐的郝雷少尉,另一个则是脸颊如柔软花瓣,呼吸甜美的可爱姑娘。由于战争和教育的缘故,所有的一切都翻了三倍。那时我们多严肃啊,真的是那样严肃。我准备牺牲,她也准备用一生来回忆我的英雄事迹。这是百万橄榄绿军人和花布女孩共同梦想中的一个。她把自己奉献给她的那位战士,因此并没有用一封分手信来结束一切。她的信,甜蜜中带着执着,到处跟随着我,圆润清晰的字迹用深蓝墨水写在淡蓝色的纸上,因此我的整个连队都认识她的信,大家都对我既好奇又高兴。即使我没想过娶玛丽,她的执着和坚持也会迫使我那样做,因为美丽忠贞的女性永远是全世界的梦想。
她从未动摇,即使从波士顿爱尔兰租屋搬到榆树街的老郝雷房子。我生意失败感到沮丧,孩子出生,或者我长时间做一个店铺伙计,这些时候她都未动摇过。她是个守候者,如今我看出来了。而且我想她最终对等候这件事已经失去最后的耐心了。过去她希望坚定的时候,我的玛丽从来都不会嘲弄人,轻蔑也从不是她的武器。她忙着把繁不胜数的状况梳理好。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因此显得如此令人意外,好像大脑中了毒。头脑中涌现出一幅幅画面,脚踩在夜晚街道的霜上,发出嘎吱声。
凌晨走在新湾镇的街道上不用感到鬼鬼祟祟。维·威利对这件事会开些小玩笑,但大多数人看到我凌晨三点走在海湾,都会猜想我要去钓鱼,并没有多想。我们这儿的人有各种钓鱼理论,有一些像秘密的家庭菜谱一样,而这些东西都是受尊重,并值得尊重的。
街灯下,草坪上和人行道上坚硬的白霜闪闪发光,像百万颗小钻石。这样一颗霜粒只要一个脚印就化为乌有了。自从幼年起,走在新鲜没有痕迹的雪上或霜上,我就总会感到一种新奇的兴奋。这好比闯入新世界的第一人,发现某些东西是那样新鲜干净,从未被使用过,从未被玷污,心里有种深厚的满足感。常见的夜行者,猫,并不喜欢在霜上行走。记得有一次,我胆子很大,赤脚出来走在结霜的小路上,感觉脚被灼伤了。但如今穿着胶靴和厚袜,我把第一批印痕留在闪光的新天地。
波洛克街和托基街交叉的地方是自行车厂。离希克斯不远,干净的霜地被一些拖拖拉拉的脚印给破坏了。丹尼·泰勒,一个居无定所的鬼魂,想到某个别的地方,就踉跄到那儿,然后又想到另一个地方。丹尼是镇上的酒鬼。我觉得每个镇上都有一个这样的人。提起丹尼·泰勒,镇上很多人的脑袋都从一边慢慢地摇到另一边。他出身良好、家世悠久,末代传人,受过好的教育。他在学院是不是遇到了麻烦?他为什么不振作起来?他在用酒自杀,这是错的,因为丹尼是位绅士。乞讨钱来买酒,真丢脸。幸运的是他的父母没有活着看到这一切。这会杀了他们的,但他们已经死了。这就是新湾镇的闲话。
在我心中,丹尼是刺心的悲伤,并由此演变成一种负疚。我应该能帮助他。我试过,但他不让。丹尼跟我亲近得像兄弟,我们有同样的年纪与成长经历,同样的体重与身高。也许我的负罪感来自我是兄弟的监护人,但没能挽救他。带着一种深厚的感情,那些借口,即使是正当的,也不能让人解脱。泰勒家族,和郝雷家族或贝克家族,或与任何别的家族一样古老。童年时代,如果没有丹尼像我的右臂一样在我身边,我的记忆中就不会有野餐、马戏、竞赛和圣诞节。也许如果我们一起去上大学,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进了哈佛,沉溺在语言中,泡在人文领域,沉迷在古老、美丽、抽象的事物中,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到经营食品杂货店全用不上的知识里,由着它发展。我常常希望丹尼能和我一起踏上那光明、激动的朝圣之旅。但丹尼生下来就是为了海洋。甚至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与海军学院的约定就被纳入计划,再三验证,并确定无疑。每次我们有了新议员,他父亲都会把这个约定再确定一遍。
荣耀了三年,然后被开除。他们说,这杀了他的父母,也差点杀死了丹尼。剩下的就只有这个拖着脚移动的悲哀身影。这个忧伤的夜晚游荡者乞求一把角子来换一品脱毁坏脑子的东西。我想英国人会说:“他使自己人难堪。”这常常让导致难堪的人比自己人还受伤。丹尼现在就是个黑夜的游荡者,一个凌晨徘徊的人,一个孤独的拖地而行的东西。当他要一夸脱的忘忧汤时,他的眼睛恳请你原谅他,因为他无法原谅自己。他睡在船厂后面的一个小窝棚里,威尔伯斯家族过去曾在那里当过造船工。我停在他走过的路上,看看他是回家了还是离开了。从霜上脚步拖过去的痕迹可见,他出去了,我可能会在哪个地方碰见他。维·威利不会铐上他的。因为那有什么用呢?
我要去哪儿不是个问题。从床上下来之前,我就看到,感觉到,并闻到了它的气息。老港口现在离得很远了。新的防波堤建成后,公共桥墩、沙子和淤泥涌进来,使曾经广阔的锚地浅了很多,那里曾被惠特森礁石那锯齿状的牙齿庇护过。那里曾是船架、制绳工棚和仓库,一家家的制桶工人在做鲸鱼油桶,还有船坞,捕鲸船的船首斜桁像人形或提琴头一样突出来。通常都是三桅船,拉着大横帆;后面的桅杆上升起四方帆,像主帆桁和纵帆斜桁支撑的后桅纵帆一样好用,建造深大的船体是为了经年在海上,可以抵抗任何天气。船首的斜杆是根单独的圆木材,双股的击豚叉像斜杠帆的斜桁一样好用。
我有一块钢板画,雕刻着泊满船只的旧海港,还有几张褪色的锡版照片,但我真的不需要它们。我熟悉那个港口,我也熟悉那些船。祖父用那根独角鲸的鲸角做的拐杖为我勾画过。他训练我掌握那些术语,用拐杖敲击着一截来自先前郝雷码头的桩木,木头已经被潮汐冲刷得光秃秃的,一个个术语就这样被一个白色络腮胡的坏脾气老人敲了出来。我是那样爱他,甚至因此而感到心痛。
“行了。”他道。声音大得不需要桥上的扩音器。“把装帆全过程唱出来,大声唱,我讨厌小声哼哼。”
于是我就唱出来,他按节拍用独角鲸拐杖重重敲打着那块木桩。“船首三角帆。”我唱道(嘭!),“外三角帆,”(嘭!)“侧船首三角帆、三角帆!”(嘭!嘭!)
“唱出来!你在哼。”
“前桅天帆,前最上桅帆,前中桅帆,前上中桅帆,前下中桅帆,前……”每喊一声就嘭地重击一下。
“主帆!唱出来。”
“主上帆。”(嘭!)
但有时候,他老了,会疲倦。“固定主帆,”他会喊道,“到后桅去。唱出来。”
“好的,先生。后桅天帆,后最上桅帆,后中桅帆,后上中桅帆,后下中桅帆,后桅下帆……”
“还有呢?”
“后桅纵帆。”
“怎样装帆?”
“主帆桁和纵帆斜桁,先生。”
嘭!嘭!嘭!鲸角拐杖击打着浸水的木桩。
听力变得模糊了之后,他指责越来越多的人小声哼哼。“无论一件事是对或不对,你都要认真地唱出来。”他叫道。
老船长的耳朵在生命的尽头已经变得不可靠了,但他的记忆却不是。好像每艘从海湾驶出去的船,他都能为你背出它的吨位和速度,它带回了什么以及货物怎样分配的。奇怪的是,在他成为船长之前,捕鲸的岁月差不多快要结束了。他把煤油称作“臭鼬油”,煤油灯就是“臭罐子”。电灯出现后,他并不太在意,或者可能当时只满足于回忆了。他的去世并没有让我震惊。在船上的时候,老先生已经训练过我适应他的死。我的身心内外都知道该做什么。
老港口淤泥沙子堆积的边缘,也正是老郝雷码头曾经所在,石基还在。它一直到低潮水平线,高高的水花拍打着它的正方形砖石。石基尽头十英尺远的地方有一个通道,四英尺宽,四英尺高,五英尺深。通道有个拱顶。可能以前是个排水道,如今通过地面的入口被沙和碎石填满了。这是我的地方,每个人都有的那个地方。待在这里,你不会被人看见,除非从海上往这儿看。老港口一片空无,除了几个拾蚌蛤人的窝棚,嘎嘎作响着,大部分在冬天都废弃了,但拾蚌蛤的人还很多。他们一天到晚几乎不说话,低头走过,肩背弓起。
那个地方是我要去的。参军之前,我在那儿待过一夜。娶玛丽之前,也待过一夜。艾伦出生那夜,我待了一会儿,玛丽在生产中吃了好多苦头。我迫不及待地往那里去,想坐在里面,听听细微的浪花拍打着石头,朝外看看锯齿样的惠特森礁石。躺在床上,盯着红点跳舞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我知道我必须坐在那里。大的变故把我带到那里——大的变故。
海岸沿线是南德文岛。好心人装了灯照在沙滩上,以免情侣遇到麻烦。他们却不得不去别的地方。市镇条例规定维·威利每小时要巡逻一次。沙滩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没有一个人。这有点奇怪,因为任何时候都有人来钓鱼、在钓鱼或者过来过去的。我在边缘弯下身子,找到了那块露出地面的石头,折腰进到这个小洞穴中。我还没把身子调整好,就听到维·威利的车子开过去了。今晚有两次我避免和他一起度过这个夜晚。
盘腿坐在壁龛中如一尊闪光的佛像,这听起来别扭而愚蠢。但在某种方式上,这块石头适合我,或者我适合它。也许我去过那里很久了,我的后背已经适应了那里的石头。至于是否愚蠢,我不在意。有时愚蠢是很好玩的,像孩子们扮雕塑,笑得死去活来。有时愚蠢打破了平稳的步伐,让你有一个新的开始。我遇到麻烦时,我就会扮愚蠢,这样我那位亲爱的就不会因此而不安。她还没看破我。或许她早已看破,我不知道而已。在很多事情上我都不了解玛丽,其中就包括她了解我多少。我觉得她不知道这个地方。她怎么能知道呢?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在我头脑中,这里没有名字,只有这个“地方”,没任何仪式或公式束缚,什么都没有。这是个思想漫游的地方。没有人真正了解其他人。他能做到的最佳方式就是假定他们与自己相仿。现在,坐在我的地方,在风中看着守卫灯下潮汐袭来,在黑色天空下一切都黑魆魆。我想是否所有男人都有一个地方,或者需要一个地方,又或者想要一个却不可得。我的眼睛看到一个景象,一头狂怒的野兽想找一个隐秘安静的地方来休憩灵魂,在那里一个男人只看到他自己,并且可以自省。我当然知道那些回归子宫和死亡渴望的理论,这些可能对其他男人适用,但我觉得它们不适用于我,除了用容易的方式表达不容易的事情。我把在“地方”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称作自省。另外有些人把这称作祷告,可能都是相同的事情。我不相信那是思想。如果我为自己画一幅图画,那会是一条在和风里翻转拍打着的湿床单,慢慢干燥,露出愉快的白色。我现在就是这样,无论对错。
太多事需要考虑了,它们像学校里的孩子,跳跃着挥着手想引起注意。这时,我听到一艘小船噗噗的马达声,是一艘喷气式渔船。它桅顶的灯越过惠特森礁石往南移动。我不得不暂停思绪,等它把红绿灯安全地转向海峡,一条本地船很容易找到入口。船停锚在浅滩,两个人乘着摩托小快艇驶向岸边。细浪冲刷着海滩,受惊的海鸥要花点儿时间停栖在锚浮标上。
事情一:要考虑玛丽,我亲爱的,睡眠中唇边带着神秘的微笑。我希望她不会醒,再去找我。但如果她那样做了,她会不会告诉我?我很怀疑。我觉得玛丽,看起来要告诉你所有的事情,其实说得很少。还有发财要考虑。玛丽是想要发财,还是想要我发财?事实上,这笔财是假的,由玛姬·杨—亨特一手操纵,原因我不知道,但也没什么区别。一笔虚假钱财也挺好的,可能所有的财富都有一点假。如果想要,任何有正常智力的人都能挣钱;更多时候他想要的是女人、衣服或崇拜,这些让他走偏了。金融艺术大师摩根和洛克菲勒就不会走偏。他们有欲望,然后挣钱,就是简简单单的钱。随后他们用钱做什么是另一回事。我总是感觉他们害怕心中的鬼,并尽力想用钱把它驱赶走。
事情二:有了钱,玛丽就能有新窗帘,孩子们的教育就有了保障,玛丽就能高抬起头面对金钱,并为我感到骄傲而不是丢脸。她生气的时候曾说过,而那是真的。
事情三:我需要钱吗?嗯,不需要。我内心深处憎恶自己是个食品杂货店伙计。在军队里,我做到上尉,但我知道是什么让我走到这一步,是家世和亲友们。我不是因为漂亮眼睛被选中的,但我确实是个好长官,一个不错的长官。但如果我真的喜欢发号施令,把我的意愿强加在别人身上,看他们挣扎,那么我就留在军队里了,现在我会是个上校。但我不喜欢,我想让那些赶快结束。他们说好士兵打赢一场仗,而不是一场战争。那是文官的功劳。
事情四:马鲁洛告诉我生意的真谛,生意就是挣钱的过程。乔伊·莫菲说得很直接,还有贝克先生和那位旅行推销员。他们说得都很直接。为什么这让我恶心,像尝到了一个坏鸡蛋?我有那么好、那么善良、那么公正吗?我不认为。我是否太骄傲了?嗯,有一点。我是不是懒,懒得参与进去?可怕的命运中有一种懈怠的善良,那不是别的,就是懒惰,不想有麻烦、混乱或者做出努力。
阳光出现之前,黎明的气息和感觉会持续很久。现在空气中就是如此,风渐渐和缓了。一颗新星或是一颗行星在东方使天际明亮起来。我应该知道那颗星或行星是什么,但我一无所知。在黎明的假象中,风清新又平稳。事实如此。我很快要回去了。天亮之前,这颗星星升得太迟,没多少时间了。那句谚语怎么说的,“星星只预示,它们不下令”?对,我听说许多严肃的金融家到占星家那里寻找指示来买股票。星星会预示牛市吗?A.T.股和T.股受星星影响吗?我的财运中没有像星星一样美好而遥不可及的东西。一副破旧的占卜纸牌在一个闲荡的恶作剧的女人手中,她在牌中做了手脚。纸牌是否只指示不命令?对,纸牌让我午夜出门,到这个地方,它们还让我考虑更多我不愿考虑的事情,考虑一个我憎恶的话题。这儿确实有很多预示。它们会让我拥有我从不曾有过的商业精明,或者一种贪婪之心。我会不会想要我不想要的东西?捕食者和被捕食者并存。这是开始的一条好规则。捕食者是否比被捕食者更不道德?最终,所有人都会被吞食,所有人,都会被大地吞噬,即使那些最凶猛最狡猾的人。
蚌山上的公鸡已经叫了很久,我早就听到了,似乎又没有听到。我希望能留在那个“地方”看日出。
我说过在那个“地方”没有什么仪式,其实并不全对。每次来到这里,我都会为了内心的愉悦在某个时刻重构老港口,码头、仓库,桅杆如林,索具和帆布像灌木丛。我的祖先,我的血脉,年轻人在码头上,成年人离得远一些,老年人在桥上。没有麦迪逊大街的废话,或者被修掉太多叶子的花椰菜。人能够呼吸自如。
这是我父亲说的话,那个傻瓜。老船长记得那些为股份而起的争端,为店铺而起的争吵,对龙骨和板材的怀疑,诉讼案,对,杀戮,对女人的杀戮,为了光荣,冒险?并不全是。为了钱。他说,那是一个少见的合作关系,延续到不止一次航行,随后就是猛烈的争吵,持续到后来连起因都忘了。
有一个痛苦老郝雷没有忘记,一件他无法原谅的罪行。他肯定给我讲过好多次,站在或坐在老港口的岸边。我们在那儿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他和我。我记得他用独角鲸鲸角拐杖指点着。
“看好惠特森礁石的第三块石头,”他道,“看见吗?现在把它和港口海岬在最高水位的那个点放在一条线上。看到了吗?现在那条线上半个锚索长的地方就是它停泊之处,至少龙骨在那儿。”
“是美人阿黛尔号?”
“是美人阿黛尔号。”
“我们的船。”
“一半是我们的,有合伙人。它在锚地着火了,烧到吃水线的地方。我从不相信那是一场意外。”
“你觉得是纵火,先生?”
“我就是这样想的。”
“但……但你不会那样做。”
“我不会。”
“谁会?”
“我不知道。”
“为什么?”
“保险。”
“那现在没什么区别了。”
“没区别了。”
“一定有一些区别。”
“只对一个人有区别,只对一个人。只有一个势力,只有一个人。不能依靠任何别的事了。”
他没再搭理过老贝克船长,我父亲告诉我的,但他并没有以此对待老贝克的儿子,银行家贝克先生。他不愿意那样做,就像他不会去烧毁一艘船。
老天,我要回家了。我起身,不假思索地几乎跑着来到高街。天仍旧是黑的,但海的边缘有一束亮光,让海浪变成铁灰色。我绕过战争纪念碑,经过邮局。在一个门道口,丹尼·泰勒站在那儿,就像我知道的那样。他手插在口袋里,破外套的领子竖着,破旧的尖顶射手帽的护耳瓣下垂着。因为寒冷和病痛,他脸色青灰。
“伊,”他道,“很抱歉打扰你。对不起。我得买点忘忧汤。你知道除非不得已,我不会开口。”
“我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你。”我给他一张一美元钞票。“够不够?”
他的嘴唇颤抖着,就像一个孩子要哭的时候嘴唇颤抖的样子。“谢谢,伊,”他说,“嗯,这能让我挺过整个白天,也许整个夜晚了。”想到这一点,他开始看起来好了一点。
“丹尼,你不能这样了。你觉得我忘了?你以前是我的兄弟,丹尼。你现在还是。我会做任何事来帮助你。”
他瘦削的脸颊泛起了一点颜色,看看手中的钱,就像他已经喝下了第一口酒,然后他用冷漠的眼睛狠狠地看着我。
“首先这不关任何人屁事。其次,你也是穷鬼,伊。你和我一样瞎,只不过瞎的方式不同。”
“听我说,丹尼。”
“听你说什么?为什么要听你说,我比你好得多。我还有杀手锏呢。还记得我们乡下的那个地方吗?”
“房子烧毁的地方?我们过去不是常在那儿的地窖里玩吗?”
“你全记得。那是我的地儿。”
“丹尼,你可以把它卖了,然后重新开始。”
“我不会卖。国家每年都会收一点税。那大草坪还是我的。”
“听着,丹尼……”
“我不听。要是你觉得这一美元让你有权利教训我,给你,拿回去!”
“留着吧。”
“我会的。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从未当过——酒鬼。我不会告诉你怎样包装培根,是吧?现在如果你走你的路,我就可以去敲敲酒馆窗户买点忘忧汤了。别忘了,我比你好得多。我不是个伙计。”他转过身,把头靠在关得紧紧的大门边上,就像一个毁灭世界的小孩不再留恋这个世界。他待在那儿,直到我不再坚持,继续往前走。
维·威利的车停在宾馆前,他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摇下雪佛兰的窗户。“早上好,伊森,”他道,“你这是早出呢,还是晚归?”
“都是啊。”
“你一定找了个情妇?”
“可不是么,威利,一个大美女。”
“行了吧,伊,别跟我说你没和站街女一起混。”
“我敢发誓。”
“我再不信你了。我打赌你去钓鱼了。你老婆呢?”
“睡觉呢。”
“那是我要做的事情,换班了。”
我继续朝前走,没提醒他,他一直在做这件事。
我脚步轻悄悄的,打开厨房的灯。我的字条在餐桌中心稍微偏左的地方。我发誓我把它放在正中间的。
我把咖啡放上去,坐下来等它滤煮。它刚要弹上去的时候,玛丽下来了。我的爱人刚睡醒时就像个小女孩。你不会想到她是两个那么大的小坏蛋的妈妈。她的皮肤闻起来很香,像新割的青草,那是我所知道的最惬意舒适的气味。
“你起这么早干什么了?”
“既然你问了。你要知道我大半夜都没睡。看门口我的胶靴。它们是湿的。”
“你去哪儿了?”
“海边,有一个小洞穴,我头发凌乱的母鸭。我爬进去,研究黑夜。”
“等等。”
“我看到一颗星星从海上升起。它没有主人,我就把它当作我们的星星。我驯服了它,把它送回去养肥。”
“你在装傻。我觉得你是刚起来,把我弄醒了。”
“要是你不相信我,问维·威利去。我跟他讲过话。问丹尼·泰勒去,我给了他一美元。”
“你不该给他。他只会喝得烂醉。”
“我知道。那也算随了他的心愿。我们的星星睡在哪儿呢,甜蕨菜?”
“咖啡闻起来是不是很香?很高兴你又开始傻了。你忧郁的时候真吓人。我对算命的事感到很不好意思。我不想你觉得我不快乐。”
“别为那烦心了,一切都在纸牌里。”
“什么?”
“不开玩笑。我要去发财了。”
“我从不明白你的想法。”
“这是讲实话的最大困难。我能稍微揍一下孩子,来庆祝耶稣复活的前一天吗?我保证不打断骨头。”
“我还没洗脸呢,”玛丽道,“我刚才想不出谁在厨房窸窸窣窣的?”
她上楼到浴室去了,我把写给她的字条放进口袋里。我总是弄不清楚。一个人能否了解别人的内心,哪怕是一点点?在你的心里,你是什么样的?玛丽——你听到了吗?在那里,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