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榆树街,转到压舱石铺的小路上,停下来看了看这个老地方。它显得有点异样。它是我的,不是玛丽的,不是父亲的,不是老船长的,只属于我。我能卖了它、烧了它或者保留它。

我刚踏上两级后门台阶,纱门“砰”地打开,艾伦大声嚷道:“皮克斯在哪里?你没有给我带皮克斯回来?”

“没有。”我道。让人惊奇的是,他没有哭叫自己的伤心和失落。他没向他妈妈申诉我当初可是答应好了的。

他只是应了一声“哦”,就静静离开了。

“晚上好。”我朝他离开的背影道。他停下来也道了声“晚上好”,似乎这是他刚学的一个外国词。

玛丽走进厨房。“你理发了。”她道。她把我身上任何异样的地方都看作发烧了或理发了。

“没有,小发卷儿,我没理发。”

“嗯,我忙着把屋子收拾整齐呢。”

“收拾整齐?”

“我跟你说过,玛姬要来吃晚饭。”

“我知道,但为什么像过节一样忙乱不堪?”

“我们很久都没有邀请客人来吃晚饭了。”

“这是真的。这确实是真的。”

“你要穿上那套深色西装吧?”

“不,穿‘老马多宾’,灰色体体面面的。”

“为什么不穿那套深色的?”

“不想把明天去教堂的衣服弄皱。”

“明早我可以再熨平。”

“我就穿‘老马多宾’,那可是乡下常见的齐整西服呢。”

“孩子们,”她喊道,“什么都别碰!我刚把坚果盘子端出来。你不要穿深色那套?”

“不用。”

“玛姬会打扮得非常漂亮。”

“玛姬喜欢‘老马多宾’。”

“你怎么知道的?”

“她跟我说的。”

“她哪有跟你说?”

“给报纸写信说的。”

“严肃点。你能对她和气点儿吗?”

“我要跟她求爱呢。”

“我以为你会穿那套深色的——欢迎她的到来。”

“瞧,花妞,我进来时,还不曾想过穿什么或其他事情。短短两秒,你让我决定除了‘老马多宾’不可能再穿其他衣服了。”

“就是为了找茬?”

“对。”

“哦!”她的腔调和艾伦一模一样。

“晚餐吃什么?我准备戴条领带来搭配肉食。”

“烤鸡。你闻不出吗?”

“我觉得我能闻出来。玛丽——我——”但我没说下去。为什么要说呢?你抵制不了全民的天性。她去了“平安仪式商店”的“鸡肉廉价日”,比“马鲁洛食品杂货店”便宜。当然我买的是批发价,我也跟玛丽解释了连锁商店的诱人价格。低价吸引你进去,你会挑选许多不便宜的其他东西,因为它们就在你手边。每个人都知道,也都那样做了。

我对玛丽·多花儿的训话停在了嘴边。新的伊森·艾伦·郝雷也开始趋同于国民性的愚蠢,并在方便的时候利用它们。

玛丽道:“希望你不要认为我不忠诚。”

“亲爱的,一只鸡何来高尚或罪恶?”

“那里非常便宜。”

“我觉得你做得聪明——主妇的事情嘛。”

“你在开玩笑。”

艾伦在我的卧室等我。“我能看看你的圣殿骑士团[28]宝剑吗?”

“当然可以。就在壁橱的角落里。”

他很清楚剑在哪里放着。我剥掉身上的衣服,与此同时他从皮箱里拿出剑,从剑鞘抽出来,把闪闪发光的镀光剑身举到灯光下,打量着镜子里自己高贵的姿态。

“文章写得怎么样了?”

“啊?”

“你的意思不会是‘对不起,先生’吧?”

“是的,先生。”

“我是说,征文怎么样了?”

“噢!不错呀。”

“你真要做那件事?”

“对呀。”

“真的?”

“真的,先生。”

“你也可以瞧瞧那顶帽子。在架子上大皮箱里。羽毛发黄了。”

我躺进狮子爪支撑的硕大老旧的宽底浴缸。过去他们把浴缸做得非常大,可以非常享受地躺在里面。我用刷子把马鲁洛和漫长的白天从皮肤上刷洗掉。在浴缸里,我没照镜子,只用指尖摸索着络腮胡子刮了刮。大家都会觉得这样的做派很古罗马很堕落。梳头时,我照了照镜子。好久都没看过自己的脸了。很可能你每天都刮脸,但从未真正瞧瞧自己的脸,尤其是你不那么在意的话。美只是肤浅的,同时美必须来自内心。如果要去别处,最好能有第二张脸。不是我的脸丑。对我来说,这张脸只是不够有趣。我做了几个表情,然后放弃了。它们不够高贵、险恶、骄傲或有趣。这仍然是同样一张该死的脸在做鬼脸而已。

我回到卧室,艾伦已经戴上了插着羽毛的圣殿骑士团帽子。如果它让我看起来有那么傻的话,我肯定退团了。皮帽盒打开着放在地板上。它用蒙着天鹅绒的硬纸板撑起来,像一个倒扣的粥碗。

“我在想是否能漂白一下这根鸵鸟羽毛,或者我是否需要换根新的?”

“如果你有一根新的,我能要这根吗?”

“为什么不能呢?艾琳在哪儿?我还没听见她活力十足的尖声叫喊。”

“她在写《我爱美国》征文。”

“你呢?”

“我在构思。你能带一些皮克斯回家吗?”

“我可能把这事忘了。你为什么不哪天去店里拿回来?”

“好的。介意我问点事吗,先生?”

“洗耳恭听。”

“我们过去是不是拥有高街整整两个街区?”

“是的。”

“我们是不是有捕鲸船?”

“对呀。”

“噢,那为什么我们现在没有了?”

“我们把它们赔光了。”

“怎样赔光的?”

“就一下子赔光了。”

“开玩笑。”

“这是个十足严肃的玩笑,如果你仔细研究的话。”

“我们在学校仔细研究过青蛙。”

“挺好的。但对那只青蛙就没那么好了。我该戴哪根漂亮领带?”

“蓝色那根。”他没什么兴致地回答道,“对了,你穿好衣服后,有没有时间到阁楼上来一下?”

“如果事情重要,我会安排时间的。”

“你能来吗?”

“我会去的。”

“好。我现在要上去把灯打开。”

“过几秒我打好领带,就去找你。”

他的脚步踏在没铺地毯的阁楼楼梯上,听起来空洞洞的。

打领结时如果老想着怎样打,领带就会打转儿。但如果我由着手指自己去打,会打得很完美。我放任手指去打领带,想着老郝雷房子的阁楼,我的家,我的阁楼。它不是挂着蛛丝的黑暗监狱,只是用来放破旧不用之物。它有镶着小格玻璃的窗户,年代久了,照进来的光线呈淡淡的紫色,从窗户看出去一片波纹——像从水中观望世界。保存在那里的书不是等着要扔的,也不是要捐给“海员学院”的。它们舒服地待在架子上,等着被重新翻阅。那里的椅子,坐垫带点弹簧,有些过时,但宽大舒服。那不是一个布满灰尘的地方。房间大扫除也包括清扫阁楼。而且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关着门,灰尘也进不去。我记得小时候攀爬在那些美好的书丛里,每当遭受了痛苦的打击,或者备受打击如幽灵一般,需要孤独的时候,我就会躲在阁楼里,沐浴在从窗户映进来的紫罗兰光线里,蜷缩着躺在能容下整个身子的硕大椅子上。在那里,我可以研究支撑屋顶的大梁,看它们如何被锛斧劈成方形,一个个榫接在一起,用橡木销子固定起来。下雨天,屋顶沙沙的雨滴嘈杂着,那是一个舒适安全的地方。那些书都带着光彩,那些儿童图画书来了,播下种子,又不见了;《唠叨鬼》和罗勒系列;一千个天灾——《火灾》《洪水》《海啸》《地震》——全都有完整的插图;古斯塔夫·多雷《地狱》里间杂着砖块一样的但丁的正方形诗篇;还有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那令人心碎的故事,格林兄弟冷血的暴力和残酷,《亚瑟王之死》的威严气势中却配着奥伯利·比亚兹莱[29]的插图,他是个苍白扭曲的人,把伟大、男子气十足的马洛礼[30]画成那样真是奇怪。

我记得过去思考过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是多么有智慧。国王在井底讲述了秘密,那些秘密就安全了。一个讲秘密或说故事的人必须考虑到谁在听,谁在读,因为一个故事有多少读者就有多少版本。每个人从中汲取他想要的或他能要的东西,并由此按他的要求来进行改动。有人专注片段而放弃整体,有人通过偏见的网眼去歪曲故事,有人随心所欲为故事添枝加叶。一个故事必须得和读者有某些连接点,使他在故事中感觉自在。只有那时,他才会接受奇妙的东西。我给艾伦讲一个故事,再把同样的故事讲给艾琳听,一定会有所不同。相应的,如果马鲁洛要听,一定会再调整来适合马鲁洛。也许汉斯·安徒生之井最好。它只接收,反馈的回音不仅寂静,而且转瞬即逝。

我觉得我们所有人,至少大多数人,都受十九世纪科学的病态影响,认为一切事情如不能推测或解释,就不存在。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情兀自发生,绝不理会我们是否赞同。我们只不过看不到我们无法解释的东西,同时把世界的一大部分都丢给了儿童、疯子、傻瓜和神秘主义者,这些人更关心那是什么,而不是那是为什么。所以许多古老可爱的东西都储存在世上的阁楼里,因为我们不想让它们在我们身边,并且我们也不敢把它们扔掉。

一盏没有罩子的灯悬在屋顶的大梁上。阁楼的地板由人工劈砍出来的厚松木板铺成,二十英寸宽两英寸厚,足够撑起一堆堆整齐的衣箱、盒子,里面装有裹着纸的灯和花瓶,以及所有用不着的饰品摆设。灯光柔和地照在开放书架上一代又一代人的书上——到处干净无尘。我的玛丽是个严肃不妥协的灰尘终结者,干脆利落得像个高级士官。书都是按大小和颜色排列的。

艾伦把额头抵在一本书的外皮上端,眼睛朝下盯着那些书。他的右手放在圣殿骑士剑的圆头剑柄上,剑头朝下,像一根手杖。

“你成了一幅象征派画作,儿子。叫作《青春、战争和知识》。”

“我想问你,你说过有书可以查找材料的。”

“哪类材料?”

“爱国的材料,写征文用。”

“我明白了。爱国的材料。调子是怎样的?‘生命是否宝贵或和平是否值得珍视,如果代价是铁链和奴隶制?不能这样,万能的上帝!我不知道别人会采取什么行动,但对于我,不自由毋宁死!’[31]”

“太棒了!就是这样。”

“当然了。过去世界上有很多伟人。”

“真希望能活在那个时代。海盗船。啊,男子汉!砰!砰!投降吧!一罐罐黄金,穿着丝绸戴着珠宝的女人。真希望生活在那时候啊。我们家族的一些人‘庆历’过——‘经历’过。你自己说的。”

“某种上流海盗,他们称自己为武装民船[32]。我想它肯定不如远远地听着美好。咸牛肉和饼干。那时世上还有坏血病呢。”

“我不在乎。我要得到黄金,把它带回家。我估计如今这些事都不准做了。”

“不——如今组织得更大更好了。他们称作外交。”

“我们学校有个男生赢了两个电视奖项,分别获得五十美元和两百美元。怎么样?”

“他肯定很聪明。”

“他?当然不是。有诀窍的,他说。你得学会那个诀窍,然后就能找出那个卖点。”

“卖点?”

“当然了,比如你是个瘸子,或者你养青蛙来赡养你的老母亲。这会让你引起观众的兴趣,他们就会选你。他有一本杂志,上面有全国所有的竞赛。我能得到一本那样的杂志吗,爸?”

“哦,海盗行径不流行了,但我想那种念头还在。”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劳而获。坐享其财。”

“我能买那种杂志吗?”

“我认为自从贿赂丑闻以来,这些事情都不光彩了呢。”

“见鬼了,不是的。我觉得不是,先生。它们只是稍微改变了一下。我也很想参与进去分一点战利品。”

“是战利品,对吧?”

“都是钱,不管你怎样去得到它。”

“我不信这个。用那种方式得到钱并不会伤害钱,但会伤害获得钱的人。”

“我不明白怎么会伤害。又不犯法。为什么,国家有些大人物——”

“查尔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你说什么,查尔斯?”

“你是不是一定要有钱,艾伦?你一定要吗?”

“你觉得我会喜欢这种没有摩托车的生活吗?骑摩托车的孩子可能都有二十个了。如果你家里连辆汽车都没有,你会怎么想?还不算上没有电视机。”

“我很震惊。”

“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爸爸。有一天我在班上做了一个主题发言:《我的曾祖父是位什么样的捕鲸船长》。”

“他是呀。”

“全班爆笑。知道他们怎么称呼我吗?‘鲸雷’!你觉得怎么样?”

“很糟糕。”

“如果你是位律师、银行工作人员或者类似的身份,事情不会那么糟糕。知道我要用赢来的第一桶金干什么?”

“不知道,干什么?”

“我要给你买一辆车,这样当别人都有车的时候,你就不会感到不好受。”

我说:“谢谢,艾伦。”我感到喉咙一阵发干。

“嗯,不用谢。反正我还不能拿驾照。”

“艾伦,在那个箱子里,你能找到我们国家所有的伟大演说。希望你能读一些。”

“我会的。我需要读。”

“你肯定需要。好好翻翻。”我轻轻地走下楼梯,途中润了润嘴唇。艾伦是对的。我感到不好受。

我在阅读灯下的大椅子上坐下,玛丽把报纸拿给我。

“你真让人欣慰,小妞妞。”

“这西装看起来真不错。”

“你是个有风度的败将,也是个好厨子。”

“领带很配你的眼睛。”

“你有事,我能看出来。我用一个秘密换你一个秘密。”

“可是我没有秘密。”她道。

“编一个。”

“我不会啊。来,伊森,告诉我吧。”

“小孩子能听见吗?”

“不能。”

“噢。玛姬·杨—亨特今天来过了。咖啡没了,她说的。我觉得她对我感兴趣。”

“继续,接着说。”

“嗯。我们谈到发财。我说再试一次应该会很有趣,看看是不是一样的。”

“你不会吧!”

“我就是那样说的。她说那会很有趣。”

“可是你不喜欢那样的事情。”

“事情好的时候,我会喜欢的。”

“你觉得今晚她会算?”

“我觉得这是她要来的原因,如果你相信我的想法值几个小钱。”

“噢,不!我请她的。”

“你在她的安排之下。”

“你不喜欢她。”

“相反,我开始非常喜欢她了,而且还尊重她。”

“我希望我能分辨出你何时在开玩笑。”

艾琳悄悄走进来,我们不知道她刚才是否在听,但我怀疑她听到了。艾琳是个女孩中的女孩,十三岁,甜美忧伤,欢快脆弱,需要的时候她还会找茬闹别扭。她处在面团开始发酵的阶段。她可能会漂亮,可能不会。她是个爱依偎着别人的人,依偎在我身上,朝我呼吸,但她的气息像一头母牛的呼吸一样甜美。她也是个爱捉弄别人的人。

艾琳依靠在我的椅子扶手上,她瘦弱的小肩膀挨着我的肩膀,把一根粉色手指伸进我外套袖子,碰到我手腕的汗毛,痒痒的。她胳膊上的金色汗毛在灯下闪着金粉一样的光芒。一个狡猾的小东西,她确实如此,但我想所有少女气质登峰造极的女孩子都如此。

“涂指甲了。”我道。

“妈妈说只要是粉色的,就可以。你的指甲很尖。”

“是吗?”

“但挺干净的。”

“我用力刷洗过。”

“我讨厌艾伦那样的脏指甲。”

“可能你对艾伦从头到脚都讨厌吧。”

“是的。”

“挺好。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你真够傻的。”她的手指在我耳后蠕动。她可能已经让一些男生很紧张了。

“我听说你在忙着写征文。”

“臭小子告诉你的。”

“不好吗?”

“啊,好啊。太好了。写完我让你读读。”

“很荣幸。我看你为今天这个场合打扮了一下。”

“这件旧衣服?我把新裙子留到明天穿。”

“好主意。那儿会有男孩子。”

“我讨厌男孩子。我真的讨厌男孩子。”

“我知道你讨厌。敌视别人是你的座右铭。我自己也不喜欢他们。现在先别靠着我。我想看报纸。”

她像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电影明星一样气冲冲地跳起来,突然实施报复。“你什么时候会有钱?”

是的,她会让某个男人有麻烦的。我本能地想去抓住她,拍她几下,可是那恰好如了她的意。我确信她涂了眼影。她眼中看不到什么怜悯,就像你休想从美洲豹眼中找到怜悯一样。

“下礼拜五。”我回道。

“好吧,我希望你抓紧。我厌恶贫穷。”然后她快速溜走了。她还是个在门口偷听的人。我很爱她。奇怪的是她的一切在别人那儿我最痛恨不过了——我宠爱她。

我看不成报纸了。我甚至还没打开报纸,玛姬·杨—亨特就到了。她精心打扮过——显然是美发师的手艺。我猜玛丽知道那是怎么弄的,我并不知道。

上午的时候,没咖啡的玛姬对我来说像一个捕熊的陷阱。同一天的傍晚,她直接瞄准了玛丽。她的屁股是否弹跳,我看不出来。如果她利落的外衣下有什么猫腻儿,那也是藏起来的。她是个完美的客人——应另外一个女人之邀——乐于帮忙、魅力十足、满口赞美、体贴入微,而且谦逊十足。她对待我的样子,就像我自早上开始已经老了四十岁。女人是多么神奇啊。即使不懂为什么,我还是钦佩她们的所作所为。

玛姬和玛丽开始愉快地滔滔不绝:“你头发怎么做的?”“我喜欢这个。”“这颜色适合你。你应该一直穿这个。”——女人之间无害的认同信号——我想起读过的大部分女性故事。两个女人碰面了。一个叫道:“你怎么弄的头发?看起来像假发。”另一个回答:“就是假发。”那个就说:“嗯,真看不出来。”

可能这些回复比我们知道的或有权利知道的都更含义丰富。

晚餐是对烤鸡美味的一系列惊叹和还凑合能吃的谦虚回应。艾琳用录像式的眼睛研究着我们的客人,她的发型以及妆容的每个细节。于是我知道女人从多小开始就能细微审查,凭借的是所谓的直觉。艾琳躲避着我的眼睛。她明白自己射出了子弹,在静候对方复仇。很好,我狂野的女儿。我也要用你能想到的最残酷的方式为自己复仇。我要把这件事忘了。

晚餐很愉快,太丰盛太多了,就像公司晚宴一样,还有一大堆平常不用的盘子。饭后有咖啡,这也是我们平时没有的。

“不会让你睡不着吧?”

“没什么能让我睡不着的。”

“甚至连我也不行?”

“伊森!”

接着是与盘子进行沉默的殊死搏斗。“让我搭把手吧。”

“不用。你是客人。”

“哦,让我把它们端走。”

玛丽的眼睛搜寻着孩子们,她全部心思都追踪着他们,像支好的刺刀。他们明白接下来是什么,但又无可奈何。

玛丽道:“孩子们一直都干这个。他们喜欢做,干得也很好。我很为他们骄傲。”

“哦,这不挺好的吗?你不用太操心了。”

“我知道。我们感到很幸运,孩子们愿意帮忙。”

我可以看出他们搜索机会的小脑瓜,在寻找逃脱的机会,想着弄个乱子,生病或者把漂亮的老盘子掉到地上。玛丽肯定也看出了他们邪恶的小心思。她道:“最棒的是他们从不打破任何东西,连一个玻璃杯都没有弄破过。”

“噢,你真幸福!”玛姬道,“你是如何教导他们的?”

“我没教过。他们这样都是天性。你知道,有些人是天生蠢笨;对,艾伦和艾琳是天生手脚灵巧。”

我瞥了一眼孩子们,看他们怎样应付。他们知道自己沦陷了。我觉得他们在想玛姬·杨—亨特是否看穿了。他们仍在寻找逃脱的机会。我干脆替他们把事情捅破。

“他们当然喜欢听表扬啰,”我道,“但我们不能让他们留在这儿了。如果我们不让他们去的话,就要错过电影了。”

玛姬优雅地忍住笑,玛丽迅速而吃惊地看我一眼,带着佩服。他们根本就没有要求看电影。

十几岁的孩子即使不发出声音,也还是他们走后更安静一些。他们让周围的空气沸腾。他们离开后,整栋房子似乎舒了一口气,安定下来。怪不得闹恶作剧的鬼只出现在十几岁孩子的房子里。

我们仨小心翼翼地围着那个马上要提起的话题绕圈子。我走到玻璃门的橱柜那里,取出三只细茎百合花玻璃杯。天知道多久以前,它们缠着棉花,被从英格兰带回来。我从装在篓子里的加仑罐里倒出酒来,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深暗有点变色。

“牙买加朗姆酒,”我道,“郝雷家过去是船员。”

“肯定很有些年头了。”玛姬·杨—亨特道。

“比你、我或我父亲都老。”

“劲儿大得会把你的天灵盖掀掉,”玛丽道,“啊,这是个重要聚会了。伊森只有在婚丧场合才把它拿出来。你觉得可以吗,亲爱的?是在复活节前夕,对吧?”

“圣餐也不是可口可乐,亲爱的。”

“玛丽,我从没见过你丈夫这么高兴。”

“你算的命,”玛丽道,“一夜之间就改变了他。”

人是多可怕的东西啊!一大堆标尺、刻度表和登记册,我们只能读到其中几个,而且还不一定准确。在我身体深处,一团痛苦的红色火苗熊熊燃烧着,向上升腾,直到击中并撕裂我肋下那地方。我耳中大风呼啸,我像一艘无助的船,任风驱赶,在降低船帆之前,桅杆就折断了。我嘴里泛起苦涩的咸味,然后看见房间在跳动起伏。每个警示信号都尖叫着危险,尖叫着混乱和骚动,尖叫着惊恐。当我从女士们的椅子后经过时,这种感觉抓住了我,让我感到双倍的震撼和痛苦,然后它突然又消失了。我直起身子,继续移动,而她们根本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我理解了为什么人们曾经相信魔鬼会附身。我不确信自己真不相信它。附身!某些异样的东西沸腾着升起,每根神经都在抗拒,但败下阵来只有撤退,并被迫与入侵者达成和平状态。侵犯——就是这个词,如果你能想到一个词的发音,边缘镶着像喷灯一样的蓝色火苗。

我亲爱妻子的声音传来。“听美好的事情,不会真造成伤害的。”她道。

我试了试嗓子,正常有力。“一点希望,甚至绝望的希望,绝不会伤害人。”我说。我把罐子放回到柜橱里,回到自己椅子那里,喝下余下的半杯古老芳香的朗姆酒,坐下来架起腿,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

“我不懂他,”玛丽道,“他一直痛恨算命,笑话它。我弄不懂。”

我的神经末梢像冬风中的干草沙沙作响,我紧扣的手指因用力变白了。

“我要试着向杨太太,哦,是玛姬,解释一下,”我开口道,“玛丽来自一个高贵但贫穷的爱尔兰家庭。”

“我们并不都那么穷。”

“你在她的言语中听不出来吗?”

“嗯,既然你提到了——”

“哦,玛丽那位成为圣人,或者应该成为圣人的祖母是善良的基督徒,不是吗,玛丽?”

看起来我那亲爱的妻子似乎开始流露出敌意。我接着说:“但她毫不费劲就相信神话人物,尽管按照严格坚定的基督教神学来说,两者并不能合二为一。”

“但那是不一样的。”

“当然了,亲爱的。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你能不相信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当心他,”玛丽道,“他会把你绕进语言陷阱里。”

“我不会。我不了解命运或算命。怎么能不相信呢?我相信它的存在,因为它会发生。”

“但你不相信它是真的。”

“事实是人们去做这件事,数百万人,并且还为此付钱。这些就足够让人了解,并发生兴趣了,对吧?”

“但你不是——”

“等一下!不是我不信而是我不了解。这不是一回事。我不知道哪个排在前面——命运还是算命。”

“我觉得我明白他的意思。”

“你明白?”玛丽不高兴了。

“假定算命的人对要发生的事情很敏感。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不一样的。但是纸牌怎样知道?”

我说:“人不翻动的话,纸牌自己都不会动。”

玛姬不看我,但我知道她感觉到了玛丽不断增长的不安,她需要指导。

“我们能否做个测试?”我问道。

“好啊,这很有趣。这些事物好像很排斥测试,然后就不灵了,但试试没什么坏处。谁会想到这是测试?”

“你们还没碰朗姆酒呢。”她们一起举起杯子,抿了一下,放下杯子。我喝干了自己的杯子,拿出酒瓶。

“伊森,你觉得自己还能喝?”

“可以,亲爱的。”我把杯子倒满。“你为什么不能蒙着眼翻牌?”

“要读牌啊。”

“如果玛丽或者我翻牌,你来读,怎么样?”

“原本读牌人和牌之间应该有一种亲密关系,但是我也不知道——我们可以试试。”

玛丽道:“我觉得如果我们要做,就应该按正确的方式去做。”她总是这样。她不喜欢改变,我指的是,小小的改变。对于大的变化,她能应对得比任何人都好,比如切到手指,她会暴怒,但如果是割断喉咙,她会举止冷静并且很有办法。我有点不安,因为我告诉过玛丽我们谈论过这个,但现在我们看起来好像是第一次想到这件事。

“我们今早还讨论过这个。”

“是的,我去买咖啡。我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我把纸牌带来了。”

玛丽很容易把专注和生气混淆,同时又把生气和暴力相混,而她最怕暴力。几个醉酒的叔叔把这种恐惧带给她,实在不够光彩。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在升级。

“我们别摆弄这个了,”我说,“我们换成卡西诺纸牌游戏吧。”

玛姬看穿了这个策略,明白了,也许已经用过。“我都可以的。”

“我的命运已经确定了。我要有钱。就让它自然发展吧。”

“你看,我告诉过你他不信的。他领着你绕圈子,然后说不玩了。有时他太让我生气。”

“我有吗?你从没流露出来?你一直都是我亲爱的老婆。”

是不是很奇怪,有时你能感觉到潮流和逆流在涌动——不是一直以来,是有时。玛丽不怎么用她的脑子来使思想条理化,也许这就让她的感觉更为敏锐。一种紧张气氛在屋子里慢慢升起。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可能和玛姬不再是最好的朋友了——跟她在一起不会自在了。

“我真的很想了解一下这些纸牌,”我说,“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常听说吉卜赛人玩这个。你是吉卜赛人吗?我好像一个也不认识。”

玛丽道:“她的闺名是俄国名字,但她来自阿拉斯加。”

怪不得颧骨那么宽。

玛姬道:“玛丽,我有一个令人内疚的秘密没告诉过你,就是我们是如何到阿拉斯加的。”

“俄国人拥有那块地方啊,”我道,“我们从他们手中把它买了过来。”

“对。但你知道那里是个监狱,像西伯利亚一样,只针对较重的罪行吗?”

“哪种罪行?”

“最严重的。我的曾祖母因为巫术被判刑,流放到阿拉斯加。”

“她做了什么?”

“她招来了风暴。”

我大笑:“我看你天生有这种本领。”

玛丽道:“你在开玩笑。那不是真的。”

“好像是玩笑,玛丽,但那是真的。那是极端犯罪,比谋杀还严重。我还留着有关她的报纸——当然都是俄语的。”

“你会说俄语吗?”

“只会一点。”

我说:“也许巫术现在仍是极端犯罪。”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玛丽道,“他的思维从这边跳到那边。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昨夜他——他今早天没亮就起床了,出去散步了。”

“我是个混蛋,”我道,“一个彻头彻尾、十恶不赦的无赖。”

“好了,我想看玛姬翻牌了——但你不要插手,让她自己来。如果我们一直说,孩子们就回来了,那样我们就弄不成了。”

“抱歉,等我一下。”我说。我上楼到卧室。那把剑在床上,帽盒子在地板上张着口。我到卫生间冲了一下马桶。整个屋子都能听到水流的声音。我把毛巾浸了下冷水,按在额头,特别是眼睛上。它们因为内部压力好像要鼓胀出来。冷水给人感觉很舒服。我坐在马桶盖上,脸埋在湿润的洗脸巾里,等它焐热了,我再次把它浸湿。穿过卧室,我从盒子里捡起插着羽毛的圣殿骑士团帽子,戴着它雄赳赳地下楼。

“啊,你这个傻瓜。”玛丽说。她看起来很高兴,同时又如释重负。空气中的痛苦已无影无踪了。

“鸵鸟毛能漂白吗?”我问,“都发黄了。”

“我觉得可以。问问舒尔茨先生。”

“礼拜一我就拿过去。”

“我想让玛姬翻牌,”玛丽说,“我很喜欢这个。”

我把帽子放在楼梯扶手的柱子上,它看起来像一位喝醉的海军上将,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的话。

“把牌桌搬过来,伊。它面积够大。”

我从走廊壁橱里搬出来,把桌腿打开。

“玛姬喜欢椅背挺直的椅子。”

我把一张餐椅放好。“我们要做什么?”

“凝神。”玛姬道。

“在什么上面?”

“尽量什么也别注意。那副纸牌在沙发椅上我的手袋里。”

我总觉得算命的扑克油腻、厚重,边缘卷起,但这副纸牌却干净闪亮,似乎有层塑料保护膜。比起游戏的扑克牌,这副牌又长又窄,比五十二张要多得多。玛姬在桌边坐得笔直,开始洗牌——图片颜色艳丽,同花色的牌错综复杂。牌的名字是法语的:国王、隐士、战车、正义女神、将、魔鬼[33]——地球、太阳、月亮、星星,以及同花色的剑、杯子、权杖和钱。我猜应该是“钱”,如果deniero的意思是钱,但符号却是玫瑰纹章形状。每个花色中都有国王、王后和骑士[34]。然后我看到了一些古怪的牌——令人不安的牌——一座塔被闪电劈开、命运之轮、一个人被拴着脚挂在绞刑架上,这些牌叫作“被绞死者”[35],还有死神——“死亡”,一个携着镰刀的骷髅。

“有点吓人,”我说,“这些图片是否看起来是什么就是什么意思?”

“要根据它们显露出来的样子。如果它们颠倒着显露出来,意思就是相反的。”

“意思有变化吗?”

“是的。这就要看解读了。”

一旦拿起纸牌,玛姬就变得非常正经。灯光下,她的手显示出我以前注意到的情况,她比看起来要老。

“你从哪里学来的?”我问道。

“我过去经常观察我的祖母,后来我就在聚会中把它当作把戏来玩——我觉得是一种引人注意的方式。”

“你信吗?”

“我不知道。有时会有神奇的事情发生。我不知道。”

“这些纸牌能否作为集中注意力的程序——心理训练?”

“有时我觉得是真的。当我发现赋予一张牌以往没有的价值,它经常会特别准。”当她洗牌切牌,再洗牌切牌,然后递给我切牌时,两只手如生灵一般。

“我给谁算?”

“给伊森啊,”玛丽叫道,“看看是否和昨天一样。”

玛姬看看我。“浅色头发,”她说,“蓝眼睛。你不到四十岁?”

“正好四十。”

“携权杖的国王。”她从牌里找出那张。“这就是你。”——图片上一位头戴王冠身披长袍的国王,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红蓝色权杖,下面用法语印着“携权杖的国王[36]”。她把这张正面朝上放下,把整副牌重洗了一遍。接着她快速翻着牌,同时发出唱歌般的声音。一张牌盖在我的牌上——“这掩护你。”一张呈十字交叉放在最上面——“这给你画十字。”一张在上——“这给你戴王冠。”一张在下——“这是你的根基。这张在前,这张在后。”她把牌在桌上排成一个十字架,然后快速翻开十字架左边一溜儿四张牌,说道:“你自己、你的家、你的希望、你的未来。”最后一张牌是那个倒悬着绞死的人,“被绞死者”,但我坐在桌子对面,看起来他刚好是正着的。

“这就是我的未来。”

“可以解释为救赎。”她说,食指摩挲着下唇线。

玛丽询问道:“里面有钱吗?”

“有——在这儿。”她心不在焉地道。突然,她收起牌,反复洗牌,再把它们放下,低声咕哝着咒语。她好像不在研究单张牌,而是在一次性看整副牌,眼睛迷蒙而遥远。

挺好的把戏,我心想,一个在女性俱乐部能一网打尽的人——或者在其他任何地方也一样。这一定是女巫的样子,孤傲、镇静又令人迷惑。如果你能控制人的时间,让他们几乎不能呼吸,并长时间产生期待,他们就会相信任何事——不是表演,更像是技巧和对时机的掌握。这个女人在旅行推销员身上浪费了自己的才能。但她想从我们或我身上得到什么呢?突然她把牌收集起来,拍打整理成方形,放进红色的盒子,上面写着:I.穆勒尔和西牌厂。

“做不了了,”她说,“有时会这样。”

玛丽目瞪口呆道:“你看到了不愿意说的东西?”

“噢,我还是说吧!当我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有次看到一条蛇蜕皮,一条落基山响尾蛇。我看到了整个过程。嗯,当时我正看着这些牌,它们消逝了,然后我看到那条蛇在蜕皮,半截灰尘扑扑、破烂不堪,半截干净新鲜。你能想象得到。”

我说:“听起来让人有点发懵。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

“以前有三次。”

“那几次有什么含义吗?”

“我也不是很明白。”

“总是那条蛇?”

“噢,不是!还有其他东西,但都很疯狂。”

玛丽激动地道:“也许这象征着伊森在财运上要有改变了。”

“他是条响尾蛇?”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玛姬道,“以前我还有点喜欢蛇,长大后就憎恶它们。它们让我心惊肉跳。我要走了。”

“别老想着。”

“我会的。”

玛姬向玛丽微笑了一下。“你好好把他守住,”她道,“你不知道失去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胡说,”玛丽道,“勾勾手指,你就能找到一个丈夫。”

“那是以前。并不见得有多好。如果他们来得那么容易,他们就不值得拥有。把他留在家里。有人想夺走他呢。”说话间,她穿上外套——一个想赶紧离开的人。“美好的晚餐。我希望你会再叫我来。算命的事不好意思,伊森。”

“明天我们在教堂见?”

“不了。我今晚要到蒙托克去。”

“可是天气又冷又湿啊。”

“我喜欢那里海上的早晨。晚安。”我还没来得及为她开门,她就出去了,就像后面有东西在追赶她。

玛丽道:“我不知道她今晚要去哪儿。”

我没告诉她:她也不知道。

“伊森——你对今晚的算命怎么看?”

“她没算出什么。”

“你忘了,她说里面有钱。但你怎么理解呢?我觉得她看到了某些东西,但不想说。某些让她恐惧的东西。”

“可能她以前看见了那条蛇,然后就留在她头脑里了。”

“你觉得那没什么——意思?”

“蜜卷儿,你是算命专家。我怎么知道?”

“好吧,管他呢。我很高兴你不憎恶她。我还以为你会呢。”

“我很狡猾,”我道,“我把想法藏起来了。”

“瞒不住我的。他们会一直看完第二部片子。”

“她还会来吗?”

“我指的是孩子们。他们常常这样。我觉得你在洗碗这事上表现得很了不起。”

“我很狡诈,”我道,“在适当时机,我会对阁下您心怀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