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无人能像我的玛丽一样精于组织聚会或庆祝活动。与其说是她的付出,倒不如说是她的获得,让她显耀得如同一块宝石。她眼睛亮晶晶,嘴角笑意盈盈,时时发出的笑声让苍白的笑话也生动活泼起来。只要玛丽站在聚会的门口迎宾,每位客人都会感到自己比平素更聪明更有魅力,而且事实确实如此。除了这一点,玛丽不必也不需要做什么额外的贡献。

我回到家,发现郝雷家的整个宅子都洋溢着庆典气氛。从房间中央的灯到装饰线板,天花板上挂着一串串色彩鲜艳的塑料彩旗,楼梯扶手上也悬挂着一排排彩色塑料横幅。

“你不会相信的,”玛丽嚷道,“艾琳从埃索服务站弄来的。乔治·桑道借给我们的。”

“这是为了什么事情呀?”

“为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很光荣的。”

我不知她是否听说了丹尼·泰勒的事情,或者已经听说但已搁置一旁。我当然不会邀请他来参加宴会,但他一直在屋外徘徊。我明白自己一会儿得出去见他,但我并没有邀请他进来。

“你会以为是艾琳获奖了呢,”玛丽道,“她比自己当个名人还自豪呢。瞧瞧她烤的蛋糕。”那是一个高大的白色蛋糕,顶端用红、绿、黄和蓝字母拼了一个“英雄”。“尽管现在是夏天,我们也要吃带馅料的烤鸡、鸡杂汤和土豆泥。”

“好极了,亲爱的,好极了。那位年轻的名人在哪里?”

“噢,这件事也让他变了。为了晚宴,他在洗澡换衣服呢。”

“今天预兆有大事发生,西比尔。你会发现有头骡子在哪儿下崽,或一颗新彗星出现在天空。饭前洗澡。真有他的!”

“我觉得你也不妨去换换衣服。我准备了一瓶酒,即使是家庭晚宴,我觉得或许也得有个演讲、致辞什么的。”她成功地将整个屋子都沉浸在聚会的氛围中。我立即跑上楼去洗澡,也融入其中。

经过艾伦的房间,我敲敲门,听到里面哼了一声,就走了进去。

他正站在镜子前,拿着手镜,这样就能看到自己的侧面。他用什么黑东西,可能是玛丽的睫毛膏,画了一道细细的黑胡子,把眉毛描得浓黑,眉梢上挑画成了恶魔的样子。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对着镜子微笑着,露出世故老到又玩世不恭的神态。他还戴着我的蓝色圆点蝴蝶结。被逮了个正着,他倒一点也不尴尬。

“节目排练。”他说着放下手镜。

“儿子,只顾着兴奋了,我好像还没告诉你我多为你骄傲啊。”

“这个嘛——哦,这个嘛,只是个开始。”

“坦白地讲,我原来认为在写作上你并不比那位总统高明。我如今既高兴又意外。你要在什么时候把文章读给全世界的人听?”

“礼拜日,四点半,并且是全国联播。我要去纽约市。专机送我去。”

“你排练好了吗?”

“哦,我会表现很好的。这只是个开始。”

“嗯,成为全国五个人中的一个,简直就是一步登天。”

“全国联播哦。”他说。他动手用一块化妆棉把胡子擦掉,我这才惊异地发现他有一整套化妆品,眼影、油彩和冷霜等。

“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发生在我们全家人身上。你知道我把店铺买下来了吗?”

“知道!我听说了。”

“嗯,等这些彩旗和亮片撤掉以后,我想让你帮帮我。”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以前跟你说过,到店里帮我。”

“我做不来。”他说,然后照着手镜检查自己的牙齿。

“你做不来什么?”

“我有几个特邀嘉宾节目的录制,还有《我的行业是什么?》和《神秘嘉宾》。接着有一个新的智力竞赛节目《少年旋风》。我可能还要主持那个节目呢。所以,你瞧我根本没时间。”他从一个压力罐里挤出一些黏黏的东西抹在头发上。

“那么你的事业已定好了,对吧?”

“就像我跟你说的,这只是个开始。”

“今晚我不想发动战争。我们回头再谈这个。”

“全国广播公司有个家伙一直打电话找你。可能是关于合同,因为好像我还不到年龄。”

“你有没有想过上学的事,儿子?”

“要是签了合同,谁还需要上学啊!”

我快步走出去,关上门。在我的浴室里,用冷水浇灌全身,使皮肤冷却,让凉意深入骨髓,来压制令人发颤的愤怒。等我出来,已然干净整齐、精神焕发,散发着玛丽的香水气息,我的自制力已经恢复。晚饭前的几分钟,艾琳坐在我的椅子扶手上,然后翻滚下来坐在我的腿上,用胳膊环抱着我。

“我好爱你啊,”她说,“是不是很兴奋?艾伦是不是很棒?好像他天生就会成功。”这个女孩子我竟然以为她非常自私,甚至有点刻薄呢。

在上蛋糕之前,我举杯向那位年轻英雄致辞,祝他好运,最后结尾道:“‘现在这约克的儿子把我们烦恼难堪的冬天变成了光荣体面的夏日。’”

“这是莎士比亚。”艾琳道。

“是的,小傻瓜,但是哪一部戏剧,谁说的,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艾伦道,“书呆子才知道。”

我帮着把盘子拿到厨房。玛丽依然神采飞扬。“别急,”她说,“他会找到适合自己的行业。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对他有点耐心。”

“遵命,我神圣的小鹌鹑。”

“有个人从纽约打来电话。我猜是有关艾伦的事情。他们要派飞机来接他,是不是挺让人激动的?你成了店铺老板,我还没习惯呢。我知道——满城都知道你要当镇长了。”

“我不会当的。”

“噢,我听到大家都在说这件事。”

“我有一桩生意,这与当镇长冲突。我得出去一会儿,亲爱的。我有个约会。”

“或许我会希望你还是个伙计。那时你晚上都在家呢。那人再打电话来怎么办?”

“他可以等。”

“他不想等。你会很晚回来吗?”

“不好说。要看事情进展如何。”

“丹尼·泰勒的事情是不是很难过?穿件雨衣吧。”

“对,很难过。”

来到大厅,我戴上帽子,不由自主地从象脚里抽出老船长的独角鲸手杖。艾琳突然出现在我身边。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今晚不行。”

“我好爱你。”

我深深地凝视了一会儿我的女儿。“我也爱你,”我说,“我会给你带珠宝回来的——有喜欢的吗?”

她咯咯笑着。“你要用手杖?”

“可用来自卫啊。”我像举着大砍刀一样,用虬曲的鲸角做了个闪避的动作。

“你要出去很久吗?”

“不久。”

“你为什么要带着这根手杖?”

“纯粹为了装饰,也是一种炫耀、一种恐吓和一种恐惧,就是想携带武器的心理残留下来的痕迹。”

“我要等你回来。我能拿着那块粉红的东西吗?”

“哦,不,别等我,小臭花儿。粉红东西?你是说护身宝吗?当然可以。”

“什么是护身宝?”

“去查查字典吧。知道怎么写吗?”

“福——身——宝。”

“不对,是护——身——宝。”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

“要是你自己去查,你会记得更牢。”

她用两只手搂住我,紧紧地抱了抱,很快就放我走了。

黑夜包围着我,厚重而潮湿,湿热的空气像鸡汤一般浓稠。街灯掩映在榆树街茂密繁盛的树叶间,在湿气中映射出潮润迷蒙的光晕。

对于这个世界的正常白昼,工作中的男人看到的极其有限。难怪他必须从他妻子那里获得信息,同时也从她那里形成自己的态度。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关于这些事谁又说了什么,但这些都来自她的女人见识,因此大多数有工作的男人都是通过女人的眼睛来看白天的世界。但在夜晚,等他的店铺关了,工作结束了,一个男人的世界就显现出来了——仅有一刹那。

虬曲的独角鲸鲸角握在手中感觉很舒服,它沉重的银杖头经老船长的手掌摩挲得很光润。

很久之前,我生活在白天的世界,我成了世界的负累,于是我就来到草丛。脸朝下,紧贴着绿色草梗,我变成了蚂蚁、蚜虫、潮虫中的一员,不再是个巨大的人。在草地上那片凶险的丛林里,我找到了所谓精神的放松,那就是平静。

此刻在黑夜中,我想念旧港口和我的地方,那是一个不受周而复始的生命、时间和潮汐影响的世界,可以抚平我的焦躁不安。

我匆匆向高街走去,路过“前桅”的时候,只是隔街扫了一眼我那垂着绿帘子的店铺。消防站前面,胖威利坐在警车里,涨红着脸,像猪一样大汗淋漓。

“你又在四处徘徊了,伊?”

“对呀。”

“丹尼·泰勒的事情真让人难过。好人啊。”

“很难过。”我应道,然后匆匆走过。

几辆车缓缓驶过,带起一阵微风,但没人闲步街头。没人想走出一身汗。

我在纪念碑处转弯,向旧港口走去,望见几艘游艇和近海渔船的锚泊灯。然后,我看见一个身影从波洛克街拐出,朝我走来,从走路姿态和身形我知道那是玛姬·杨—亨特。

她堵在我面前,让我没法通过。在暑热的夜晚,有些女人看起来却清清爽爽。或许那是因为她的棉布短裙像微风一样轻轻摆动。

她说:“我猜你在找我。”她把一缕散乱的发丝整理好。

“你为什么这样说?”

她转过身,抓住我的胳膊,通过手指示意我朝前走。“这就是我要的类型。我刚才在‘前桅’。我瞧见你走过去,我觉得你可能在找我,于是我很快绕过那片街区,把你截住。”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条路拐弯?”

“说不清。但我就是知道。听听知了——天气更热了,还没有风。别担心,伊森,我们马上走出亮光了。要是愿意,你可以到我那里去。我会请你喝一杯——一高杯冰凉的酒,来自一个高挑热辣的女人。”

我任由她的手指引导着我走进一片疯长的女贞树丛的阴影里。挨着地面开着某种黄色花朵,把黑暗都烧着了。

“这是我的房子……下面是车库,上面是一座行宫。”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是在找你?”

“我,或者某个和我相似的人。看过斗牛吗,伊森?”

“战后在阿尔勒[65]看过一次。”

“我的第二任丈夫过去常带我去。他热爱斗牛。我觉得斗牛适合某些男人,他们不勇敢,却又希望自己勇敢。如果你见过一个,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记不记得等斗篷都摆弄完后,公牛奋力想去杀死什么,那里却什么也没有。”

“对。”

“记不记得它怎样迷茫和不安,有时就站在那儿寻找一个答案?嗯,这时他们不得不给它一匹马,否则它的心会迸裂。它必须得把角插进某个坚硬之物,否则它的精神就死掉了。嗯,我就是那匹马。我要的就是这种男人,迷茫困惑。如果他们能把角插进我身体,就是一个小小的胜利。然后他们就能回去面对‘红斗篷和剑’了。”

“玛姬!”

“等一下。我在找钥匙。闻闻那忍冬花!”

“不过我刚获得了一场胜利。”

“真的?挑到了斗篷——把它踩在了脚下?”

“你怎么知道?”

“我只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男人在找我,或找某个玛姬。小心楼梯,太窄了。头别碰到门楣。瞧,这是开关——你看见了吗?一座行宫,柔和光线,麝香气息——流向没有阳光的海洋。”

“我觉得你就是个女巫。”

“你很清楚我他妈的是什么。一个可怜又可悲的小城女巫。坐那儿吧,挨着窗。我去打开风扇。我要去‘套上件舒服的’,就像大伙儿说的那样,然后我会给你倒一高杯冰凉的忘忧汤。”

“你从哪儿听到这个词的?”

“你明白我从哪儿听到的。”

“你对他很熟悉吗?”

“熟悉一部分吧。女人能够了解男人那部分。有时候这是最好的那部分,但经常不是。在丹尼身上,却是最好的那部分。他信任我。”

这个房间好像是其他房间的记忆簿,像脚注一样记录了其他生命的点点滴滴。窗户上的风扇发出微小的嗡嗡声。

她很快回来了,换了身蓝色宽松曳地长衣,随着风扇飞扬摆动,夹裹着一团香味。我吸入鼻孔,听到她说:“别担心。这种古龙水玛丽从未在我身上闻到过。给你,金酒加了汤力水。我用汤力水擦的玻璃杯。杯里是金酒,纯金酒。晃晃冰块,酒会冰点儿。”

我像喝啤酒一样一口灌下去,感到一股燥热蔓延到肩部,并顺双臂而下,皮肤立刻闪着莹莹汗光。

“我觉得你很需要这个。”她说。

“我也觉得。”

“我要让你成为勇猛的公牛——一点抵抗就足以让你感觉到胜利。一头公牛所需的不过如此。”

我盯着自己的双手,开货箱时刮擦划破的痕迹和小伤口纵横交错,还有我的指甲,并不干净。

她从长沙发上拿起那根我放下的鲸角手杖。“我希望你不需要用这个来刺激奄奄一息的热情。”

“喂,你是我的敌人吗?”

“我,新湾镇供人解闷的,你的敌人?”

我久久沉默着,甚至感觉到她开始有点不耐烦。“别急,”她说,“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回答。我让你再来一杯。”

我从她手中接过满满一杯酒,双唇和嘴干得厉害,我不得不抿了一口酒才发声,说话时喉咙像塞了一把谷糠。

“你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要爱情。”

“从一个爱老婆的男人那里?”

“玛丽?你根本不了解她。”

“我知道她温柔、漂亮,还有点无助可怜。”

“无助可怜?她坚硬得像脚镣。等你这架机器开得快散成碎片,她还能安然无恙长长久久活下去。她就像一只海鸥,借着风力凌空高飞,根本不动一下翅膀。”

“这不是真的。”

“来了什么大麻烦,她会云淡风轻,而你会烧成灰。”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你难道对我没好感吗?你要不要晃着屁股在良善的老玛姬身上发泄一下愤怒?”

我把还剩一半酒的玻璃杯放在边桌上,她快得像条蛇,立即拿起来,在底下垫上烟灰碟,然后用手抹干湿痕。

“玛姬……我想弄清楚你。”

“别开玩笑。你想知道我如何看待你的表现。”

“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判断不出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相信男人的意图是——花钱游乐一番。拿着枪和相机,把玛姬·杨—亨特畅游一遍。我过去是个善良的小孩,一个聪明的小孩,还是一个普通的差劲的舞蹈演员。遇到了一个大家口中的老兔子,嫁给了他。他不是爱我……他是迷恋我。这是把一个善良聪明的小孩放在了大银盘子上。我不太喜欢跳舞,我非常确定自己不爱工作。我把他甩掉时,他彻底懵了,甚至在赡养协议上都没有写再婚条款。接着我嫁给另外一个家伙,过了一段放浪形骸的荒唐日子,让他一命呜呼了。二十年来,每月一号支票都会准时到来。二十年来,我一丁点工作都没干过,除了去取了几次仰慕者的礼物。不像是过了二十年了,但确实如此。我不再是那个善良的小孩了。”

她到小厨房,用手拿了三个冰块,扔进她的杯子里,在上面倒上金酒。嗡鸣的风扇带来了退潮时海滩上发出的湿气。她柔声道:“你要发大财了,伊森。”

“你知道那场交易?”

“他们那些最高贵的罗马人中有些真是卑鄙小人。”

“说下去。”

她用手猛地一挥,杯子飞了,冰块像骰子一样撞到墙上,又弹回来。

“那位情种上礼拜中风了。等他身体凉透,支票就终止了。我又老又懒,而且非常恐惧。我把你当作备选,但我不相信你。你可能会不守规矩,你也可能表现得诚实可信。我跟你说我很害怕。”

我站起身,发现两腿沉重,不是摇晃——而是沉重,不听使唤。

“你要做什么?”

“马鲁洛曾经也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

“你不想和我上床吗?我很棒的。这是他们告诉我的。”

“我不厌烦你。”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相信你。”

“我们会想到解决的法子。我厌恶贝克。或许你可以去把他的毛给剪了。”

“什么话!你喝醉了,糊涂了吧。”

“我都是快乐的时候才喝酒。”

“贝克知道你对丹尼干的事吗?”

“知道。”

“他什么反应?”

“挺好的。但我还不打算对他置之不理。”

“阿尔菲奥就该对你置之不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要就这个猜测打个赌。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他的。马鲁洛是我的朋友。”

“我觉得自己明白了;你想凭空煽起仇恨,这样就能当枪使。玛姬,你拿到的不过是一把橡胶枪。”

“以为我不知道,伊?但我还是要把宝押在我的直觉上。”

“你不想告诉我吗?”

“可以呀。我打赌郝雷家有十代人都会满大街追你踢你的屁股,就是他们停手,你自己也会用浸湿的绳子收拾自己,在伤口上抹盐。”

“即便那样——和你有什么相干?”

“你得找个朋友来诉说,我是世上唯一适合的人。秘密是最孤独寂寞的事情,伊森。并且不需要花费你什么,可能只是一点点小费。”

“我想我得走了。”

“把酒喝完。”

“我不想喝了。”

“下楼的时候别碰着头,伊森。”

我走到一半,她追了上来。“你打算留下这根手杖?”

“老天,不!”

“给你。我觉得它有点像——祭品。”

雨还在下,这使黑夜里的忍冬花更显得香气扑鼻。我双腿打晃,真的需要那根鲸鱼角手杖。

胖威利旁边的座位上放了一卷纸巾,以备随时擦他头上的汗。

“我敢打赌我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你准能赢。”

“喂,伊,有个家伙在找你——坐着一辆大克莱斯勒汽车,还有司机呢。”

“他要干什么?”

“不知道。问我有没有看到你。我可没透露。”

“你会拿到一份圣诞礼物的,威利。”

“喂,伊,你的脚怎么了?”

“玩扑克坐久了。脚打起盹来啦。”

“哦!会是那样的。要是我看到那个家伙,要不要我告诉他你回家了?”

“告诉他明天去店里找我。”

“克莱斯勒帝国。婊子养的大家伙,有货车那么长。”

小伙儿乔伊站在“前桅”门前的人行道上,看上去有气无力,精神委顿。

“以为你去纽约喝冰冻佳酿去了呢。”

“太热了。没心思去。进来喝一杯,伊森。我正情绪不好呢。”

“喝酒太热了,莫菲。”

“啤酒也不行?”

“啤酒也会让我热。”

“这就是我的命。到摊牌的时候,没地儿可去。没人说话。”

“你该结婚了。”

“那就更没人能诉衷肠了。”

“或许你说得对。”

“我现在挺好啊。没人能比已婚男人更孤独了。”

“你怎么知道?”

“我眼睛看见的呀。我现在就看着一个呢。要不我带一袋子冰啤酒,看看玛姬·杨—亨特肯不肯一起消遣。她作息没啥规律。”

“我觉得她不在城里,莫菲。她跟我妻子说——至少我觉得她说了——她要去缅因州,待到暑气过去。”

“去她的。好吧……这是她的损失,也是酒吧掌柜的收益。我要跟他说说一个岁月蹉跎之人的伤心往事。他也不会听的。再见,伊。上帝与你同在!在墨西哥,人们都这么说。”

独角鲸手杖敲打在人行道上,更加凸显出我的疑惑:我为什么要跟乔伊说那些。她不会讲的。那会毁了她的游戏。她得握紧手榴弹的保险栓。我不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

我从高街拐到榆树街,望见那辆克莱斯勒停靠在郝雷家老宅子旁的马路牙子上,可是它不像货车,倒更像灵车,黑乎乎的,不亮,因为沾满了雨水和从高速路驶来时溅上的泥污。磨砂玻璃的停车灯亮着。

一定很晚了。榆树街上的卧房已经没有灯光闪耀。我浑身透湿,估计在某个地方踩到了水坑。走路时,鞋子发出呱唧呱唧的水声。

透过发霉的挡风玻璃,我看到车上有个人戴着司机帽。我在这个大怪物一样的汽车旁停下,用指节敲了敲玻璃,窗子随电动装置的吱吱声滑下。我的脸感受到空调制造出的不自然气息。

“我是伊森·郝雷。你在找我吗?”我看见黑暗中有排牙齿——闪亮的牙齿在我们家的街灯下熠熠生辉。

车门突然自动打开,走出一个衣着考究的瘦削男人。“我是邓斯科贝,勃罗克—斯温电视台分部的。我要和你谈谈。”他看了看司机。“这儿不行。我们能进去吗?”

“可以吧。大家都睡了。要是你小点声说话……”

他跟着我走在灌满水的草坪中一条石板小路上。大厅里亮着夜灯。一进屋,我就把鲸角手杖插回象脚。

我打开弹簧座大靠椅上方的阅读灯。

屋里一片寂静,但我好像觉得这种寂静不对头——一种紧张不安的寂静。我从楼梯口向上望了望楼上的卧室门。

“这么晚还来,一定有重要事情吧?”

“是的。”

现在我能看清他了。他的牙齿就是他的外交官,疲惫躲闪的眼睛却帮不上什么忙。

“我们想私下处理这件事。今年真是糟透了,正如你知道的。收视率因智力竞赛丑闻暴跌,接着是受贿风波和国会委员会……我们得对所有的事情保持警惕。这是一个危机重重的时代啊。”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你读过你儿子那篇《我爱美国》征文吗?”

“没有,没读过。他想给我惊喜呢。”

“他确实让你惊喜。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们没查出来,不过我们确实没查出来。”他拿出一个蓝封面的文件夹。“看看画线部分吧。”

我在椅子上坐下,打开来。这是用某种新式机器印刷或打印的,看上去像是打印,但两侧空白处从上到下画满了刺眼的黑铅笔线条。

我爱美国

伊森·艾伦·郝雷(二代)

个人是什么?是一颗原子,不用放大镜,几乎都看不到;是宇宙表层一粒微乎其微的小点;与无量、无始、无终的永恒相比,不足一秒之长;是汪洋中的一个水滴,蒸发消逝,随风飘散;是一粒沙,来于尘灰,瞬间又归于尘灰。如此微不足道、无足轻重、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的生物,怎能阻碍勇往直前、世代相承的伟大民族?怎能阻碍我们人类的后代生生不息、与世长存?让我们展望祖国未来,在纯洁无私的爱国者的高尚品德中自强不息,拯救我们的祖国于紧急危难之中。什么是我们——什么是任何人——的价值,如果不能时刻准备着心甘情愿为国牺牲?

我把整篇稿子浏览一遍,发现黑色标记到处都是。

“你认出来了吗?”

“没有。念起来好像有点耳熟——好像上世纪哪个地方出现过。”

“对。是亨利·克莱,一八五〇年的演说。”

“其余的呢?都是克莱的?”

“不是——零零碎碎拼凑的,有丹尼尔·韦伯斯特,有杰斐逊,还有……上帝保佑,还有一段抄自林肯的第二次就职演说。不知道这个是如何过关的。我估计是因为有数以千计的稿子吧。感谢基督,我们及时查出来了——特别是在智力竞赛节目的麻烦事和范·多伦事件[66]之后。”

“这确实不像一个孩子的文风。”

“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要不是我们收到那张明信片,这事就蒙混过去了。”

“明信片?”

“是风景明信片,上面是帝国大厦的图画。”

“谁寄的?”

“匿名。”

“从哪儿寄出的?”

“纽约。”

“让我看看。”

“锁起来了,以免出现什么麻烦。你不想制造麻烦,对吧?”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让你把整件事忘掉。我们会把这件事搁置起来,忘掉它——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这不是件轻易忘得掉的事情。”

“见鬼!我的意思是只需要你把嘴绷住——别给我们添麻烦。这是个糟糕的年头。在选举年,任何人都会深挖任何事的。”

我合上亮蓝色封面,把文件夹递还给他。“我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的。”

他的牙露了出来,像排列整齐的珍珠。“我早料到了。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我上门拜访过了你。你履历良好——家庭良好。”

“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要知道我理解你的感受。”

“谢谢。我也知道你的感受。凡是能掩盖的东西,就没有存在过。”

“我不想在你生气的时候离开。我从事的是公共关系。我们可以想出解决的办法。奖学金或者类似的——正当体面的东西。”

“难不成罪恶还能通过罢工来涨工资?不了,请你现在离开——求你了!”

“我们会想出解决办法的。”

“我确信你可以。”

我请他出去,然后重新坐下,关上灯,坐在那里静听我的屋子。它像一颗心脏在怦怦跳动,或许就是我的心脏,还有这座窸窣作响的老房子。我想到橱柜那里,把护身宝握在手中——已经起身去拿了。

我听到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接着是一匹受惊小马的轻微嘶鸣,大厅里传来快速的脚步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我的鞋在楼梯上呱唧着。走进艾琳的房间,打开灯。她蜷缩在被单下,头埋在枕头下面。我试着拿掉枕头,她紧紧抓住不放,我只好猛地把它扯开。鲜血正从她的嘴角流下来。

“我在浴室滑倒了。”

“哦。伤得重吗?”

“不重。”

“也就是说,不用我管了。”

“我当初并没想让他进监狱。”

艾伦坐在床边,光着身子只穿一条平角内裤。他的眼睛——它们使我想起墙角的老鼠,准备好与扫帚决一死战。

“该死的告密小人!”

“你都听到了?”

“我听到那个该死的告密者做了什么。”

“你没听到你自己做了什么?”

被追急的老鼠开始进攻。“谁关心啊?每个人都如此。这是拿到脆饼干的方法。”

“你相信这个?”

“你没看报纸吗?每个人都要爬到最顶端——去看报纸呀。你还想感觉神圣的话,就去看看报纸。我打赌你年轻的时候也把什么攫为己有过,因为大家都这么做。我才不会为大家背黑锅呢。我什么也不在乎,除了那个该死的告密者!”

玛丽不太容易被惊醒,但此时也醒了。或许她就没睡着。她在艾琳的房间里,坐在床边。街灯把她照得很清楚,树叶的影子在她脸上晃动着。她像块岩石,一块矗立在湍急潮流中的花岗岩。的确如此。她像脚链一样坚硬,不为所动,不屈不挠,并且安然无恙。

“你不上床睡吗,伊森?”

可见她一直在听。

“现在还不睡,亲爱的。”

“你又要出去吗?”

“对……去走走。”

“你需要睡觉。还下雨呢。你一定得出去?”

“是的。有个地方,我必须得去。”

“穿上雨衣。先前你忘了。”

“好的,亲爱的。”

我此刻没吻她。她旁边有个蜷缩着蒙在被单下的身体,我没法吻她。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摸了摸她的脸,她确实像镣铐一样坚硬。

我到浴室去,取了一盒刀片出来。

我来到大厅,伸手去壁橱拿玛丽嘱咐过的雨衣,这时我听到拖着脚急速奔跑着冲进来的声音。艾琳扑到我身上,哼哼着在抽噎。她把流血的鼻子埋在我胸口,双臂紧紧抱住我的双肘。整个小小的身体都在发抖。

我抓住她的额发,让她扬起脸,对着大厅的夜灯。

“带我一起走吧。”

“傻瓜,我不能。但如果你到厨房来,我给你洗洗脸。”

“带我一起走吧。你不会回来了。”

“你说什么呢,好孩子?我当然会回来的。我总是会回来的。你上去睡觉休息。然后就会好起来的。”

“你不带我一起?”

“我要去的地方,他们不让你进。你想穿着睡衣站在外面?”

“你不能。”

她又紧抓住我,两只手抚摸拍打着我的胳膊和身体侧面,把拳头伸进我的侧边口袋里。我害怕她会发现那些刀片。她一直都是一个喜欢摸摸人、拍拍人、给人带来惊喜的小姑娘。突然,她放开我,昂着头往后站了站,眼睛平视,没有一滴眼泪。我吻了吻她肮脏的小脸颊,嘴唇碰到了变干的血迹。然后我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不愿带着手杖吗?”

“不,艾琳。今晚不带了。上床去,亲爱的。上床睡觉。”

我匆匆逃离了。我想我是急于逃离她,逃离玛丽。我能听到玛丽不急不慢下楼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