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四雄那夜和志彪商量了一会儿之后,第二天早晨便叫人去找金大龙。四雄这会子见了大龙,客气得了不得,殷殷招待他到一间特别房间,也不知商量着什么事情,足足有两个小时,方才见马四雄送大龙走出来。沈志彪站在门口,见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知道事情有些弄僵了,这就含笑上前,拉住了金大龙,很奉承地说道:
“金大哥,怎么样?你和四老爷闹别扭了吗?”
“没有什么,我已经上过一回当,这回再也不上当了!”
金大龙绷起了面孔,很严肃地回答,一面摔脱了志彪的手,预备匆匆告别的样子。志彪不肯放松,还是笑着说道:
“金大哥,你何必这个样子呢?咱们有话,慢慢再商量吧。您帮了我们的忙,四老爷心中明白,以后的日子长着哩。”
“没有什么再可以商量的了,我恨我从前没有知识,所以被人家利用,结果还把我这条腿送了。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你们还是赏给别人去吧!”
金大龙斩钉截铁地拒绝着说,在他这些话中还包含了讽刺的成分。马四雄气得铁青了面孔,把桌子一拍,骂道:
“他妈的!不中抬举的小子!志彪,让他去吧!瞧着我马四雄没有了他,难道就做不了人吗?哼!哼!要如有一日撞在我的手中,那就叫他想着马四老爷来了!”
“好!金大龙就等着你的颜色看吧!”
马四雄的暴跳如雷,并不使金大龙感到有一点儿害怕的意思,他说了一声好,便愤愤地奔出门外去了。沈志彪怔怔地问道:
“姑爸,这小子竟没有答应吗?真是太不识好歹了!您老人家别着急,我想只要有钱,什么事情哪会办不到?”
“唉……”
沈志彪的话并没有使四雄心中觉得乐观,他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却并不说话,只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午后一时光景,马四雄一个人正坐在客厅里纳闷,忽见志彪来报告,说潘三老爷来了。四雄奇怪道:“他做什么来?”遂忙叫请。不多一会儿,志彪引领连三入内。只见连三向自己拱手道:
“四老爷,好多天不见了,您好,您好!”
“好!好!好得一刻都不定心呢!”
马四雄起身相迎,含了苦笑,低低地回答。沈志彪也向连三问道:
“三老爷,这几天不见你的人影,你也好吗?”
“还问好哩,不要说起了,几乎差了一口气。”
“怎么?发生什么危险了吗?”
沈志彪听他这样回答,遂很惊异的样子,急急地追问。潘连三叹了一口气,皱了眉头,说道:
“这个月的月季不利,到处碰鼻头倒霉。断命县长一进门,米价一限,跌得血淋点点,实在太惨。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天回到家里,忽然外染感冒,内伤气郁,上吐下泻,四面八方一挤,弄得头晕目眩,饮食不进,卧了几天,真是只剩了一张皮包骨头了!”
“这真太危险了,若三老爷一死,那份家产准给仁霖化灰尘了。”
沈志彪似谑似咒地说,他表面上还微微地笑起来。因为连三给志彪一触心境,面现尴尬神色,这就又搭讪着问道:
“那么为什么不早些请个医生诊治诊治呢?”
“请医生?你又在说笑话了,老实说,像我这样的身份,也没有请医吃药的资格。再说,这些江湖上的医生都是骗子,花了钱,买苦的喝不算,一个不小心,还得送性命。所以我自小到现在,从来不看医生,和医生一无缘分的。”
“那么你敢是吃仙方喝香灰汤好的?”
“这倒也不是,我索性饿了几天,把肠肚都饿得瘪了,下面自然没有再泻,于是贱躯倒好了!”
“这办法经济,而且节省,既不花医药费,又可省下饭菜钱。三老爷,你真可说是十足道地的经济专家,可惜政府没有重用你,未免埋没了你这样好人才。”
沈志彪冷讥热嘲地回答,好在潘三老爷并不知道,他还很客气地连说哪里哪里。马四雄对于连三这样的丑态言语,心中老大不悦,遂表示不耐烦的样子,向志彪喝道:
“志彪,啰里啰唆地说些什么混账废话?你倒有心思说这种无聊的话吗?喂!三老爷,你今天到来,又有什么贵干呀?那天不肯听我的话,罢市不敢,那你背后别埋怨,我觉得像你这种人没有成大事的希望。假使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还是回家去装病躲躲吧,我们是没有什么可以合作的!”
“四老爷,你别生气呀,我今天到府上来,是特地为你的事情而来的,你怎么用这样态度来讨厌我呢?”
连三见四雄冷言冷语地问自己,好像十分恼怒的神气,这就慌忙转过身子来,向四雄讨好地回答。四雄淡然说道:
“为了我的事?请你说来听听。”
“我得了一个消息,听说壮丁的家属都要告你,我心中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想着我们兄弟俩要好了这么许多年,怕你吃了哑巴亏,所以不管身上有病,死活地支撑着来告诉你一声,你也可以早点儿准备准备应付的办法才是呀!”
“谢谢你的好意,我早有所闻了,但马四雄是不会怕的,天塌地裂,到底还没有到这个时候呢!”
潘连三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却会碰了一鼻子的灰,因此便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马四雄知道他这次到来,不会完全为了自己的事,多少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来恳求我,否则像连三这种自私的小人,是绝没有这么好心眼来照顾别人的。潘连三忽又眸珠一转,方才又殷勤地说道:
“四老爷,你虽然并不怕他,不过这一个柳县长比不了从前的这两个,听说他带过兵打过仗,他有些硬性的作风,是个毫无交情可讲的县长。否则,像你到底也是个自卫团的团长,他要会看风驶船的话,他也不会跟你这么地作对了。所以我觉得这件壮丁的事情假使闹开来,恐怕老兄的地位有些不大好吧!”
“对我的地位,我可以说绝对不成问题。只怕对你老兄,倒实在很不方便呢!”
马四雄知道他故意来激怒自己,可以借自己的力量,去对付这个柳县长,于是微微地一笑,反而转过话锋来向他刺激。潘连三红了脸,心中别别乱跳,口吃着说道:
“我……我又有什么不方便?你又开我玩笑了,这根本和我毫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嗨嗨!你别太撇清了,只怕县长也放不过你!”
“那为什么?我有什么犯法的事情?我们生意人将本求利,正大光明,那算得了为非作歹吗?”
潘连三好像已到了法庭上一样地着急,满头大汗,急急地辩白着回答。马四雄却一阵冷笑,俏皮地说道:
“你犯法不犯法,我也没有知道,不过县政府门口贴着那么大的布告,想来你也不会装作没有看见。布告上说:严禁囤积居奇,走私自肥……如违,重惩不贷。老三,不知道你也有一点儿寒心吗?”
“这……这……我寒心什么?我没有囤积,我没有走私,我正大光明,我问心无愧,我怕什么呢?”
潘连三口中虽然是这样辩白着说,但心头着实有些害怕,额角上的汗水就像雨点儿一般地冒出来了。马四雄哈哈地笑道:
“老三,在正人面前不用说假话,你的事情,别人也许还有一点儿糊涂,唯有我看得顶明白。你在四乡囤下数千石的米,你从敌区内运来的私货,你瞒得过我马老四吗?哈哈!那你也未免掩耳盗铃了!”
“什么?这……这是谁造下的谣言?真是绝子绝孙,红口白舌地冤枉人,那真是太岂有此理了!老实说,我可以发誓给你们听,我若真有这样的事,我就不是人养的!”
“哼!何苦来拿自己的爹娘来倒霉!潘老兄,你到底是不是人养的,好在社会上自有公论,用不到你自己来发咒赌誓地表白。承蒙你好心好意地来告诉我壮丁的消息,我心中很是感激。现在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听说县长要派人下乡去调查囤米,请你也快些有所准备才好啊!”
马四雄比连三更狡猾的表情,用了报之以李的口吻,也向他低低地劝告。潘连三一听这话,两腿瑟瑟地发抖,身子会软了半截,呆呆地半晌说不出话来。马四雄还故意显出十二分认真的神气,回头望了志彪一眼,问道:
“志彪,你知道下乡的日子定了没有?”
“又何必下乡调查呢?县长要如来问我,什么地方囤了米,什么地方有私货,我闭着眼睛,都可以详详细细一处一处数得出来。”
沈志彪望着连三,却毫不介意地含笑回答。急得连三满脸通红,走到志彪跟前,打躬作揖地说道:
“沈少爷,你何必损人不利己地多生是非呢?我和你无冤无仇,难道你一定要把我置之死地而后快吗?”
“老三,你这是什么话?志彪也无非是比方那么说一句。假使真的要和你过不去的话,我如何还会通知你,叫你预先准备应付县长的办法呢?”
马四雄见他急得六神无主的神气,方才含了笑容,又讨好地回答。见潘连三伸手挥汗,神情有些茫然,好像泥塑木雕的样子,这就望了他一眼,又故意向他说道:
“老三,我说你急也不用急,反正事到临头,大家总要应付他们的。不过我的事情确实比你更麻烦,所以我也没有心思和你多闲谈。你是病刚好的人,也该回家去多休养休养,我也不便留你,你还是回府去吧。”
“不!不!老四,我的病倒不成问题,今天我到府上来,老实跟你说,为了你,也为了自己。你到底预备用什么办法去对付他?我向你讨教讨教,看我们是否还有合作的必要,因为我认为一个人的力量终不及两个人的大。老四,你说我这话有理没理呢?”
潘连三被马四雄一逼,到底逼得把真心话说了出来,显然他是为了自己,而向四雄来救援助的。马四雄听他这样说,却故作不明白的样子,望了他一眼,说道:
“什么?你说的什么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不肯低头屈服、善罢甘休的。”
“你说我跟什么人呢?”
马四雄假作糊涂地回问他,潘连三恨恨地骂道:
“还有什么人呢?当然是这个可杀的柳县长了!”
“我管我的,你管你的,你预备怎么对付他呢?难道你这样一个精明的人,对于这件重要的事倒反而没有计划了吗?”
“我虽然精明,但不及四老爷有魄力,所以我想讨教你,你预备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你既然听从我的话,咱们就把话说在前面。你我明白人不做暗事,跟我玩手段,送假人情,买虚好,拿大帽子来吓人,这些我是都不吃的!”
马四雄见他到底向自己低头了,这就向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连三正欲回说什么,忽听仆人报告,说县长跟他少爷来拜访老爷了。这消息触送到两人的耳朵里,大家都吃了一惊。潘连三急得面无人色,方欲躲避,忽见柳县长跟他儿子已经一同步入客厅来了。马四雄觉得事到如此,不得不镇静了态度,很欢迎的样子,拱手说道:
“县长,有劳玉趾,亲临草舍,真是蓬荜生辉。请坐!请坐!快沏茶来!”
“哪里哪里,马先生别太客气吧!”
柳自忠也连连拱手,笑容可掬地回答。一面把视线望到潘连三的脸上去,点点头,很欣慰地说道:
“好极,好极,潘先生也在这儿吗?几次想请尊驾到敝处一谈,不料足下偏生了病,今儿可大好的了?”
“实……在因为生……了病,今……天才算好了些。我……早就想到县长那儿去拜候,因……为……有件要事跟马四老爷商量,万不料县长也……来了,这……真是太不……太……凑巧了!”
潘连三惊慌了神色,带了口吃的成分,局促不安地回答。他想说太不巧,但转念一想,这可万万说不得,因此他又忙着改正了说。这时仆人送上了茶,敬上了烟,柳自忠摇头说不吸烟。连三没有坐下,他心中在动着脑筋,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于是眉头一皱,两手按着额角,故作惊人的口吻,说道:
“啊呀!不好,怎么我的头又痛起来,不错,太劳神了!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了,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吃药呢!”
“慢着,潘先生,能不能请你再略坐片刻吗?”
柳自忠明知他不愿跟自己商量抑平物价的办法,头痛吃药,也无非是一种狡猾之计,这就忍不住也站起身子,向他低低地请求。连三两手捧额,越装越像,喔哟喔哟地连声哼起来,说道:
“不行,不行,再叫我坐一分钟都坐不住了,我要躺倒来了,啊呀!这……这是怎么的?头痛,眼花,腰酸,腿疼,我实在再也不能支撑下去了!县长,反正往后日子长呢!改天好了,我亲自登门来候教吧!县长,再见!再见吧!”
潘连三装腔作势,着实倒有这一下子的功夫。他一面说,一面点头,别转身子,匆匆便要走出门外去了。但柳自忠却不肯放他走,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笑道:
“潘先生,你这个病来得未免太快一点儿了,我知道你坐不住,不过今天既然遇见了,我觉得这一个绝好的机会,万万不能失却。我只要跟你解决一个问题,你马上就可以回去的!”
“哦!哦!是……是什么问题呢?喔哟!喔哟!”
潘连三被柳自忠抓住了之后,这就脱身不得,心中虽然十万分地痛恨,但却也不敢再说要走,跌跌撞撞地退到椅子上坐下,而且口里还不住地呻吟,表示并非装病的意思。柳自忠也退回到原处坐下,望了他一眼,很正经地说道:
“潘先生,我要解决的这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本县物价的狂涨,涨得实在比日本人打进来还要凶恶十分,所以……”
“县长,最近的物价确实涨得热昏,不过,我实在也没有办法呀!”
潘连三这会子倒好像又没有什么大病了,他不等柳自忠说下去,就接口急急地回答,表示这并非自己责任的意思。但柳县长的脸色也相当不好看,他冷笑了一声,说道:
“本来呢,在本县内开铺子的人也不是潘先生一个人,我当然不能单向你一个人商量的。”
“啊!正是呀!你说这句话,才是贤明的好县长哪!”
“哎,潘先生,你忙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啦。不过,你是本县的商会长,物价的涨跌,对于一切的投机操纵,那是太有关系了,所以你既做了会长,好像这个责任该是你所负的了。”
柳自忠一面说,一面把两道虎目逼视着连三。急得连三满头大汗,青筋暴露,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自忠于是接着又说道:
“现在是抗战时期,第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安定后方人民的生活。我想,本县的物价涨得没有道理,非来调整一下不可,这样才能使国家一心对外,无内顾之忧了。”
“是,是,县长的话有理,啊呀!怎么我的头好像要裂开来了,那可怎么好呢?我……简直连呼吸都感到有些迫切起来了!”
潘连三在县长面前又不敢违拗,所以口里只好顺从着说,但他心头的疼痛,几乎是比剜肉更甚。不料柳县长还是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明白,这是因为潘先生太关心国家存亡的缘故,所以忧心煎煎,病势突然地会加重起来了。我非常地同情你,让我来扶着你……”
柳自忠说到这里,站起身子,去扶连三的胳膊。连三忐忑不安极了,他恨不得把县长咬几口,可是他又鼓不起这个勇气。就在这时柳自忠又说下去道:
“为了限制物价的高涨,政府已定了一个评定物价的标准。关于这一件事,我想潘先生身为商会会长,而且又是一个热心爱国分子,那一定会有许多宝贵的高见吧?”
“高见?高……是不能再高了,能维持原状,也……很不错了。”
“我看潘先生头上的热度还不算太盛,为什么说话却会糊涂起来了?我觉得本县的大弊病,就是米和私货的作祟。米价高,是因为奸商囤积;私货多,是因为违法走私。这两件事实在影响太大,我们一定要用最有效的方法,来制裁这种不合法的行为,所以兄弟预备打算派侦缉队下乡,实行严格调查不可。”
“啊!真的要调查吗?”
柳自忠这一大篇的话,潘连三在起初还有些昏昏沉沉地没有十分听明白,及等到他听着末了的“调查”这两个字,他心中这一吃惊,真是肝肠寸断,猛可地心惊肉跳地站起身子,死灰了脸色,神经失常地问出了这一句心病话。柳自忠还扶着他的身子,很严肃地说道:
“不错,一点儿也不错,假使调查出来之后,囤米和私货固然全部充公,布施给一班穷苦的百姓,而且那个奸商还得犯罪入狱。”
“不行,不行,我的魂灵已被魔鬼迷惑了,我……我……这次的病恐怕什么都完的了。”
潘连三听到这里,五脏俱裂,双泪直流,脸无血色。说完了这两句颤抖的话,身子便“砰”的一声扑地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