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连三跌倒在地,竟然像昏厥的样子,柳自忠明知其诈,但也故意显出慌张的样子,连说“这是怎么的一回事”。马四雄连忙走过来,把连三扶起身子,向自忠安慰道:
“县长,你别害怕,这是他的老毛病,没有什么要紧的。你请坐一会儿,我扶他到里面去躺一会儿就好了。志彪,来给我一同扶潘三老爷进房中去吧。”
“好的,你们扶他进内去躺一会儿,让他头脑子清醒一下也好。”
柳自忠这两句话说得很响,也是关照连三的意思。这里四雄、志彪两人扶着连三到里面去了。尚武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恨声不绝地骂道:
“他妈的!这老贼真是心肝全无,我恨不得马上打死他,以谢祖国哩!”
“尚武,你不要胡说白道地瞎讲,我自有主意。”
柳自忠恐怕隔墙有耳,致生变故,遂低低地喝住他说。不过想想连三这样阴险奸诈,实在可杀之至,因此也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只见梨雅含笑出来,向自己鞠了一躬,叫声县长,一面又和尚武点头,叫声柳先生。自忠见了梨雅,便也含笑招呼,说道:
“马小姐,你在哪儿呀?”
“我在房中看书,听县长降临,连忙出外迎接。咦,我爸爸到什么地方去了?”
梨雅很热诚地回答,因为见室内只有自忠父子两个人,心中又很惊奇,遂又低低地问。自忠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说起来真痛心,想不到潘连三先生竟这样地没有心肝,所作所为都是小人见识。我活了这四十六年来,对于这种利令智昏、祸国殃民的奸商,实在还是初见哩。”
“县长,你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和他讨论抑平物价问题,他竟装病昏厥了。”
“什么?潘先生也在这儿吗?那么他此刻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他被你爸爸扶着到房中去歇息了。”
“唉,这种败类不消灭,地方上的事情是再也弄不好的。县长,你和我爸爸可曾提及壮丁的事情吗?”
“还没有提及,回头我要好好跟他谈一谈。梨雅,对于明天开成立大会的事情,你也和爸爸说起过吗?”
“没有跟他说过,现在我什么事都不愿意跟爸爸说,因为我们的意志不一,还有什么话说呢?”
梨雅颓伤地告诉着,心中似乎有些悲哀的感觉,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大家又谈了一会儿,只见马四雄和志彪匆匆地从里面出来。四雄一路走,一面向志彪关照道:
“志彪,你去请个医生来,这人热度很高,真了不得!”
“嗯!嗯!我此刻就去吧!”
沈志彪连连答应,遂急急地向大门外走了。这里马四雄又向柳自忠重新坐下,他还拭拭额角上的汗点儿,说道:
“这位先生,真累我出了一身大汗哩!县长,对不起,叫您等候好多时候了吧?”
“没有关系,不要客气,我正和你令爱小姐空谈着。怎么?潘先生的病发得很厉害吗?”
“还好,不过神志有些不大清楚,所以我想请个医生来给他看看,比较心定一点儿。县长,你喝茶。”
马四雄说到后面,又表示非常殷勤的样子,招待着说。
柳自忠于是端了茶杯,微微地呷了一口,方才望了四雄一眼,很委婉的语气微笑着说道:
“马先生,今天我到府上来,实在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想跟您谈谈。”
“哦,不知有何见教?请县长说吧。”
马四雄心中虽然跳跃得很厉害,但表面上却非常地镇静,很自然地问他。柳自忠放下茶杯,说道:
“有五十个壮丁,现在正押在县政府里,还没有送到省里去。但今天早晨,我忽然接到许多呈请书,据说这五十个壮丁都没经过合法的手续,都是凭空用强绑架来的。这倒不去说它。并且里面还有许多不到兵役的年龄,甚至有过了服役的年龄,而更有不少的是独子。这情形看起来,这次抽壮丁的事,简直是办得一塌糊涂。我想马先生事繁人手少,或有顾不到的地方,所以特地来问问您,不知马先生对于这五十个壮丁是否有详细调查过吗?”
柳自忠这一番话,把马四雄说得面红耳赤,一时哑口无言。但他还竭力显出自然的态度,吸了一口烟,淡淡地笑道:
“兄弟在这地方上办了三十多年的事情,从来没有办错过一件什么事情。县长初来本县上任,对于地方上的一切也许还不大明白。所以县长不能凭一面之词,轻易听信他们的诬告。至于不足兵役年龄及过了服役年龄,这也是很难断定的。若说独子的话,那更加靠不住了。比方说,弟兄三四个,他们分了家,各立门户,那么也能算说是独子吗?”
“爸爸,您……”
“什么?你是一个女孩儿家,站在旁边,只有听的资格,可不许你多开口说话。瞧柳少爷,跟在爸爸身旁,也说过什么话吗?”
梨雅听爸爸强词夺理,不但不肯认错,而且还这么地抢白县长,一时心中很为焦急,情不自禁叫声爸爸,意欲有所陈说。不料马四雄瞪着眼,却不许她开口,向她狠狠地教训。梨雅没有办法,鼓着小腮子,也只有无限的怨恨而已。柳自忠点点头,说道:
“对于马先生说的也未始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我并不听一面之词,我还得好好地调查才是。”
“请问县长用什么法子去调查呢?一个人的年龄,也能够调查吗?比方说,三十岁的人,留了胡须,就可以当作五十岁那么看了。”
“这问题极容易解决,家家户户当然有户口册子,我可以做参考的。”
“假使这班人奸猾十分地把户口册子都改了呢?”
马四雄句句都是没有充足理由地向柳自忠加以为难着说。柳自忠笑起来了,很和善地说道:
“这是过虑了,地方上保甲长是干什么用的?况且每户人口,在保甲办事处都有存根可以查照,他们如何能够改得了?所以这根本是不用顾虑的事。”
“你以为保甲长都是靠得住吗?”
“什么?难道在这一个危难的时候,还有廉耻全无的人来有意舞弊吗?我想这也许不会这样没有人心吧!”
柳自忠听了这句话,便突然地变色,非常严肃地说,说到后面,却又自己宽慰的样子。马四雄冷笑了一声,说道:
“县长,你既然这样问,我就不能不讲一点儿给你听听。要如地方上的保甲长都像县长那么精明干练,这事情就好了,可惜这班人都是糊涂虫,就说并非有意舞弊,他们也懒怠着含混下去,木而不知,扎一针还见不了血哩!县长当然是办老公事,事事比我们看得清楚明白。然而一件公事,到了保甲长的手里,那就糟了,一月两月地搁着,好像石沉大海。你要调查人口,人口不清楚;你要调查地亩,地亩不详细;调查树木吧,树木也没有一个准确的数目。他们死人也不关,哪儿去烦这个心动动脑筋呢?假使上头催急了,于是胡乱地谎报了一下,这件公事也就完的了。”
“马先生,若照你这么地说,那日本人无怪要侵略进来了。但我觉得你所说的,也未免过甚其辞,保甲长固然有坏的,但负责办事的也不会少。要如本县这么特殊,那除非有人在背后捣蛋。”
柳自忠听马四雄这一番言语,心中非常不喜悦,这就声色俱厉的样子,严肃地说。马四雄觉得他这话也是有所指点而说的,这就也把脸铁青了,说道:
“那么依县长的意思,预备怎么样办呢?”
“我的意思,最好你能够和我忠实一点儿,我绝不有所计较,大家为国努力,秉公办事,再不要给下面人把国家的法令弄坏了。”
“爸爸,县长是真心为我们好,请你老人家快点儿觉悟才好。”
“放屁!什么真心假心?难道我为国办事倒有一些私心吗?”
马四雄听女儿这么一说,不觉恼羞成怒,向梨雅大声地喝着。梨雅见父亲始终不悟,心中一急,几乎要哭起来了。柳自忠却微微地笑道:
“那么我没有法子了,只好派人切切实实地调查一下。假使调查属实,这五十个壮丁固然全部放去,恐怕马先生那时候就很有一点儿麻烦了!”
“你以为这样很妥当吗?”
“妥当不妥当我们且别研究,我是为了秉公办事,假使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兄弟也就顾不得了!”
“不过,上头要人了,你怎么应付?”
柳自忠铁板的面孔,使四雄也有一点儿寒心,这就又转出念头来压制他问。柳自忠想了一想,说道:
“这并不一点儿困难,我们可以合理地去抽。”
“抽不到怎么办?”
“那又是笑话了,为什么抽不到?难道国家的法令,人民能违反吗?照我想来,只要公平办事,老百姓哪一个不爱国呢?”
“县长有把握么?”
“这不是一件冒险的工作,根本用不着‘把握’这两个字。我认为这样做是合理合法的,谁违抗谁就是卖国贼、亡国奴!”
柳自忠的话一步紧如一步,说得马四雄两颊由红变青、由青变白,竟成了铁灰似的颜色了。他眉宇间含了一股子杀气,恶狠狠地怒目而视,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冷笑着说道:
“县长,你现在要释放这五十个壮丁,虽然是大公无私地办事,值得令人敬佩,不过在外界想起来,或许另有一种猜测。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也是算不得什么稀奇,假使有人这么地一放空气,说县长所以释放壮丁,是为了贪赃受贿,请问县长,你拿什么来洗脱?”
“马先生,这个问题不用洗脱,就可水落石出。我若调查属实,这个把壮丁做买卖的人第一先要犯罪入狱,那时候,我还受什么贿?受什么赃呢?”
马四雄听了这几句话,他心头的跳跃好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但他索性用一种威胁的口吻,说道:
“县长,你知道这五十个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都是有职业有家庭的好百姓,那还用问吗?”
“不,县长,你弄错了,他们这些人都是地方上的流氓。你是刚到这里,无怪不大明白,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这几年来,本县不很太平,时有土匪扰乱。五年前有一个姓陆的县长,下任不久,就被土匪们暗杀了,到现在连尸首都没处找。后来我才知道陆县长因为得罪了一个人,所以那个人便买通了土匪,把那个办事认真的陆县长杀了。所以我说地方上的事情真也不容易办,做人总要圆滑一点儿,所谓眼开眼闭,这是最聪明人的处世了!”
柳自忠想不到他会用这种言语来威胁我,可见这个人从前在地方上的横行,可说是无所不为了,于是故意探问说道:
“请问这一个人是谁?”
“姓牛的,不过他已经死了。”
“死了吗?可惜,可惜,要如活着的话,我倒想和他交一个朋友,因为他的胆量是值得令人敬佩的。”
“真的吗?你倒愿意和土匪交朋友?”
“马先生,你这话错了,做土匪的并不是个个没有心肝、没有廉耻的,假使土匪肯走入一条正路,那么也未始不是一个大英雄。所以我极愿意和土匪携手,让他们有个自新的机会,就只怕他们这班土匪不肯省悟,不肯和我合作,不肯为国出力,那就真没有法子了。”
柳自忠的话,可说针锋相对,句句使四雄感到触心。马四雄沉吟了一会儿,却又自言自语的样子,说道:
“所以,天下的事情,那也很难说的。五年前这一位陆县长,说起来倒真是一位好官,办事又认真,为人精明能干。活着的时候,跟我倒很莫逆,我也帮过他很多的忙。他在地方上,也着实出了很多力。我以为这样一个好才干的人,一定会有大发展的,谁知道竟会落得这个悲惨的结局,那也太令人心寒的了。后来他下了任,接上的是一位胡县长,他和陆县长成了一个反比例,不但昏庸糊涂,而且贪赃受贿,无所不为,做了一年县长,倒发了十几万的财。照理说起来,这种人是该死的啰!谁知他反而交了好运,现在住到上海去了,还听说开了工厂呢!可见这个年头儿,做人不能太认真,应该随俗浮沉一点儿。所谓合潮流,那就一辈子不会吃亏了。”
“马先生,你是不是叫我也学胡县长的样子吗?不要跟陆县长那么傻吗?不过,我这个人的脾气也很有一点儿古怪,情愿丢掉脑袋,也得和这恶劣的环境奋斗到底。假使泯灭良心,跟一班土豪劣绅狼狈为奸,这不是人类,这便是畜生还不及了!”
马四雄气得全身发抖,但是他还阴险地笑了起来,望了柳自忠一眼,好像不怀好意的样子,说道:
“那么你是决定预备把这五十个流氓放的了?”
“这不用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威胁利诱摇动不了我的心。”
“好,县长,你有勇气,我非常地敬佩你!”
两人话说到这里,各人脸部上都有一股子愤怒的杀气。尚武见日影已斜,暮色降临大地,宇宙间已盖了一层轻罗纱那么的薄暮了,知道天色不早,既然劝他不醒,久留无益,这就开口说道:
“爸爸,我们回去吧。”
“县长和公子还是舍间便饭吧,没有什么好菜,略备淡酒,给县长消气。”
“哪里哪里,我们下次再惊扰吧。马先生,再见!再见!”
马四雄故作客气地劝留,但柳自忠已站起身子来,向四雄拱手告别。尚武向梨雅点头,也跟着自忠走出。四雄送到院子里停步,便眼望着他们向大门走出去了。
柳自忠父子两人出了马家大门,各人心中都十分气恼,尚武说道:
“爸爸,事到如此,管不了许多,好在人证俱在,还讲什么交情?会同警局,先把他抓起来再说。”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爪牙太多,我们总得小心才好。”
这时他们已走到离马家门口五六十步路光景,柳自忠还没有说完,忽然见前面矮墙头内有几个人影子一闪。自忠机警地停步不前,但说时迟那时快,忽然“砰砰”的一阵子枪声起处,柳自忠“啊呀”了一声,他的身子早已跌倒地下。尚武见有人行刺,这就躺到一株树旁,拔枪也向前还击。但凶手见柳县长倒地,知道目的已达,早已逃之夭夭,远遁而去。这时附近岗位上的警士闻声赶来,只见尚武抱着自忠,连喊爸爸,于是连问怎么了。尚武告诉县长被人暗杀。警士一听这话,吃惊不小,立刻大吹警笛。经这么一来,早已惊动附近人家,也有闭门躲避,也有开门出来看究竟的,乱哄哄地围了一大群的人。这时警局闻讯,也派大队警士到来,但凶手到什么地方去找?为了聊以塞责的缘故,倒霉了几个看热闹的人,一伙儿都抓到局子里去了。这里早有轿子喊来,把柳县长扶进轿内,急急送往医院里去了。
天色由黄昏进展到黑夜了,四周是静悄悄黑魆魆的。天空里并没有月色,只有几颗寒星在闪烁。一只乌鸦从空中飞掠而过,悲鸣不息。虽然是春的季节,但夜里的露水还很重,经过寒风的吹刮,慢慢地凝结成浓霜了。只有远处犬吠之声,凄凄厉厉地好像在激起了不平的吼声。
柳县长一心为国,秉公办事,不料竟遭土豪劣绅之谋害,不知死活如何。以及往后一切的详细结局情形,阅者不要性急,且看续集《霜满天》中,便有一个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