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自忠是一个爱国爱民的好县长,这在一班有血性、有思想的青年的心坎里,恐怕是没有一个不赞颂和敬服他的。然而在另一批魑魅魍魉的心目中看来,却认为柳县长不但不合潮流,而且还是一个时代的捣乱分子。在这样四周布满着荆棘层层的环境之下,正义无论如何也抵敌不住黑暗的猖獗,因此柳县长终于遭了恶魔的暗算,而流血在这月落乌啼的黑夜里了。不过暗算柳县长的到底是什么人呢?作书的根据《月落乌啼》说部中的情节,慢慢地要详详细细地叙述出来了。

当潘连三听到柳自忠说要严厉处罚奸商的时候,他心中一急,便假意装出旧病复发,跌倒地上,要昏厥的样子。柳自忠明知其诈,但也故作惊慌的神情,连问怎么了。马四雄一面把连三扶起,一面向自忠代为告诉,说这是连三的老病,给他躺一会儿就会好的。当下,马四雄和他的内侄沈志彪把潘连三扶入里面书房中去了。

潘连三在步入书房内之后,他的毛病便完全地没有了,立刻把摸着自己额角的手放下了,弯着腰肢的背脊也直了起来,不过他的面色还是那样惨白,而且两眼有些呆滞的光景,连额角上的汗水也会像雨点儿一般地冒出来。他一面向四雄拱手,一面口吃着说道:

“马四老爷,你……你……再不能站在旁边看白戏了呀!我和你到底是一只袜筒里的要好弟兄,老……实说,我……受了他的亏,只怕你……老兄也要被他欺侮了。所以,我们非合作不可,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想个办法来打倒他才好啊!”

“哈哈!这可不是笑话吗?我马四雄把壮丁做买卖,才有杀头罪名。像三老爷是个安分守己的生意人,将本求利,那根本不犯什么法的。县长就是派人要下乡去调查,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常言道,真金不怕火,怕火不真金。只要你于心无愧,不做奸商,我们又何必要合作?我们又何必要团结?我说你还是远开我一点好,否则我犯了罪,不是还要累害了你吗?我觉得你来找我合作,那也未免太以不值得了。”

马四雄因为潘连三老奸巨猾,十分可恶,事情犯在别人身上,他便死人也不关,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此刻事情临到他自己的头顶了,于是又苦苦地向自己来哀求了,所以心中十分恼恨,遂冷笑了一声,也显出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态度,还用了俏皮的口吻向他竭力地讽刺。潘连三听四雄不肯帮助自己,一时急得几乎要哭出声音来,他也顾不了志彪见笑,就扑的一声向四雄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说道:

“四老爷,你何必把过去的事还记在心里呢?常言道,大人不记小人之过,又道是宰相肚里好撑船,你是有福之人,我说的话都是放屁,你就不用生气吧。四老爷,你就可怜可怜我,帮我一臂之力,给我想一个解救的办法吧!”

“县长下乡要去调查囤米和私货,其实这叫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办法。再说这年头儿你的财也发够了,就是调查出来,充一点儿公,这也不算怎么一回事。牯牛身上拔根毛,觉也觉不着哩!三老爷,你要急得这个样子,我说你真是自寻烦恼。”

潘连三越是急得做人不来的样子,马四雄却也越是显出毫不在意死人也不关的神气。正是一个在火里,一个在水里。他一面说,一面管自坐到太师椅上去,还把右腿搁到左膝上,微微地抖动着,这神情是显得十二分的安闲。潘连三急得浑身大汗,只好把膝踝跪着过去到四雄面前,也不知打哪儿和来的眼泪,居然涕泗滂沱地泣道:

“四老爷,你这是什么话?我苦死苦活地苦到这般年纪,只挣了一点点棺材本钿。这断命县长和我作对,假使把我真的调查出来充了公,那叫我还做什么人好呢?四老爷,你是慈悲为怀的热心人,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唉!我们到底是几十年的好弟兄,你就千万帮帮我的忙吧!”

“三老爷,并非我一点儿没有同情之心,这事情太大了,我的能力实在够不到。对不起,你还是去请教别人吧。”

“马四老爷,你何必这么客气?我知道事情到了你的手里,是绝没有办不到的,除非你老兄不肯办。假使你的能力也够不到,那还有谁来应付这个断命杀头的县长呢?唉!四老爷,你就可怜可怜我,真是功德无量!”

马四雄见他说完了话,还在地上连连地磕头,一时想想,倒又忍不住感到好笑。沈志彪站在旁边,这就向四雄挤挤眼睛,说道:

“姑爸,潘三老爷既然这样地苦苦哀求,您老人家就不妨给他想一个办法,手臂弯进里,拳头打出外,你们到底是自己人哪!”

“志彪,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柳县长比不了别个,可不是容易应付的。况且,三老爷的脾气你也知道,事情办得好,倒也罢了,要如办得不好,一面固然不会记情,一面少不得还要结怨,所以这事情委实太难办了。”

马四雄手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微微地沉吟了一会儿,却连连摇头,表示不肯应允的样子。潘连三抬头急急地说道:

“四老爷,你这话也未免太会多心了,你若帮了我的忙,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哩,怎么会不记你的情吗?我不是畜生兽类,我绝不会这样不知道好歹的。只要你有办法出来,我什么都可以依从你。”

“三老爷,你且站起来,不要这个样子,让我想一想,我们自己人,假使真有办法的话,我当然应该帮你的忙。”

潘连三听了,知道事情有些希望了,遂一面起身,一面还拱手不迭地向他道谢。四雄取过一支烟卷,志彪慌忙给他划了火柴。四雄吸着烟卷,表示大动脑筋的意思。潘连三先插嘴说道:

“四老爷,我觉得我们这个县里是不需要有这样一个糊涂县长的,所以我们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叫他能够识相一点儿滚蛋了,那就太平了。”

“我也有这个意思,而且还要斩草除根,最好把他做掉。”

马四雄说到做掉的时候,伸手装出样子来一劈,满面孔显现了杀气腾腾的神气。潘连三对于他这两句话正中下怀,这就把手一合,竭口称赞着说道:

“对呀对呀!把他做掉,那是最最好的办法了。四老爷,我想准定这样办好了。”

“那么你拿一把刀去杀了他吧!”

马四雄淡淡地一笑,俏皮地说。

“啊!什么?叫我去杀他?”

潘连三惊叫起来回答,显然他是没有这一种胆量。

“咦,奇怪了,他不是跟你在作对吗?而且你不是恨他入骨吗?那么你不去杀他,难道倒叫我去杀他吗?”

“这……这……我……如何有本领去杀人呢?我想四老爷手下人多,只要你老人家开一声口,他们还不是都会给你来效劳吗?”

潘连三带着口吃的语气,说到后面,又代为设法地怂恿他回答。马四雄听了,沉吟了一会儿,又望了连三一眼,说道:

“你倒说得好容易的,人家背了杀头罪名去冒险,你却安安闲闲地除了冤家对头。我想他们不是傻子,恐怕不肯答应这样干吧。”

“你四老爷发了命令,谁敢说一声不是呢?比方说,金大龙就是一个最勇敢、最有力量的人,你吩咐他去干,事情保险成功,因为这在过去对付陆县长不是已经有了榜样吗?”

“你快不要提起这个金大龙了,一提起了他,会把我气破了肚子。他妈的,因为柳县长曾经帮助过他十元钱,所以他把姓柳的当作父母一般看待,刚才我吩咐他的话,他不但不肯听,而且还把我大骂了一顿。哼!哼!这小子也太放肆了,早晚逃不了我的手掌之中。”

马四雄说到这里,连连冷笑,似乎还有余怒的样子。潘连三皱皱眉头,搓了搓手,他为了自己全部的生命财产关系,只好忍痛地说道:

“四老爷,我想金大龙所以不肯答应,也无非是为了钱。常言道,钱能通神。只要多给他一点儿钱,天下绝没有不肯去做的人。”

“那么你预备多少钱酬劳他们呢?”

“这……这……倒难说,我想花这么一百元钱,大概也差不多了吧?”

潘连三说出一百元钱,已经是挖去他一颗心似的肉痛了,但听到马四雄的耳朵里,却连连地摇头,冷笑道:

“三老爷,你的气派未免太大了,我想你花十元二十元钱也尽够的了。”

“啊,四老爷,你不要拿这些话来奚落我,那么照你的意思,大概要花费多少数目酬劳费呢?”

“照这种事情办起来,也绝不是派一个两个人能够办得成功的。起码预备十个人,或许还有些把握,每个人酬谢一千元,这是最普通的代价,那么也非一万元钱不可呢!”

“什么?要一万元钱?照一百元一石米的行情计算,不是也要一百石白米吗?那可真要我的老命了。”

沈志彪听他这样说,遂淡淡地一笑,满面显出阴险的样子,用了俏皮的口吻,说道:

“三老爷,你以为一个人得一千元酬劳觉太多吗?可是我还嫌太少哩!因为这事情可不是儿戏,他们假使被捉的话,都预备斫头呢!一千元钱来换一条性命,人家肯不肯,这还是一个问题呢。姑爸,我说你又不是做这一项生意的,何必多管这些闲账?既然三老爷肉痛钱,就让柳县长下乡去调查调查囤米和私货,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呀。好了好了,我们在这儿多耽搁了时候,倒让柳县长心中起疑,还以为我们有什么阴谋陷害他们呢。姑爸,我们还是到外面去吧。”

“又怕犯罪,又舍不得花钱,这事情叫我怎么办?三老爷,我没有能力可以帮助你,还是你自己另外去想最经济、最安全的办法吧。”

马四雄见志彪一面说话,一面向自己连连挤眼,这就心中会意,遂假作推手的样子,说着话,身子已向外面走。潘连三心中这一急,便狠命地抢步上前,拉住了四雄的衣袖,苦苦地求道:

“四老爷,你……你……千万不要生气呀!反正是一点儿铜钿数目的问题,我们慢慢儿总可以有解决的办法。”

“三老爷,你不要弄错,这并不是我和你做什么买卖的事情,我完全是帮你的忙,就是你花费一万元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潘连三听他这样说,遂红了脸,低低地说道:

“好处多少总有一点儿的。”

“什么?你这话太混账了,难道我还赚你的钱不成?”

马四雄突然变色的模样,怒气冲冲地说。潘连三慌忙摇手不迭地说道:

“不,不,四老爷,你不要误会呀!我并不是说你赚钱的好处呀!”

“那你说我有什么好处呢?”

“我说这姓柳的瘟官不但和我作对,而且也和你作对,现在我花了钱,把他做掉,在你可说坐享其成,这……不是也有些好处吗?”

“在你的意思,是不是认为我太便宜一点儿了吗?”

“这……倒也并不是有这个意思,因为我是个小本经营的商人,况且连年亏本,景况实在很可怜,叫我一时里拿出一万元钱来,恐怕难以凑成这个数目。所以,我的意思,对付这个瘟县长,原是我们两人的事。假使你肯贴补我三千四千的话,那么我就感激不尽的了。”

马四雄听他这样说,心中自然大为不乐,遂冷笑一声,说道:

“好!你既然这样说,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反正你的事情在前,我的事情在后,调查壮丁还早哩!志彪,我们不必多说,还是出外去招待柳县长吧!”

“唉唉唉!四老爷,你……何必这样认真呢?我也无非说说而已。你若认为这笔公费应该由我一个人负担的,那也没有关系,我卖掉田地也只好来担当一下子了。”

潘连三虽然怀恨,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拉住了四雄,说出了这几句话。马四雄回头望了他一眼,郑重地说道:

“我看你主意想得定当一点儿,不要三心二意,老实说,这是有关你的生命财产问题,你到底预备怎么样?反正和我可说是毫无进出的。”

“好,好,我就答应……你……”

马四雄见他说这一句话的表情,简直比死了还难过,一时暗暗地感到好笑,遂拍拍他的肩胛,说道:

“你既然答应了,那也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事情。常言道,皇帝不差饿兵。那么这一万元钱什么时候送过来呢?这一班人也不是傻子,不见钱是不肯动手干事的。”

“我明天马上把款子送来,不过事情倒要办得越快越好,今天实在是个好机会,我想在这个柳县长回衙门的时候,攻其不备地就在半路上把他做了,岂不是好?”

“嗯!这倒是个好法子,不过你要今天动手,你就得非今天付钱不可。”

“你叫我此刻回家去拿吗?来来去去,恐怕时间上来不及了。我想请四老爷把这笔款子暂时填一填,反正我明天就会还给你的。”

潘连三也是个诡计多端的老奸巨猾,他故意这么地说,无非预备将来可以赖掉的意思。马四雄听了,却默然不作答,似乎在考虑的样子。连三于是又假装很漂亮的神气,说道:

“四老爷,你放心,今天请你垫了款子,就是这一天的利息我明天也会照算付给你的。我想我们是多年的要好弟兄,大概总可以相信我的吧?”

“那当然,那当然,帮忙帮到底,这笔款子我就给你垫了也好,对于‘利息’两字,那未免是笑话了,我们是自己人,何必还计较这些呢?不过交情管交情,公事管公事,手续不得不办,我给你垫了款子,那你理该写一张借据给我,你说我这话可有道理吗?”

马四雄比他想得周到,口里虽然很客气地回答,但行动上已拿出纸笔来,叫连三坐在桌子旁写借据了。潘连三想不到四雄还有这下子手段,一时弄得啼笑皆非,显现了一副尴尬的面孔,只好坐到桌旁,握着笔管的手几乎瑟瑟地有些发抖的样子。沈志彪却俏皮地问道:

“怎么?三老爷您有些冷吗?”

“不,不,我哪里感到冷呢?你瞧我额角上的汗还像雨点儿一般冒出来了。”

“那么你的手如何抖得这个样子呢?”

“这……我前两天上吐下泻,实在比拿一万元钱还要重上十倍哩!唉,你想,怎么叫我不要发抖得厉害呢?”

潘连三说到后面,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想到一百石雪白的米硬生生地送了人家,他一阵肉痛,眼泪几乎也要滚滚地掉下来了。四雄见他呆若木鸡般地愕住着,却没有动笔,这就急急地说道:

“三老爷,你怎么啦?难道舍不得写下去吗?”

“不,不,我……在想,也不知该怎么样的写法。”

“这也难怪你,你是一个大富翁,从来也没有借过人家的钱,这种借据如何写得出呢?志彪,来,你起一个草稿给他看看吧。”

“不用,不用,我这几年来家运不好,天天过年三十夜,自己困难也只有自己知道。外面人总以为我是富翁,其实呢,我就像一口鸭壳子,连一点点肉都找寻不出来。唉,借债度日,这也算不了一回稀奇的事,借据也可说是我常常写的东西了,我怎么还会写不出吗?你瞧着,我马上写给你吧。”

潘连三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一面滔滔不绝地诉苦,一面委委屈屈地写了一张借据,交到四雄的手里,神情是显得那一份儿的可怜。但四雄是并不因他说得可怜,而心中激起一点儿怜悯之情,他看了一遍之后,点点头,很满意地说道:

“这样写很好,那么请你盖了图章吧。”

“啊呀!我身边没有带着图章怎么办呢?我想已经有我亲笔签了字,那也是一样的,四老爷莫非还不信任我吗?”

“倒并非不信任你,实在是为你着想,所以非认真办事不可。假使你这一张借据可以有效的话,那么以后就有人冒了你的笔迹也写了很多的借据问你讨起钱来,我瞧你如何地声明呢?所以你非郑重地盖了图章不可。否则,你也得打个指印,那么才可以知道这张借据实实在在是你所写的呢。”

潘连三觉得在马四雄面前竟连一点儿枪花都掉不得,一时暗暗地痛恨,但表面上还只好显出感谢他热心关怀的意思,连连称是,一面勉勉强强地打了指印。马四雄方才含了春风得意的笑容,把借据藏好,叫连三好生在书房内等候好消息,他和沈志彪便走到外面去设计干事了。

这里潘连三一个人坐在书房内,心头是像小鹿一般地乱撞着,暗暗想道:自己花了这么许多的代价,这目的不知道能不能够达到?假使马四雄倒并没有把这个姓柳的做掉,那我不是上了他的大当吗?想到这里,那屁股上好像有千万枚针在刺一样,怎么还能够坐得住?因此在室内团团地打圈子,真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安起来。看看窗外的天色,暮霭已经笼罩了大地,院子里几株垂柳随了晚风的吹送,却不停地飞舞。连三情不自禁喃喃地祷告了一会儿,说天有眼睛的话,这一刀或者这一枪地弄过去,但愿把这个姓柳的弄死了,那我倒情愿吃三年长斋哩!连三正在暗暗祝告天地,忽见马四雄喜滋滋地走进房中来,这就慌忙急急地问道:

“四老爷,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这个杀头的断命县长呢?”

“他们已经回去了。”

“怎么?你如何轻易地放他们回去了?我这一万元的酬劳费难道白白地牺牲了吗?那可不行,你把我当作瘟生看待,这也不算是自家兄弟了。”

潘连三一听四雄这样说,他便又气又急地涨红了脸,愤愤地回答,显然是十二分地生气。马四雄笑了一笑,却安闲地吸了一支烟卷,喷去了烟雾,说道:

“事情没有弄清楚,你何必发急呢?我老实地告诉你吧,姓柳的父子两人一走出我家的大门,保险他们都活不成呢!”

“哈哈!四老爷,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潘连三转忧为喜,忍不住大笑起来,得意地问他。马四雄扬着眉毛,把手在桌子上一拍,嘿嘿地冷笑两声,说道: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怎么会骗你?你不要小觑马老四没有能力,我在地方上办了三十多年的事情,谁要跟我作对,谁就得死啊!”

“对啊,对啊,四老爷的力量真是太伟大了!本来呢,你说一句话,就是法律一样,姓柳的不识时务,偏偏和您四老爷作对,这是自取其死,死不足惜。不过,我还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去弄死他们呢,你能不能说给我听听嘛?”

“我在姓柳的面前,假痴假呆地叫志彪去请医生到来,说你在房中躺着,身上的热度可着实不轻,实在呢,我暗地里早已向志彪关照好,叫他去弄十多个人来,等候在我家附近的地方。假使姓柳的父子走过那里,便马上开枪把他们打死。哼哼!你说我这个计划怎么样?”

马四雄听连三这样地奉承自己,一时更加地得意万分,遂唾沫横飞地向他告诉出这些话来。潘连三欢喜得手舞足蹈的样子,笑道:

“这个计划再好也没有!四老爷,你真能干,我心里敬佩之至!”

“三老爷,你不要夸奖我,我也无非为大众除去一害而已,不过事情成功了之后,我马上就要给你垫款子酬谢给他们了,那么你的款子明天什么时候来还给我呢?”

“只要除去了我的冤家对头,我此刻马上就可以回家去拿款子来还给你。”

潘连三一面说着话,一面似乎欲告别回去的样子。马四雄连忙拉住了他,说道:

“你家中倒真的有这么许多现款藏着吗?”

“就是没有这么许多现款,我也总得想法子去变卖了来还给你啊。”

“假使你拿不出这许多现款,我想你就还给我一百石白米也不要紧,不知道你的意思也赞成吗?”

潘连三心中暗想:他妈的,你这头老马也太厉害了,敲诈我一万元钱不算,倒还想买我的便宜货吗?老实说,姓柳的一除掉,米价跳涨到二百元三百元一石,这也说不定呢,我如何肯一百元一石出售给你呢?他心中虽然这么想,不过嘴里却还敷衍着说道:

“这办法我很赞成,但是先让我回家去给你点点款子的数目,倘然数目凑不足,我就决定把米卖给了你吧。”

马四雄正想回答什么话,忽然在寂静的黄昏空气里,流动了噼噼啪啪的一阵子枪声。这把潘连三吓得脸无人色,急急向后倒退,说道:

“这……是哪里来的枪声?莫非鬼子兵打进到这儿来了吗?”

“哈哈!你也太胆小了,这就是姓柳的父子死于非命的时候到了。”

“哦哦哦!对了,待我谢天谢地。四老爷,我此刻就回家去给你拿款子吧!”

潘连三听四雄一阵子大笑,似乎万分喜悦的样子说,这就猛可地想到了,他把害怕的神情立刻变成欢天喜地的态度,拱着手,向天空连连作揖地说,一面和四雄点头,一面便匆匆地回家去了。

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连三回到家中,只见会客室里黑魆魆地足足坐了二三十个的青年男女,他们在油灯的光芒之下,议论纷纷,好像在开什么大会的样子,这就气得连三顿脚大声地说道:

“什么?什么?这是打从哪里说起的呢?把我这个家难道当作茶馆店了吗?仁霖!仁霖!你这个畜生,引鬼上门的,带了这许多野鬼在这儿到底闹的什么鬼把戏呀?”

“爸爸,你把话说得客气一点儿好吗?这些都是我学校里的同学,您怎么能侮辱他们是野鬼呢?”

潘仁霖被父亲这样地大骂,一时很气愤地站起身子,急急地向他声辩。连三听了,更加恼怒地向他啐了一口,戟指骂道:

“你这个小畜生,吃饱了饭,也不知道在转些什么念头!你爸爸为了要生活,可怜他天天地操心思、动脑筋,无非想保牢这一份家产。谁知你一些也不来分我的忧愁,只晓得开什么会呀、结什么党呀!哼!哼!你……还不快快给我叫他们滚出去吗?”

“爸爸,你这种态度太没有礼貌了,你的儿子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就是有几个同学到家中来玩玩,这也算不得是一件越范围的事情,你这样地侮辱我同学,叫我不是太失面子了吗?”

潘仁霖这几句辩白的话在连三听来,觉得仁霖真是一个忤逆不孝的儿子,他气得脸都青了,一面瞪着眼睛,一面发抖地骂道:

“啊!啊!反了!反了!你……敢说我没有礼貌?你……敢来教训我做老子的吗?他妈的,我譬如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恨不得打死你!”

潘连三一面说,一面伸手扑了上去,真的要打仁霖的样子。仁霖在这情形之下,真是忍无可忍,尤其在这么许多同学面前,如何下得了这个面子?遂抬上手去,略一招架,不料连三倒是弱不禁风的,被仁霖一招架,身子竟是跌倒地下去了。仁霖见父亲跌倒在地,心中倒也着了慌,忙去伸手扶他,谁知连三扬着手,在仁霖颊上啪啪地就是两个耳光,打了不算,还破口骂个不停。仁霖的要好同学应仲华一见情形不对,遂走上前去把连三扶起,一面还打圆场说道:

“潘老伯,你不要发怒,我们在您府上不过坐着谈谈罢了。您假使认为我们有妨害你的行为,那我们马上就走好了,老伯千万别生气吧。”

“好!好!你们走,你们走!我不会把你们当作海宝贝,谁也没有拉着你们,你们只管统统给我滚出去吧!”

众同学见连三这样蛮不讲理,大家都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而且也觉很是恼怒,遂纷纷站起身子,预备要走的模样。仁霖痛心疾首地说道:

“各位同学,我很对不起你们,叫你们受了这样的委屈,只恨我没有能力,所以遭到这样侮辱。现在我们还是快快地离开这儿吧!因为在这儿多站一刻的话,我们恐怕要被这恶劣的空气闷死了!”

“没有关系,我们走吧。”

“仁霖兄,我们知道你的苦楚,我们走好了。”

众同学齐声地回答,他们的身子已向院子外走了。仁霖望着连三的面孔,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说道:

“爸爸,你真的不承认我是你的儿子了吗?”

“是的,你处处地方跟我捣蛋,我要了你这个儿子,不是反而增加我的烦恼吗?假使你肯安分守己地听从我的话,我自然仍旧会把你当作儿子看待的。”

“好!那么我们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吧!”

仁霖因为不能改变自己的意志,所以咬着牙齿,说了一个“好”字,便决心地回身向外走了。连三似乎想不到仁霖真有这样勇气地出走了,一时倒也急起来,叫道:

“仁霖!仁霖!你……真的抛家走了吗?”

“是你自己把我赶走的,你何必还要假装依恋之情呢?”

仁霖却头也不回地一面说,一面跟着众同学匆匆奔出了这个黑暗的家庭。谁知大家在半路上遇到了马梨雅,由梨雅告诉仁霖,说柳县长路遇暴徒行刺,现在医院里救治,还不知生死如何呢。仁霖、仲华和众同学一听到这个消息,真好比晴天中起了一个霹雳,大家不约而同“啊呀”一声竭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