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四雄带领着女儿梨雅回到家里,时候还只有七点多一点儿。紫霞开上晚饭,说“老爷、小姐可以用饭了”。马四雄“嗯”了一声,却并不坐下吃饭,只管吸着烟卷,一面反剪了两手,却在客厅里团团地只管踱着圈子。梨雅站在旁边,见父亲蹙了眉头,好像心乱如麻,有无限忧愁的样子,这就暗暗地想道:爸爸显出这样局促不安、心事重重的神气,从这一点子看来,明明是为了柳县长没有被暗杀身死的缘故,可见行刺柳县长的凶手完全是爸爸指使无疑的了。常言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么这件案子,到了将来,难免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假使破案之后,爸爸就得犯法定罪,重则处死,轻则入狱。虽然我已拜认了县长做干爹了,原没有什么关系,但爸爸名誉固然扫地,而且更要遗臭万年,遭到后世人永远地唾骂了。然爸爸这种可恶行为,原也罪有应得,不过再三思想,爸爸到底是爸爸,事情在没有完全弄僵之前,我做女儿的,似乎最后还得尽我做女儿忠告他的责任。梨雅想定主意,遂低声儿叫了一声爸爸,说道:

“我看你这样局促不安,莫非有什么为难的心事吗?”

“我……我……有什么心事?女孩子家不要胡说白道多猜疑吧!”

马四雄被女儿这么地一问,心头更加别别地乱跳起来,但他还极力镇静了态度,向梨雅瞪了一眼,一本正经地阻喝着回答。梨雅却依然接下去说道:

“爸爸既然没有心事,那你为什么不吃饭啊?”

“我饱得很,所以不想吃,你只管吃饭,我要到书房里去休息休息了。”

马四雄似乎竭力在逃避女儿和自己来说话,所以他一面回答,一面便回身要走入里面去了。但梨雅却跟到里面,还要絮絮地说道:

“爸爸,我希望你把头脑子醒一醒,女儿最后来忠告你,你不要听信表哥的谗言,一味地还想跟县长作对,假使有一天真相大白,那时候爸爸死无葬身之地,恐怕就追悔莫及了。”

“啊!什么?梨雅,你……你……疯了吗?你……竟来咒念亲生的爸爸死吗?”

梨雅见父亲神色大变,张大了眼睛,血红了脸,一面逼近着自己,一面戟指怒叱,好像要打自己的样子。但梨雅却并不害怕,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道:

“不,爸爸,我没有疯,我没有咒念你,我所说的完全是实话,完全是一片金玉良言。这次县长的遭人暗杀,我觉得非常奇怪,尤其看了爸爸那种不安的神情,恐怕爸爸在这件血案中就是一个最重大的嫌疑犯。”

“什么?放屁!放屁!你……发了神经病了!我……我……恨不得打死你!”

马四雄再也想不到女儿会拆穿了自己的秘密,他这一惊慌,更加暴跳如雷地大怒起来,遂忘记了一切的慈爱之心,他此刻已变成了一头疯狂的猛兽,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伸手在女儿的颊上便啪啪地量了两记耳光,打得梨雅按着粉颊,呆呆地愕住了。马四雄既然打着了她,心头到底又肉痛起来,遂顿着脚,显出十二分痛苦的神气,说道:

“梨雅,你……你……怎么想想会说出这一句话来?我……我要问你,你到底是我马四雄的女儿,还是别人家的女儿啊?”

“爸爸,你不要愤怒,你也不要强辩,你打了我,女儿并不恨你。不过女儿心中却为爸爸可惜,却代爸爸担忧,爸爸已是个五十多岁的年纪了,为什么不想做一个流芳百世的好人,却爱做一个遗臭万年的坏东西呢?爸爸,你不要以为女儿不肯称爸爸的心就是大不孝了,其实我正是为了一点子孝心,所以苦口婆心地来劝告爸爸。假使爸爸真的要做一个叛国的奸贼,那么恕女儿不能顾全爸爸的养育之恩,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各奔东西,那么眼不见为净,爸爸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做女儿的就不会再来管你闲事了……”

梨雅一面扑簌簌地落着眼泪,一面痛心疾首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她见爸爸还是木然的样子,明知没有什么效力,她灰心已极,这就别转身子,向外匆匆地奔了,不料在书房门口却和一个来人撞了一下,梨雅几乎被撞跌倒地下去。原来那人就是沈志彪,他慌忙把梨雅扶起身子。马四雄方才急急地说道:

“志彪,你来得自好,快把这个不孝的姑娘抓住了,不许她走到外面去。”

“姑爸,到底为了何事,您老人家要发这样大的脾气啊?”

沈志彪在房间外其实已经偷听了一会儿,但表面上还故意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低低地问。马四雄气得发抖的神态,恨恨地说道:

“志彪,我……前世不知作过了什么孽,今生才养了一个向外跑的好女儿!她……她……居然教训我,谩骂我,咒念我,还要抛弃我!她向柳县长那儿去讨好,还说这次柳县长的遭人暗杀是我指使的,你……想我……我……不是太痛心了吗?”

马四雄说完了这两句话,他把两手捧着头额,摇摇欲倒地把身子退向椅子上坐下,似乎灰心得要哭出来的样子。沈志彪望了梨雅一眼,却温和地说道:

“表妹,难道你真是忘记了姑爸的养育之恩了吗?”

“哼!一个没有国家观念的人,他根本就不会有一个孝顺的子女,除非他的子女也是醉生梦死、寡廉鲜耻的糊涂虫!”

梨雅通红了粉脸,倒竖了柳眉,万分痛恨地回答。这两句话听到马四雄的耳朵里,立刻又气得跳起身子,怒目斥道:

“什么?你骂我?你……骂我不爱国吗?我……我在地方上给国家做了三十多年公益的事情,难道我……我还对不住国家吗?”

“爸爸,在过去的日子,因为我还年纪幼小,什么事情都不懂得,也许爸爸是个热心爱国的人,真的给国家干过不少公益的事情。不过在这抗战时期的目前,单拿这一件把壮丁做买卖的事情来说,我觉得爸爸纵然有十大功劳,恐怕也要一笔勾销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拿壮丁做买卖呢?”

“这是女儿亲眼目睹,在城外一家乡村人家见到听到的事情,那难道还有什么冤枉你不成?”

“放屁!你真在胡说白道!”

“爸爸,我们来起一个誓怎么样?我要如胡说白道,我一定没有好死。但是爸爸倘然真的把壮丁在做买卖呢?你说,你便怎么样?”

梨雅这些话一阵紧如一阵逼问着他,直把马四雄逼得两颊由红变青、由青变白,仿佛成了死灰的样子,他怒目切齿地喝道:

“你在说些什么话?我做爸爸的在你女儿面前起誓发咒吗?啊!反了!反了!这就无怪日本人要打进中国来了,我瞧你是着了魔,眼睛都也花了!你这个野姑娘,我做爸爸的真正气死啰!你给我滚开……滚开一点儿吧!”

“好!我就马上地滚吧!”

沈志彪见梨雅毫无留恋的样子别转身来就走,这就一把拉住了她,代为赔笑道歉的样子,打躬作揖地说道:

“表妹,你走到什么地方去?你不要发这么大的脾气,你们到底是父女啊!姑爸年纪老了,就是骂了你几句,你也不该丢着他走啊!”

“不要你来多管我的闲事,你们这班无耻的东西!”

梨雅心中因为恨极了的缘故,她撩上手来,啪的一声,也着了志彪一记耳光,还怒气冲冲地骂着。志彪这就也恼羞成怒,冷笑了一声,说道:

“姑爸,表妹这样地没有父女之情,照我的意思,还是把她关起来吧。倘然放走了她,恐怕又多生枝节,倒反而不美。”

“你的话很不错,就把这畜生关到楼上的小房间去吧!”

马四雄点头称是,表示同情地回答。梨雅一听,急得汗如雨冒,这就一骨碌翻身,预备向外夺门而逃。但志彪早有准备,把脚一勾,梨雅绊跌,身子就扑倒在地。这一跤跌得不轻,可怜梨雅倒在地上,却痛得再也爬不起来了。马四雄这时为了切身的利害关系,他已忘记了一切的情感作用,立刻取出一条绳索,把梨雅捆绑住了,和志彪一同抬到楼上的小房间内去了。两人把梨雅关起来之后,方才又到书房里来共商大事,马四雄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地吸了一会儿烟卷,抬头望了志彪一眼,表示很麻烦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我真想不到他们办事竟这样地没有把握。现在事情弄得上不上、下不下,你说怎么样办才好呢?”

“他们说本来可以打中的,想不到这个小子也带着盒子炮,他连连地猛烈地放射,所以大家只好把枪一阵子乱放,也就逃走了。”

沈志彪也皱了眉尖儿,表示在当时实在也有困难的意思。马四雄听了,却十分生气的样子,恨恨地骂道:

“他妈的,这一班都是该死的饭桶,只会吃饭,连这一点点的事情都办不了。既然这样怕死,还能说是在地方上混混的人吗?”

“姑爸,照他们说,倒并非为了怕死。”

“哼!还不是为了怕死吗?那是为了什么?”

“他们说,死倒并不怕,只怕受了伤被捉住了,那时候给警局里折磨起来,难免露了口风,这对姑爸的地位和关系不是太重大了吗?”

马四雄听了志彪这几句话,一时倒又沉默了一会儿,暗想:这话倒也不错,万一做打出来,说是我指使的,那不是糟了吗?但口里却还怨恨地说道:

“反正他们是不怕死,就是做打起来,也只不过熬煎一点儿痛苦,死了不就完了吗?”

“姑爸,你的话虽然不错,但他们到底不是铜筋铁骨,做打起来,究竟不大容易忍熬的呀!”

沈志彪觉得四雄未免有些自说自话,所以略为有些反感地回答。马四雄听了,一时又沉默了良久,只管在室内来回地踱着步子,叹息了一会儿,说道:

“那么事情弄到了这个地步,又将怎么地办呢?”

“姑爸,您也不要先是着急,事情总可以想法子,您刚才可曾到医院里去过吗?”

马四雄停止了踱步,在椅子上坐下了,望着志彪的脸,点点头说道:

“去过了。”

“您碰见了柳县长没有?”

“见到的,他躺在头等病房里,精神很好,只不过受一点儿微伤而已。而且……而且……他还和我谈了许多的话。”

“你们谈了些什么话呢?”

“他对我说的话中,似乎已经知道凶手是我指使的神气,所以我真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可是没有什么凭据在他的手中,他怎么能随便地冤枉您?”

“他当然并没有直接地说我是个主犯,不过在他的言语中隐约地却有这一层意思。志彪,事到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我觉得非把他做掉不可。假使他要存在的话,我们爷儿俩就不用再想活命的了。”

马四雄说完了这两句话,把拳头在桌子上猛可地一击,满面含了一种凶险的杀气。沈志彪点点头,说道:

“姑爸既然这么说,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不知道柳县长什么时候出院,我再叫他们在半路上等候着干吧。”

“听说他今夜不出院,预备在医院里静静地休养几天呢!”

“那更是一个好机会了。姑爸,我想只要……”

沈志彪把手一拍,说到处里,走到四雄的身旁,附了他的耳朵,低低地说了良久。马四雄连连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忧愁地说道:

“现在医院大门口也都有警士们把守,检查进进出出的人。我想你的法子虽好,恐怕事情干起来也有一点儿麻烦吧?”

“这倒不成什么问题,我总有方法叫他们混进去的。”

两人正在暗暗地商量,忽听外面有人报告,说潘三老爷来了。沈志彪连忙迎出去,请他入内。马四雄一见了连三,也不及让座,就急急地问道:

“三老爷,你是不是送款子来的吗?”

“不,不是。”

“什么?不送款子来,那你是做什么来的?哦!哦!莫非你没有这么许多现款,所以跟我来接洽,把一百石米来抵头寸吗?”

潘连三死样怪气地说了两个“不”字,倒叫马四雄勃然大怒起来,立刻板起了面孔,愤怒地喝问,但问到后面,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把那副凶相马上改变得又缓和了一点儿,微含了笑容,低低地说。潘连三本来是死样怪气的态度,等到听了四雄后面这两句话,他也突然地急了起来,把头连连地乱摇,涨红了两颊,说道:

“不!不!我哪里来一百石米啊?”

“哎!哎!老三,款子不送来,米又没有,那你存心怎么样?难道下面人冒了性命危险给你做事情,是白白地效劳不成?你简直是太以混账的了。老实说,款子我已经给你填出付了,你要不还给我,好在还有借据在我的身上,你再狡猾,一点儿也赖不掉!”

马四雄听他款子没有,米也没有,这就把脸色再度地难看起来,连称呼也两样了。他说到后面,阴险地冷笑了一阵,握着拳头,表示逃不了他掌握之中的意思。潘连三也慌慌张张地声辩着说道:

“四老爷,你不要发脾气,我姓潘的穷虽穷,但说出来的话却相当有信用的。不过,请你最好也要守一点儿信用。”

“什么?你说的什么屁话?我什么地方失了你的信用啊?”

“我们当初说定的,是把姓柳的做掉了之后,我才拿出一万元钱来。现在据我调查的结果,姓柳的并没有死,只不过受点儿微伤而已。那么我的目的根本没有达到,这一笔款子叫我怎么能付给你呢?”

潘连三摇头摆脑地理由十足地回答。马四雄听了,方才知道他是为了这一个缘故,心中暗想:这个精明鬼倒也真厉害,原来他也早已打听着消息了。于是说道:

“你放心,我马老四干事情,要么不干,干起来非干得干干净净不可。那么目的给你达到了之后,你这笔款子预备付不付出来呢?”

“那不用说,我当然完全地照付。”

“可是你这人有些靠不住,我也不能完全地相信你。”

“啊呀!马四老爷,你这是什么话?君子一言为定,岂有三心二意的道理?再说我有借据在你的手里,我如何能赖得了呢?”

马四雄听他这样说,自不免沉吟了一会儿。沈志彪在旁边就插嘴说道:

“三老爷,这个年头儿做事情,什么都是现货交易的,绝没有拖拖欠欠。老实说,刚才派了十多个人,能够把姓柳的打伤,也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了。现在我正要预备去吩咐他们到医院里干事,第一次我姑爸已填付了五千元钱,那么这会子需要全部付清的时候,总该你拿钱来呀。照情理上说,把姓柳的打死,你付全数,如今已经把他打伤了,那么你也得先付半数呀。否则,我觉得你也不免精明得有些过分了。将来有什么事情落在我姑爸的手里,嘿嘿,就是你倾家荡产,我们也再没有互助的义务了。姑爸,算了吧,不必和他再多说什么,我们是傻子,贴了金钱,又花气力,就让他坐享其成,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啊!”

沈志彪一口气地说到这里,完全表示赌气的样子,冷笑着瞅住了连三,显然将来他要与连三为难的意思。潘连三这就急得涨红了脸,赔了笑容,低声下气地说道:

“沈少爷,你这话也说得我太以过分了,我假使真的预备坐享其成,那我绝没有好死。再说赖铜钿也得看人头,别人面前,或许我还有这种野心,在四老爷的面前,谁有这样的胆量呢?除非他是发了神经病哩!”

“闲话少说,你今天到底预备把钱付不付呢?”

马四雄板起了面孔,大有不耐烦的神气。潘连三皱了眉尖,呆若木鸡似的愕住了一会儿,委委屈屈地问道:

“你要我先付多少?”

“最好全数付清,零零碎碎的真够麻烦。”

“要如姓柳的不死呢?”

“全数奉还。老实说,我们已张好了天罗地网,叫他今夜三更死,他无论如何也挨不到五更的。你放心,明天早晨,保险你得到好听的消息——柳县长死了!”

潘连三见他认乎其真说得十分有把握的样子,这就呆呆地又想了一会儿心事,方才忍痛地说道:

“好吧,我就全数付给了你们,不过款子此刻不在我的身边,明天送来好吗?”

“三老爷,我此刻跟你去拿好了,拿了钱,还得去付给他们呢!因为回头他们要到医院里去行刺,万一不幸被警士们打死了,这些钱他们也算作为安家之费用了,所以人家也是拿性命去兑换来的,并不是容易赚的啊!”

“志彪这话也是实情实理的事情,三老爷,你快些带了志彪去拿钱吧!”

马四雄听了,在旁边又这样地催促。潘连三没有办法,也只好答应着走出书房外去,忽然又急急地回进来,说道:

“哎!哎!四老爷,我把款子付了,那么这张借据该还给我了。”

“那当然,我把借据交给志彪拿着,回头你付款子给志彪的时候,志彪自会把借据还给你的。”

“三老爷,借据在我这儿,你放心,我们此刻快回家去拿钱吧!”

沈志彪一面说,一面拉了潘连三便匆匆地走出大门去了。这时已经是八点半了,乡村地方,四周早已静悄悄的,一些声息都没有了,况且街上并无一盏路灯,天上的月亮也没有在发光,只有几颗闪闪烁烁的寒星,却更增添了无限的凄寂。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志彪故意探听他消息,说道:

“三老爷,你的少爷仁霖兄倒是个很有才干的青年,听说他不是要组织一个什么同学会吗?”

“啊呀!沈少爷,你不要提起这个孽障了,一提起了他,我就会恨得咬牙切齿呢!这畜生有什么才干?简直是个烂草包!他若跟你相较,真正是及不来你一根汗毛。像你这样青年,才是一个有用之人,看马四老爷的一切事情,还不是全靠你来做左右手吗?所以老四真福气,有你这样一个侄子,他是多么有帮助呢!说到我这个逆子,不但没有一些帮助我的能力,而且还时时刻刻来跟我做父亲的捣蛋蛋。你想,我要这种儿子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咒念他还是早些死了比较清爽得多哩!一个孩子,没有能力来帮父亲忙倒也罢了,那么就给我安安分分读书吧。谁知他偏要开会啊、结党啊,我气得什么似的,刚才在我家里还乱哄哄地坐了二三十个的浑蛋,被我统统都赶出去了。”

潘连三被他一提起仁霖,他心中的气就塞上来了,这就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套,一面夸奖着志彪,一面羡慕着四雄,一面又痛恨着儿子,在他的脸部上是时刻地在转变着各种不同的表情。志彪听了,连忙谦虚着说道:

“我这种人是谈不上有什么才干的,承蒙你夸奖我,倒叫我很不好意思呢。三老爷,我说仁霖兄要组织同学会的事情,你是应该要阻止他才好啊。”

“我也犯不着去阻止他,反正我已经把他赶出去了。”

潘连三叹了一口气,神情是相当颓伤。沈志彪听了,忙着说道:

“三老爷,你以为赶出了仁霖兄便算太平了吗?不,不,你完全地错了。照我看来,你恐怕更要受他的亏了。”

“受他的亏?你这话是打从哪儿说起的呢?”

“三老爷,你知道他们同学会组织成了之后是干些什么工作的?”

“这个……我倒没有知道呀。”

“你没有知道,那就无怪你了。他们组织同学会,第一步工作就是要抑平市面上的物价……”

沈志彪没有说完,潘连三就急得跳了起来,“啊啊”地响了两声,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骂道:

“这个该死畜生!他……竟然第一步先跟我老子作对,这……不是反了吗?”

“第二步工作,是检查敌货私货,一律充公……”

潘连三又听了他这两句话,好像是一枚利箭刺穿了心一样地疼痛,他忘其所以然地向志彪啐了一口,连声地骂着放屁放屁。志彪忙道:

“怎么?三老爷,我说的话你不相信吗?”

“不!不!我是因为气急了的缘故,并非是说你放屁。我骂的是这个断命同学会里所做工作,实在是放屁到透顶了!”

“你想,仁霖兄被你赶出了之后,他不是更加地要怀恨在心了吗?所以我的意思,你赶出他原没有什么用处,最要紧还是阻止他加入这个同学会。”

潘连三只管恨声不绝地骂着逆子畜生,似乎最好此刻就把仁霖咬几口的样子,又听志彪这样说,于是沉吟了一会儿,怀疑地说道:

“唉,沈少爷,我不相信同学会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我们生意人,将本求利,就是物价向上飞涨,这也无非是生活程度日高的现象。我们生意人原也没有办法,谁欢喜涨上去呢?况且同学会是管同学们的事情,他们有什么权力来干涉我们商界的事情吗?我想没有这么容易吧。”

“三老爷,这事情也很难说的,同学会是靠民众的力量,假使他们集合了无数的人群来跟您捣蛋,那就没有挽救的办法了。”

“唉,这……这可怎么办呢?我真想不透仁霖这逆子是什么的存心,他跟我捣蛋,按诸实际,还不是等于跟他自己在捣蛋吗?他简直是疯了,是发了神经病啰!他……他……现在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哪儿去找寻他好呢?”

沈志彪的话听到连三的耳朵内,真是愈听愈急,他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的神气。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地已到了连三的家中,潘连三请他在客堂里坐下,自己匆匆地走出卧房。大约有了五分钟的时候,方才见连三捧了一个纸包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脸上显出那副要哭的样子,两只手好像瑟瑟地在发抖。沈志彪明白他手里拿的是钞票,遂欢欢喜喜地含了笑容,连忙起身去接,但潘连三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一本正经的神色,说道:

“沈少爷,你要知道,我们小本经营的商人,赚些钱真不容易,所以这一万元钱实在可说是我第二生命一样宝贵。你拿了去之后,千万要给我达到目的才好。”

“三老爷,你不嘱咐我,我也早已知道了。你放心,我拿了这些钞票,马上去分给他们做事的人去,他们也可以准备今夜三更前去医院再度地暗杀柳自忠,保险你明天可以听到柳自忠死了的好消息。那时候你才觉得今天花了这一万元钱,实在是太有价值了。”

潘连三听了他这样的安慰,方才点点头,把钞票交给志彪的手中。志彪放在茶几上,把纸包打开,一五一十地点齐了钞票,知道数目不错,遂仍旧好好儿地包好,挟在肋下,向潘连三拱拱手,便匆匆地走了。潘连三在呆然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没命地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志彪,气喘喘地说道:

“沈少爷,慢走!慢走!还有手续没有弄清楚呢!”

“是什么手续呀?”

“咦!咦!我把款子付清了,你为什么把那张借据不还给我啊?”

“哦!哦!对了,对了,我倒忘记了。喏,这是你写的借据,你就拿了去吧。”

沈志彪一面笑着说,一面在袋内取出那张借据交还给潘连三。连三看了一看,知道没有弄错,于是两手来回地撕扯,早已粉碎。等他抬头向前望时,不料沈志彪却已经走得不知去向了。可怜潘连三却像挖去一颗心那么地疼痛,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泪会像雨点儿一般地滚落下来。这天晚上他如何能睡得着?眼睁睁地望着窗外东方发白,他就一清早地起身,匆匆先到外面去打听消息。当他知道昨夜两个凶手被捕,而柳县长并没被刺的消息,他的两颊灰白,全身发抖,只觉头晕目眩,顿时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