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尚武见地上跌倒的不是别人,却是仁霖的父亲潘连三,一时心中不免暗暗奇怪,这么大清早,他如何倒在街上呢?难道是发了羊癫风了吗?于是伸手把他扶起,拍拍他的额角,叫道:
“潘老先生,你……你……好好儿的,怎么……躺在大街上呀?”
“哦!哦!柳……少爷,是你来救起我的吗?我……是老毛病,没……没有关系的,谢谢你,谢谢你!”
潘连三被柳尚武叫醒过来,睁眸向他望了一眼,遂竭力镇静着态度回答。尚武对他因为并没十分好的印象,所以也不再和他说话,向他一点头,预备匆匆地管自走了。但潘连三却拉住了尚武,又急急地问道:
“柳少爷,你慢些走,我有话跟您说哩!柳县长不是被人行刺了吗?他的性命危险不危险呢?”
“爸爸只受了一些微伤,并没有生命的危险。潘老先生,我告诉你,凶手已经被捉了,而且凶手招认出来,马四雄是指使犯哩!”
柳尚武见他十分关怀地问,知道他没有好意,无非是幸灾乐祸,说不定他还希望我爸爸被害呢,所以故意把这消息告诉他,脸上含了得意的笑容。潘连三一听这话,果然急得面无人色,额角上冒着冷汗,惊慌地说道:
“啊呀!马四雄原来是指使犯吗?那么他……他……不是也要被捕了吗?”
“当然啰!现在马四雄和沈志彪被捉押在警察局里正要审问哩!”
“不知道马四雄还说些什么话没有?”
潘连三恐怕四雄咬出自己和他同谋的话,所以心里的焦急和害怕真像滚油在熬煎一样,一阵阵的冷汗湿透了他的背脊,两颊由焦灼的红晕而转变成死灰的颜色,带了颤抖的语气,急急地问。柳尚武有些疑惑地说道:
“你为什么急得这个样子?莫非你也是同谋的一分子吗?”
“不不不!柳少爷,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您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瞎冤枉人呢?”
柳尚武见他失魂落魄的神情,身子好像又要跌到地下去了,这就笑了一笑,望着他这副丑态,俏皮地说道:
“我倒并不是冤枉你,因为你问得这样仔细,所以叫我心中倒不免有些疑惑起来了。潘老先生,假使我爸爸真的被害身死,你心里感觉怎么样呢?”
“我……我……当然是感到痛心极了,因为你爸爸是个好县长啊!”
潘连三说到“痛心”两字,他趁此机会,眼泪真的扑簌簌地直滚落下来了。柳尚武见他哭了,一时也弄不懂他究竟存的什么意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遂不再说话,匆匆地管自地回去了。这里潘连三呆呆地木然了一会儿,心中暗暗地说道:我起初还肉痛着这一万块钱,因为柳县长既没有杀死,而凶手却又被捕,那么我这一万元钱不是花得太冤枉了吗?现在一听到马四雄也被扣押的消息,这关系太重大了,白花了一万元钱倒算是件小事,万一马四雄咬出我是同谋的话,啊呀天哪!我的生命财产不是完全地要没有保障了吗?潘连三这样想着,真所谓心痛如割,恨不得背了房屋田地,立刻躲避到别的码头去了,可是房屋田地是不动产,又如何能够搬移呢?“唉!这……这……便怎么好?”他情不自禁又暗暗地说着。忽然,他又转念想道:柳尚武的话也许不大准确的,马四雄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况且他在本地方也是一个数一数二的有势力人物,他怎么会给警察局里扣押起来呢?莫非尚武故意在我面前吹牛吗?我为了要调查详细起见,我此刻还是到他家中去探望一下,那么事情就可以完全地明白了。潘连三想定主意,他便匆匆地走到马四雄的家里来。敲了大半天的门,方才听里面有个孩子的声音问道:
“外面敲门的是谁呀?”
“是我,我是潘连三。”
随了这一句话,门就开了。里面出来的是个丫头紫霞,她的神情是十分忧煎,好像颊上还沾着丝丝泪痕。连三忙着问道:
“你家老爷在家吗?”
“没有在家,潘老爷有什么事吗?”
潘连三一听没有在家,又见她泪眼盈盈的神气,知道事情不妙,他也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汗流如注地问道:
“他……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被警察局里请去了,昨天晚上去后,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过呢!”
紫霞这两句话听到连三的耳朵里,方才知道柳尚武刚才说的倒全是实话,心中一急,忍不住“啊呀”了一声,身子摇摇晃晃地几乎又要倒了下去,慌忙定了一定神,急急地又问道:
“那么沈志彪少爷呢?”
“也一块儿地被请去了。”
“现在家中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呢?”
“还有我的小姐。”
“你小姐知道爸爸被警察局抓去了,难道她不预备设法去救爸爸吗?”
“我小姐生着病哩,此刻热度很高,连神志都有些不清楚呢!”
“唉,这真是屋倒碰着连夜雨,你小姐好好儿的,又如何会生起病来?”
潘连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十分愁苦的表情,又再三地问着说。紫霞这会子脸部上却有些怨恨的样子,说道:
“只怪老爷没有主意,一味地听从表少爷的混话,要和柳县长作对。可怜小姐再三再四地向老爷忠言劝谏,但老爷却只当耳边风,置之不理,而且昨天夜里,还把小姐捆绑在楼上小房间里。小姐气愤过了度,而且又冻饿了许多时候,你想,她是一个娇养惯的千金之体,如何受得了这样委屈和侮辱?所以她就恹恹地病起来了。”
潘连三因为自己也是和柳县长作对的一个人,所以对于紫霞的怨恨,未免是放着和尚面前骂贼秃了,因此也没有心思再和她多谈下去,点点头,管自匆匆地回去了。紫霞遂关上了大门,悄悄地回到卧房里来,只见小姐正在叫着自己,遂连忙挨近床边去,问道:
“小姐,你要喝一口茶吗?”
“是的,我口渴得要命。我喊了你大半天,你在什么地方呀?”
梨雅一面点头,一面逗了她一瞥哀怨的目光,低低地说。紫霞倒了茶,扶了小姐脖子,一面服侍她喝茶,一面低低地告诉她说道:
“刚才潘三老爷来过了,我在会客室里招待了他一会儿。”
“他做什么来呢?这班讨厌的东西!”
梨雅在喝过了茶后,显出鄙视的态度,恨恨地问。紫霞把她身子扶下放了茶杯,想了一想,说道:
“他是找老爷来的,当他听到老爷昨夜被警局里传去的消息,我见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说不定行刺柳县长的主意都是他们捣的鬼呢!”
“可不是?我也这样地猜想。爸爸太不明白了,竟干下了这样万人唾骂的行为,叫我身为女儿的是多么痛心啊!”
紫霞见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又掉下泪来,遂望着她绯红的两颊,用了温和的口吻,劝慰着她说道:
“小姐,你身上的热度很盛哩,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再悲伤吧。老爷就是犯了罪,这也是自作其孽,谁叫他不听从小姐的忠告呢?”
“唉,话虽这样说,但我的心里总有说不出的痛苦……”
梨雅拭了拭泪痕回答,却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紫霞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又轻声地问道:
“小姐,你饿了没有?我到厨房里去叫他们烧稀饭来给你润润喉咙好吗?也许吃了一点儿,身子也会觉得硬朗的。”
“你真是个傻丫头,我此刻全身好像在发烧一般地难过,不吃什么东西,腹中已经很不舒服,假使再吃下去,恐怕还要加病哩!”
“那么我给小姐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好吗?小姐是偶染感冒的缘故,只要吃了一帖草头药,热度马上就会退去的。”
“大夫也不要瞧,先给我静静地再躺一会儿吧。因为我一夜没有好好儿地睡过,等我睡畅了,也许会好一些的。”
紫霞听了,不敢违拗,遂点头说好,她把纱帐给她放下了,自己悄悄地退到外面去了。梨雅这样静静地睡了一会儿,起初是想这样想那样地不能合眼,睡到后来,因为四周万籁俱寂的缘故,她也糊里糊涂地入梦乡去了。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蒙眬中忽听房外有人在说话道:
“你们小姐怎么会病了?”
“这事情说来话长,您请坐一会儿吧。”
梨雅听到这里,不由暗想:紫霞和什么人在说话呢?因为对方是个男子的声音,恐怕紫霞上了歹人的圈套,这就忍不住高声叫道:
“紫霞!紫霞!是什么人在说话呀?”
“哦,小姐醒了。”
紫霞听了,连忙奔入房内,走到床边,给她撩起纱帐,含笑告诉道:
“小姐,是柳县长的少爷来望你了。”
“啊!真的吗?他在什么地方呀?”
梨雅听了这个消息,一颗芳心似乎感到特别惊喜的神情,虽然在痛苦的生病之中,她也由不得露了一丝笑容,急急地问。紫霞虽然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但她也很聪明,知道小姐和柳少爷的感情一定不坏,于是很高兴地说道:
“小姐,柳少爷坐在外面一间,你要不要请他进来坐吗?”
“紫霞,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已经认柳县长做干爹了,所以柳少爷就是我的干哥哥。不用避什么嫌疑,请他到房中来坐一会儿也没有关系的。”
“哦,原来还有这样一回事吗?那么我马上请他到房中来坐好了。”
紫霞神秘地一笑,遂匆匆地奔到房外,俏眼向尚武瞟了一眼,低低地说道:
“柳少爷,我们小姐请您进里面坐吧。”
“很好,很好,她醒了吗?”
尚武一面说,一面已跨步入房。他把眼睛望到床上去,见梨雅粉颊好像火炭似的一团,显然热势很盛,这就挨近床边,微蹙了眉尖,低声说道:
“三妹,昨天晚上我们分手的时候你还好好儿的,今天怎么会生起病来了?”
“大哥,这也是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干爹的伤好多了吗?我心里真惦记着呢!”
梨雅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向他点点头,表示感激他关怀来探望的意思。尚武脉脉含情地望着她娇靥,说道:
“我爸爸的伤已经好了,他明天就要出院,照旧办公。”
“干爹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实在太令人佩服了,假使我国公务员个个如此,哪怕外辱不消灭,国家不兴强呢?”
“但是,国家的败类也太多了,要办清一件公事,简直比登天还觉困难哩!就是爸爸这次的险遭不测,说来也够叫人心痛了。”
“可不是吗?唉!”
尚武说的原属无心,但梨雅听了,却颇为有意。因此两颊更加地发烧,秋波含了无限羞愧并歉疚的目光,望着尚武只回答了一句话,她就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流下泪来了。尚武见她这个神态,心中方才理会过来,遂连忙说道:
“三妹,你不要伤心,自己身子保重些要紧。”
“谢谢你,大哥,请坐一会儿吧。”
尚武于是在床边那张椅子上坐下了。紫霞倒了一杯茶,交到尚武手里,一面向床边的梨雅低声问道:
“小姐,你此刻要想吃一些稀饭吗?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呢!”
“怎么?我刚才睡了一会儿,竟有这许多时候了吗?但我肚子却一点儿也不饿,还是不吃的好。”
“此刻不饿,回头也许要饿的,我说先去烧好一点儿预备着,假使你饿了,不是就可以盛出来吃了吗?”
尚武在旁边喝了一口茶,也插嘴回答。梨雅似乎很肯听从尚武的话,她点点头,却没有反对的意思。紫霞见了,俏皮地一笑,遂匆匆到厨房去了。梨雅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望着尚武说道:
“我糊里糊涂的,还不知道已经到了下午三点钟了呢。大哥,今天你们成立大会不知可曾开过了没有呀?”
“成立大会是上午十时开的,我们见你没有到来,心中都很奇怪。此刻我到你府上来望你,也是为了你没有到会,叫我不放心的缘故,这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想不到你会病倒在床上哩。”
梨雅听他这样说,可见他对自己是多么关切,芳心里除了感激之外,又觉得万分喜悦和安慰,秋波脉脉含情地逗给他一个媚眼,低声说道:
“大哥,到会的会员不知多不多呢?”
“很不少,一共一百二十五个,连你是一百二十六个。”
“可惜我第一次就缺席。”
“生病是意外的事情,谁又料得到呢?所以这倒怨不了你,好在我给你代为签一个名字的,而且还给你安摆了一个职务哩。”
尚武用了温情的语气,向她低低地安慰。梨雅听了这话,一时也忘记了生病的痛苦,倒掀着酒窝儿笑了,但又急急地说道:
“大哥,你们派个什么职务给我担任呀?因为我的能力很薄弱,过分吃重的事情恐怕我没有资格哩。”
“三妹,你太客气了。记得前天你不是跟我妈说,你很有兴趣演戏吗?所以我们就委任你做戏剧组的组长。”
“啊呀!我连戏都演不来,怎么有能力来做组长呢?做一个组员也已经是够勉强了。”
“你别急呀,天下哪有生养下来就样样会的人?谁都得慢慢学习才是。我的智仙妹妹,她在过去已经有了一点儿经验,所以她便担任了副组长,你们两人只要好好儿地研究,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了。”
梨雅听他这样说,起初点点头,表示他说得很对的意思,忽然她想到了似的,“啊呀”一声叫起来,说道:
“大哥,我说你们选举得也太没有道理了,照经验而说,也应该四妹担任正组长,我来担任副组长呀!这叫四妹心中想来,还以为你们有着偏心哩!”
“这是大众选举的事情,哪里来什么偏心呢?我想这大半当然是因为你在地方上的日子久了,大家对你的印象当然深一点儿。好在我的智仙妹妹也不是一个抱出风头主义的人,正也好,副也好,那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再说她和你感情不坏,你们姊妹俩难道还会争论着这些虚名义吗?”
梨雅微微地沉吟着,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于是含笑不说什么了。尚武望着她也出了一会子神,觉得病中的梨雅更有一股子楚楚可怜的成分,一时情不自禁地问道:
“三妹,你身上发热,不知道头也有些疼痛吗?”
“此刻比较好一点儿了,热度似乎也退一点儿了。”
尚武听她还带着孩子气似的笑盈盈地说,这就也微微地笑了。梨雅见他并不说话,光是微笑,觉得在他这笑的意思中多少包含了神秘的作用,这就羞涩地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怎么?大哥,你以为我好得太快了吗?你不信,摸摸我的额角,比早晨的热度确实要退得多了。”
“真吗?我来试试。”
梨雅既然这样不避嫌疑地说,尚武倒不好意思不站起身子去伸手摸摸她的额角了,但是他只碰了一碰,立刻又缩了回来,点头说道:
“嗯,退了热度,那就很好。”
“大哥,今天开大会的经过情形,你能告诉一些给我听听吗?”
梨雅见他红了脸,这样忠厚老实的样子,一时芳心里对他也更有了一种美的印象。她把手臂撩出来,拢拢蓬松松的头发,望着她妩媚地说。尚武把身子仍旧退到椅子上去坐下,他那颗心似乎还在微微地震动,说道:
“我也正要报告一些组织的情形给你听听。大会成立之后,先选举会长,当时大家选举我的妈,我妈的意思,她只能担任名誉会长,对于正副会长,最好还是我们几个会员中来挑选。结果,我们二弟仁霖当选正会长,我很惭愧地却被选为副会长。”
“照理说,大哥应该担任正会长才对。二哥呢,担一个副会长也不算委屈他的才干了。”
梨雅不等尚武说完,就先插嘴发表意见。尚武知道在梨雅的心中多少是存了一些私见,遂微微地一笑,说道:
“你这话也没有道理,我担任了副会长,难道倒也算是委屈了我吗?我以为会长会员都一样的,只要切切实实地为国家干着工作,这些虚名何必计较呢?况且仁霖弟的才干也确实不错,他有胆量,他有魄力,他有抱负,他更有志向,我爸妈是很器重他的。”
“那么还有谁来担任重要的工作呢?”
“应仲华担任总干事,兼出版组组长。还有这个金大龙,你知道吗?他倒也很爱国,也加入我们的救亡协会,而且当选了宣传组长。”
“金大龙这人脾气倒很直爽,就是太戆一点儿,只怕他爱多事捣蛋。”
“那倒也不见得,我认为他倒是个有血性的人物。”
两人说了一会儿,彼此又沉默下来,尚武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遂又悄悄地问道:
“刚才我问你的丫头,说你怎么会病了,她说事情说来话长,我不知道你家又发生了什么事故吗?”
“唉!”
梨雅被他这样一问,不免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眼泪先像雨点儿一般地滚落下来。尚武当然是明知故问,在他心中是要试试梨雅到底坦白地告诉,还是隐瞒着不说出来,所以见了梨雅落泪,还仍旧不了解地问道:
“三妹,咦,你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呀?”
“大哥,昨夜我跟爸爸回家之后,又向他苦口婆心再三地忠谏,谁知他不但不听从我的劝告,而且还听信了表哥的谗言,将我捆绑到楼上的小房间里去。这样直到子夜两点光景的时候,忽然警察局里派来许多警士把我爸爸和表哥抓去了,我虽然由紫霞放下恢复了自由,但我被愤恨和哀怨的侵袭,到底恹恹病了。我想干爹被人行刺,一定是爸爸和表哥指使的,否则,警局里又如何地会来抓人呢?”
梨雅一面诉说,一面又泪如雨下。尚武见她这样坦白,遂索性老实地告诉她说道:
“三妹,你还不知道其中的详细呢,爸爸昨夜在医院里又遭人行刺了。”
“什么?这还了得?干爹岂不是又受惊了吗?”
“幸亏爸爸早已料到,所以把两个凶手都捉住了,由凶手的口中告诉,说你爸爸和表哥就是此案中的指使犯……”
“哦……我明白了,昨夜我爸爸和表哥被捕,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原来你……”
梨雅悲痛地说了一个“哦”字,她一阵子辛酸,眼泪又滚滚地落下了两颊,当她说到“原来你”三个字,把下面“早已知道”四个字却忍熬住了,她忍不住已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尚武知道她心中是混合着羞愤交迸的缘故,他望着梨雅泪人儿样的粉脸,除了同情她、可怜她之外,却默默地劝慰不出一句话来。良久,良久,方才徐徐地说道:
“三妹,你是有病之人,身体保重些要紧……”
“唉,大哥,可怜你三妹生不逢辰,产不逢地,竟会生长在这一个黑暗可怕、卑鄙可耻的家庭里,我实在愧对国家,耻见社会,假使这次生病能够一瞑不视的话,倒也干干净净,我还保重什么身体?我还爱惜什么生命?唉!我还有什么滋味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梨雅说到这里,心痛已极,不觉捶胸大哭。原来她当初怀疑父亲是凶犯,只不过猜想而已,但如今事实证明,自己爸爸真的犯了刑事之罪,她想到从此被人唾骂,无颜做人,所以她真有些痛不欲生起来了。尚武在旁边听了这话,又见了她这个神情,心中也非常难过,遂起身走到床边,把手帕交给她,说道:
“三妹,你爸爸做的事情和你原不相干,只要你有爱国之心,那你根本不用耻见社会呀!不说别的,单拿我们救亡协会中这许多同志而言,他们不是个个都很敬佩你吗?假使他们有鄙视你的意思,他们也绝不会选举你担任重要的工作了。所以三妹千万不必难过,希望你病体早日痊愈,我们会里还需要大家切切实实去工作哩!”
“大哥,我现在只有把我的生命来交给国家,多替国家尽一份力量,也许可以抵去我的罪恶吧!”
梨雅见他这样安慰自己,又拿手帕给自己拭泪,一时不忍辜负他这一番多情的对待,遂拭干了泪水,低低地回答。尚武听了,方才含笑点点头,说道:
“三妹,你这话很不错,我们青年多替国家尽一份力量,那就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了,不过你并没有罪恶,你确实是个伟大的女子。”
“大哥,你还这样地夸奖我,那叫我更加地不好意思了。”
梨雅在万分悲酸之余,还听到尚武这样地赞美,一时挂着眼泪水,倒不禁露齿嫣然起来了。尚武见她这一笑,真是万分的妩媚可爱,因此望着她的娇靥,倒也不禁为之神往了。两人又谈说了一会儿,时近黄昏,尚武见紫霞端了稀饭进房,遂劝梨雅吃一点儿。梨雅不忍拂他的意思,便吃了半碗。尚武这才起身告别,匆匆地回家去了。
尚武到了家里,只见警察局徐局长正在和爸爸谈话,两人好像都有忧愁的面容。问了原因,知道蒋小七、王阿四两个凶手又竭口地否认,说马四雄和志彪是冤枉的,指使的人并不是他们了。尚武听了这个消息,也觉事情十分为难。就在这时,忽然外面报告金大龙来见县长,柳自忠便命他进来。不多一会儿,大龙便走进室来,向柳自忠父子行了鞠躬礼,一面又向徐局长叩问了姓名,也鞠了躬。自忠问他到来何事,大龙含泪告诉道:
“我听凶手的口供又起了变化,那么马四雄又不能定他的罪名了,所以我前来自首,过去杀死陆县长的凶手就是我,但指使犯就是马四雄。从前我受了他的威胁和欺骗,我是被他利用了,现在我悔恨了,我愿意自首入狱,借此证实马老四的罪行,看他还能够再有什么狡辩吗?”
金大龙说完了这些话,垂首侍立,满面羞惭,不敢仰视。自忠父子和徐局长突然听了他这些话,一时都面面相觑,表示无限的惊异。自忠正欲向他诘问的时候,不料忽听一阵噼噼啪啪像连珠炮似的枪声在天空中接连不断地流动,同时更有轰轰隆隆的炮声响遏行云。自忠等这一吃惊,更是非同小可。尚武方欲出外探听消息,却见仁霖、仲华等慌慌张张地奔进来,灰白了脸,急急地报告,说台儿庄前线失守,日本兵长驱直入,已经攻入本县来了。这消息比金大龙说出来的当然还要惊人,大家“啊呀”了一声,不免失声大叫起来。徐局长想起局里尚有近百名的警员还可以保卫国土抵御一下,当时带领了尚武、仁霖、仲华、大龙等飞步奔回警局里去,准备一切来与大敌决一死战了。